打印

[转帖全本] 【金笛玉芙蓉】【全】作者:东方玉

0

【金笛玉芙蓉】【全】作者:东方玉


作者:东方玉


[ 本帖最后由 美堂蛮 于 2010-5-30 21:26 编辑 ]
附件: 您所在的用户组无法下载或查看附件
本帖最近评分记录
  • 日月游龙 金币 +8 转贴分享造福大众,论坛所有会员向您致敬! 2008-2-19 19:55

TOP

0
第一章忘年之交

  浙江嵊县西北四十里,有一座五龙山,五峰婉蜒,势若龙蟠,以岩壑奇胜着
称。五龙山南麓,矗立着一片大庄院,那就是名动江湖的‘五龙山庄’。

  这是二月中间,江南春光来得较早,正是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
的季节。今天可没下雨,朗曦充满了青春活力,从蔚蓝得可爱的天空,斜斜的射
了下来,使人感到有轻微暖意。五龙山庄前面一片练武的广场上,正有一、二十
个劲装少年在和煦的阳光下,练着他们家传的‘五龙拳’,拿爪作势,吐气开声,
虽是外门拳法,确也使得呼呼有声,架势十足。

  五龙山庄东首,是一条铺着青石板的大路,直通庄院前面,此刻正有一个青
衫少年循着石板路,往庄前行来,敢情他是外路来的,要待问讯,但因大伙正在
练功,他只好在练武场边停下脚来;但这可犯了江湖上的忌讳,人家练的是独门
武功,照例是不许闲杂人等觑看的。因为这条路,从山口转角起,就是五龙山庄
的私路,平常就根本没有外人进来。

  青衫少年脚下方自一停,练武场中就有人喝道:“喂,你是干什么的?”练
武的人,经他一喝,纷纷住手,所有的目光自然也一齐朝青衫少年投来。

  另一个人走近他身边,喝道:“你知道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由你随便闯进
来的?”

  青衫少年连忙拱手抱拳道:“在下卓少华,请问老哥一声,这里可是五龙山
庄么?”

  走近他身边的汉子看他说话谦逊,敌意消了大半,点头道:“不错,这里正
是五龙山庄,朋友到敝处来有何贵干?”

  卓少华道:“在下受人之托,专诚拜访大先生来的。”

  那汉子‘哦’了一声,忙道:“原来朋友是找我们大哥来的,请到里面奉茶。”

  说完,就连连抬手肃客,引着卓少华跨上石阶,进入大门,一直行到左首一
座院落的客厅,请卓少华在上首落座,一名庄丁献上茶来。

  那汉子含笑道:“卓朋友请稍等,兄弟立时去请大哥出来。”

  卓少华忙道:“如此有劳兄台了。”

  那汉子拱拱手,返身退出。不大工夫只见一个身穿天青夹袍,同字脸、皮肤
白皙的中年汉子走了进来,他目光落到卓少华的身上,抱拳道:“兄弟孟大任,
这位卓兄光临寒庄,不知有何见教?”

  卓少华连忙拱手道:“在下是求见大先生来的。”

  孟大任一怔,说进:“寒庄事情,都是由兄弟掌管,卓兄有事,就和兄弟说
好了。”

  卓少华为难的道:“孟老哥说的是,只是在下受人之托,必须面见大先生才
行。”

  孟大任微微一笑道:“兄台说的大先生,大概是家伯了,从前大家都称他老
人家大先生,后来都改口叫他大老爷子,因为兄弟在寒庄弟兄之中,排行居长,
现在大家都把兄弟叫成了大先生了。”

  卓少华暗暗‘哦’了一声,抱拳道:“兄台说的这就对了,在下求见的正是
令伯父了。”

  孟大任作难的道:“兄台见谅,家伯年事已高,已有多年不问俗事了,兄台
究有何事,和兄弟说也是一样,如果兄弟作不了主,自会去向家伯请示的,不知
兄台意下如何?”

  卓少华点头道:“如此也好,一个月前,兄弟在杭州遇见一位跛足老人家,
他因不良于行,托在下替他前来求见大先生,还托在下携来一块玉佩,面交大先
生……”

  孟大任起身道:“既是如此,兄台请稍候,容兄弟禀明家伯,再来相请。”

  说完,匆匆行了出去。这回足足等了一刻工夫之久,才见孟大任再次走入,
拱手道:“家伯已在后厅恭候,兄台请随兄弟来。”

  领着卓少华朝后进走来,这后进依然有一个大天井,两边是走廊,石阶上是
座一排三开间的大厅,厅前门?EC9 鲜椋骸钙搅晔兰摇顾母龃笞帧W可倩?孀琶

  洗笕慰缛胩妹牛????铣律枋?挚季浚?笥幸慌珊郎鸫笳?钠?啤L蒙希??

  屑浞抛湃?炎咸唇跖?灰危?俗?湃?錾泶┕磐??づ鄣睦险折孟大任领着卓少

  华走到三个老者前面,给卓少华引见,他先指着中间一个须发花白,面色红
润的老者说:“这是我大伯父。”接着又指左首一个苍须老者道:“这是家父。”
再指右首一个黑须赤脸老者道:“这是我三叔父。”

  卓少华心知自己要见的该就是中间这位须发花白的老者了,一面恭恭敬敬的
朝三人作了个长揖道:“在下卓少华,拜见三位老前辈。”

  孟大任已在旁边接口道:“启禀大伯父,他就是受人之托,从杭州来晋见你
老人家的卓少华卓相公了。”原来这三个老者,就是五龙山庄的三位庄主,大庄
主叫孟居礼,二庄主孟居义,三庄主叫孟居廉。孟家世居五龙山,家传武功,自
成家数,江湖上也称他们为五龙门。如今这三位庄主,都已六十开外的人了,庄
中事务,统由第二代居长的孟大任管理。

  孟居礼一双炯炯目光注着卓少华,一摆手道:“卓相公远来,请坐。”卓少
华一欠身,在边上椅子落座。

  孟居礼问道:“老夫听舍侄来说,卓相公是受令友之托来见老夫的,只不知
令友如何称呼?”

  卓少华欠身道:“回老前辈,在下只是受人之托,但那人并非在下的朋友…

  ……“

  坐在左首的孟居义微哂道:“此人既非卓相公令友,卓相公怎会替他专程从
杭州跑到五龙山来?”

  卓少华道:“不满三位老前辈,在下是月前在杭州客店和他邂逅认识的,他
听在下口音,极似绍兴,就说想托在下捎一个信到嵊县来,不知方不方便,在下
正好杭州事了,要回家来,所以一口答应了下来。”

  孟居礼问道:“他可曾告诉你姓什么吗?”

  卓少华道:“他叫宰百忍。”

  “宰百忍?”孟居礼微微拢了下眉,沉吟道:“老夫并不认识这位姓宰的朋
友,唔,他托你来找老夫,有什么要事?”

  卓少华伸手入怀,取出一块玉佩,双手递去,一面说道:“这位姓宰的老人
家,因一足已跛,不良于行,托在下把这方玉佩,面交老前辈……”他在说话之
时,已把玉佩送到孟居礼面前。

  孟居礼伸手接过,突然之间,不由得脸色大变,拿着玉佩的手,起了一阵颤
抖,目中寒光暴射,厉声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快……说……”

  卓少华不期为之一怔,望着他,说道:“宰老人家再嘱咐,务请老前辈把这
方玉佩亲手转交给令甥女……”

  孟居义急急问道:“他还说了什么?”语气显得极为急迫。

  卓少华道:“宰老人家曾说,要令甥女持此玉佩,到杭州去找他。”

  孟居廉道:“他还在杭州么?”

  卓少华道:“听他的口气,好像还要在杭州住一段日子。”

  孟居廉抬目道:“大哥看会是他么?”

  “很难说。”孟居礼一手掌心摊着玉佩,目光眨也不眨盯在玉佩上,沉吟道
:“照说这已是不可能的事……但这块玉佩却明明是他的……”说到这里,表情
凝重,目光投到卓少华道:“小友是曾子玖什么人?他是不是真在杭州?”

  “曾之玖?”卓少华讶异的道:“在下从未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字。”

  孟居廉阴笑一声道:“难道你不是他派来的?”

  卓少华惊奇的道:“老前辈何出此言,在下连他姓名都没听说过,怎会是他
派来的呢?”他没待三人开口,接着说道:“再说在下只是受那位宰老人家之托,
把玉佩送交大先生,如今玉佩已经送达,在下责任已了,那就不打扰了。”说完,
就从椅上站起身来,正待往外走去。

  孟居廉沉喝道:“站住。”

  卓少华望望他,脚下一停,说道:“三先生还有什么见教?”

  孟居廉道:“你这样就想走么?”

  卓少华道:“在下要说的话,都已说完,自然要告辞了。”

  孟居义道:“卓相公大概也是武林中人,尊师是谁?”

  卓少华心中暗道:“好啊,你们居然怀疑起我来了。”一面拱手道:“家师
一向很少在江湖走动,更不愿人知,在下不敢提他老人家的名号。”

  孟居廉哼了一声,回头朝老大道:“这小子果然大有可疑。”孟居礼一手捻
须,轻轻颔首,口中‘唔’了一声。孟居廉道:“依兄弟之见,不如把他暂且留
下,等咱们去过杭州回来再作定夺,不知大哥的意下如何?”

  孟居礼道:“说不得也只好如此了,只是别难为了这年轻人。”

  孟居廉目光一抬,冷然道:“卓相公,你听到了,目前暂时只好委屈你几天
了。”接着回头朝孟大任吩咐道:“大任,你领这位卓相公到宾舍休息,留他在
咱们这里盘桓几日,不可待慢了。”

  孟大任躬身道:“侄儿省得。”

  卓少华听他们口气,好像要把自己强留下来,心中不觉有气,忖道:“自己
好心替你们捎信来的,你们居然要把我留下,天下有这道理么?”他沉着淡淡的
一笑道:“在下说过,我只是代人捎信,玉佩已经面奉大先生,责任已了,何用
再在贵庄打扰,三位前辈的好意,在下心领,失陪了。”

  孟居廉大喝一声道:“老夫要你留下,你就得留下,想走可没这么容易。”

  卓少华剑眉一轩,朗声道:“三位前辈乃是成名多年的人物,在下远来送信,
并无开罪之处,前辈要把在下强要留下,在礼数上只怕说不过去吧?”

  孟居廉阴嘿了一声道:“你明明是曾子玖派来的奸细,老夫何须和你讲江湖
礼数?大任,你把他拿下就是了。”

  孟大任答应一声,举步走到卓少华面前,拱拱手道:“卓相公,我三叔要你
在这里盘桓几日,你还是跟兄弟到宾舍去吧,真要出了手,只怕对卓兄面上不好
看呢。”

  卓少华少年气盛,突然面向孟居礼,大声道:“大先生,你们五龙庄如此对
客,传出江湖,不怕辱没了五龙庄的盛名么?”

  孟居廉听得大怒,厉声喝道:“大任,叫你把这小子拿下,你还和他多说什
么?”

  孟大任知道三叔是个火爆脾气,口中唯唯应是,沉声道:“卓兄多言无益,
兄弟可要出手了。”话声出口,右手突出,五指箕张如钩,朝卓少华的左手腕抓
来,他使的正是五龙山庄的‘龙爪擒拿手’。

  卓少华真想不到替人家送信,临了还把自己当作奸细,翻脸成仇,兵戈相向,
一旦真要动上了手,自己身在他们庄中,只怕是难以脱身了。心念这一动,身形
立即向左轻轻一闪,右手朝他臂上推出。孟大任没想到卓少华身法竟有这般轻捷,
一记‘擒拿手’,连人家衣袖还没碰到,眼前人影已杳。不,右臂被人轻轻推了
一把,竟然身不由主往前方冲去了一步。

  卓少华本来和孟大任对面站立,有孟大任挡住了他的去路,此刻闪身向左,
推开孟大任,再无档路之人,趁着这一瞬空隙,双脚一点,身如箭射,朝门外掠
去。就在他快要掠近厅门之际,突觉头顶疾风飒然,一道人影奇快无比从头顶惊
过,一下落到面前,挡在门口,洪笑一声道:“小子,你休想从五龙山庄硬闯,
那还差得远呢。”

  卓少华差点和他撞上,急忙刹住身子,举目看去,这拦在门口的正是孟居廉,
心中暗暗感到惊骇,忖道:“此人好快的身法。”不觉后退一步,愤然道:“三
先生要待怎的?”

  孟居廉脸露阴笑,一昂头道:“把他拿下了。”他这话是对孟大任说的,原
来孟大任往前冲出一步,眼前卓少华已经乘机往门外掠去,心中一急,脚下一个
轻旋,跟踪追出。这时他三叔已抢先掠到门口,拦住了卓少华去路,等他追上,
正好落到卓少华背后,所以孟居廉要他出手把卓少华拿下了。

  三叔吩咐,孟大任自然不敢有违,右手一伸,如钩五指朝卓少华‘肩井穴’
上疾落。卓少华面对孟居廉,此刻身后又有人抓来,一时要待闪避,已是不及,
忽听身后‘咕咚’一声,孟大任竟然无缘无故的扑倒地上,再也爬不起来。孟居
礼、孟居义同时从椅上站了起来。

  孟居廉一怔,他没想到卓少华年纪极轻,一身武功竟有如此了得,连他如何
出手伤了孟大任,都没有看清楚,不觉脸色一变,双手作势,厉声道:“好小子,
你敢暗算伤人。”

  只听有人低笑道:“他根本没伤人,是你侄儿闭过气去了。”这人声音说得
不响,但每一个人都听得十分清楚,只是听不出这声音来自何处?孟居廉抬头喝
道:“什么人?”

  只听那人低声道:“当然是我了。”这声音似是来自远处,又好像就在这大
厅之上,令人不可捉摸。这时孟居义已把儿子孟大任从地上扶起,但连推带拍,
几乎拍遍了全身所有大穴,依然没有解开儿子受制的穴道。

  孟居礼脸色凝重,虎然站在中间,向空凝声说道:“朋友何方高人,既然光
临五龙山庄,就该堂堂正正的站出来,这般行动鬼祟,岂不辱没了阁下身份?”

  “说得也是。”那人依然低声说道:“你们三兄弟现在居然也会说堂堂正正
这四个字了。”

  “笃。”地板上忽然传出一声重金属落地的震响。就在孟居礼和孟居义面前
不远之处,忽然站着一个身穿蓝布大褂,头上披散着乱蓬蓬头发,左腿已跛的老
者,他那左脚好像是铁的。

  卓少华骤睹来人,心头不禁一愣,暗道:“他不就是要自己给他捎信来的宰
百忍么,原来他也跟着自己身后来了。”孟居义蓦见敌人在厅上现身,怕他伤害
儿子,急忙双掌提胸,一下拦在昏迷不醒的孟大任身前。

  孟居礼神情一凛,凝重的道:“阁下何方高人,恕我孟居礼眼拙得很。”

  那跛足怪人淡淡一笑道:“别忙。”他伸手一指孟大任,说道:“这小辈方
才从背后出手,偷袭我小兄弟,我才给了他一指,年轻人血气方刚,再多闭一会
子气,会有内伤,且让我给他穴道解开了,咱们再慢慢的说。”

  孟居义依然拦在他儿子的身前,厉声道:“你想做什么?”

  “走开,老夫替你儿子把穴通解开了。”跛足怪人冷冷的道:“老夫点的穴,
只有老夫能解,老夫若要取他性命,他有一百条小命,都早就没有了。”

  孟居礼沉声道:“二弟,你只管让开,这位朋友大有来头,还不致对后生小
辈下手。”孟居义依言往边上退后了一步,但他双手依然凝聚了毕生功力,目光
一眨不眨的盯着跛足怪人。

  跛足怪人也没去理他,走到离孟大任尺来远,便自站定,伸出左手,朝孟大
任脸上虚虚的招了招手。孟大任原已由乃父扶着斜靠在椅几上,说也奇怪,方才
乃父连推带拍都没解得开穴道,如今经跛足怪人伸手在他脸上虚虚一招,他果然
霍地睁开眼来,惊奇的‘咦’了一声,说道:“爹,孩儿方才怎么迷迷糊糊的睡
着了?”这一下直看得武功精湛的孟氏三兄弟无不大骇。

  跛足怪人却在此时,回过身去,朝卓少华笑了笑道:“小兄弟,谢谢你了,
为了替老哥哥捎信,使你呕了一肚子冤枉气。”

  卓少华愤愤的道:“老丈自己要来,又何用托在下捎这个信呢?”他这话,
自然含有责怪之意。

  “小兄弟,你莫要误会了。”跛足怪人连连摇手道:“你这可错怪老哥哥了,
我原想托你小兄弟顺道往五龙庄弯一弯,把玉佩送交这里的大先生就好。但继而
一想,这事情有些不妥,这孟氏昆仲三个,可不是堂堂正正的人,万一引起误会,
岂不给你小兄弟添了麻烦?就这样,老哥哥才匆匆赶来的,不料不出老哥哥所料,
他们三个老东西,果然在三根椽子底下,发起横来了。”

  孟居礼一向以一派掌门自居,这回,这跛足怪人不但在他们三人面前,制住
孟大任在先,如今又冷嘲热讽,居然当面骂他们三个老东西,这中他如何受得了?

  大喝一声道:“阁下究系何方高人,现在总可以亮个万儿了吧?”

  “这不是明知故问?”跛足怪人大笑道:“老夫不就是你们要找的人吗?”

  孟氏三雄听得不由暗暗一凛,孟居礼颤声道:“你……就是……曾子玖……”

  “哈哈。”跛足怪人仰天发出一声嘹亮如鹤唳的长笑,然后徐徐说道:“老
夫这位小兄弟不是已经告诉你们了么?老夫是宰百忍。”

  孟居廉道:“这是阁下的真姓名?”

  跛足怪人一笑道:“这名字原只是老夫当时随口说的。”当时随口说的,自
然不是真姓名了。

  孟居廉道:“那么阁下的真姓名呢?”

  跛足怪人傲然道:“真姓名当然有,只是你们还不配问。”

  孟居义沉哼道:“阁下好狂的口气。”

  “老夫一点也不狂。”跛足怪人微微一笑道:“但老夫用这宰百忍三个字为
名,也确有深意在焉。”

  孟居礼早已看出来人身手极高,强忍着气,微哼道:“阁下倒说说看?”

  “这有什么好解说的?”跛足怪人哂道:“宰百忍,就是宰不仁,难道你们
听不出来么?”

  “哈哈。”孟居礼狂笑一声道:“如此说,阁下果然是找五龙山庄麻烦来的
了。”

  “哈哈。”跛足怪人也跟着狂笑一声,说道:“如此说,你们孟氏三雄就自
己承认是不仁不义之辈了?”

  孟居礼气得须眉轩动,洪声大喝道:“来人哪,去把老夫的兵刃取来,今天
倒要好好的向阁下讨教讨教。”

  其实在第二进大厅门口两边,早就挤满孟氏三雄的子侄门人,他们只是躲在
门外偷觑,谁都不敢现身。此时听到大老爷这声洪喝,大家争先恐后的抢着出去,
不多一大会,就由两个子弟双手扛着一支兵刃走了进来。那是一根漆着朱漆的龙
头杖,金色的龙头,颏下还拖着三尺长亮银色的长须,一望而知这根龙头杖不但
份量极重,尤其那三尺长的龙须,在动手之际,还可以卷缠敌人的兵刃。

  孟居礼伸手抓住龙头杖中间,人也虎的站了起来,双目精光暴射,直注跛足
怪人,冷然道:“阁下要用什么兵刃,自己到架上去取。”

  跛足怪人嘿然道:“老夫有一个甲子没使兵刃了,这样吧。”他目光一溜,
朝站在门口的卓少华道:“小兄弟,就麻烦你,替老哥哥到厅前桂花树上,去折
一支桂枝来,不用太长,有二尺光景,就差不多了。”这话听得卓少华和孟氏三
雄全都不由得一怔。

  他说一个甲子没使用兵刃了,这自然是夸大之言,看他模样,最多也不过六
十左右,这句话,当然唬不了人。但孟居礼手中一根龙头钢杖,总有数十斤重吧,
他却要卓少华去折一支二尺长的桂枝来当兵器。别说两件兵刃份量不相称,而且
桂枝性脆,一碰即断,也不适宜作兵器。如果说他不把孟居礼放在眼里,含有轻
视之意,在口头上损他几句则可,也犯不上和自己性命开玩笑。

  跛足怪人眼看卓少华怔立当场,不觉呵呵一笑道:“小兄弟,快去呀,别说
孟老大等不及了,老哥哥也有许多事要办,难道你不肯给老哥哥折一支桂枝么?”

  卓少华轻他一催,只得走出大厅,厅前左右两边,正好有两棵高大的桂花树,
他走到树下,想挑一支比较粗的,但较粗的桂枝,都有变曲的枝节,找不到两尺
长的直干,正在抬头挑选之际。厅上跛足怪人又道:“小兄弟,不用挑,随便折
一支就好。”

  卓少华听他这么说了,只好折了一支比拇指略粗二尺多长的枝干,走了进去,
送到跛足怪人面前,说道:“老丈看看还可以么?”

  跛足怪人接到手上,含笑道:“谢谢你,当然可以。”随着话声,左手五指
轻轻一抡,桂枝上许多枝叶,便如刀削一般,落得一地,他又用两个手指,剪刀
般在枝头上剪,剪去了五寸多长一截,差不多刚好二尺来长,才回头笑道:“这
样就够了。”

  他这句话,似是对卓少华说的,接着又朝孟居义、孟居廉二人笑了笑道:
“你们二位的兵刃呢?也该准备着,万一你们老大接不下来,二位也好及时凑个
数,反正你们平时习惯以多凌么,三打一也算不了什么。”

  孟居礼手握钢杖,气得花白长须拂拂飘动,仰天打了个哈哈,沉声喝道:
“朋友善者不来,来者自然不善,就是没把孟居礼兄弟放在眼里,也用不着如此
损人,老夫活了几十年,江湖朋友还没人敢小放过我这支钢杖,接不接得住阁下
的高招,要动上手才知道,阁下也毋须如此卖狂。”

  “哈哈。”跛足怪人大笑一声道:“老夫已经狂了几十年,也不是今天第一
次在你们孟氏三雄面前卖老,好了,你进招吧。”

  孟居礼真被他气炸了心肺,口中暴喝一声:“好,你接着了。”手中龙头杖
一横,抬手之间,就是‘呼’的一声,朝跛足怪人拦腰扫来。跛足怪人嘿了一声,
举起手中桂枝,往外封出,这是存心硬接孟居礼一杖了。

  孟居礼看得暗暗冷笑,心想:“你手中如是钢杖,还可和我硬接,但你手中
只是一支桂枝,这不是鸡蛋碰石头?就算你功力和我相等,也无法接得下来。”

  这真是说时迟,那时快,他这一记横扫,势道何等迅速,心念方起,钢杖已
经和桂枝接触上了。

  孟居礼但觉自己钢杖在碰上桂枝的一刹那间,先是微微一震,好像他在桂枝
外面包了一层厚厚的棉絮,先碰到的是棉絮,然后才真正和桂枝碰在一起,等到
钢杖和桂枝碰在一起,他又感觉到从桂枝上传来了一股极大吸力,竟然招自己钢
杖牢牢吸住,再也无法分开。

  孟居礼这一惊,当真非同小可,他纵横江湖数十年,手中龙头钢杖会过不知
多少成名人物,几曾遇上过今天这等强敌,人家仅以一支桂枝,第一招上,就把
钢杖吸住,动弹不得,他成名多年,自然不肯就此甘休,急忙运起全身功力,凝
注双臂,左手迅快褡上杖身,全力相抗。

  旁观的孟居义、孟居廉,眼看跛足怪人仅以一支桂枝,果然真的把他们老大
横扫一杖硬接了下去,心头自然暗暗惊凛不止,但一接之下,钢杖和桂枝竟似沾
在一起,不见分开,他们二人见多识广,眼中就已看出老大和那跛足怪人第一招
上,竟然比拼起真力来了,他们只当两人比拼上真力,可没想到他们老大的钢杖
是被人家牢牢吸住。

  要知所谓比拼真力,就是双方同时把内力贯注到兵刃之上,彼此用力攻拒,
相持不下,这和钢杖被桂枝吸住内情虽然完全个同,但外表看来,却完全一样。

  比拼内力,是武家最忌的一种打法,因为这种拼斗,全凭真功真力,内家修
为,丝毫也取巧不得,若是双方功力相等,直要等到两人力尽筋疲,真气消耗殆
尽,同时受到重创,或是一方受了重伤,才能停下手来。若是两人之中,有一方
内力稍逊,后力不继,对方立可挟着排山倒海般的威力,乘势追击,功力稍逊的
一方,就会当场殒命。

  这道理,孟居义、孟居廉当然懂,他们心中兀自感到不解:“老大何以一上
来就要和人比拼内力?此人既已送上门来,难道还怕无法把他拿下么?”就在两
人心中惊疑之际,已然看出情形有些不对。

  这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孟居礼一张老脸,已经胀得通红,顶门上直冒热气,
连身上一件古铜长袍都在不住的波动。再看那跛足怪人,颠着左足尖,右手一支
桂枝搭在孟居礼的钢杖上,神态安详,好像没有这回事一般。这一情形,显然是
他比孟居礼棋高一着了。

  孟居廉一看情形不对,立即回过头去,低声说道:“老二,这情形有些不对,
老大似乎不是他的对手。”

  孟居义攒攒眉道:“那该怎么办?”

  孟居廉道:“这厮方才说过要咱们三个一起上,咱们一起上,自也不会贻他
口实的了。”这两句话的工夫,孟居礼脸上汗水,已是滚滚直下,他那件长袍也
波动得更厉害了。二人看出那已经不是老大全身鼓动的真气,使得长袍波动,而
是他们老大站着椿的双腿在不住的颤动了。

  孟居廉口中说了声:“不好,快……”两人同时以极快的身法,闪了出去。

  孟居廉一下抢到跛足怪人身后,右手一抡,猛向他后心印去。

  孟居义却抢到他老大身侧,右手一探,轻轻向旁推出。他自然知道此刻跛足
怪人一支桂枝上,贯注了全力,往前进逼,他只有把老大向旁推出,老大才不会
伤在对方乘势追击的内力之下。站在一旁观战的卓少华,眼看孟居廉挥掌击向跛
足怪人后心,心头不由一惊,这般出手偷袭,太以卑鄙,要待示警,但两人的行
动,何等快迅,等你眼睛看到,他们手掌早已递出了。

  但怪事却也随着发生,孟居义一掌轻轻推上他老大的右肩,不但没有把孟居
礼的人推出,他一支右手,就搭在老大的肩膀上,再也无法移外。孟居廉这一掌,
五指箕张,使的是他们孟家独门绝技‘龙爪手’。以他数十年功力,这一记被他
抓上,跛足怪人后心,至少就得添上五个血窟隆,出手可说狠毒已极。

  跛足怪人身子动也没动,他这一抓,当然抓个正着;但就在他抓落之际,一
支右手,也像胶住了一般,再山没法撤回来了。这下,就像孟居廉一支手按上跛
足怪人后心,孟居义一支手却按在老大的肩膀上,这四个人各以全力相拼,事实
上,当然并不是这么一回事。

  大厅外面,虽然已聚拢了不少五龙门的子侄,但孟氏三雄家规素严,有他们
三位老人家出手了,后辈除了站在厅门两旁观战,连大气都不敢透,那敢有人闯
进厅来?这样又过了一盏茶的时光,孟氏三雄三张本已胀得通红的老脸,如今汗
流如雨,脸上红色渐渐的褪去,变得一脸苍白,气喘如牛,三个人六条腿已经抖
得几乎站不住了。

  “哈哈。”跛足怪人突然发出一声黄钟大吕般的狂笑。这笑声有如疾雷乍发,
震得大厅上屋瓦震撼,迥响嗡嗡不绝,震得厅上的卓少华、孟大任和厅外的孟氏
子侄们耳鼓狂鸣,许久听不到声音。笑声中,四条人影,倏然分外。不,孟氏三
雄脚下踉跄,分作三个方向往后连退,最后还是支撑不住,‘砰’、‘砰’、‘
砰’三声,各自跌坐在地。

  卓少华看得暗暗惊凛不止,忖道:“这位跛足老人家武功,简直高不可测。”

  孟居礼脸上一阵扭曲,目露怨毒,望着跛足怪人,切齿道:“曾子玖,你…

  …废了我武功,为什么不……杀了我……“

  跛足怪人目光一抬,看了跌坐地上,神情萎顿的孟居礼一眼,把手中桂枝往
地上一掷,截然道:“我不是曾子玖。”

  孟居礼嘶声道:“那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兄弟三人,下此毒手?”

  跛足怪人冷声道:“凭你们三人,还不配问老夫姓名,但老夫可以告诉你们,
尔等三人一身武功,并未废去,只是被老夫封住了几处经穴,你们老三,大概伤
得重些,但也不至送命……”他刚说到这里,只见大厅外人声喧哗,一、二十个
五龙山庄的子弟门下,手执刀剑已经涌到门口,但又心里害怕,脚下畏缩不前。

  跛足怪人回头道:“孟老大,你要他们站在门口,不准进来,我不想出手伤
人。”

  孟居礼坐在地上,朝门外挥了探手,嘶哑的喝道:“你们都给我听着,没有
你们的事,出去……出去。”众人经孟居礼一喝,果然依言退了下去,但却没有
一个人肯走,仍在走廊两边挤着看热闹。

  孟居廉受到的震动最厉害,他跌坐下去之后,喷出一口鲜血,就昏了过去。

  孟大任已经奔了过去,从身边取出他们孟家秘制的伤药,给他三叔服下,这
时人已清醒过来。三人中孟居义伤得最轻,他暗暗运气检查,发现果如跛足怪人
所言,有几处经穴被人家截闭,一身真力,再也无法凝聚,愤愤的道:“朋友既
非曾子玖,究竟和咱们五龙庄有什么过节?”

  他这句话,也正是卓少华心里的疑团,他是唯一的局外人,觉得孟氏三雄虽
有不对之处,但跛足老人家也决不会无缘无故到五龙庄来寻衅,其中必有内情。

  只听跛足怪人洪笑一声,点头道:“问得好,你们若不是恃强动手,先问问
老夫来意,也不致有这场自取其辱的无妄之灾了。”

  他口气一顿,续道:“你们一再的把老夫当作曾子玖,老夫也不妨告诉你们,
老夫就是找曾子玖来的。”

  卓少华心中忖道:“只不知曾子玖是什么人?”

  孟居礼冷声道:“咱们不知道。”

  跛足怪人道:“老夫看你们和曾子玖好像有着深仇大怨,也会不知道吗?孟
老大,老夫不妨明白告诉你,你们三个被老夫截闭的经穴,十二个时辰内不解,
就得终身残废,你若再敢说一句不知道,老夫就要把你们孟氏门中大小三十七口,
一个个都点废经穴,使你们五龙山庄一日之间,变成残废之庄,你信是不信?”

  孟居礼听他口气,当然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到,再一细算,五龙庄孟氏家
属,连老三初生才满月的孙儿一起算上,果然正好三十七口,一个不多,一个不
少,可见此人未来五龙庄之前,已经打听得清清楚楚。心头禁不住机伶一颤,说
道:“阁下对咱们五龙山庄果然都算清楚了来的。”

  跛足怪人仰天打了个哈哈,说道:“孟老大,今日之事,若是换在六十年前,
老夫早就先点废你们孟家老小的经穴,再问你们的话了,如今老夫好说话得多了,
你们莫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到时就后悔莫及了。”

  孟居礼听他一再提及六十年前,心想:“此人莫非真有这么大的年龄了,此
人会是谁呢?”心中盘算着如何应付,一面说道:“咱们兄弟如果知道曾子玖的
下落,也就不会把阁下当作曾子玖了。”

  “这话倒是不错。”跛足怪人口中‘唔’了一声,又道:“好,你们把曾子
玖如何失踪的详情,说一遍给老夫听听。”

  孟居义道:“老大,事已至此,咱们就说吧。”

  “好。”孟居礼沉应一声,说道:“曾子玖原是咱们的师弟,也是先父最小
的徒弟,咱们五龙山庄有一项规矩,家传武学中,有一种手法,照例不传外人…

  …“

  跛足怪人笑道:“那是‘龙爪手’了。”

  孟居礼不加可否,续道:“曾子玖年龄和老夫么妹差不多,他觊觎我家绝艺,
故意和么妹接近,此事经先父认破,就藉故要他离去……”

  跛足怪人微晒道:“你们孟家的绝艺,老夫已经领教过了,也不过尔尔。”

  孟居礼愤怒的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怒气,续道:“事隔五年,先父去世之后,
曾子玖忽然回到庄上来,向老夫提亲,老夫有意为难,声称要娶么妹,就得胜过
老夫一招,他满口答应,那知他这五年果然艺事大进,功力虽然不及老大,但也
只不过稍逊一筹,据他说:”他之所以回到庄上来,要和咱们结成这门亲事,是
因为他曾在赤松山一处岩穴中,得了一册古剑诀,书中文字古奥,一个人钻研,
实在无法领悟,如能得到咱们兄弟之助,互相探讨,或可研究出书中的奥秘来…

                …‘“

  跛足怪人道:“你们垂涎他的古剑诀,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孟居义道:“那也不尽然,舍妹和他本来情投意合,先父当年要他外出,原
也含有鼓励他力图上进之意,并不是不同意亲事。”

  跛足怪人道:“后来呢?”

  孟居礼道:“他和舍妹结婚之后,就没再提起共同研究古剑诀之事,经三弟
向他催问,他却提出要和咱们交换‘龙爪手’,咱们兄弟自然不能答应……”

  跛足怪人双目之中,神光闪动,冷然道:“你们觊觎他秘笈,就不顾郎舅之
谊,兄妹之情,动了杀机?”

  孟居廉接口道:“阁下如何知道咱们动了杀机?”

  跛足怪人洪笑一声道:“就凭你这句话,已可证实了,孟老大,你们最好说
实话。”

  孟居廉愤然道:“他不答应也罢了,那知这忘恩负义的东西,连夜带着舍妹
逃走,那时舍妹已经身怀六甲,不久生下一个女儿。这厮居然不顾结发之情,逼
着舍妹说出孟家秘技,舍妹不堪他的凌辱,终于抑郁而死,他凌虐舍妹致死,咱
们兄弟自然要视他如仇了。”

  “这也难怪。”跛足怪人点了点头道:“但曾子玖年纪应该比你们还轻,他
当年能博得令妹欢心,自然相貌不会太丑,何以你们兄弟见了又老又丑又跛的老
夫,会异口同声认作曾子玖呢?”

  孟居兼道:“咱们已有多年不曾见面,你老哥送来的玉佩,正是曾子玖随身
之物,是以咱们还当是曾子玖上门寻衅来了。”

  “说得也是。”跛足怪人缓缓俯下身去,从地上把那支桂枝捡了起来,一指
孟居礼,说道:“孟老大,他说得对不对?”

  孟居礼道:“事情就是这样。”

  跛足怪人冷冷一笑道:“但老夫知道的,却和你们说的大有出入……”孟氏
三雄脸色不禁一变。

  孟居廉道:“也许朋友听信了曾子玖一面之词,自然和咱们说的事实不尽相
符了。”

  跛足怪人道:“所以老夫要听听你们的,也就是在此。”他长长吁了口气,
续道:“老夫也不妨告诉你们,这方玉佩,就是曾子玖亲手交给老夫的,老夫一
生,没有一个朋友……”

  他颠着一足,有如鹤立,但说到最后一句时,口气之中,似有无限寂寞苍凉,
缓缓接道:“六十年奔走江湖,只结交了两个小兄弟,一个是曾子玖,一个就是
这位小兄弟……”

  他用桂枝指了指卓少华,接着道:“十七年前,曾子玖找上老夫,唔,他确
实和老夫一样,跛了一条左足,说是从悬岩失足,幸而未死……”

  孟居廉悚依然一惊,失声道:“他那是没有死了?”

  “当然没死。”跛足怪人冷峻一笑,说道:“他交给老夫这方玉佩,恳托老
夫,那时他妻子已经有孕,不论是男是女,要老夫妥为照顾,一晃就是十八个年
头,从此不曾见过曾子玖,此次就是为了故人重托,才远来江南……”

  他说到这里,忽然目光一聚,直注着孟居廉,冷声说道:“但老夫听到的,
却是尔等兄弟编好的一番欺人之言,老夫耐性有限,要听的是不折不扣的实话,
老夫希望你实话实说,你……”手中桂枝一指孟居廉,又道:“再说一遍。”

  孟居廉道:“孟某说的都是当时实情,你听信了曾子玖一面之词,那要我如
何说呢?就是再说十遍你也不会相信的了。”

  “你说的真是实话么?”跛足怪人缓缓朝他走了过去,手中桂枝轻轻落到孟
居廉的肩头,沉笑道:“老夫已有几十年不曾杀人了,比你们三个厉害上十倍的
人,见了老夫,有谁敢在牙齿缝里迸出半句谎言来?你这小子真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手中桂枝只是轻轻的搭在孟居廉肩头,看来毫不用力,但孟居廉却似触电
一般,身躯陡然一震,好像要待开抖,却又忍了下去。不,他口中发出一声轻哼,
头上青筋立时一齐绽了出来,不过一瞬之间,额角已隐见汗水,一颗颗汗珠随着
愈来愈大,愈来愈密,滚滚而下,一个人也起了一阵轻微的颤动,好像他承受着
无比的痛苦,只是说不出口来。

  孟居义沉声道:“朋友,你这是作什么?”

  跛足怪人回过头来,轻松的笑了笑道:“你们三个,都不肯说实话,我只好
挑一个教他尝尝逆血攻心的味道如何了。”

  孟居义愤然道:“朋友,士可杀,不可辱,你这样做未免太过份了。”

  “士?”跛足怪人嘿然道:“你们孟氏三雄,也算得是士么?”这两句话的
工夫,孟居廉身子已经抖得连牙齿都格格作响,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张大
了口,除了喘气,简直快要昏厥过去。

  “住手。”孟居义大声喝道:“我说就是了。”

  跛足怪人道:“老夫偏要听他说的。”他在说话之时,手中桂枝,轻轻往上
抬起。这一拍,孟居廉就像千斤重担,骤然一松,口中迸出一句话来:“我说,
我说……”这句话好像早巳就在喉咙口了,只是被桂枝压在肩头,无法说出口来,
直等桂枝一松,话声就冲口而出。

  卓少华看得暗暗心中惊凛,忖道:“这逆血攻心,大慨痛苦万分,连孟居廉
这等高手,都无法承受得住。”

  “老夫要听的话,不怕你不说。”跛足怪人站在他面前,冷笑一声道:“好,
你说。”

  孟居廉咬着牙,说道:“那是他们结婚双满月之日,那天晚上,咱们兄弟为
了表示祝贺之意,请他夫妇喝酒……”

  跛足怪人哼道:“那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你们没安着好心。”

  孟居廉道:“当时咱们兄弟原也没有恶意,只是在席间跟他提起古剑诀之事,
那知他居然提出和咱们交换‘龙爪手’的话来。老大就责问他,当时他曾答应过,
把古剑诀由咱们四人共同研究,如何说了不算?他狡辩着称咱们也答应过他用‘
龙爪手’跟他换的,这一来,双方几乎闹僵了,兄弟就劝他们不可争吵,有什么
事改天慢慢研究,大家就继续喝酒……”

  “慢点。”跛足怪人桂枝在他面前一摆,说道:“你在他酒中下了什么?”

  孟居廉一怔,但他对跛足怪人手中这支挂枝,方才吃过苦头,实在害怕极了,
忙道:“入口迷。”

  孟居礼铁青着脸道:“老三,你真要全抖出来了?”

  孟居廉苦笑道:“不说成么?换了你老大,到此田地也非说不可了。”

  “唔。”跛足怪人口中唔了一声道:“说下去。”

  孟居廉道:“他夫妇二人,果然全醉倒了,但搜遍他全身,又去他房中仔细
搜索,始终没有找到那册古剑诀。但咱们兄弟到了此时,只好一不作,二不休,
把他架到后山僻隐之处,点了他穴道,才将冷水把他泼醒过来,问他古剑诀藏在
何处?”

  跛足怪人听到这里,不禁浩叹一声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连嫡亲的朗
舅都顾不得香火之情,人心不古,当真可怕得很,后来呢?”

  孟居廉道:“那知他外出三年,武功果然精进甚多,先前败在老大手下,只
是故意藏拙而已,此时竟在咱们问话之际,自解穴道,一跃而起,企图夺路而逃,
但还是被咱们截住了。”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略为一顿,接道:“他眼看被咱们截住了,无法脱身,
就向老大提出条件,和老大单打独斗,以定胜负,若是他输了,愿意交出古剑诀,
供大家参研,若是老大输了,就得以咱们家传的‘龙爪手’作为交换。老大问他
要比试拳掌?还是兵刃?他笑着说:”孟家以‘龙爪手’名闻天下,比拳掌自然
不如比兵刃的好。‘于是就由兄弟下山,替他们取来了兵刃,当时我和老二还暗
暗窃笑,老大在这支龙头杖,浸淫的功力,并不下于’龙爪手‘,估量他绝不是

             老大的对手……“

  跛足怪人道:“他不知道孟老大龙头杖上,另有机关?”

  孟居廉听得又是一怔,忖道:“老大龙头杖上,另有机关,他如何知道的?”

  一面摇头道:“他不知道。”

  接下去道:“那知他和老大一动手,他使的是一路‘青萍剑法’,虽然轻灵
纯熟也并无奇特之处,自然不是老大的对手,但每当他危急之时,就会使出一记
怪招来,这一记怪招,看来十分笨拙,却居然神妙无方,往往逼得老大撤杖后退
不迭,但仔细看去,他又似乎运用并不纯熟,只是有此招式而已,两人激战多时,
他使出来的仅此一招,却已保身有余,老大始终无法占得半点便宜。时间稍长,
老二和我已看出端儿,他这一记怪招,敢情就是从古剑诀中学来的,他并未参透
个中玄奥,已有如此威力,这古剑诀,岂非真是独步武林的瑰宝?”

  跛足怪人哂道:“你们觊觎之心愈急,眼看孟老大一个人胜不了他,就加入
战团变成三打一了?”

  孟居廉道:“虽然咱们加入战团,但他那一记不纯熟的怪招,煞是厉害,每
遇险招,只要使出那一记怪招来,剑虽一招,但恰似对着咱们三个人发的,每个
人都感到剑峰逼近自己,又无法封架,仍然把咱们逼得非撤招后退不可……”

  跛足怪人道:“因此你们老大就使了毒手?”

  孟居廉道:“那也是没有办法之事,老大到了此时,只好使出‘龙口针’了
……”

  孟居礼怒声喝道:“老三。”

  跛足怪人回头道:“你不用吆喝,你的‘龙口针’,一发就是三十六支,喂
有剧毒,老夫早就知道了。”

  孟居廉道:“他身中毒针,剑法一滞,还是被他只身逃走,又被我一杖击中
左腿,一个人飞出去数丈之外,直向山崖断壁飞堕下去……”

  卓少华心中暗道:“这孟氏三雄,果然不是好人,无怪跛足老人家要如此对
他们了。”

  “你们很好。”跛足怪人冷冷一笑,问道:“那么他妻子是如何死的呢?”

 孟居廉道:“舍妹当时虽不知他跌落山崖之事;但始终认定是咱们兄弟为了

  觊觎剑诀,害死了他,一直哭闹不休,她那时已经身怀六甲,不久生下一女,
但她因怀念丈夫,怀孕之时,抑郁哭闹,以致产后失调,不治身死。“

  跛足怪人道:“这也算得是你们逼死的了,唔,那么那女孩呢?”

  孟居廉道:“舍妹已死,此女自然也不能再留在咱们五龙庄了,当时就要接
生婆把她抱走了。”

  “好,好。”跛足怪人用桂枝指着他们三个,点头道:“孟氏三雄,果然毒
辣得很,唉,依老夫昔年的脾气,你们三个当真死有余辜,但曾子玖是你们的妹
夫,他妻子是你们的妹子,小女婴也是你们的外甥女,老夫究是外人,曾子玖不
死,自会找你们算账,老夫似乎不用难为你们,你们可以说是六十年来,老夫手
下第一次唯一的活口了。”说到这里,摇摇头道:“老夫受人之托,又迟了一十
八年才来,这又怪得了谁呢?”

  他走近茶几,伸手取起卓少华送来的那块玉佩,废然道:“这是老夫辜负了
曾老弟的重托,老夫真是对不起故人……”回头望望卓少华,说道:“小兄弟,
咱们走吧。”说罢,身子一摇一拐的往厅外走去,卓少华跟在他身后走出大门。

  只听孟居廉道:“那女婴的左眉梢有一颗朱痣,今年十八岁了。”跛足怪人
刚一回头,只听‘绷’的一声,机簧乍响,一蓬细如牛毛的蓝色毒针,激射如雨,
朝他身前射到。

  原来孟居礼在他走出厅门之际,乘他不备,已经一跃而起,一手抓起龙头杖,
大拇指迅快一按,从龙头杖龙口之中,飞射出一篷毒针来。孟氏‘龙口针’能在
对敌动手之时,伤人于不备,而且机簧弹力极强,三十六支毒针,可以射出三丈
来远,他怕一击不中,故而待得跛足怪人走到三丈距离,才行出手。

  这一着当真恶毒无比,他当然不希望五龙山庄丑事,让外人知道,是以这一
蓬飞针,不仅对着跛足怪人前胸,也笼罩了卓少华的后心,杀人灭口,自然要把
两人同时除去了。跛足怪人突然仰天打了一个哈哈,说道:“你这点鬼心思,如
何瞒得过老夫?”他在说话之时,右手执着桂枝,随手一圈。

  说也奇怪,那一篷‘龙口针’,生似遇上了磁铁一般,‘嘶’的一声,连射
向卓少华后心的飞针,也同时被他吸了过去,一古脑儿黏在桂枝之上。孟氏三雄
一见情形不好,三个人同时弹身而起,他们这后厅上,敢情装着机关,身形一闪,
便自失去了他们的影子。

  跛足怪人冷笑一声道:“老夫要取尔等性命,你们休想从老夫手下逃得出去。”

  右手一场,那支桂枝连同黏在桂枝上的三十六支‘龙口针’,一齐脱手往上
飞起,但听‘夺’的一声,桂枝硬生生的插上大厅门首的匾额正中,三十六支飞
针,正好在桂枝四周,整整齐齐的围了一圈。

  跛足怪人连头也没回,口中说道:“小兄弟不用管他们,咱们走。”举步往
外行去。围在厅门外看热闹的孟氏子弟门人,吓得纷纷退避不迭。

  卓少华紧跟着跛足怪人身后,一路出了五龙山庄,只觉跛足怪人跛着一足,
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看去走得并不快,但自己加紧脚步,走得极快,却始终保
持了一丈距离,就是赶不上他。卓少华虽已知道他武功高不可测,但一来年轻好
强,二来跛足怪人并未施展轻功,只是一摇一晃的走着,自己怎会赶不上他?心
头兀自不信,不觉展开脚程,吸气往前掠去。

  那知任你如何的加速脚步,前面的跛足怪人生似未觉,依然只是一摇一晃的
走着,就是可望而不可即。两人起步时有一丈距离,现在不即不离,还是保持着
一丈距离,你加快脚步没用,提气疾掠,也没用。两人这一阵疾走,不过片刻工
夫,就奔出十数里以外。

  前面的跛足怪人忽然脚下一停,回过身来。卓少华正在全力奔行之际,发觉
对方突然停住,也赶忙刹住身形,饶是如是,还差点撞到跛足怪人的身上,一时
不觉俊脸为之一红。

  跛足怪人朝他微微一笑,说道:“小兄弟,你方才大概听老哥哥说过,老哥
哥活到八九十岁了,一生没有朋友,只有两个小兄弟,一个是曾子玖,一个就是
你了,这就是缘,老哥哥身无长物,只有这本东西,是老哥哥几十年来,拉杂所
记,送给你留个纪念吧。”说罢,从怀中掏出一个小本子,递了过来。

  卓少华望望他道:“老人家……”

  跛足怪人蔼然一笑道:“小兄弟,人要洒脱些,不可拘谨,孔老夫子说过,
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老哥哥虽然痴长你几十岁,你叫我一声老哥哥也就够了,
快把本子收起来。”

  卓少华经他一说,不好推辞,只得伸手接过,说道:“小弟恭敬不如从命,
那就谢谢老哥哥了。”

  “哈哈。”跛足怪人得意的朗笑一声道:“这才是老夫的好兄弟,为了替老
哥哥送信,耽误了两天的时间,快回家去吧,有空之时,不妨多读些书,好了,
小兄弟,后会有期,老哥哥走了。”他这声长笑和说话的声音,竟然和在五龙山
庄时完全不同,在五龙庄时,声音苍老之中,有着苍劲之感,现在的话声,却清
朗得有如凤鸣,使人听来像是年轻人的声音。

  卓少华方自一怔,但见一道人影有如浮矢掠空,飞射而去,瞬息之间,就没
了影子,心中暗暗惊骇不止,忖道:“这位老哥哥飞行绝迹,莫非会是剑侠之流?”

  不觉探怀取出他所赠的小本子来,这册小本子只有手掌大小,用青色羊皮装
订,十分精致,书签上写着:“长风子杂记‘四个古篆文。略为翻阅,里面白色
宣纸,业已发黄,都是用蝇头行楷书写,工整秀逸,所记截的大都是各门各派的
武功,评述其优点和缺点,看来果然是这位老哥哥几十年所见所闻,累积的经验
之谈,弥足珍贵。一时也不及细看,收入怀中,展开脚程,一路赶回家去。

  卓少华家住会稽横溪,他父亲卓清华,乃是六合门的名宿,还是当今名列九
大门派六合门掌门人高天行的大师兄,曾在杭州开设武华镖局达四十年之久,直
到前年六十大庆,才把镖局收歇,封刀归隐。

  卓清华为人耿直,急公好义,赢得武林同道敬仰,因此有一个外号,人称‘
泰山石敢当’,泰山,是说他在武林中有如泰山北斗,一言九鼎,石敢当,则是
表示他敢作敢当,正义凛然之意。卓清华对这个名号,始终谦虚的说着‘愧不敢
当’。

  卓少华自幼拜父亲同门师弟司空靖的门下学艺,这也有古人易子而教之意。

  司空靖卜居遂安九眺峰下,精于剑术,悠游林泉,从未在江湖走动过,大家
都叫他九眺先生。卓少华从师十年,每年清明,都要赶回家来扫墓。

  这次路过杭州结识了这位跛足老人,代送书信,耽误了两天时光,因此一路
展开脚程,急着赶路,回到家门,差不多已是上灯时候,暮霭苍茫。他走近门口,
发现两扇大门竟是敞开着。跨进大门,里面不闻一点人声,静悄悄的一个佣人也
不见,好像是一所久无人住的空宅。

  卓少华暗暗感到奇怪,同时也有一丝预感似的不安,从心底升起,急步穿过
天井,跨上石阶,大声叫道:“万大叔,我回来了。”万大叔,万大川,是老管
家,从前原是一名江洋大盗,后来经卓清华以德服人,感化了他,追随卓清华已
有二十五年之久,卓清华收歇镖局之后,他就担任了卓府的总管,一向忠心耿耿,
甚得卓清华的信任。

  但卓少华连叫两声,依然不见有人答应,心下不禁大疑,急忙转入东首一道
腰门,迳向东院书房奔来。这原是他最熟悉的路了,爹平日就是住在书房里。书
房,在东院自成院落,小有花木之胜。但此时他奔入院落,在暮色笼罩之下,这
幽静的庭院,似乎有阴森冷清之感。

  书房里还没点灯,卓少华冲进书房门,口中喊道:“爹,孩儿回来了。”里
面同样没有人答应。

  卓少华心头不觉一沉,就在此时,突听一声极其轻微的呻吟,从里首窗下传
来。这声呻吟声音虽轻,但钻进卓少华的耳中,不啻如遭雷殛。那是爹的声音,
爹的声音,纵然轻微,儿子也耳熟能详。

  “爹……”卓少华急急忙忙的奔了过去,天色虽已昏暗下来,但他凝足目力,
仍可看到窗下一张太师椅已经跌翻,地上躺着一个人影,那正是他最熟悉的爹的
身形了。

  “爹……”他声音之中已经带着哭声,跪下下去,现在他已可看到爹慈祥的
脸上,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气息微弱,一双失去了平日严正而有神色的眼睛,
望着自己,张了张口,好像要说什么?

  卓少华心头宛如刀割,垂着泪道:“爹,你伤在那里?还不要紧吧?”其实
他不用问,也可以看出来了,爹左手紧紧按着胸口,那自然是伤在胸口了。

  卓清华右手吃力的抬了起来,吃力的向空招着。卓少华赶紧伸过手去,握住
了爹的手,爹的手在颤抖,已经僵而且冷。卓清华摸到儿子的手,脸上有了安慰
的笑容,但笑得十分僵硬,他努力张动了一下口,终于从喉咙中迸出微弱的声音
:“孩……子,那……是……一”卓少华背心沁出冷汗来,他只听到老父的呼吸
已越来越微弱,‘一’字下面,已经说不出来。

  “爹,你快别说话了,孩儿给你老人家度气……”卓少华话未说完,就已感
觉不对,爹的手在这一瞬,已经僵冷如铁,爹的眼睛,也渐渐阖了起来,爹已经
咽了最后一口气。

  卓少华只觉一颗心直往下沉,泪水从眼角直滚而下,嘶声哭道:“爹,究竟
是谁把你老人家害死的呢?”他用袖子拭着泪水,轻轻扳开爹的右手,用足目力,
仔细察看爹的胸口,依稀看到几点焦痕,好像是被线香灼过的细孔。

  “哦。”突然他心中一动,暗道:“爹右手一直按着胸口,莫非……”急忙
查看爹的右手,这下果然给他发现了,爹的拇指和食指之间,赫然夹着一支寸许
长色呈朱红的细针,分明是一支喂了剧毒的针。

  他急忙从自己长衫上撕了一块布,仔细的裹着针从爹手指上取下,最使他吃
惊的,爹夹过针的两个手指上,也有被针灼焦的痕迹,由此可见爹是死在人家毒
针之下的。他站起身,随手把毒针放到几上,急勿勿出了书房,一脚往后进奔去。

  爹中了人家暗算,娘会不会出事呢?

  后进,依然静悄悄的没有人声,没有灯火,他提在胸口的一颗心狂跳不止,
口中嘶声叫道:“娘,蕙香……”蕙香,是娘房里使唤的丫头。他喊声虽响,依
然听不到有人答应。

  卓少华跌跌撞撞的冲进娘的房里,房中阒无一人,他找遍了后进每一间房屋,
依然一个人也没找到。娘呢?蕙香呢?家里的人怎会一个不见,都到那里去了呢?

  难道娘是被凶手掳去了?他又从后进退出,朝前进奔来,就在走廊上,差点
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只听一个苍老的声音喝道:“什么人,胆敢闯到卓府里来,还不给我站住?”

  卓少华听到这人的声音,不觉一喜,忙道:“万大叔,是我。”那是一个腰
背微驼的老人,正是卓府总管铁掌万大川,年岁不饶人,他须发已经发白,连腰
背都弯了。

  “你?”万大川一手提着一把锡酒壶,双目一注,嘿的笑出声来,欣然道:
“是少爷回来了?”

  卓少华如今和他这一对面,就闻到他从口中冒出来的酒气,急忙问道:“万
大叔,刚才你到那里去了?”

  万大川咧嘴一笑道:“大叔是到厨房里弄酒去的。”他追随卓清华多年,平
日忠心耿耿,就是有一点嗜好,喜欢喝一盅。

  卓少华道:“家里出了事,你可知道?”

  “家里出了事?”万大川双眼一瞪,笑着道:“少爷可是没找着老主人和老
夫人?对不?”

  卓少华目蕴泪水,惨声道:“爹被人害死了,你还不知道?”

  “什么?”万大川一怔,腰背骤然间挺得笔立,耸然道:“少爷,你……说
什么?”

  卓少华忍不住流下泪来,说道:“爹被人害死了,遗体现在还在书房里,娘
也不见了。”

  万大川松了口气,问道:“少爷亲眼看见的?”

  卓少华温声道:“难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老主人和老夫人都不在这里。”万大川疑惑的道:“这怎么会呢?”

  卓少华道:“不信。你随我来。”

  “这……不可能……”万大川摇头,慢吞吞的道:“老主人和老夫人,带着
蕙香,是到六合替掌门人祝寿去了,怎会在书房里呢?”

  卓少华听得大奇,问道:“爹和娘几时动身的?”

  万大川道:“三天前就走了。”

  卓少华心中暗道:“替掌门人祝寿去的,我怎没听师傅说起呢?”一面说道
:“但我方才回来之时,明明看到爹中了贼人暗算,躺在地上……”

  万大川道:“这就奇了。”两人一前一后,转过迥廊,出了月洞门,穿过一
片花木,卓少华抢先跨上石阶,只见书房两扇朱门紧紧闭着,门上还挂着锁,但
方才自己来的时候,书房门明明是敞开的,心中暗暗觉得奇怪。

  万大川跟在他身后,跨上石阶,不觉笑道:“少爷,你看,门还锁得好好的,
这是老主人走后,大叔亲自上的锁,从没开过。”他从腰间取出钥匙,开启了锁,
推门而入,一面回头道:“少爷,你先等一等,让大叔去点了灯你再进来。”说
完,当先举步往里行去。

  现在天色已经全黑了,书房中一片黝黑,但卓少华还是跟在万大川身后,走
了进去。万大川放下酒壶,从身边取出火种,‘嚓’的一声,打着了火,点燃了
放在门口的一盏琉璃灯。卓少华闪身抢上前去,掠到窗下,目光一瞥,爹平日坐
的一把紫檀太师椅,端端正正放在那里,地上那里有爹的尸体?连自己从爹两个
手指中取下来的一只朱红毒针,明明放在太师椅旁边一支紫檀茶几上的,此时也
已不见了。

TOP

0
第二章 兰赤山庄这,简直如梦似幻。卓少华看得目瞪口呆,半响说不出话
来。万大川站在他边上,嘿的笑道:“少爷,现在你相信了吧?”

  “不。”卓少华摇着头道:“我方才明明来过,爹明明就躺在这里,他老人
家还说……”

  万大川似笑非笑的望着他,问道:“老主人还说了些什么?”

  卓少华道:“爹那时气息十分微弱,只说了句:”那是……,底下就没说出
来……哦。“他突然‘哦’了一声,接着说道:”爹右手两个指头还夹着一支毒
针,是我撕下长衫衣襟,裹着取下来的,那根毒针明明就放在茶几上,现在也不
见了,万大叔,不信你看看,衣襟这里不是还撕下了一块么?“说着,俯身去撩
长衫下摆。这一瞬间,他发现事情不对。

  自己小时候,万大叔经常抱着自己玩,自己对万大叔,可以说最是熟悉不过
了,他脚上一直穿的是双根梁布鞋,从未穿过薄底快靴,但面前的万大叔,脚上
穿的却是薄底快靴。万大叔是卓府总管,很少出门,靴底自然不会沾到黄泥巴,
此人靴上,却沾着不少黄泥巴。

  他缓缓站起身,看了万大川一眼,现在室中有了明亮的灯光,他发现此人身
材几乎和万大叔相差无几,只是稍微胖了一些,万大叔没有肚子,他的肚子有些
凸出。卓少华有此发现,心头止不住一阵激动,迅快的盘算着,此人假冒万大叔,
如果不是凶手,也一定是凶手一党的,自己要设法把他拿下才好。一面指着衣襟
说道:“大叔,你看我衣襟不是撕了一块么?还有……”

  他迅快伸手入怀,取出一锭银子,递了过去,接着道:“这锭银子,也是我
方才从地上拾起来的,你看上面还有很深的指痕……”

  万大川不知是计,果然伸手来接,说道:“会是谁的指痕?”

  卓少华迅快五指一张,一把扣住了他的脉门,切齿喝道:“你是什么人?”

  “少爷,快放手。”万大川陪笑道:“你今天怎么了?”

  卓少华手上用劲,冷笑道:“你居然敢假冒万大叔,前来骗我,你当我连万
大叔都认不出来了?快说,你究竟何人?爹是不是被你杀害的?”万大川蓦地开
声吐气,右手一翻,企图挣脱卓少华五指,左手扬手一拳,朝卓少华头部右侧击
来。

  卓少华冷笑一声道:“你又露出破绽来了,万大叔学的是鹰爪门武功,从不
使拳的。”口中说着,有手五指用力,紧紧扣着对方手腕不放,左手化掌,向右
迎击过去。这一拳一掌,双方都快,结结实实的接个正着,万大川似是功输一筹,
被震得脚下浮动,踉跄退了一步。

  卓少华乘机一个轻旋,左脚跟进,人巳到了万大川的右侧,左手如刀,一下
朝他右肩后方切下。万大川一只右手,被卓少华扭转,口中‘啊’的一声,一个
人上身往前俯下。卓少华更不待慢,左手出指如风,连点了他‘凤尾’、‘精促
’二穴,右手五指一松,放开对方手腕,转到万大川面前,冷笑一声道:“方才
这一记擒拿手,就是我小时候万大叔教的,你没想到吧?凭你这点能耐,大概只
是个小角色罢了,快说,你是什么人?是谁支使你来的?”万大川身不能动,瞪
着双目,怒哼一声,没有出声。

  卓少华冷笑道:“你脸上大概易了容,我倒要看看你是准?”说罢,转身从
几上拿起一杯冷茶,朝地脸上泼过去,再‘嘶’的一声,撕下一块衣襟,往他脸
上重重的拭了两下。

  这一拭,却并末拭去他脸上的易容药物,但因用力太重,拭过之处,皮肤间
却被拭起了一层皱纹。卓少华从小就听万大叔说过,江湖上许多黑道中人,都会
一点易容术,有的人戴的是人皮面具,普通易容药物,只须用茶水一拭,就可以
拭掉,如果戴了人皮面具,要从耳后揭起。

  现在显而易见,这人脸上是戴着人皮面具了。卓少华一手按着万大川的头,
仔细的察看了一阵,然后手指沾点口水,朝他耳后轻轻一抹,果然立时随指卷起
一层薄薄的油皮,心中一喜,就用两个指头小心翼翼的拉着油皮,往前揭去。万
大川穴道被制,四肢无法动弹,只得任由卓少华摆布,口中厉声道:“小子,你
会后悔的。”

  卓少华道:“本少爷从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他细心从万大川脸上揭下一张
薄薄的人皮面具,万大川自然也不是万大川了,那只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浓眉汉子。

  “你现在还有何说?”卓少华把人皮面具揣入怀里,一面冷冷的道:“你在
本少爷面前,想充硬汉,门也没有,告诉你,除非我问一句,你老老实实的答上
一句,本少爷还可网开一面,否则我就要叫你尝尝‘分筋错骨’的厉害。”

  顺手拖过一把几子,在那汉子面前坐下,喝道:“说,你是奉什么人之命,
假冒万大叔来的。”那汉子闭上眼睛,充耳不闻。

  卓少华怒哼一声,伸手一指,朝他‘游魂穴’上点落,喝道:“我再问你一
句,你再不说话,莫怪我不客气了,你是什么人支使你来的?”那汉子依然没有
作声。

  卓少华右手一抬,正待朝他‘捉命穴’上点去,忽然,他发现面前这人的脸
色在这一瞬间,变得死灰一般,毫无人色,心中不禁生疑,伸出去的手,在他肩
上重重戳了一下,喝道:“你少在本少爷面前装死……”那汉子经他手指一戳,
竟然应指扑倒地上,嘴角间缓缓流出黑血来。

  卓少华心头暗暗一惊,他不知道那汉子口中藏着毒药,是服毒自尽而死,忖
道:“这厮竟然嚼舌死了,这……怎么办呢?”

  他究竟从未在江湖走动,毫无经验,也没去搜那汉子的身,用手探了探他鼻
息,早已气绝,一时慌了手脚,心想:“总不能让他死在爹的书房里。”两手抄
起汉子的尸体,飞也似的奔到后园,找了一把铲,在墙角边挖了个坑,把尸体埋
了。

  这一阵折腾,已经累出了一身大汗,眼看偌大一片家园,阴森森的找不到一
个人,他心头这份惶急真是无法形容。这变化实在太突然、也太惊人了,卓少华
只是想着,爹是不是遭了歹人的毒手?娘是不是被人掳去了?还有万大叔、蕙香、
和家里其他的人,都到那里去了呢?他说爹和娘到六合去了,不知这话是否可靠,
但方才自己明明看到爹躺在书房地上,怎么又会不见了呢?一连串的问题,使他
脑中紊乱得无法找出合理的答案来。

  “自已该怎么办呢?哦……”他想到:“如今唯- 的办法,只有先去找师傅
了。”一念从此,那还犹疑,急匆匆奔出屋去,奔向大路。

  路上一片黑暗,晚上,春寒料峭,不输于凛冽的冬天,卓少华头上直冒着汗,
他还空着肚子,也忘掉了饥饿,只是不住的提气,发足狂奔,恨不得立时赶到遂
安,立时就见到师傅。快四更天了,前面隐幢幢已可望见萧山城,卓少华一口气
奔行了几十里路,觉得甚是口干,舍了大路,找到一条小河边,俯下身,双手捧
着河水,喝了几口,正待直起身来。

  忽然听到一阵杂沓的脚步声由远而近,似有五六个人,也在连夜赶路,这就
闪到一棵柳树底下,隐住身形,凝目看去。大路距离河边,还有六七丈远近,他
从小练功,目力繁锐,虽在黑暗之中,依稀仍可看清几分。这一行人,一共是六
个人,前面一个中等身材的,似是领头之人,稍后是三个老者,最后两人,身材
魁梧,生相剽悍,腰间跨着长刀。

  这三个老者,卓少华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正是五龙山庄的孟氏三雄。糟糕,
这真叫冤家狭路,自己会在这里遇上他们,万一被他们发现了,这孟氏三雄,心
胸狭仄,岂肯放过自己。只见领头的中等身材汉子左手向后一摆,沉着声道:
“好了,快到萧山了,大家就在这里歇息下再走吧。”

  一行人果然立时停住,那中等身材汉子大模大样的独自在路旁找了块大石,
大马金刀的坐了下来。糟糕,他们这一停下来很可能会到河边来喝口水,自己岂
不就被发现了么?卓少华心头暗暗焦急,人都会急中生智,他这一急,顿时想起
自己怀中有一张人皮面具何不戴上它,这样一来,孟氏三雄不就认不得自己了么?

  这就悄悄从怀中取出面具,两手绷着覆到脸上,然后又用手掌贴着脸往耳后
轻轻按平。一面按着,一面忍不住悄悄的朝对面几人看去。那中等身材汉子大马
金刀的已在大石上坐下,孟氏三雄却依然一排站在他边上,并未坐下,另外两个
彪形大汉,也并没坐下,只是一手按着刀柄虎视眈眈的望着三雄。

  卓少华心中觉得奇怪,暗道:“看来这中等身材汉子,身份比孟氏三雄还高,
这人会是谁呢?”

  就在此时,只听孟居义道:“副管事,贵上究在何处,考朽兄弟……”

  中等身材汉子没待他说完,就截着他话头,冷然道:“我已经告诉过三位了,
到了地头由会知道,路上不准多问。”‘不准多问’,这口气好生托大,孟氏三
雄在长江上下流,可以说是响当当的人物,他居然用这般口气对他们说话。

  孟居礼抗声道:“老朽兄弟,在江湖上也薄具声名,贵上要副管事来相邀,
这一路上,竟把老朽兄弟视同囚犯,老哥究竟……”

  “视同囚犯?”这四个字钻进了卓少华耳朵,更是惊诧无比,暗道:“原来
他们是被人押着来的,无怪那两个彪形大汉,一手按刀,虎视眈眈的看着他们,
生怕他们逃走似的。”

  中等身材汉子一手端着下巴,嘿然冷笑道:“兄弟只是奉命行事,孟老大,
你可知敝上临行时,跟兄弟如何交代的么?”

  孟居礼道:“老朽兄弟正想听听。”

  中等身材汉子冷笑一声说道:“敝上交代,你们兄弟三个如敢抗命,要兄弟
格杀勿论,兄弟这一路上,对三位已经够客气了。”

  ‘格杀勿论’这是何等严厉的话?除了押解的是江洋大盗,官厅才会在公文
书上加上这么一句:“如果中途脱逃拒捕等情,可就地格杀勿论。”但孟氏三雄
在地方上是一方缙绅,在江湖上,是一方大豪,在武功上,是一派宗主,现在这
话居然是对孟氏三雄说的。卓少华几乎不敢相信,脚下不禁移动了一下。

  突见中等身材汉子目光炯炯朝河边投射过来,口中沉喝一声:“什么人?”

  卓少华蓦然一惊,一时急中生智,心想:“自己戴上面具,充做假扮万大叔
的贼人,就不该穿长衫。”急忙轻脱下长衫,团成一团,往树根下一塞,口中应
道:“是……小的……”他这句话堪堪出口,就见一名身材魁梧的彪形大汉已经
一手按着刀柄,大步走了过来。在这一情形之下,他不得不弯着腰,从河畔下走
了上去,朝那中等身材汉子拱拱手,正待开口。

  中等身材汉子目光一注,没待他开口,就沉声喝道:“褚彪,你不是奉派到
横溪卓家去的么?怎么鬼鬼祟祟的躲在这里作甚?”

  ‘奉派到横溪卓家去的’这几个字,钻进卓少华耳朵,心头止不住一阵狂跳。

  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那假扮万大叔的贼人自尽,自己正好找不到线索,
听他口气,自是和那贼人一党的了。假扮万大叔的贼人,原来叫做褚彪。

  卓少华有此机会,岂肯轻易放弃?立即躬着身道:“回副总管,小的在卓家
等了一个更次,并没有人,所以……只好赶去覆命……方才是在河边喝了口水,
发觉有人行来,故而躲在树下……”他因不大明了内情,只好含糊回答。

  中等身材汉子大模大样的用手端着下巴,轻轻的点了下头,说道:“既然如
此,你就随本座回去好了。”卓少华低着头,应了声‘是’。

  中等身材汉子微一颔首道:“好,咱们可以走了。”说罢,站起身,当先往
大路行去。

  卓少华垂着双手,装出一副恭敬模样,跟在中等身材汉子身后亦步亦趋的走
去。孟氏三雄也由两名彪形大汉押着跟来。一行人脚下均快,绕过萧山城,折而
向南,不多一会儿,便已赶到义桥,走在前面的中等身材汉了忽然撮口发出一声
短啸,只见一艘乌篷船缓缓从江心驶了过来。

  船头站着一名短靠汉子高声道:“客官渡江?一共有几位?”

  中等身材汉子冷然道:“三位。”

  卓少华心中暗暗一动,忖道:“这- 行人,连自己在内,一共有七个人,他
怎么说三位呢?”思忖之间,乌篷船已经缓缓靠岸。

  站在船头的汉子,一手提着船缆,一跃登岸,拉住船头,立即朝中等身材汉
子躬着身,恭敬的道:“副总管请登船。”

  卓少华暗哦了一声,忖道:“这副总管说的‘三位’,可能是他们的暗号了。”

  中等身材汉子口中哼了一声,当先举步跨下船去。卓少华和孟氏三雄等人,
也跟着下船,俯身跨入中舱,大家只有席地坐下。

  只有中等身材汉子敢情身份较高,船家替他独自在舱中准备了一把藤椅,中
等身材汉子落座之后,船头那名汉子巴结的送上一把茶壶,陪着笑道:“副总管
请用茶。”中等身材汉子托大的‘唔’了一声,接过茶壶,凑着嘴喝了起来。船
头汉子弯着腰躬躬身,退了出去,随手掩上了船篷。

  船舱一片黝黑,船已开始驶向江心,卓少华自幼练武,内功已有相当基础,
自可目能夜视,但他只是垂着头,假装打盹,不敢多看,为的是怕中等身材汉子
看出破绽来。目前他弄不清那个中了毒针死去的爹,是真的,还是假的?假如爹
没有死,也一定和娘一起被贼人劫持去了,孟氏三雄不是一个例子么?他们劫持
爹、娘,又劫持孟氏三雄,这到底为什么呢?

  爹的武功不在孟氏三雄之下,但如果三个人联手,爹也不会是三人之敌,但
孟氏三雄却被对方一个中等身材的副总管和两个彪形大汉,就乖乖的押着来了。

  由此推想,这位副总管的武功,定是强过孟氏三雄甚多。也可以由此推想,
爹被他们掳来的成份也极大了。

  他心中不禁升起了极大的希望,宁愿爹也被他们掳来了。那么自己亲眼看到
爹躺在书房里,中针死去,又作何解释呢?接着,他又自己找到解释了,这不过
是贼党玩的把戏,和贼人假扮万大叔一样,只是想瞒骗过自己而已。当然,他这
样解释,仍有许多不合情理之处,但身为人子,谁不希望爹还活着呢?只要爹活
着,纵然暂时被贼人掳去,总有救出来的一天,这总是希望。

  于是卓少华又思索着这批贼人的来处,他们很可能是掳人勒索的绑匪,不是
么?爹开设过多年镖局,贼人自然认为爹一定有很多积蓄。五龙山庄的孟氏三雄,
财势雄霸一方,自然也是绑匪的大目标了。卓少华阅历不深,他能想到的,自然
只有这些了。

  天色渐渐接近黎明,船也渐渐缓慢下来,终于靠岸了。船头那名汉子迅快跳
上岸去,系好船索,又跳上船来,打开前舱,躬着身道:“启禀副总管,船已靠
岸了。”中等身材汉子口中应了一声,就起身走出舱去。卓少华等人,也跟着相
继走出,跟着中等身材汉子身后上岸。

  那汉子口中说着:“小人恭送副总管。”副总管当然不会去理睬他,只是自
顾自的加快脚步行去。

  这时十天色才亮不久,田野间还蒙着一层薄薄的晨雾,但这条路,卓少华却
认出来了!这是富春江边上的三河,再向西,是更楼,兰赤山,再往西,就是师
傅住的九眺峰了。只不知中等身材汉子带着一行人是要往那里去呢?

  一行人由中等身材汉子领头,脚下走得很快,卓少华对这一带的路很熟,他
已经看出来了,中等身材汉子走的是荒僻小径,有时还故意迂迥着避开村落,因
为这是白天,他绕道避开了更楼和罗铜两处村庄,自然是为了避人耳目。

  现在一行人已经踏上山路,这是往兰赤山去的路径,由此可见他们贼巢,就
在兰赤山无疑。卓少华的心,开始跳了,他想到爹和娘可能就在山上,自己该怎
么办呢?论武功,连爹和孟氏三雄都不是他们对手,自己当然更非他们之敌。

  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既然来了,也就顾不得许多了。只好相机行事,
能把爹、娘救出更好,万一不成,好在这里离九眺峰不远,可以去找师傅设法。

  这一想,紧张的心情,顿时放松了些,但紧握着双手,还是暗暗沁出汗来。

  山道迂迥,林木葱郁,一行人随着山势,绕过两重山脚,现在登上了一条盘
曲的小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大概是已牌时光了,山坳间矗立着一座庄院。中
等身材汉子走到庄院门前,脚下一停,这一瞬间,他忽然收起了一路上不可一世
的托大、狂傲的气概,卓少华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后,他也像船头汉子一般,连腰
都有些弯了,摒着息举手叩门。

  两扇木门呀然开启,一名青衣汉子一眼看到中等身材汉子急忙行礼道:“副
总管回来了。”

  中等身材汉子只是点了点头,就低声问道:“庄主起来了么?”他这句话,
问得声音极轻,卓少华站在他身后,用心谛听,才听到的。

  青衣汉子道:“就在厅上。”

  中等身材汉子点点头,回过身来,低声道:“你们随我进去。”随着即举步
住门内行去。

  卓少华原是极顶聪明之人,他灵机一动,暗想:“副总管奉命出去劫持孟氏
三雄,回来了自然要向上面交差,自己该让孟氏三雄走在前面才是。”这就身形
一侧,让他们走在前面,自己则跟在两个彪形大汉身后走入。那青衣汉子因卓少
华是跟随副总管来的,也就没有多问,等他进入大门,就关上了门。

  入门,是一座宽敞的天井,中等身材汉子早就低下了头,一副虔敬模样,走
近石阶,就站下来,躬着身道:“属下吉鸿飞叩见庄主,并向庄主覆命。”

  他这一自报名号,卓少华暗暗一怔,忖道:“吉鸿飞,这名字很熟,自己曾
听师傅说过,他是天台山国丰智远长老的俗家弟子,因犯了戒,被智远长老逐出
门墙,后来在三洋一带当海寇,名头很响,人家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叫‘翻天手
’,他居然当起绑匪的副总管来了。”

  只听厅上传出一个低沉的声音说道:“叫他们进来。”接着但见从厅上走出
一个绿衣使女,脆声道:“庄主叫你们进来。”这使女眉目娟好,看去不过十七
八岁,腰间佩一柄绿穗长剑,说完,俏生生回身走入。

  吉鸿飞口中应了声‘是’,回身道:“你们随我进去。”他这回神色自然更
虔敬,规规矩矩的拾级而上,跨进大厅。

  孟氏三雄和卓少华随着他跨入厅门,两名彪形大汉却在阶下停了下来。卓少
华又是一阵心跳,略一瞻顾,就低下了头,也装出一副虔敬模样。这一瞻顾,虽
然只是目光一瞥,但已大概看清了厅上的情形,正中上首,一把交椅上,端坐着
一个白发绿袍老者,敢情就是庄主了,在他身后左右两边,侍立着两个绿衣佩剑
使女,右边一个正是方才在阶上传话之人。

  绿袍老者左首,鹄立着一个面目阴沉的青衣人,在五旬以上,不知什么身份?

  吉鸿飞急步趋到绿袍老者前面大约还有三步左右,就脚下一停,躬着身道:
“属下叩见庄主。”

  “唔。”绿袍老者目光一抬,看了孟氏三雄一眼,点头道:“很好,你把孟
氏三雄请来了。”吉鸿飞垂手应下声:“是。”

  绿袍老者目光又转到孟氏三雄身上,徐徐说道:“老夫久闻孟氏三雄大名,
能把三位请来,老夫至表欢迎。”他虽然没有站起身来,但语气还算客气。他这
一向孟氏三雄说话,吉鸿飞连忙退后了几步,站到青衣人的下首。

  孟居礼一抱拳道:“老朽想先请教庄主的名号。”

  绿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孟老哥只要知道老夫是兰赤山庄庄主就好了。”

  孟居礼道:“庄主既然不愿见示名号,那么老朽还要请教一声,庄主是那条
道上的朋友。”

  绿袍老者道:“不错,老夫是江湖人,但和黑白两道,均无瓜葛。”这句话
等于没说。

  孟居礼道:“庄主既然讳莫如深,老朽可以不问,但庄主把咱们兄弟劫持而
来,总有个目的吧?”

  绿袍老者莞尔一笑道:“老夫着吉副总管把三位请来,确是有事相商……”

  孟居廉忍不住道:“庄主这‘请’字太客气了,吉鸿飞简直把我们兄弟当作
囚犯,是押解来的。”

  绿袍老者微微一笑,和声道:“吉鸿飞对三位如有冒犯之处,但情非得已,
还望三位幸勿介意。”

  孟居义接口道:“庄主方才说的有事和我们兄弟商量,似乎还把我们兄弟当
作客人,请问庄主,这是待客之道么。”

  绿袍老者没有回答,只是侧脸朝站在左首的青袍人吩咐道:“鹿总管,你陪
孟氏三雄到西厅奉茶,顺便把老夫的意思和他们三个谈谈。”

  卓少华心中暗道:“原来这面目冷森的青衣人,是他们总管。”

  青衣人躬身应是,转过身,朝孟氏三雄拱拱手道:“三位请随兄弟到西厅奉
茶。”

  孟居礼道:“鹿总管大概就是江湖上人称追风客的鹿昌麟老哥吧?”

  青衣人拱拱手道:“不敢,兄弟正是鹿昌麟,三位请了。”说罢,引着孟氏
三雄走出大厅。

  卓少华心头一阵跳动,忖道:“现在该轮到自己了。”

  果然,绿袍老者目光缓缓投到卓少华的身上,沉声道:“吉副总管。”

  吉鸿飞连忙躬身道:“属下在。”

  绿袍老者道:“此人是谁?”

  卓少华慌忙从边上走出,朝上躬躬身道:“小的褚彪叩见庄主。”

  绿袍老者冷笑一声道:“吉副总管,他是褚彪吗?”

  卓少华悚然一惊,暗道:“莫非他已经看出自己破绽来了?”

  吉鸿飞也悚然一惊,躬身道:“属下是在萧山附近遇到他的,他自称褚彪…

  …“

  绿袍老者一摆手,打断他的话头,不让他再说下去,目光却一直注视着卓少
华,蔼然道:“褚彪,该你向本座报告了。”

  卓少华一颗心跳得几乎塞上喉咽,但听了绿袍老者的话,才算稍稍平复下来,
口中应了声‘是’,躬着身道:“回庄主,小的在卓家等了一个多时辰,并没遇
上什么人,所以只好赶回来覆命了。”

  “唔。”绿袍老者一手捻须,微微点了下头,说道:“你在卓家耽了一个多
时辰,卓清华的儿子没在九眺峰,也没回家去么?”

  卓少华心中一动,忖道:“怎么他知道我不在九眺峰呢?”一边答道:“没
有。”

  “很好。”绿袍老者这句‘很好’。应是含有嘉许之意,卓少华方觉稍稍放
宽了心。接着只听绿袍老者又道:“你现在可以取下面具来了。”取下面具,岂
非立时就败露行迹了?但到了此时,卓少华就是想不取下面具来,也不成了,他
当然不是褚彪。

  站在绿袍老者面前的赫然是一个剑眉星目,唇红齿白的英俊少年。绿袍老者
对褚彪忽然成了一个英俊少年,似乎并不感觉到意外,使他感到意外的,是眼前
这个英俊少年实在太英俊了,在英俊之中,另有一股逼人的英气。他看着卓少华
的一双炯炯目光不由一亮,过了半晌,才缓缓从卓少华的脸上移开,缓缓说道:
“你胆子很大。”

  吉鸿飞站在一旁,自然也看到了,他带回来的褚彪,竟会是混进来的外人,
一时身躯暴震,惊骇的大喝一声:“小子,你……”

  卓少华取下面具来,早已就豁出去了,目光朝吉鸿飞一横,凛然喝道:“副
总管,你说话最好客气一些。”

  绿袍老者居然没有帮着吉鸿飞说话,反而申斥道:“吉鸿飞,本座面前,你
如此大声吆喝,成何体统?”

  吉鸿飞悚然震栗,连忙躬躬声道:“是、是,属下该死……属下知罪……”

  绿袍老者连理也没去理他,目光又投到卓少华的身上,和声问道:“你叫什
么名字?”他不但话声问得和平,连望过来的目光,也相当柔和。

  卓少华站得渊停岳峙,傲然道:“你呢?你该先说说你的来历才对。”

  绿袍老者丝毫不以为忤,微微一笑道:“你方才不是听到过了,老夫是兰赤
山庄庄主。”

  卓少华道:“总该有个姓名吧?”

  站在绿袍老者身边一个绿衣使女叱道:“放肆。”

  绿袍老者徐徐说道:“老夫严文澜,文章的文,波澜的澜。”他身后的两个
绿衣使女听得大奇,相互看了一眼。

  卓少华道:“在下卓少华,少年的少,文章华丽的华。”

  绿袍老者点头道:“是泰山石敢当卓老英雄的令郎。”

  卓少华道:“不错。”

  绿袍老者问道:“所为何来?”

  卓少华盛气的道:“庄主这不是明知故问么?”

  绿袍老者道:“方才卓少侠不是自己说的么?褚彪在你家耽了一个多时辰,
没遇上一个人么?”

  卓少华道:“他就是遇上了在下。”

  绿袍老者道:“褚彪人呢?”

  卓少华道:“死了。”

  绿袍老者道:“是你杀了他?”

  卓少华道:“是他自尽身死的。”

  绿袍老者道:“因此你就乔装了他,混入兰赤山庄来的。”

  “不错。”卓少华道:“在下要向庄主查问家父、家母的下落来的。”

  绿袍老者道:“令尊、令堂并不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走?”卓少华道:“家父、家母难道不是被你们劫持来的?”

  绿袍老者道:“老夫看你年幼,不与你计较,老夫方才已经说过,令尊、令
堂不在这里,难道还会骗你不成?你快去罢。”

  卓少华心中暗道:“爹、娘全落在他们手中,我如何能走?”一念及此,不
觉冷笑道:“你说的话能相信吗?”

  绿袍老者道:“老夫言出如山,普天之下谁敢不信?”他这话说得口气极大。

  卓少华道:“如果不是你们劫持了家父、家母,你们何用派褚彪乔装万大叔
守在我家里?如说你们没有劫持家父、家母,你们劫持孟氏三雄,是我亲眼目睹
之事,你们还想赖么?”

  绿袍老者目光渐转冷厉,喝道:“卓少华,老夫面前,还没有人敢如此放肆
说话,你胆子不小。”

  卓少华道:“卓某是找家父、家母来的,你既敢劫持在前,怎么又不敢承认
了?”

  绿袍老者冷冷的道:“老夫好意放你一条生路,你既然如此倔强,那就不用
走了。”

  卓少华道:“你想把我留下?”

  绿袍老者道:“你以为兰赤山庄是什么地方,任你来去自如?”

  卓少华大笑道:“兰赤山庄未必是龙潭虎穴,卓少华既然敢来,就未必放在
眼里。”

  绿袍老者怒声道:“你……”

  站在下首的吉鸿飞却在此时喝道:“小子,你这是找死?”

  卓少华俊目放光,斜睨了吉鸿飞一眼,冷笑道:“吉鸿飞,我和你的主子在
说话,你还没有资格插嘴。”他已经豁出去了,当然不在乎吉鸿飞,话声一落,
就伸手一指绿袍老者,朗声道:“在下那就领教你兰赤山庄庄主的高招。”

  吉鸿飞气得脸色发白,躬身道:“庄主,这小子太放肆了,属下……”

  绿袍老者沉哼一声,摆摆手道:“没你的事,他既然向本座挑战,本座就让
他见识见识。”

  吉鸿飞连连躬身应‘是’,心中却不禁暗暗嘀咕:“这位主子平日很难说话,
今天怎么了?”

  绿袍老者目光一抬,朝卓少华问道:“你要和老夫如何比法?”

  卓少华道:“拳掌兵刃,悉听尊便。”

  绿袍老者微哂道:“就凭你跟司空靖学的几手,只怕连老夫一掌也未必接得
下来。”

  卓少华道:“在下若是胜了呢?我要你立时释放家父、家母,你答不答应?”

  绿袍老者道:“你父母确然不在此地,老夫何须骗你?好,你接得下老夫一
掌,老夫就让你生离兰赤山庄。”

  卓少华正待开口,突听一缕极细的声音,传入耳中:“你父母在不在兰赤山
庄,日后自会知道,此刻不可逞血气之勇,还是及早离去的好,良言尽此。”这
话明明是绿袍老者说的,卓少华不由得一证,一时不知他以‘传音入密’跟自己
说这话的意思何在?

  这时绿袍老者已经缓缓站起身来,沉声道:“你使什么兵刃?”

  卓少华道:“你呢?”

  绿袍老者道:“老夫一向很少使用兵刃。”

  卓少华道:“在下那就向庄主讨教拳掌好了。”

  “你果然很狂傲。”绿袍老者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徐声道:“老夫看在泰山
石敢当的份上,不妨让你先攻三招。”

  卓少华剑眉一挑,冷然道:“动手过招,讲究公平两字,在下还不用庄主礼
让。”

  绿袍老者不耐道:“多言无益,你只管出手好了。”

  “好。”卓少华大声道:“在下那就有僭了。”双手倏然一分,左掌在外,
右掌在内,在胸前交叉,随着身形一转之势,左脚突然跨上半步,左手划了一个
圆圈护胸,右手竖立如刀,朝绿袍老者笔直劈去。

  这一着,说来动作颇多,但实则出手之快,有如旋风一般,身形一动,手掌
已直逼绿袍老者胸前。他此式在‘六合擒拿手’上名为‘推门擒雀’,右手只是
推门,等到右手推出身形又是一个急旋,飞快落到敌人后方,左手骤发,食、中、
大拇指勾曲如钩,一下朝‘肩井’和‘凤尾’穴抓落,使的是擒拿手,一招两式,
以快捷制敌。

  绿袍老者左手直垂,右手摸着胸前白髯,站着没动,只听口中低哼一声,卓
少华右掌逼近他身前,他还是没动,等到卓少华一个飞旋,转到他身后,他还是
没动,但就在卓少华三指朝他左肩扣落之际,他好像背后长着眼睛,身子轻轻一
侧,随着转了过来,卓少华三个指头只是毫厘之差,就落了空,他果然没有还手
反击。

  卓少华一招落空,岂肯罢休,右足朝前横跨半步,欺到绿袍老者侧面,双掌
齐发,右手如刀,劈向头脸,左手又是一记擒拿手,朝他右手‘曲池穴’上抓去。

  绿袍老者脚下斜跨半步,跟着卓少华的横跨步子,转了过来,看去根本没有
什么身法,但恰好和卓少华面面相对,避开了卓少华双手的袭击,他却依然左手
直垂,右手捻须,连手也没动一下,就轻易的错了开去。

  要知这‘六合擒拿手’,乃是九眺先生司空靖积数十年经验,从六合武功中
演化出来的擒拿手法,也可以说是六合门武功中的精华所在。因为六合门一向以
剑术驰誉武林,却没有人知道六合门的擒拿术‘三指功’,也是武林一绝。

  卓少华连发两招,都被绿袍老者轻易避开,心头自然十分惊凛。他曾听师傅
说过:“如论武功,江湖上比为师强的人,何止千百,但论擒拿技巧,江湖上能
闪避得开的,只怕是寥寥无几。”就因为师傅说过这句话,他才说出和绿袍老者
比拳掌的话来。

  这时他才感到绿袍老者果然武功奇高,连师傅最得意的擒拿手法,竟然连对
方半点衣角都没有沾到。一时不禁动了逞强之心,一声不作,突然双掌一变,掌
势开阖,洒出一片掌影,错落如云,重叠而生,使出‘六合掌’中的一招‘横弥
六合’。

  这一记掌式,当真玄奥无比,蕴藏了许多变化,掌势乍发,随着身形旋转如
飞,几乎把绿袍老者上下、前后、左右六方,一齐封住。不,这一招虚实互用,
双掌翻飞之际,虽然只有两支手掌,但却可以先后袭取对方上下左右前后,六处
要害,正因可虚可实,使人无从招架,可以说已把绿袍老者圈入在双掌之下了。

  绿袍老者依然左手垂着,右手捻髯,原式未动。卓少华心中暗喜,忖道:
“这回看你如何再不还手,就能避让得开?”就在他心念转动之间,只见绿袍老
者忽然斜刺里向后一滑,脱出了他的掌影圈外。卓少华急忙回手一掌,横扫出去,
但自己掌势已经用老,对方闪出之处,好像就是自己为他留的空隙,自然够不到
了。

  绿袍老者冷然道:“三招已过,现在你该接老夫一招了。”喝声出口,右手
缓缓提了起来。

  卓少华迅疾后退一步,左掌右掌交叉当胸,目光凝注着绿袍老者右手。耳中
突听一缕极细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这招‘双峰当户’,虽可中途变招,进为‘
连环三击’,以封代攻,但绝破不了我的‘九转一掌’,此刻速以‘秋水横舟’,
推出右掌,再使‘月移花影’、‘烘云托月’两招,庶可化解,但你使出这三招
之后,身必前倾,必须再使‘喜鹊转枝’的手法,方可避过震力,好了,你快使
吧,不用看我的招式,依言施为,决不会错。”

  卓少华听得又是一怔,心想:“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化解的掌势呢?”其他说
出来的三招掌法,一记身法,却都是自己六合门的手法、身法。如以常理来说,
自己这招‘双峰当户’,可守可攻,转化为‘连环三击’,侧身进招,更是以手
拆代攻的手法,远比他说的三招手法,更具威力。

  这原是心念一动之间的事,卓少华因对方一再传音示警,而且经过方才三招
抢攻,已知对方身手,高出自己甚多,从许多小节看来,他对自己似无恶意,那
么他之所以要传音示警,好像是不愿他手下人知道了。卓少华人本聪明,这一想,
顿时若有所悟,忖道:“我就姑且依着他所说的手法试试,如果情势不对,再变
招也来得及。”一念及此,立即使了一招‘秋水横舟’右掌竖立,向右划出。

  这一划果然给他划对了,但觉绿袍老者从他宽大的大袖中伸出来的一支枯黄
手掌,刚到身前,就被自己向右划出的掌缘,格个正着。那知对方伸出来的手掌,
竟然柔若无骨,一格之后,自己右掌已然向右荡出,而对方的手掌,却依然往前
推来。

  卓少华暗暗吃了一惊,他手掌明明被自己格出,怎会如此?一时无暇多想,
身子急忙向左一个轻旋,右手随着转身之际,倏然收回,双掌在胸前划起半个弧
形来,左前右后,朝左前方推出,这招使的正是‘月移花影’。

  他虽然没有见招拆招,只是依照绿袍老者告诉他的手法使出,但却比见招拆
招还要精准,双手先后推出,正好和绿袍老者推来的手掌相遇。这回是左手先推
上,而且正好推在对方手腕上,就是说,既然推上,应该把对方手掌推开了,但
事实上,竟然并非如此。

  这好像抽刀断水水复流,卓少华的左手,就像是刀,朝流水中砍去,一刀砍
下,水还是流了过来,他随后推出的右手,竟然又和对方的手掌接触上了。这真
是怪事,对方这一掌,好像永远格不开的一般。‘九转一掌’,这大概就是他说
的‘九转一掌’了。

  卓少华直到此时,才知道自己如果使出‘连环三掌’,侧身进招,第一记推
不开对方掌势,此时早已被对方的掌势击中了。他既已试出绿袍老者说的不假,
紧随着‘月移花影’之后就脚下斜退,身形微蹲,赶紧使了一沼‘烘云托月’,
双手往上托起。

  这一下,双手果然托住了绿袍老者的腕底,一时但觉压力奇重,虽被托住,
在对方掌力一震之下,几乎站不住椿,急忙双脚连移,身形轻悄往左闪出,使的
也正好是‘喜鹊转枝’。这一闪出,正好又回到了原来的位置上,和绿袍老者对
面而立。

  卓少华身为六合门弟子,对六合门的手法、身法,也已苦练了十一、二年,
但他几乎连想都没有想到,自己依照绿袍老者说的三记掌法,一记身法,不仅轻
而易举的接下了对方神妙无方的一掌,而且还毫厘不爽,又回到了原地,一时不
禁怔怔的望着绿袍老者,说不出话来。

  绿袍老者已经收回掌去,朝他微微颔首道:“很好,你己经接下老夫一掌,
可以走了。”说完,转身回到上首椅子上坐了下去。

  卓少华耳边又响起了他的声音,叮嘱道:“你记着老夫刚才的话,尤其今日
之事,更不可和任何人提起,快些走吧。”

  卓少华一时之间,敌友难分,但他可以确定一点,绿袍老者对自己手下留情,
一再催自己快走,尤其和自己说的话,似乎不愿他手下知道。他是兰赤山庄庄主,
他手下的总管,副总管,对他不但恭敬而且十分惧怕,他何以又似有顾忌,要瞒
着手下人呢?这又是谜。

  他遇上的都是不可以常情忖度之事,心头积压的疑问,自然越来越多了,但
他相信绿袍老者对自己没有恶意,他说自己爹、娘不在这里,似乎也应该可信。

  既然他一再催自己快走,那就走吧。卓少华望了已经回到交椅上坐下的绿袍
老者一眼,抱抱拳道:“在下告辞。”转身往厅外就走。

  副总管吉鸿飞虽然口不敢言,心中也暗暗觉得奇怪:“庄主怎么轻易放过姓
卓的小子走了?”

  绿袍老者徐声道:“杜鹃,你吩咐下去,放行。”

  站在他右首的绿衣使女躬身‘唷’了一声,莲步细碎,随着卓少华身后,走
出大厅,娇声道:“庄主有令,卓公子离开本庄,一律放行,不得留难。”

  卓少华跨下石阶,听了绿衣使女传出庄主的命令,但却听不到有人答应,心
中暗觉好笑,忖道:“这位严庄主的口气,当真托大得很,好像他手下有着千军
万马一般,自己是从他虎帐中走出,要经过无数军营和岗位,才会要他手下一律
放行,不得留难,现在自己只要走出他兰赤山庄大门就好,何用说这些排场话?”

  心中想着,人已穿过天井,跨出二门,只见一名看门的青衣大汉看到自己出
来,迅快的开启了右首一扇边门。

  卓少华朝他略为点头,就举步走出,那汉子又迅快的关上了门。卓少华仰首
看看天色,还不到午牌时光,这就洒开大步,往山下奔去。从昨晚到今天,他经
历了许多事故,这些事情,有的和他切身有关,有的和他毫无关系,但都使他无
法解释,他必须尽快赶到九眺峰去找师傅,因此回到山下,就一路往西奔行。

  兰赤山庄和九眺峰,相距不过五十来里路程,以卓少华的脚程,不消一个时
辰,就赶到了。九眺峰南麓,溪流潺缓,水清林秀,竹篱茅舍,在啁啾鸟鸣声中,
愈发显得幽静绝俗,这里就是九眺先生隐居之所了。

  卓少华奔近房舍,脚下也不自觉的慢了下来,伸手轻轻推开篱门,踏着药畦
小径,还没走到门口。两扇木门便已呀然开启,走出一个十四五岁的青衣童子,
一眼看到卓少华,欣喜的道:“卓师哥,你回来啦。”

  卓少华朝他点点头,悄声问道:“师傅还在练功房里?”

  六合门练的是子午功,此时已快接近未牌时候,师傅坐功练气,照说也该完
毕了,那青衣童子笑了笑道:“师傅到六合去了,不在家。”

  “师傅去了六合。”卓少华想起假冒万大叔的褚彪曾说过爹和娘是到六合替
掌门人祝寿去了,现在师傅也去了六合,可见爹娘去六合该是不假了。想到这里,
心里悬着的一颗心,也总算放落下来了。

  青衣童子看他沉吟不语,忍不住问道:“卓师哥,你在想什么?”

  “没有。”卓少华笑了笑,举步走入,一面问道:“师弟,你吃过饭了么?”

  青衣童子笑道:“我早就吃过了,卓师哥,你呢?”

  卓少华道:“还没有。”

  青衣童子道:“饭在锅子里,还是热的,你快去吃吧。”卓少华走入厨房,
掀起锅盖,装了一大碗饭,青衣童子替他从菜橱中端出一盘青茶,一盘竹笋,放
到桌上。

  卓少华边吃边问道:“师傅几时走的?”

  青衣童子道:“走了已经有三天了,我听师傅说,这次掌门人五十晋五大庆,
本来并不想有什么举动,还是大师伯发起的。”

  卓少华奇道:“是我爹发起的?”

  “是啊。”青衣童子应道:“我是听师傅说的,除了本门师伯叔,还邀请了
江南许多门派的知名人物,大家叙叙,师傅接到请柬,也觉得奇怪,大师伯已有
好多年不和武林同道交往了,认为此举必有缘故,所以接到请柬就走了。”接着
问道:“卓师哥,你去不去?”

  卓少华心中一动,暗道:“师傅认为爹此举必有缘故,莫非和兰赤山庄有关?”

  这就点点头道:“既是我爹发起的,师傅也去了,我自然要赶去给掌门人拜
寿,顺便也好瞧瞧热闹。”

  青衣童子好生羡慕的道:“卓师哥,你真好,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好
跟师傅去了。”

  卓少华匆匆扒了三碗饭,收过碗筷,一面说道:“师弟,我要走了。”

  青衣童子道:“卓师哥,你明天再走也不迟呀。”

  “不。”卓少华道:“从这里到六合去,你知道有多少路?自然要早些动身
才好。”

  青衣童子问道:“卓师哥,你盘川够么?”

  卓少华伸手从怀中一摸,大概还有五六两碎银子,说道:“差不多够了。”

  青衣童子道:“卓师哥,你等一等。”他匆匆奔进房去,一会工夫,手里拿
着一个小纸包回了出来,说道:“我这里还有四两多些,是上次爹来看我,给我
的,我留着没用,卓师兄拿去吧。”

  卓少华道:“怎好用师弟的银子?再说我也够了。”

  青衣童子把纸包塞在卓少华手里,说道:“我听师傅说,六合路远得很,多
带些盘川,总没有错,你快收下吧。”

  卓少华也没去过六合,不知身上这点银子够不够,这就点头道:“好,我收
下,就算暂时跟师弟借的好了。”

  青衣童子道:“我们是师兄弟咯,卓师兄不用客气。”

  “谢谢你。”卓少华握了握小师弟的手,说道:“那我走了。”

  青衣童子一直送出竹篱门口,才挥手道:“卓师哥好走。”

  卓少华也和他挥挥手,转身往大路奔去。他只有每年清明,回家一次,从九
眺峰到会稽,只有这条路,他是熟悉的,也可以说从未出过远门。他只知道本门
掌门人住在江苏六合县,并不知道怎么走法?这天傍晚时光,赶到洮安,找了一
家小客店住宿。

  第二天会了店账,就向柜上的账房先生打听去六合的走法。洮安只是浙西的
一个小县城,客店账房也是个足不出门的人,你问他杭州怎么走?南京怎么走,
他还说得出方向来,问他六合,他就只是摇头,说没听过。恰好边上有个布贩,
插口道:“六合还在长江北面,小哥从这里去,先到余杭,往北就是吴兴、长兴,
再从宜兴到镇江,渡过江,是真州,六合就在真州的西边。”卓少华连连称谢,
出了店门,就一路往北奔行。

  现在虽然还只是二月中旬,早晚春寒料峭,但你在温煦的太阳底下赶路,还
是会跑出一身汗来。在洮安和分水之间的坑口,是从洮安到临安,到富阳去的必
经之路。这是一个很荒僻的小村子,大概总共也不过十来户人家,除了这里,前
后二三十里,就再也找不到村落,于是这个小村子,就成为行旅中午打尖的地方,
村口路旁,就有两三家卖茶水、酒菜的小棚子。

  此刻正是中午时光,卓少华刚走到路边,就听棚下有人招呼着:“客官,进
来息脚吧,喝口茶水,吃碗面,再上路不迟。”卓少华奔行了一个上午,确实感
到又渴又饿,这就举步往棚下走去。

  松棚底下,一共只放着品字形两张半板桌,靠路口两张桌旁已经坐了七个汉
子,有的敞开着胸膛,有的高跷着二郎腿,正在大碗喝酒。只有靠里首一张半桌
上,坐着一个少年文士,斯文的喝着茶。那少年文士看到卓少华走入,立即放下
茶碗,含笑道:“兄台这里请坐。”

  卓少华只觉这少年文士斯文可亲,也就迎了过去,抱抱拳道:“打扰兄台了。”

  少年文士面貌清俊,衣衫整洁,一望而知是一位平日很少出门的读书相公,
他望着卓少华亲切一笑道:“兄台大概赶了不少路,不用客气,快请坐下来再说。”

  卓少华在他对面的位子坐下,就有一名伙计送上一碗茶水,含笑道:“这位
客官要吃些什么?”

  少年文士不待卓少华开口,就一摆手道:“你把我叫的酒菜送来就好,我和
这位兄台萍水相逢,要好好的喝上几杯。”

  卓少华本待叫一碗面来吃了就好,经他一说,自己就不好开口了,一面忙道
:“在下还要赶路,兄台……”

  少年文士含笑道:“兄弟正嫌一个人走在路上寂寞,萍水相逢,亦是前缘,
兄弟再客气,岂不见外了?”伙计连连应是,退了下去。

  卓少华道:“在下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少年文士道:“兄弟蓝允文,兄台……”

  卓少华道:“原来是蓝兄,在下卓少华。”

  蓝允文道:“卓兄往何处去?”

  卓少华不好说自己前往六合,只得说道:“在下到镇江去的。”

  “这真是巧极了。”蓝允文欣然道:“兄弟正好也是到镇江去的,我们正好
同路。”刚说到这里,店伙替两人摆好杯筷,接着端来了一盘卤牛肉,一盘白切
鸡,一盘卤蛋,一盘葱烤鱼和一壶绍兴酒。

  卓少华心中暗道:“这位蓝兄一个人居然叫了这许多下酒菜。”

  蓝允文早已伸手取过酒壶,给卓少华面前斟满了酒,自己也倒了一杯,就举
杯道:“卓兄,你我邂逅不易,荒村野店,薄酒粗肴,兄弟一向不喜敬酒,我们
一见如故,就随意吃吧。”说罢,喝了一口。

  卓少华连忙举起酒杯道:“蓝兄雅人,在下能和蓝兄萍水论交,真是快事,
在下干此一杯,聊表敬意。”

  蓝允文目光一亮,欣然道:“卓兄快人快语,兄弟这一杯,那也该干了才是。”

  他本已放下酒杯,随着话声,果然又取起酒杯,一干而尽。

  两人杯酒论交,这一席倾谈,竟是愈谈愈觉投机,真是相见恨晚。卓少华也
在他谈论之中,才发现这位蓝兄才华卓绝,博学强记,经史百家,诗词歌赋,无
不通晓,心中更是好生钦佩。两人只顾谈话,回头看去,邻桌的人,都已先后上
路,伙计又下了两碗汤面送上。

  卓少华难得遇上一位知己良友,心情十分愉快,把一碗面连汤带卤,吃得津
津有味。蓝允文只用筷挑着吃了几口,便自停住,从身边掏出一锭碎银,会过酒
账,含笑道:“卓兄,我们也该上路了。”

  两人走出松棚,卓少华因有蓝允文同行,他是一个读书相公,脚下自然不好
走得太快,赶到分水,已是上灯时候。蓝允文似是对城中街道十分熟悉,领着卓
少华在大街上找到一家客店,要了两个房间。卓少华眼看这位新结交的蓝兄,出
手阔绰,自然是世家子弟,要住得舒服,也只好由他。

  第二天蓝允文交代店家,雇了两顶轿子,卓少华知他不善长途跋涉,也只好
和他一同乘轿上路,傍晚赶到新登,再由新登到达临安。这临安是个大城镇,两
人落店之后,蓝允文打发了轿夫,第二天又要店伙代雇了一辆马车,继续上路,
马车自然比坐轿要快得多了。

  一路上食宿,都是由蓝允文抢着会账,不必多说,这一路上,两人更是无话
不谈,当真情投意合,如胶如漆。这一天傍晚,车子进了镇江城,找了一家叫做
京口老店的客栈落脚。蓝允文要了两间上房,吩咐店伙,要厨下整治一席丰盛的
酒菜。

  店伙退去之后,卓少华忍不住问道:“蓝兄,今晚你要宴客?”

  蓝允文朝他微微一笑,接着词色恳切的道:“卓兄,我们萍水相逢,一见如
故,这几天来,可说欢若生平,只可惜会短离长,明天鸡唱之时,就要分手了,
不知何年何月,方得重晤,今晚,是你我兄弟的惜别宴,自然要丰盛些了,除了
你我二人之外,那会有什么旁人?”

  卓少华听得大为感动,黯然道:“这一路上,多蒙蓝兄照顾,兄弟已是感激
不尽,怎好……”

  蓝允文抢着说道:“卓兄,人之相知,贵在知心,你我既已结交,就是朋友,
我不许你再说感激二字。”他不待卓少华开口,接着道:“只是我有一件事,说
出来了,不知卓兄是不是会同意?”

  卓少华道:“蓝兄请说。”

  蓝允文望着他,徐徐说道:“我和卓兄,数日朝夕相聚,情同手足,明朝就
得分手,如果就此别过岂不枉自结交一场,因此兄弟之意,想和卓兄结为异姓兄
弟,不知卓兄意下如何?”

  卓少华大喜道:“这话我早想说了,只因不知蓝兄的意思,才不敢说出口来。”

  蓝允文喜形于色:“如此就好,卓兄,你今年几岁了?”

  卓少华道:“兄弟今年二十三,是九月里生的。”

  蓝允文忽然脸上一红,道:“我二十四,你要叫我……大哥哩。”

  卓少华朝他作了个长揖,说道:“小弟那就拜见大哥。”

  蓝允文喜不自胜,一把握注他双手,含笑说道:“那我就叫你兄弟了,兄弟
以后可不要忘了我这大哥。”

  卓少华抬目道:“我们今晚结为兄弟,祸福与共,生死同命,小弟怎会忘了
大哥?”

  蓝允文握着卓少华的手,微微起了一阵颤抖,点头道:“兄弟,有你这句话,
大哥心里高兴极了,今生今世,此情不渝,我……也不会负你的……”他神情显
得有些激动,连一双星目之中,也起了一阵雾水。这时正好店伙替两人送茶水进
来,蓝允文才矜持的退到窗下一张木椅上坐下。

  店伙巴结的替两人斟了两盅茶,陪笑道:“二位公子请用茶。”接着另外一
名伙计,在房中摆好两副杯筷,不多一会,就陆续送上菜来。

  蓝允文道:“兄弟请入席了。”

  卓少华道:“大哥请。”

  两人对面坐下,卓少华取过酒壶,说道:“兄弟来。”给蓝允文和自己面前
斟满了酒。

  蓝允文取起酒杯,明亮目光,朝卓少华望来,说道:“兄弟,人生得一知己,
可以死而无憾,我蓝允文今生今世,只有兄弟一个知己,天明唱别,情何以堪,
所以我们今晚这一席酒,须当尽醉……”他说到后来,声音也微有哽咽,突然举
杯一饮而尽。

  卓少华和他几日相处,觉得这位蓝兄倜傥风流,是个俊逸洒脱的人,却没想
到在临别前夕,他竟是如此兄弟情深,多愁善感,一时也觉依依难舍,急忙举杯
和他同时干了,慨然道:“大哥相爱之深,溢于言表,我们兄弟自然要一醉尽兴,
用酒来浇别情离绪了。”拿起酒壶,又给自己两人斟满了酒。

  蓝允文点头道:“这才是好兄弟。”果然又举杯一饮而尽。

  卓少华陪着他干了一杯,说道:“大哥请用些菜吧。”

  蓝允文两杯下肚,脸颊已经绯红,黯然说道:“满桌佳肴,我却难以下咽,
兄弟,来,我们再干一杯。”仰起脖子,咕的又是一口又干了一杯,卓少华只得
又陪他喝了一杯,店伙又忙着送上一盘热炒。

  蓝允文略为举杯,吃了一些酒菜,忽然抬起头来,双目凝注着卓少华,探怀
取出一块玉佩,徐徐说道:“兄弟,这是我从小佩在身边之物,随我多年,我把
它赠与贤弟,睹物可以思人,见玉如见愚兄,你好好收藏了。”

  随着话声,掌心一摊,伸手递了过来,卓少华只见他掌心托着一块羊脂白玉
椭圆形的玉佩,上面还雕刻着一株九蕙兰花,几瓣兰草,正好是玉中翠绿部份,
刻得十分精细。尤其在灯光之下,蓝允文五指纤秀,掌心肤色红润如脂,若不是
和他结为兄弟,真要误认是姑娘家的玉掌呢。

  卓少华看得不觉一怔,抬眼望着他,嗫嚅的道:“大哥,如此珍贵之物,小
弟如何能收?”

  蓝允文脸上已被酒力烘托得一片红云,急道:“你快拿去,这是我随身之物,
难道你别后不会想念我么?”他站起身,硬把玉佩塞到了卓少华的手中。

  卓少华拗不过他,只得收下,望着他道:“小弟恭敬不如从命,那就拜受了
……”说话之时,鼻中忽然闻到一缕淡淡的幽香。

  这几天他和蓝允文同乘一车,也不时可以闻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卓
少华心中还暗暗窃笑:“这位蓝兄虽然是俊逸不群,依然免不了富家子弟的习气,
连衣衫都薰了香。”

  但今晚连喝了两杯,酒意方浓,闻到这一缕幽香,心头忽然引起一丝绮念,
止不住有些心旌动摇,激动的握住了蓝允文的手,说道:“大哥,你真好。”

  蓝允文突然似有警觉,急忙一缩手,腼然道:“贤弟我们坐下来吃些菜吧。”

  卓少华不觉脸一红,垂首应了声‘是’,两人又自坐下。

  蓝允文这回不再喝酒,只是不住的劝菜,两人边吃边谈,无非说些诗词文章。

  卓少华师傅九眺先生,原是饱学之士,卓少华从小追随师傅,耳濡目染,对
文学根底,原也颇有涉猎,也不时讲些从师傅那里听来的江湖轶事,也听得蓝允
文津津有味。

  两人只顾清谈,早已停下筷来,蓝允文吩咐店伙撤去杯盘,沏上两盅香茗,
两人因分手在即,心头难免依依惜别,因此一直谈到初更时候,还是不肯就寝。

  蓝允文适时站起身来道:“贤弟,时光不早,你也该休息了。”说罢,回身
走出,但目中已隐有泪光,急急回房而去。

  翌日凌晨,卓少华盥洗完毕,依然不见蓝允文起床,走到隔壁,正待举手扣
门。只见店伙迎面走来,含笑道:“公子爷早,这位蓝公子天还没亮,就走了,
连你老的房间钱,都已付过了呢。”

  “大哥走了?”卓少华错愕了一下,心头顿生别离之感,怅然道:“他怎么
不告诉我呢?”

  店伙陪笑道:“大概是为了让公子爷多睡一会,不忍吵醒你了。”

  卓少华忽然若有所失,点点头,回到房中,不觉取出雕着兰花的玉佩来,轻
轻摩挲了一番,才收入怀中,起身走出,赏了店伙一锭碎银,才注渡口而去。从
镇江渡过江,就是瓜州,往西,经过真州,就是六合,因境内有六合山而名。

  六合山在县城西南,有寒山、狮子、石人、双鸡、芙蓉、妙高等六峰。六合
门在妙高峰下南麓,设有六合门的祖师堂,故而奉祀的掌门人,必须住在六合。

  六合门原是少林支派,注重内外兼修,以精气神为内三合,手眼鼻为外三合,
内外相合,而谓之六合。最着名的有‘六合剑’、‘三指功’、‘六合二十四手
’,另外还有‘六合刀’、‘六合枪’等,门人弟子遍及大江南北,江湖武林,
除了领袖群伦的少林,武当两派之外,六合门也是有数的大门派之一。

  当今,六合掌门人高天祥,就住在六合山芙蓉峰下,把他的庄院命名为‘芙
蓉山庄’。高天祥为人谦和,是个恂恂君子,年届重五,夫人早已过世,膝下只
有一女,取名美云,今年才十七岁,拜在师妹瑞仙门下。卓少华到了六合,好不
容易才打听到掌门人住在芙蓉峰下,芙蓉山庄。

  他依着地址找到了庄院门口,一名庄丁问他找谁?卓少华不敢说出父亲的名
字,只得含笑道:“我是找家师来的。”

  那庄丁问道:“朋友的师傅是谁?”

  卓少华道:“家师是九眺先生。”

  庄丁听说是九眺先生的门下,连忙堆笑道:“少爷请进,司空先生正在西花
厅陪黄山老道长下棋,小的替你领路。”

  卓少华道:“多谢管家。”

  庄丁道:“少爷不用客气。”说罢,走在前面带路。

TOP

0
第三章 惊人发现卓少
华跟着他,从二门右侧一道边门,折入走廊,一面问道:“卓老爷子来了吗?”

  庄丁陪着笑道:“卓老爷早就来了,正和庄主在书房里,陪着几位贵宾聊天。”

  卓少华心中暗道:“爹果然来了,那么自己在家中书房看到的一幕,究竟是
怎么一回事呢?对了,那一定是假扮万大叔的褚彪的同党玩的把戏了,但他们这
么做,又是为什么呢?”他随着庄丁,穿过一进房舍、跨出月洞门,是一片花圃,
迎面三间雅舍,窗明槛敞,十分清幽。

  卓少华举步跨上石阶,中间一间小厅,摆设精致,左首一间,长窗敞开,棋
子丁丁。窗下隔着一张花梨长几,对坐着两个老人,一个白面黑须,穿青布长袍
的正是自己师傅。另一个是身穿古铜色道袍,白发白须的老道人,大概就是黄山
老道长了,他面前几上放着一个古铜色的大葫芦,好像装的是酒。

  这一瞬间,卓少华突然想到一个人,他听师博说过,黄山松云道长,人称醉
道人,身边经常带着一个大葫芦,不论走到那里,酒不离口,没有人知道他这葫
芦里能放多少酒?另外还有一个特征,是他左右面颊,布满红白斑点,有如星斗,
鹤发童齿,肤色光润,据说他年纪已经一百多了,还是师祖同辈的人,但他和师
傅是棋友,也是忘年之交,每年师傅总要到黄山去探望他一次。心中想着,不觉
放轻脚步走了进去,口中低低叫了一声:“师傅。”

  九眺先生目光一抬,看到卓少华,不觉奇道:“少华,你怎么也赶来了?哦,
快过来拜见师伯祖,这就是为师时常和你提起的黄山松灵老道长,他老人家年纪
比你师祖还大……”一面朝老道长道:“他是小徒卓少华……”

  卓少华慌忙向老道人跪拜下去,口中叫了声:“师伯祖……”

  醉道人呵呵一笑,抬手道:“小友快起来,贫道和你师祖是老朋友,和你师
傅也是朋友,唔,这小友人品不错,来来,老道年岁不小了,童心未泯,咱们也
交个朋友,别再叫我师伯祖了。”卓少华拜下去的人,突觉一股柔和的力道把自
己身子托了起来,抬头看去,松灵道长果然面颊上红白斑点,宛如星斗一般,双
目清光如电,笑眯眯的望着自己。

  九眺先生忙道:“老道长看得起小徒,还望多加教诲,他还是个小孩子。”

  醉道人呵呵笑道:“咱们相识之时,你还不是个小孩子,咱们相交也不是有
四五十年了么?哈哈,贫道和你们六合门三代交友,岂不也是一段佳话?小友,
你说,愿不愿意和老道交个朋友?”

  九眺先生看他这么说了,只得朝卓少华道:“少华,你能得蒙老道垂青,这
是你的福缘,还不快答应老道长?”

  卓少华躬身道:“晚辈谢谢老道长。”

  “对。”醉道人欣然道:“你师傅知道我老道的脾气,好,咱们从现在起,
就是朋友了,你就叫我老道长,我叫你一声小友,这就是忘年之交,唔,你会不
会下棋?”卓少华低着头道:“会一点,是师傅教的。”

  “好,好。”醉道人连说了两个好字,接着道:“待会儿,你和老道下一盘
试试看,从前你师傅一直输给我,这几年他已经可以和老道下成平手了。”

  九眺先生笑道:“这盘棋,道长……”

  醉道人左手朝棋枰上一阵乱搓,说道:“这盘不算……”他右手举起葫芦,
一阵狂喝,纵声大笑道:“贫道和你们六合门三代论交,岂不快哉?”随着话声,
人已站了起来,说道:“你们师徒两个谈谈吧,老道喝醉了,想去透透风。”飘
然往外行去。

  九眺先生问道:“少华,你来了,可曾见大师兄么?”

  卓少华道:“没有,弟子听这里的庄丁说,爹和掌门人在书房里陪同几位贵
宾聊天,所以先找师傅来了。”

  九眺先生点点头,又道:“你是大师兄在家里留了信,叫你来的么?”

  “不是。”卓少华道:“弟子是回到九眺峰找师傅去的,师傅到这里来了,
才赶来的。”

  九眺先生目光一注,问道:“你赶回九眺峰找为师有事?”

  “是的。”卓少华望着师傅,说道:“弟子这次回家,遇上了几件怪事,所
以急着赶回山,想禀报师傅。”

  “怪事?”九眺先生微一错愕,道:“你遇上了什么怪事?”卓少华就从自
己在杭州认识一位跛足老人,托自己顺道往五龙山庄带一口信说起,因此回家已
经迟了两天,如何在书房发现父亲倒卧地上,奄奄一息。

  “慢点。”九眺先生道:“你说什么?你亲眼看到大师兄倒卧地上,奄奄一
息,你没看错?”

  “绝不会看错。”卓少华接着把爹看到自己之后,只说了一个‘一’字,就
已气绝,自己如何在爹右手发现一支朱红毒针。

  九眺先生沉吟道:“手指有焦痕,那是‘离火针’了?后来呢?”卓少华又
把自己没找到娘,却遇上万大叔。

  九眺先生道:“大嫂到杭州进香了,哦,万大川怎么说?”卓少华接下去把
万大叔如何和自己同去书房,已经不见了爹的尸体,连放置在几上的毒针,均已
不见,但却被自己识破了那人不是万大川,他只是戴了一张假面具,此人叫褚彪,
他在自己问话之时自尽了。

  九眺先生道:“他是服毒死的,唔,你可曾搜他的身?”

  “没有。”卓少华说出如何埋了褚彪,就连夜赶路,如何在萧山附近遇到五
龙庄的孟氏三雄被人押着上路,自己如何冒充褚彪,进入兰赤山庄。

  “兰赤山庄?”九眺先生脸露惊异的道:“为师的从未听人说过,兰赤山还
有兰赤山庄?唉,你这孩子,也太大胆了,连孟氏三雄,都不是人家的对手,你
还敢混充他们的人进去?后来呢?”卓少华把在兰赤山庄,如何和庄主交手,他
如何催自己离去,详细说了一遍。

  “严文澜?江湖上从未听说有这么一个人?”九眺先生攒着眉道:“不过据
你所说,追风客鹿昌麟,翻天手吉鸿飞,居然当了他的正副总管,这倒不可等闲
视之……”略为沉吟,又道:“但大师兄已经来此多日,家中怎会……”

  他一手捻着黑须,半晌不语,一张白皙皱纹的脸上,眉峰渐渐聚拢,脸色也
随着凝重,一把拉着卓少华走到北首一张椅上坐下,低声道:“你没见过大师兄
那是最好不过,你方才和为师说的这些话,只有我们师徒二人知道,不准再跟任
何人提及,就是对大师兄也一字莫提,知道么?”

  卓少华点点头道:“弟子记住了。”

  “好。”九眺先生起身道:“你既然来了,那就随为师到书房去叩见掌门人
和大师兄去。”卓少华应了声‘是’,跟着师傅出了西花厅,绕过迥廊,转出东
院,是一座小院落,却有假山花木之胜,书房一排五楹,轩朗古雅。

  走近书房,就听到从敞开的明窗中,传出一阵高声谈笑,敢情已经来了不少
宾客。卓少华随着师傅身后,跨入书房,抬目看去,除了掌门人(高天祥)和自
己父亲(卓清华)之外,还有文士打扮,举止文雅的四师叔董仲萱,和一身青衣,
风姿绰约的五师叔许瑞仙。

  另外还有三人,一个是身材高大,面如重枣;一个中等身材,脸如淡金;第
三个脸色黝黑如土,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黑褂,看去像个土财主。这三人卓少
华从未见过,不知是什么人?大家看到九眺先生走入,纷纷站了起来。

  九眺先生连忙拱手道:“冯兄、陆兄、刘兄、久违了。”卓少华立即趋了上
去,朝掌门人叩头。

  高天祥含笑道:“起来,起来。”一面朝卓清华道:“大师兄令郎已经有这
么大了,真是可喜之事。”

  “掌门人夸奖。”卓清华回头道:“少华,你先来见过这三位老前辈。”有
外客在场,自该先见过外客,这就指着红脸老者是武功山武功门的陆鸿藻,淡金
脸老者是九华剑派的刘寄生,戴瓜皮帽的土财主是徽帮大老冯子材,都是大江南
北大名鼎鼎的人物。卓少华一一见过,然后又向四师叔董仲萱、五师叔许瑞仙请
了安。

  董仲萱含笑问道:“少华,二师兄的‘擒拿手’,你学会了么?”

  许瑞仙道:“这个还用问,少华从师已有十年,二师兄那会不把看家本领传
给他呢?”

  “你呢?”董仲萱看了她一眼,问道:“你有没有把看家本领传给美云?”

  “自然有了。”许瑞仙嫣然一笑道:“美云听我们说起,四师叔的‘六合二
十四手’是咱们六合门的精华所在,她就吵着要跟四师叔学呢。”

  董仲萱笑道:“师妹竟然替我吹起法螺来了,好,美云要学,我怎会藏私?”

  九眺先生大笑道:“好哇,四师弟,你要教美云,就得连少华一起教才行,
做师叔的,可不能偏心呀。”

  董仲萱道:“二师兄怎么也跟小弟开起玩笑来了。”

  “四师弟那是答应了。”九眺先生道:“少华,还不谢谢四师叔。”

  卓少华跟着朝董仲萱躬躬身道:“多谢四师叔。”就在此时,但见门外红影
一闪,就一阵风般走进一个身穿梅红衣衫的少女来。

  许瑞仙忙道:“徒儿,你来得正好,四师叔答应教你六合二十四手了,还不
去谢谢四师叔?”

  “真的。”那梅红衣衫少女听得眼睛一亮,扬着眉,喜孜孜的道:“谢谢四
师叔。”卓少华听五师叔的口气,这梅红衣衫少女就是五师叔的弟子,掌门人的
掌珠高美云了。

  他见过这位小师妹,那是五年前掌门人五十大庆,爹带自己来的,那年她还
是个小女孩,梳着两个丫髻,蹦蹦跳跳的,如今已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像一朵含
雾笼烟,含苞待放的花朵了,他自然不好意思去招呼她了。许瑞仙道:“美云,
你怎么不认识卓师哥了?”

  高美云给师傅一说,一双明亮的秋波,倏地抬了起来,她看到了俊美而略感
陌生,又似曾相识的卓少华,一如春花般的脸上,蓦地飞起两朵红云,缓缓垂下
头去,低低的叫了声:“卓师哥。”

  卓少华也脸上一红,叫了她一声:“师妹。”

  董仲萱含笑道:“你们两个师傅都想偷懒,见到我,就把事情往师叔头上推,
谁教我是你们师叔,打明儿个起,我就教你们六合二十四手,这是实用招式,两
个人一起练,可以互相喂喂招,比一个人练好得多了。”卓少华听说有花朵般的
高师妹和自己一起练,心头自是高兴,欣然点了点头。

  高美云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喜悦,红着脸道:“我时常听爹赞卓师哥是二师
伯的高足,武功高强,我和他喂招,准吃亏的。”

  许瑞仙道:“少华是二师兄的高足,你也是我的高足呀,从前我学艺的时候,
时常由大师兄、二师兄代师授艺,有时我出手打到二位师兄身上,二位师兄总是
不还手的。”

  九眺先生笑道:“五师妹还记得?”

  许瑞仙道:“自然记得了,我这话是告诉少华,就是做师哥的要有被师妹打
上几拳不还手的雅量。”

  高天祥呵呵一笑,道:“五师妹,我把丫头交给你,是要你好好替我管教,
你别把这丫头宠坏了。”

  高美云不依道:“爹,你这么一说,以后师傅就要对我凶了,那怎么办?”

  这话听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高美云粉脸一红,娇羞的道:“你们都笑我,我不来啦。”一扭头,正待往
外跑去。

  高天祥叫道:“云儿,慢点,为父有事要交代你。”

  高美云只得站停下来,望着爹道:“爹有什么事?”

  高天祥一指卓少华,说道:“你卓师哥远来是客,他待在这里,屋里都是长
辈,坐也不好,站也不好,岂不受到拘束,你是主人,该带他去四面走走才是。”

  高美云红着脸,点点头,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望着少华一转,羞涩的说
道:“卓师哥,你随我来。”急步走出去。

  卓少华望望父亲,卓清华蔼然一笑道:“快去吧。”卓少华应了声‘是’,
红着脸走了出去。高美云已在圆洞门外等着他,看他出来,就低着头往外门去。

  卓少华跟在她身后,心头止不住跳得很厉害,一句话也不敢和她说,两个人
只是一前一后默默的走着。

  转出长廊,高美云回头道:“卓师哥,我们到那里去呢?”

  卓少华道:“随便。”

  高美云望着他,转动了下眼珠,说道:“我们后山就是芙蓉峰,景色很好,
我们到山上去可好?”

  卓少华点点头道:“好。”

  高美云朝他甜甜一笑,转过身去道:“那就快去。”她和他说过这几句话,
就已不生份了,轻快的走在前面带路。

  两人出了芙蓉山庄,高美云等着他,走成了并肩,偏脸道:“卓师哥,你还
记得不?五年前我爹五十岁那年,你随大师伯来过我家。”

  卓少华侧脸看着她白里透红的脸孔,红得像刚迎向朝阳初开的花朵,这是五
年前所没有的俏丽,笑漾在眼角里,漾在眉梢上。他没有说话,她自然发觉了,
赧然道:“不要这样看我。”

  卓少华心头一荡,低低的道:“我记得,那时候,你还梳着两个丫角,很淘
气,也很顽皮。”

  高美云偏着头问道:“现在呢?”

  卓少华道:“很美。”

  高美云心里甜甜的,故意披披嘴道:“我才不美哩,丑死啦。”一甩两条辫
子,急步奔了出去。卓少华跟在她身后走去,越过小溪,山麓间有一棵覆盖如伞
的大樟树。

  高美云一直走到树下,才转过身来,轻盈的笑道:“卓师哥,这里你不是来
过么?还记不记得?”

  卓少华笑了笑道:“我自然记得了,我们在这里捉迷藏。”五年前,卓少华
已经是十八的青年,当然不会像小孩子一样还要捉迷藏,他是拗不过小师妹,才
被高美云用手帕蒙着眼睛,非捉她不可。

  高美云小嘴一噘,说道:“啊,卓师哥,那天我好佩服你哦,你蒙着眼睛,
不论我躲到那里,你都能把我捉住,你在我心中,好了不起,那天,我玩得好高
兴,直到现在,我还时常……时常想……起你……”她说到后来声音渐渐低了,
粉脸也红了起来,不自禁的低下头去。

  卓少华面对这位亭亭玉立的小师妹,娇羞得像一株含羞草,心里不由荡漾起
一丝甜意,微笑道:“其实也没什么,那时候,师傅正好教我听声辩位,所以虽
然蒙着眼眼,还可以听得到你躲在那里?”

  高美云道:“后来我才知道,哼,要是换了现在,你就捉不到我了。”

  “咕嘟……咕嘟……”

  “咦。”高美云口中轻‘咦’了一声,问道:“卓师哥,这是什么声音?”

  卓少华侧耳听了一会,道:“没有什么?”

  高美云道:“我明明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话声未落,又听到‘咕嘟’、
‘咕嘟’两声,于是急忙叫道:“听。”

  “咕嘟……咕嘟……咕嘟……”卓少华这回也听清楚了,把头望着树上。

  “咕嘟……咕嘟……”

  “是在树上了。”高美云也仰起了头,但看了半天,依然什么也没有看到,
不觉奇道:“这会是什么声音呢。”

  “咕嘟……咕嘟……”卓少华也运用目力,朝树上看了去,他竟然也没有看
到什么,但‘咕嘟’、‘咕嘟’的声音,却一直断断续续的从头顶上传来。

  高美云道:“卓师哥,我们到树上去找找看看,看谁先找到好不?”话声一
落,人已一掠而起,往树干上跃去。

  那知她跃到树上,只听到‘咕嘟’‘咕嘟’的声音,一下在左边,一下又在
身后,她施展轻功在树枝上跃来跃去,就像一支小云雀,但还是找不到一点影子?

  心里一急,就娇声道:“卓师哥,你快上来呢,我一个人找不到呀。”

  卓少华站在树下,自然也听到了,那‘咕嘟、咕嘟’的怪声音,忽高忽低,
忽左忽右,好似存心和高美云捉迷藏,飘忽不停,心中也暗自奇怪,一时触动了
好奇心,立时双足一点,身子凌空拔起,一下落到一枝横干上。

  就在他停身之时,耳中已听清楚‘咕嘟’之声,就在自己头顶,当下微一吸
气,身子往上窜起,再听那‘咕嘟’之声,还在头上。两人一左一右,相互起落,
一直攀腾而上,怪声就像有意捉弄两人,也随着往上升,攀升到大樟树顶颠,依
然什么也没有看到,再侧耳一听,那‘咕嘟’声音,又在两人脚下响起。

  高美云道:“卓师哥,你在这里别动,我下去找她。”于是她又随着声音往
下,那知她跃落一段,那怪声依然在脚下,她再下落一段,声音还是在下面。

  卓少华也听出怪声在下面,就跟着下来。高美云落到最下一枝横杆,听到怪
声已经到了大树后面,急忙叫道:“卓师哥,你到树后去。”

  她翩然飞落大树前面,卓少华也同时飘身落到树后,只听那怪声好像就在自
己身后,也急忙叫道:“师妹,你快来。”

  高美云赶到树后,问道:“在那里?”话声方出,但听一阵‘咕嘟’、‘咕
嘟’的声音又从大树前面传了过来。

  两人蹲着身子仔细倾听了一阵,这回确定那声音果然是从大树前面传来的了。

  高美云朝卓少华呶呶嘴,示意他往左闪出,自己向右,两人同时往前面包抄
过去。

  这棵大樟树的树身,足有数人合抱,这回他们两人以最快的身法,抄到前面,
只见大树底下坐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道人,一手抓着一个大葫芦,仰起脖子,在
咕嘟喝酒。

  那怪声正是他把酒灌下喉咽发出来的声音。卓少华口中哦了一声,笑道:
“原来是老道长。”这喝酒的老道,正是黄山醉道人——松云道长。

  醉道人眯着醉眼,放下酒葫芦,呵呵笑道:“你们方才不是在说捉迷藏吗?

  什么听声音辨位?你们不是听到老道喝酒的声音么?辨出位来了没有?“

  高美云不认识醉道人,披披嘴道:“大树上有枝叶做掩护,自然不容易找得
到了。”

  “啊啊。”醉道人大笑道:“没有树枝,你们两个一样捉不到我老道,不信,
咱们就来捉捉看。”

  高美云道:“我才不信呢。”

  “好。”醉道人喝得醉醺醺的,站了起来,一手捧着葫芦,说道:“老道就
和你们赌上一赌,咱们就在这棵大树底下,不能跑出三步,你们两个捉我一个,
老道要是被你们捉住了,不,在我老道身上碰一下也算,就是老道输了。”

  高美云道:“你输了怎么样?”

  醉道人道:“老道输了,就传你一记手法。”

  高美云披披嘴道:“你有什么手法?”

  卓少华道:“师妹……”

  醉道人偏过头来,朝卓少华挤挤眼睛,拦着道:“咱们在谈条件,你别插嘴。”

  一面又朝着高美云道:“老道有一手捉麻雀的绝活,你们赢了,我就传给你
们,你看。”他右手忽然朝树枝上一招,但见一支麻雀果然敛翅飞落掌心,一动
不动,醉道人手心一抬,麻雀就振翅飞了出去。

  这下直看得高美云心头大惊,暗道:“这老道不知是谁,竟有这么大的本领。”

  一面问道:“要是我们输了呢?”

  醉道人一指葫芦,说道:“你只要把老道这个葫芦里装满酒就行。”

  高美云道:“好,我们赌了。”

  醉道人真是人老心不老,兴致勃勃的说道:“很好。”他用脚拖着,在大树
底下绕行一圈,山石泥土顿时划了一道寸许深的圆圈,伸手一指,说道:“咱们
以这圆圈为界,不能跨出界外去。好了,你们两个可以来捉我了。”

  他划的一道圈,以大树为中心,果然只有三步来宽,如果两个人联手,绝不
会捉不住他,何况他说过只要在他身上碰到一下,也算他输了。高美云道:“我
知道你轻功好身法快,你如果绕着大树跑,我们跟在后面就追不上你了。”

  醉道人道:“我不绕树跑就好了。”

  高美云道:“还有,你轻功好,等我们要捉到了,你往上腾空掠起,我们也
一样捉不到你呀。”

  醉道人摇着头,笑嘻嘻的道:“我不往上跃,脚尖决不离地,离地就算老道
输。”

  高美云道:“真的。”

  醉道人道:“自然是真的了。”

  高美云嘻的笑道:“那我就可以捉到你了。”话才说到一半,一扭腰,右手
突出,疾快的朝醉道人抓去。

  醉道人‘啊’了一声,笑道:“你连招呼也不打一声。”人影一闪,从高美
云身边滑过,一下到了她的左侧。高美云听风辨位,身子快若飘风,左手反抓而
出。

  醉道人上身微俯,又滑溜的从她身边闪过,口中笑着道:“小友,你也来呀,
只有两人玩,没意思。”

  高美云也娇声叫道:“卓师哥,讲好我们两个人捉的,你还站着作甚,快些
来捉呀。”一记‘乳燕投怀’,翩然飞了过去,双手同时扑到。那知醉道人依然
上身微俯,从她身侧闪出。

  卓少华看了一阵,不觉也有些技养,说道:“老道长,晚辈那就来了。”他
看醉道人从高美云身边闪出,恰巧离自己不远,人随声发,左脚朝前跨出,右手
五指如钩,觑准醉道人立身之处,朝他右手大袖抓去。

  他师傅九眺先生精擅擒拿手,揉合六合门心法,独创‘六合擒拿手’,在武
林中算得是擒拿手法中的翘楚。那知他身形才动,刚要出手之时,醉道人明明站
着不动,眨眼之间,只见他上身微俯,忽然不见踪影。原来他这一闪,已经闪到
了高美云的身侧,高美云一声不作,双手合抱着抓去。醉道人依然上身微俯,人
影顿杳,躲到卓少华的身后来了。

  高美云急叫道:“卓师哥,快,他在你身后呢。”

  卓少华也听到了,醉道人在自己身后举起葫芦,正在‘咕嘟咕嘟’的喝酒,
一时那还怠慢,身形疾转,左手一记‘玉带围腰’,闪电般抓去。他回身之际,
还看到醉道人仰着脖子在灌酒,但等到手指快要接触到他宽大的道袍之时,他喝
酒的姿势不变,只是连同葫芦,上身微俯,这一俯,就像变戏法一般,竟然很快
的从自己抓去的手指边缘滑了出去。

  卓少华从师多年,这下看得最清楚也没有了,心中暗自忖道:“这是什么身
法,竟有这般快法?好像他一直用这记身法,就一连躲开了自己和师妹的好几次
抓去的手法了。”醉道人闪出去的人,忽然回过头来,朝他眯着眼笑了笑。

  高美云变了几次手法都没有抓得到他,心中也在暗暗忖道:“他说过,只要
碰到他身上,就算他输了,自己就不用抓他,何不改用师傅教自己的掌法,只要
打到他就好了。”

  一念及此,立即身子一挫,一双玉掌,上下翻飞,施展出‘六合掌法’,身
形如风,出手如电,片片掌影朝醉道人攻了过去。卓少华也双手如钩,配合师妹
的动作,展开‘擒拿手’、‘三指功’,双手连环,朝醉道人抓去。

  但任你大树底下划的这道界限只有三步来宽;任你两人着着进逼,一个掌势
连翻,一个双手擒拿,醉道人依然从容不迫,捧着葫芦‘咕嘟咕嘟’的喝酒,现
在他又换了一种身法。左肩一侧,就可以从两人四支手掌中间穿了过去,别说抓
到他一点衣角,就是连宽大的道袍,也没碰上一丁点。

  高美云女孩儿家好胜心强,只是不住的想增加自己的速度,和不时的中途变
招,她的目的是一心想碰上老道人一下。卓少华究竟比她大了几岁,见识较广,
发现醉道人的身法奇特,就处处留上了心,双手虽然并未停止,但目光炯炯,只
是默默的注视着醉道人的踉跄脚步,和他一回俯身,一回侧身的变化,心中也时
有所悟。

  夕阳渐渐西下,三个人影,犹自在树底下,不断的进迫追逐,盘旋不停。高
美云几乎把这几年跟师傅学来的身法、手法、轻功全用上了,一张粉脸,汗珠一
颗颗沿着脸颊,直流下来。

  “好啦,好啦。”醉道人捧着葫芦叫道:“可以停手了,你门永远也打不到
老道的,快回去啦,你们看,不是有人来叫你们啦。”两人听他一嚷,立刻停下
手来,再回头看去,大树底下,那里还有老道人的踪影?

  高美云满脸通红,娇喘吁吁的道:“卓师哥,我们上当啦,给老道士跑了。”

  卓少华含笑道:“师妹,你当老道长是谁?”

  高美云问道:“你说他是谁?”

  卓少华道:“这位老道长就是游戏风尘的醉道人松云道长。”

  高美云啊了一声道:“他就是和师祖同辈,又和二师伯是朋友的醉道人?”

  话声甫落,只听醉道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老道和你们也是朋友,不是朋
友我老道人会和你们捉迷藏?”

  这时果见大路上正有一个青衣汉子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说道:“卓少爷,小
姐,庄主请你们赶快回去,厅上快开席了。”

  高美云很自然的伸过手来,拉着卓少华的手,说道:“卓师哥,爹在叫我们
了呢。”卓少华被她又柔又软又细腻的手拉着就走,脸上不禁有些发烧,心里也
有些迷迷糊糊的跟她回到了庄中。

  这时芙蓉山庄前进,早就灯火如画,酒席摆在西花厅上,一共是三桌,品字
形最上首的一桌,还空着没有人坐。左首一席,坐了六个人,那是武功门陆鸿藻、
九华剑派刘寄生、徽帮冯子材,另外三个赫然是五龙山的孟氏三雄孟居礼、孟居
义、孟居廉兄弟三个。

  右首一桌坐着三个客人,卓少华没有见过,那是淮南鹰爪门的雷东平,鄱阳
忠义堂总舵主徐桐,太湖震泽庄庄主邵竹君,坐着陪同客人闲聊的则是卓清华,
董仲萱和许瑞仙三人。卓少华、高美云刚走到父、师身边,只见高天祥和九眺先
生二人,也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卓清华抬头问道:“二师弟,老道长怎么不来?”他口中的老道长,自然是
指醉道人了。难怪中间一席没人敢坐,原来高天祥和九眺先生是去请醉道人来入
席的。

  九眺先生道:“老道长不知去了那里,庄上的人都没见到他,唉,这位老前
辈就是这样,他不喜欢和许多人酬酢,小弟看随他去吧。”

  高美云道:“二师伯,那老道士方才就在后山山脚下,和我们捉迷藏呢。”

  高天祥喝道:“美云,说话不许没有礼貌,要叫老道长。”

  九眺先生问道:“他也回庄来了么?”

  高美云道:“不知道,他只是要我们来,一转眼就不见了。”

  九眺先生点了点头,然后抬头道:“老道长不会来了,好在小弟已命庄丁送
了两缸好酒到他房中去了,掌门人请上坐吧。”

  卓清华站起身道:“是啊,掌门人请。”

  高天祥道:“这个怎么成?高朋贵客满座,小弟忝为主人,怎好坐到首席去?”

  一面抬着手道:“雷兄(雷东平)、刘兄(刘寄生)、孟兄(孟居礼)三位年岁

  较长,请上首座。“

  鹰爪门雷东平年已七旬,脸色红润,须发略见花白,闻言急忙抱拳道:“不
敢当,高兄虽是主人,乃是寿翁,理该上座。”

  九华剑派刘寄生也道:“主人不用客气,今晚是暖寿,寿星坐在上首,才是
光耀南极。”

  孟居礼随着二人说话之时,只说了句:“不敢。”高天祥还是再三谦让,最
后非要大师兄卓清华坐上首不可。卓清华在几个同门师弟推举之下,只得坐了首
席。

  高天祥又要九眺先生坐第二位,九眺先生再三不肯,但还是拗不过掌门人,
接着按同门次序,高天祥坐了第三位,其次是董仲萱、许瑞仙,下首两个弟子则
是卓少华和高美云。庄丁陆续送上酒菜,主人起身敬酒致谢,客人们纷纷举杯致
贺,这是咱们任何宴客场面都有之事,不必细表。

  酒过三巡,武功门陆鸿藻起身抱抱拳道:“寿星,卓老大,诸位老哥,今天
难得大家在这里聚会,兄弟有几句肺腑之言,要向诸位老哥一谈,近年来,江湖
上虽然还算风平浪静,但自从昔年六合门前辈裴元钧裴大侠过世之后,八大门派
就未曾再重选武林盟主,这句话差不多已有五六十年之久了。江湖同道,形若一
盘散沙,少林、武当在武人心目中,虽是领袖群伦的两大门派,事实上,也早巳
名存实亡,从未过问江湖之事,因此,这二三十年来,江湖武林,已成群龙无首
之势……”大家听他说话,准也没有作声。鹰爪门的雷东平却听得不住点头,口
中‘唔’了一声。

  陆鸿藻接下去又道:“去年三湘武林同道,已推举少林南派名宿铁指绵掌张
椿年为三湘盟主,据说河北各省今年也推举了金刀李千钧为北五省盟主,咱们大
江南北,地当全国最繁荣的所在,武术门派林立,从事武馆、镖局的武林同道,
更是不在少数,因此兄弟觉得咱们也应该推举一位盟主,团结大江南北的武林同
道,实有必要,诸位老哥以为如何?”

  雷东平点点头,道:“陆兄说的极是,咱们大江南北的武林同道,岂可后人?

  这提议兄弟代表鹰爪门,完全赞成。“

  孟居礼起身道:“推举大江南北武林盟主,兄弟代表五龙门,也完全赞成。”

  太湖震泽庄庄主邵竹君道:“推举盟主,兄弟也深表赞同,只是该如何推举
法呢?大江南北,武林同道不在少数,总不能请大家到齐了开个万人大会吧?”

  鄱阳忠义堂总舵主徐桐笑道:“大江南北武林同道虽然为数不少,但若说足
可代表一方,或以武术门派来说,咱们今晚在座之人,差不多也到齐了,大家如
果认为可行,不妨在今晚推举一位盟主,有咱们这些人公推出来的,大江南北,
还有谁会不同意?”

  徽帮冯子材呵呵大笑道:“不错,拣日不如撞日,咱们就当场推举一位盟主
好了。”六合门的人,因掌门人没有开口,谁都不敢独自表示意见。

  武功门陆鸿藻目光一转,落到高天祥的身上,洪声说道:“寿星,你老哥怎
么不表示一点意见?”

  高天祥含笑道:“不敢,这是大江南北武林同道的一件大事,诸位老哥既然
认为可行,兄弟自当追随骥尾,举手附议。”

  陆鸿藻闻言大喜道:“好了,兄弟这项提议,获得大家支持通过,现在就请
大家公推一人为大江南北的盟主。”

  徽帮冯子材起立说道:“六十年前,主盟武林的裴盟主就是六合门的前辈,
咱们自然该推六合门高掌门人当咱们盟主了。”

  他话声方落,高天祥慌忙站了起来,双手连摇,说道:“这个万万使不得,
兄弟才疏学浅,德薄能鲜,如何克当大任?兄弟万不敢当,还望诸位老哥另举贤
能,另举贤能。”

  孟居礼起身说道:“六合门是江南第一大门派,人材辈出,高掌门人不肯屈
就,还有卓老大人品武功,素为大江南北武林同道所钦敬,不如就请卓老大担当
重任,不知诸位老哥以为如何?”

  “好。”陆鸿藻大笑道:“孟老大此话有理,兄弟极表赞同。”接着雷东平、
刘寄生、邵竹君、徐桐都一致赞成。

  卓清华站起身道:“诸位老哥雅爱,兄弟万分感激,只是……”

  他话未说完,陆鸿藻就摇手道:“卓老大,这是大家的意见,你老哥不用说
就是了。”

  雷东平也相继起身道:“大家决议之事,卓老哥就是要推,也推不掉的。”

  高天祥也道:“大师兄,他们诸位既然这么说了,你就答应下来吧,这是六
合门的光荣,小弟也与有荣焉,大师兄不用再客气了。”

  许瑞仙跟着道:“大师兄能出任大江南北武林盟主,和南张(三湘张椿年)、
北李(河北李千钧)鼎足而三,应该当仁不让才是,今晚是掌门人的寿日,也是
大师兄荣任之日,小妹敬大师兄一杯。”说完,举杯一饮而尽。

  “师妹,你这杯酒,愚兄只好敬领了。”卓清华举杯和她对干了一杯,然后
朝众人连连抱拳道:“兄弟承蒙诸位老哥抬举,复承敝门掌门人的鼓励,看来兄
弟也只好勉为其难了,谢谢诸位,谢谢掌门人。”

  盂居礼站起身,一手举杯,大笑道:“来,来,诸位老哥,咱们来敬盟主一
杯。”于是大家纷纷站了起来,向卓清华举杯致敬,一饮而尽。

  九眺先生虽然也随着众人站了起来,但他素知大师兄淡泊名利,如今眼看大
家公推大师兄当盟主,他虽然表示谦让,但等掌门人要他答应下来,大师兄就一
口答应,而且脸有喜色,心中不禁暗自泛起一丝疑惑,干了一杯酒,就随着大家
默然坐下。

  许瑞仙道:“少华、美云,你们还不快跟大师兄敬酒。”卓少华、高美云也
一齐起身,敬了一杯酒。

  大家又闹哄哄的喝起酒来,武林朋友,都是善于饮酒的洪量,今晚既是六合
门掌门人的寿筵,又是六合门大师兄当选了盟主,这是双喜临门,自然不醉不休,
大家既敬寿星,又敬盟主,再向六合门每一位同门致贺。

  闹酒乃是中国人历代相传的看家本领,由小杯换大杯,由一杯变三杯,来而
不往非礼也,于是你敬我,我敬你,互相敬个不休,酒像开水般灌了下去,每一
个人由微醺而酩酊,才宾主尽欢而散。众人之中,九眺先生酒喝得最少,但心头
像喝醉了酒的压迫之感,却是最多。

  酒醉席散,宾客们带着醉意,各自回转宾舍休息,宾舍是在西花厅右侧一排
五间楼房,曲廊相通,廊外叠石为山,引水为池,小有花木之胜。九眺先生独自
乘着月色,踏着碎石铺成的小径,漫步走近池边,夜色渐深,人声已寂,他负手
凝望着倒映入池水中的月亮,池水平静得像一面镜子,但他心里恰似被料峭东风
吹皱的一池春水,涟漪不已。

  他在今天午后,曾听卓少华述说经过,这自然是事实,只是这一段经过使他
无可捉摸,现在他渐渐的从思索中想把它拼凑起来。譬如五年前掌门人五十大庆
本该铺张的,但掌门人并未邀请外人,只有自己几个同门师兄弟欢聚。

  这次掌门人重五寿诞,本来没有什么好铺张的,但却邀请了大江南北的武林
同道,据说这是大师兄卓清华的意思。大师兄素为江南同道所敬重,但是他一向
谈泊名利,自从镖局收歇之后,就从未和江湖同道有过往来,这次何以要邀集大
江南北的同道,替掌门人祝寿呢?五龙庄孟氏三雄和本门很少往来,这次居然也
赶来了,据少华所说,孟氏三雄是被兰赤山庄劫持去的,那么他们应该是从兰赤
山庄来的了。

  今晚筵席上忽然提议推举大江南北武林盟主,这事已嫌突兀,由推举掌门人
而转到大师兄的头上,大师兄居然就一口应承下来,以大师兄平日的为人,已经
不尽相合,尤其在大家敬酒之时,他竟然面有喜色,这就更不对了,难道今晚与
宴之人,早巳心有默契?

  少华在他家中书房里,发现大师兄中人暗算,但计算时日,大师兄早巳到了
芙蓉山庄,这该如何解说呢?难道大师兄?一时不觉悚然震惊,就在此时,他听
到身后轻微的脚步之声,立即转过身去:“二师弟,还没睡?”那是大师兄卓清
华,他脸含微笑,缓步走来。

  九眺先生慌忙垂手叫了声‘大师兄’,一面答道:“小弟酒后不能入睡,所
以想吹吹风”。

  卓清华道:“你今晚酒喝得不多。”这话可见大师兄一直在注意着他了。

  九眺先生道:“也喝得不少,大师兄也睡不着么?”

  “那倒不是。”卓清华摇着头,微笑道:“愚兄早已息隐林泉,和江湖上久
无往返,这回被他们硬推上台当盟主,碍于情面,难以推卸,此事实非愚兄本意,
但既承掌门人嘱咐,不得不权且答应下来,因此想找二师弟谈谈。”

  九眺先生在他说话之时,仔细谛视,眼前这位大师兄和他同门数十年,实在
看不出有何异处?闻言笑道:“武林中已经有六十年没有推举盟主了,各大门派
各自为政,形成群龙无首,缺乏排难解纷的组识,才会时常引起纠纷,去年八卦
门和快刀门约期比斗,双方伤亡惨重,小弟还听大师兄慨乎言之,颇有责怪少林、
武当两大门派,不该充耳不闻,曾说:此事如果发生在江南,咱们六合门就义不
容辞,可见大师兄已息隐林泉,但侠义心肠,依然如故,仍有出岫之心了。”

  去年师兄弟聚会,是在新春里,八卦门和快刀门的争执,是在八月间,师兄
弟并未见过面,这话自然是有意试探的了,但因他说得很技巧,是以听来颇为自
然,不着丝毫痕迹。

  “这话愚兄倒是说过,但没想到这付担子会落到愚兄头上来。”卓清华一手
拈着黑须,目注九眺先生含笑问道:“这么说,二师弟也赞成愚兄干了?”

  九眺先生一颗心猛然一沉,他力持镇定,勉强笑了笑道:“这是大家的意思,
何况还是掌门人要你干的,小弟自然赞成,大师兄就算想过清闲日子,只怕也得
干一阵子再说呢。”

  卓清华呵呵一笑道:“这个自然,不过愚兄不得清闲,二师弟也总得替愚兄
分担点吧?”

  九眺先生连忙摇手道:“大师兄,小弟闲散惯了,对江湖上的事儿,实在生
疏得很,这个差使,小弟可分担不了,大师兄已经把少华托付给小弟了,小弟宁
愿替师兄照管孩子,闭门课徒为乐。”

  “好吧。”卓清华看了他一眼,颔首道:“你一向如闲云野鹤,愚兄也不好
勉强,但真要有事找到你,也不怕你不来帮愚兄的忙。”随着笑声,缓步朝廊上
走去。

  九眺先生和他说话之时,手掌心已经微微沁出汗来,此时目送大师兄远去,
不觉仰首轻轻舒了口长气,心中暗自盘算,自己该不该把事情去告诉掌门人?但
继而一想,目前事无佐证,岂可贸然去惊动掌门人?四师弟董仲萱,为人一向足
智多谋,不如先和四师弟磋商,再作定夺,想到这里,立即举步朝董仲萱房间走
去。

  花格子窗户上,还映出荧荧烛光,显然四师弟尚未入睡,九眺先生缓缓走到
门口,举手轻轻叩了两下。只听董仲萱在房间问道:“是那一位?”

  房门呀然开启,一眼看到九眺先生,不觉喜道:“是二师兄,请到里面坐。”

  九眺先生举步走入,一面含笑道:“师弟还没睡么?”

  董仲萱道:“没有,小弟刚才多喝了几杯,一时还睡不着,正在看书。”

  九眺先生莞尔道:“你真用功,二十年来我看你一直手不释卷。”

  董仲萱道:“二师兄夸奖了,小弟只是闲着无聊,随便看看罢了,哦,二师
兄有事?”

  九眺先生微微点了点头,就在左首一把椅子上坐下,目光看了师弟一眼,抬
头道:“愚兄正有一件事,要和师弟磋商……”

  董仲萱看得出来,二师兄平日沉默寡言,只要看到眉心微攒,夤夜来找自己,
必有重要之事,这就跟着坐下,隔着一张茶几,凑近头,凝目问道:“很重要么?”

  两人坐下之后,窗外暗处,正有一双炯炯目光,朝他们望来。

  “唔。”九眺先生轻唔了一声,才道:“方才大家公举大师兄担任江南盟主,
师弟的看法如何?”

  董仲萱道:“小弟觉得这二十年来,江湖上确实群龙无首,像一盘散沙,咱
们江南武林同道,能举出一位盟主也是好事,大师兄一向为同道所推祟,由大师
兄出任江南盟主,正是最恰当的人选了。”

  九眺先生点头道:“师弟话是不错……”他下面的话,没有说出口来。

  董仲萱惊异的看了二师兄一眼,说道:“二师兄不同意小弟的看法?”

  九眺先生道:“愚兄觉得大师兄平日为人,谈泊宁志,自从镖局收歇之后,
这些年来未和同道有过交往……但这次替掌门人祝嘏,大江南北的同道,那是大
师兄所邀集的,对公举江南盟主一事,似乎早有成议……”

  董仲萱一怔,方道:“这不可能吧?”

  九眺先生道:“四师弟可知少华今天赶来,是为什么吗?”

  董仲萱道:“他自然是跟大师兄拜寿来的了。”

  “不是。”九眺先生微微摇头道:“他是找愚兄来的,因为他遇上了几件无
法解释的怪事……”

  董仲萱惊奇的‘哦’了一声,问道:“他遇上什么怪事?”九眺先生压低声
音,把卓少华回家所遭遇的事,以及方才大师兄交谈的话,都详细说了一遍。

  董仲萱听得身躯微微一震,神色依然道:“这么说……”

  九眺先生一摆手道:“师弟知道就好,愚兄就是为此事来的。”

  董仲萱道:“掌门人还不知道么?”

  九眺先生道:“事无佐证,怎好惊动掌门人?愚兄之意……”他底下的话,
声音说得更轻,几乎只有董仲萱一个人听得到。

  董仲萱连连点头道:“二师兄此话甚是,那就这么办。”

  九眺先生道:“师弟,此事只有你我二人知道,五师妹是个急性子,干万不
可和她提起。”董仲萱点点头答应,九眺先生起身道:“时间不早,师弟安息吧。”

  他这一站起身来,窗外那双炯炯目光,也随即隐去。

  第二天一早,高美云就到宾舍来找卓少华,他们本来就熟,现在更熟了,她
拉着他一同来到四师叔董仲萱的房里,缠着四师叔,教他们‘六合二十四手’。

  董仲萱没收过弟子,他们一个是大师兄的儿子,二师兄的门人,一个是掌门
人的女儿,五师妹的门人,他自然倾囊传授,就在小天井里,和他们讲解二十四
招散手的精义,然后教两人如何练习,如何拆解。

  这一教几乎整整教了一个多时辰,只见一名庄丁匆匆走入,朝董仲萱施礼道
:“董四爷,前面来了许多客人,庄主请四爷出去帮着接待宾客。”

  董仲萱点点头道:“我马上就来。”一面朝两人道:“你们自己练吧,我出
去招呼一下。”说完转身往外就走。

  原来今天是六合门掌门人五十晋五寿诞的正日,本来邀约的客人,都已到齐
了,但因昨晚公推六合门大师兄卓清华为江南盟主的消息,传了出去,这是江南
武林同道的一件大事,也是六合门双喜临门。上午还只有附近的同道,听到消息,
前来登门道贺,等到快近午牌时光,客人陆续赶来,下午连金陵、镇江等地镖局
中人,也都纷纷赶来了,六合门师兄弟五人,只是忙着招呼宾客。

  一连三天,贺客盈门,芙蓉山庄当真门庭若市,不必细表,直到第四天,宾
客才逐渐散去。卓清华既被江南武林同道推为盟主,如今宾客虽已散去,但有许
多事情,还得和掌门人磋商,是以留了下来。九眺先生却首先向掌门人、大师兄
辞行。

  高天祥含笑道:“二师兄一向清静惯了,这几天和许多同道酬酢,大概已经
心生烦倦了?小弟那就不敢强留了。”

  卓清华笑道:“愚兄被武林同道拖上了台,有许多事本想请二师弟加以协助,
但经掌门人这一说,那就只好放你回去了。”他回过头去,朝董仲萱道:“四师
弟,你是咱们师兄弟中,最足智多谋,出色当行的一个,你留着帮愚兄一个忙吧?”

  董仲萱心头一怔,立即躬身道:“大师兄之命,小弟焉敢不遵,只是……”

  卓清华看了他一眼,含笑道:“怎么?你也有事?”

  董仲萱面有为难之色,嗫嚅说道:“小弟和一个朋友约在杭州见面,如是不
去……”

  卓清华一手捻须,点头道:“四师弟既然有约,不能对朋友失信,愚兄这里
也没有什么急事,待你杭州回来,再说好了。”

  董仲萱欣然道:“多谢大师兄。”

  高美云道:“师傅,你可以多住几天再走吧?”

  许瑞仙盈盈一笑道:“你想在这里多玩几天是不是?”

  高天祥道:“师妹难得到芙蓉山庄来,自然该多住几天再走了,在四师弟到
杭州回来之前,大师兄有什么事,你也可以帮着料理。”

  许瑞仙欠身道:“小妹敬遵掌门人吩咐。”

  高美云秋波一溜,朝卓少华道:“卓师哥也不走吧?”卓少华俊脸一红,还
未开口。

  九眺先生接口道:“少华武功尚未练成,不可荒废太久,自然要随二师伯回
九眺峰去了。”

  卓清华连连颔首道:“二师弟说得是,少华留此无事,自然随二师弟回去勤
练武功,有二师弟这样一位严师,愚兄可以放心了。”

  高美云当着二位师伯、父亲的面,那敢多说,但她脸上已有黯然惜别之容,
一双明亮的眼睛朝卓少华投来,更是脉脉含情,不胜依依。卓少华自然可以感觉
得出来,心中也有些别情离绪。午饭之后,九眺先生和董仲萱带着卓少华向大师
兄、掌门人告辞。

  大家送出大门,许瑞仙拉着高美云的手,又多送了一程,高美云眼眶红红的,
只是朝卓少华挥着手。许瑞仙心头雪亮,暗自忖道:“这一对儿女,自己一定要
促成他们才是。”

  夜色已浓,山林和四野都是黑蒙蒙的,没有一点星星;但天空虽黑,仍可分
辨得出,那高耸入云的兰赤山的峰峦,起伏巍峨,像巨兽般蹲在黑夜里。兰赤山
曲折的山道上,这时正有三条黑影,如划空流矢,疾掠奔行。这三个人,前面两
个都是身负上乘武功,纵掠之间,身手轻捷,稍后一个,就显得功夫较差,虽在
提气疾掠,使出全力,仍然会不时的落后,须得前面两人回头来等他。

  这三人,正是一同离开芙蓉山庄的九眺先生、董仲萱和卓少华。原来是九眺
先生约了四师弟同来探兰赤山庄的,董仲萱向大师兄推说和朋友约好了在杭州见
面,那只是遁辞罢了。现在差不多已是二更时分,三人奔行在盘曲的山径,因为
逐渐接近兰赤山庄,每人都功凝全身,目耳并用,不时的向两侧林间搜索戒备,
纵是一丝风吹草动,都不敢轻易放过。

  这样步步为营的盘上山腰,九眺先生忽然停下脚步,悄声问道:“徒儿,还
有多远?”

  卓少华凑上一步,低声道:“就在前面山坳间了。”这是因为时当无星无月
的黑夜里,若是换在白天,矗立在山坳间的一片庄院,早已在望了。

  九眺先生点点头道:“好,咱们小心些,走。”当先朝山坳奔去。兰赤山庄,
隐绰已在眼前,只是这座大庄院,竟然一片黝黑,看不到一点灯火,星夜之中,
看去黑沉沉的,就像死去的一般。

  三人渐渐由远而近,董仲萱微一攒眉,沉吟道:“二师兄,看情形他们似已
有备。”

  九眺先生道:“他们不可能知道我们会来,既然来了,好歹总得进去瞧瞧。”

  董仲宣道:“二师兄说得是。”

  卓少华道:“弟子替师傅、四师叔带路。”

  “不用。”九眺先生一摆手,低声嘱咐道:“你只管跟在后面,有什么动静,
自有为师和四师叔出手的。”卓少华应了声‘是’。

  几句话的工夫,业已走近兰赤山庄高大围墙之下,九眺先生身形一顿,缓缓
回过头来,双目炯炯发光,一脸凝重的道:“四师弟,你和少华先别上来,看我
手势行动。”

  董仲萱道:“二师兄,我看还是小弟先进去瞧瞧虚实……”

  九眺先生口中只说了一个‘不’字,他走近之时,早已运目四顾,相度好了
形势,‘不’字出口,人已腾空而起,没有风声,也不闻半点声息,就飘然落在
围墙上。身形一矮,凝足目力往里望去,但见兰赤山庄重重屋宇,沉浸在黝黑的
夜幕之下,依然不见丝毫动静,也不曾听到半丝声音。

  这种阒寂的情景,委实比强敌环绕,还要来得可怖。九眺先生看了一回,实
在看不出庄院中有什么埋伏?这就左手往后轻轻一挥,人已翩然飞落大天井中。

  董仲萱、卓少华看到他的手势,不敢怠慢,相继纵身惊起,在墙上略一停顿,
便自跟着飞落。

  董仲萱一个箭步,跟到二师兄身侧,低声道:“这情形……”九眺先生已是
当代一等一的高手,他此刻紧闭着嘴,只是微一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炯炯目
光不住的左右打量,小心已极。

  董仲萱看到师兄没有开口,话说到一半,只好停住,卓少华更是如临大敌,
默默的跟在两人身后,不敢作声。九眺先生略为朝前点了个头,放轻脚步,走上
石阶。大厅上依然不闻丝毫人声,依然不见有人拦阻,生似这座巨院,根本就没
有人居住。

  九眺先生从右首长廊,绕过大厅进入第二重屋宇,还是阴沉死寂,不见丝毫
动静,心中暗自奇怪,忖道:“据少华所说,兰赤山庄既有总管、副总管,必然
有许多庄丁,护院,自己三人已经进入第二进怎会不见半个人影呢?”

  董仲萱忍不住低声道:“二师兄,这座庄院,屋宇甚广,依小弟之见,不如
分开来搜索,小弟从左边抄过去,咱们到后面一进会合,如果再无动静,再分头
往后宅进去,每进屋宇,会合一次,大概不致有失,不知二师兄意下如何?”

  九眺先生点点头,道:“也好,只是师弟要小心些。”

  董仲萱道:“小弟省得。”说完,身形闪动,迅快的往左掠去。

  九眺先生回头道:“徒儿,咱们进去,不过你和为师要保持一丈距离,不可
出声。”卓少华应了声‘是’,九眺先生走在前面,师徒二人,继续循着长廊,
往里搜去,第二进屋宇,依然出乎意料的平静。现在转出长廊,就是第三进了。

  九眺先生刚转过拐角,突听身后卓少华发出一声低哼,心头不禁一怔,急忙
住足,回过身去,低声问道:“徒儿,你怎么了?”

  黑暗中,只听脚步声轻快的跟了上来,卓少华压低声音道:“是徒儿不小心,
脚下绊了一下。”

  九眺先生低哼一声道:“你该小心些才是。”师徒二人跨入第三进,刚一停
步,就见一条人影飞快的闪了出来。

  九眺先生只要一看身法,就知来的是四师弟了,这就迎着问道:“师弟,可
有发现?”

  董仲萱道:“奇怪,好像这里的人,全已撤走了。”

  “这不可能。”九眺先生沉吟道:“他们没有撤走的理由。”

  董仲萱道:“再进去应该是内宅了,小弟还是从左边搜进去。”说罢,迅快
的朝左廊暗影中投去。

  九眺先生也举步往里行去,刚走了两步,忽觉身后卓少华轻悄的闪近过来,
这就回头喝道:“为师要你保持一丈距离,你怎地忘了?”

  卓少华悄声道:“是……是弟子……在地上捡到了一件………东西……”

  “哦。”九眺先生迅快转过身去,正待问他拾到了什么?瞥见卓少华目光露
出慌张之色,左手有些颤抖,握着一支黑黝黝的东西,正好指向自己胸口。

  九眺先生是何等人物,只须目光一瞥,就已看出卓少华握着那支黑黝黝针筒
的手势不对,不但那支东西正指向自己心口,而且大拇指所按的部位,正是发射
之势。这原是电光石火般一瞬间的事,但九眺先生进入兰赤山庄就处处留神,功
凝双手,这一发现不对,立即沉声道:“你拿的是什么?”

  “绷。”一声极为轻微的机簧之声,随着响起,但九眺先生喝问之时,早已
身形侧转,右衣袖也随着拂起,一记‘流云飞袖’,把针筒激射出来的梅花形五
支飞针一起卷飞出去。卓少华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呆,口中低叫一
声:“师傅……”

  九眺先生目射精芒,喝道:“你………”

  卓少华嗫嚅的道:“弟子该死,不知道这是一支针筒,没伤到师傅吧?”

  九眺先生虽觉卓少华此举可疑,但继而一想,他也许真是无心的,这就缓和
的道:“区区针筒,还伤不到为师,你是在那里捡到的?”

  卓少华低垂着头道:“就在门口。”

  九眺先生道:“拿来,给为师瞧瞧。”卓少华口中应了声‘是’,走上一步,
右手把针筒迎了过去,右手蓝光乍现,闪电般划出。那是一柄喂过剧毒的匕首,
不然不会隐泛蓝光。

  九眺先生不防他有此一着,匕光一闪,左手衣袖已被划破了五寸一条,差点
就伤及肌肤,心头不禁大怒,口中大喝一声:“大胆孽徒,果然是你使的狡计。”

  身形疾退一步,飞起一脚,朝卓少华右腕踢去。

  卓少华手中毒匕,足有尺许来长,这下猝然发难,一击不中,居然欺身而上,
右腕连挥,刷刷刷,一圈蓝光,飞洒如虹,手法奇快、奇诡,完全是短打招式,
记记指向九眺先生的要害大穴,恶毒无比,瞬息之间,便已攻出了五六招之多。

  九眺先生气怒交迸,他做梦也没想到一手调教出来的弟子竟然会向自己下手,
而且心思居然有如此狠毒,口中大喝一声:“孽畜,这是准指使你的,你竟敢作
出这等欺师灭祖、犯上的事来?”口中喝着,身形飞旋,双手似抓似拿,接连乘
隙攻入。

  九眺先生一向息隐林泉,从未过问江湖之事,因此真正和他动手的人并不多。

  直到此刻,卓少华才发现六合门的九眺先生果然名不虚传,他使出来的‘六
合擒拿手’和‘三指功’,威力惊人,自己手上纵然有一柄喂毒匕首,都难以得
逞。

  九眺先生也暗暗感到震惊,孽徒从那里学来的一套匕首短打功夫,居然能和
自己连拆七八个照面,依然攻势凌厉。在第九招上,九眺先生故意卖了一个破绽,
三指一翻,快如电光,一下扣住了‘卓少华’执匕首的右腕。

TOP

0
第四章 迷失心神
卓少华脉门被扣,一柄毒匕立即‘挡’的一声堕落地上,这同时,九眺先生但觉
卓少华手腕似蛇,轻轻一滑,居然脱出自己手指,人已疾快如风,倏然朝迥廊暗
陬飞掠过去。九眺先生不由一怔,他练的‘三指功’乃是六合门最上乘的功夫,
江湖上从无人能够从他三个指头下滑脱,自然要大吃一惊了。

  他急忙一个飞旋,正待纵身追扑过去就在此时,突觉身后疾风飒然,一道人
影划空飞泻而来。九眺先生只当来了敌人,一时无暇追去,赶紧回过身去。

  “二师兄,你发现了敌踪?”飞射而来的竟是董仲萱。

  九眺先生一脸怒容,哼道:“敌踪并未发现,愚兄却差点栽在孽畜手里了。”

  董仲萱听得奇怪,望着九眺先生问道:“二师兄,你说什么?刚才到底发生
了什么事?”

  这时只听卓少华的声音叫了声:“师傅。”从门外跑了进来。

  九眺先生不由怒气上升,大喝道:“好个孽畜,你还叫我师傅作甚?”扬手
一掌,朝卓少华当头劈了过去。

  董仲萱吃了一惊,急忙伸手一架,说道:“二师兄,你这是做什么?”

  九眺先生怒声道:“四师弟,你还不让开,愚兄要活活劈死这欺师灭祖的孽
畜。”

  卓少华吓得胆颤心惊,扑的一声,跪倒在地,说道:“师傅息怒,弟子不知
道做错了什么?”

  董仲萱道:“二师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九眺先生余怒未歇,哼道:“你不会去问问孽畜,他方才做了什么?”

  卓少华望着师傅,一头雾水的回道:“师傅,弟子只是慢了一步进来,你老
人家怎么生这么大的气呢?”

  九眺先生沉喝道:“孽畜,你还想撤谎,地上还留着喂毒飞针和喂毒匕首,
你还想赖?”

  “喂毒飞针、喂毒匕首?”董仲萱听得好奇怪,俯身从地上捡起匕首,果然
剑刃暗蓝,分明淬过剧毒,再向四周仔细一找,又给他发现了三支色呈朱红的细
针,他用手帕裹着取了起来,攒攒眉头道:“二师兄,你是说少华用匕首和‘离
火针’向你偷袭么?”卓少华听得大吃一惊,连连叩头道:“师傅,弟子没有,
弟子刚才进来……”

  “还说没有?”九眺先生气得怒笑一声道:“除非我司空靖真的瞎了眼睛,
连我调教了十年的徒弟都会认不出来?这明明是孽畜故意把你我骗到这里来,想
用歹毒的暗器害死我们,孽畜,你说,你到底是受了什么人的指使?”

  “师傅……”卓少华眼看师傅声色俱厉,心头大凛,急得哭出声来道:“弟
子真的没有,那不是弟子,大概有人假冒了弟子,向师傅行刺……”

  “哈哈。”东厢暗影之中,有人洪笑一声道:“卓少华,你不用害怕,你师
傅和你董师叔,今晚反正已经不用想生离兰赤山庄了。”

  九眺先生怒喝一声:“孽畜,你果然是贼人一党。”手起掌落,又朝跪在地
上的卓少华当头劈落。

  董仲萱急忙举手把他掌势架住,低声道:“二师兄切莫中了贼人离间之计。”

  九眺先生心头一凛,不觉收回手去。

  卓少华已经一个虎纵,朝着暗影扑去,大声喝道:“恶贼,你们为什么要陷
害我?我卓少华和你们无怨无仇,你门这是为什么?你……你给我滚出来。”

  只听暗影中那人大笑道:“你已经从你师傅掌底下逃出来了,还说这些干什
么?快进来吧。”

  卓少华气的浑身发抖,大声喝道:“你是什么人,你当我不敢进来吗?”双
手握拳,纵身朝东厢冲去。

  董仲萱急忙喝道:“少华,快站住。”随着飞身追扑过去。

  走廊上突然冲出两个蒙面黑衣人来,一下拦住了去路,冷笑道:“姓董的,
你束手就缚?还是要咱们出手?”

  董仲萱耽心卓少华的安危,口中提高声音叫道:“少华,快退出来。”右手
抬处,呛的一声撤出长剑,横胸而立。

  左首黑衣人冷笑道:“你大概还想顽抗?”

  董仲萱怒声道:“你们是那一条道上的朋友?怎么不敢以真面目见人?”这
一瞬间,西首走廊上,也同时出现了两个蒙面黑衣人,朝九眺先生缓缓逼近过来。

  九眺先生忍不住仰首发出一声嘹亮长笑,说道:“看来兰赤山庄果然是诱敌
之计,司空靖倒不相信就凭你们几个鼠辈,能留得住我们师兄弟二人。”

  其中一人冷笑道:“九眺先生在江湖上虽然薄具声名,但到了兰赤山庄也未
必闯得出去。”

  九眺先生怒笑道:“不信你们就接我几招试试。”挥手一掌,朝两人横扫过
去。

  九眺先生一生从未在江湖上走动,几十年来,优游林下,除了读书,就是练
剑,因此他的功力,在六合门中,远在同门师兄弟之上。此时一掌出手,有如横
澜卷浪,势道之强,逼得两个蒙面黑衣人几乎站立不住,就可看出他修为之深了。

  两个蒙面黑衣人各自往旁跃开一步,随手撤出兵刃,左首一个使的是一柄铁
尺,右首一个使的是一支二尺长的铁手,兵刃出手,立即一左一右欺身而上,尺
声掌势,一左一右夹击过来。九眺先生大笑一声:“来得好。”

  双掌开阖,大袖飞舞,一面施展‘六合掌’,掌势如巨斧开山,隐挟风雷,
一面施展‘三指功’扣拿敌人肩肘手腕,以精巧变化见长,一面骈指如戟,捏起
剑诀,以指代剑,使出‘六合剑法’来,指风划过,剑气嘶然。

  他以数十年潜修默练的功力,使出六合门三种绝技,当真各具威力,变幻莫
测,两个蒙面人手中虽有铁尺、铁手,不但丝毫没沾到半点便宜,还被九眺先生
一双徒手逼得不时的左右闪避,躲闪他凌厉得像快剑长戟的掌势。

  这时董仲萱和两个蒙面黑衣人也已动上了手。两个黑衣人一个使的一双短戟,
一个使的是一柄长剑,这两人武功甚高,一剑双戟,招式辛辣,左右交击,着着
逼攻。董仲萱亮出宝剑,精神抖擞,奇招连展,但见右手挥洒之间,银光遍体,
紫电飞空,身前身后,剑花错落,和两个黑衣人力战之下,毫无逊色。

  这一战,双方六条人影,在刀光剑影之中,进退飞旋,打得好不激烈。激战
中,突听董仲萱一声大喝,长剑一圈,剑光和剑光相撞,响起一声金铁交鸣,右
首黑衣人一柄长剑,被他直荡开去。对方刚闪了一招,被逼跃往后退,董仲萱剑
势一紧,回身朝使双戟的汉子欺去,刷刷刷,一连三剑像电光闪动,直逼面门。

  那使双戟的黑衣人下盘功夫极稳,双戟一守一攻,在间不容发之际,挡开董
仲萱的连环攻势,但也后退了一步,才趁势还攻一招。那知董仲萱的目的,只是
为了要把他逼退,你既已后退,他就一个转身,又朝使剑的欺去,一连三剑,一
剑快似一剑,把‘六合剑法’中最凌厉的剑招,都使了出来。这一来,果然又把
使剑的汉子逼退了两步。

  就在他连番把两个黑衣人逼退之际,九眺先生也使出了他的绝技,点倒了一
个蒙面黑衣人。原来九眺先生力敌两人,在气势上,已是占尽上风,但是,要想
胜过两人,把他们制住,却也不是易事。不觉口中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人随啸
起,两臂一抖,使出‘白鹤冲天’,一下拔起两丈多高。在半空中一弓身,掌先
人后,双掌同时下劈,汇成一道强猛的狂涛,宛如黄河之水天上来,朝使尺的黑
衣人当头罩落。

  使尺的黑衣人心头一惊,急忙身形一矮,往左闪出,九眺先生这发掌之时,
人还在半空两丈左右,等到掌势出手,人却迅如电闪,向右斜飞过去。那使铁手
的黑衣人,只道他这一招双掌攻向同伴,没防到九眺先生身形斜飞,一脚正蹬在
他肩头之上,趁他身躯一晃之间,手指轻弹,一缕指风,向他‘气海穴’上射到,
点个正着,那黑衣人连哼也没哼出声,就扑地便倒。

  使尺的黑衣人睹状大惊,急忙挥尺纵身扑来。九眺先生大笑道:“原来你们
也只有这点能耐。”喝声未落,突觉身后疾风一飒,有人袭到,心头一凛,右手
一记‘龙尾挥风’,朝身后横劈过去,人也随着掌势,像陀螺般转去。掌到人转,
这是何等快速之事?那知这一掌并没有劈到敌人,相反的,但觉右手脉门骤然一
紧,业已被人家一把扣住。

  九眺先生一生精研‘三指功’,以‘擒拿手’驰誉武林,本是擒拿手法中的
高手,如今一招之间,就被人家扣住脉门,心头不由大吃一惊。一时连对方人影
都未看清,左手快逾闪电,沿着自己手臂,一记切掌,朝对方脉门切去。

  这一记掌,原是专解手腕被拿的手法,讲究的就是快、准、劲,使敌人骤不
及防,一下切中手腕,不得不松开五指,但这回九眺先生左手堪堪切出,突觉似
是被人家轻轻一拂,整条手臂有如触电一般,骤然麻上肩头。不,就在这一瞬间,
自己胸前‘命脉’、‘玄机’、‘锁心’三处穴道,同时一麻,一个人再也站立
不住,砰然一声,跌坐下去。

  六合门一代名宿,竟然一个照面,就被人家制住,那人五指一松,转过身,
又朝董仲萱逼近过去。董仲萱一支长剑,使得矫若神龙,剑光缭绕,把两个黑衣
人逼得左右支绌,正待施展杀着。突听身侧传来一声冷笑,急忙举目看去,只见
一个中等身材的蒙面黑衣人已经逼到身右。此人虽然黑布蒙面,但从他衣着上,
可以看出是一个妇道人家,要想喝问。

  那黑衣人已经开口了:“董仲萱,你师兄已被我拿下了,我看你还是弃剑受
缚吧。”话声苍老,一听就知道是个老妪。

  董仲萱听得猛然一惊,急忙迥目看去,二师兄已被二个黑衣人押着往阶上走
去。一时急怒交迸,口中大喝一声,舍了两个黑衣人,双脚一顿,朝阶上扑去。

  那知身形才动,那蒙面黑衣老妪,比他还快,一下就拦在面前,冷声道:
“你还要我动手么?”

  董仲萱情急拼命,连说话都来不及,右手一抬,一记‘仙人指路’,剑光像
匹练般射出。黑衣老妪冷笑一声,右手大袖一卷,就把董仲萱刺到她身前的剑身
给压了下去,紧接着从大袖中探出一支枯爪般的手来,一把就扣住了董仲萱的手
碗。

  董仲萱五指一松,长剑‘铛’的一声跌落地上,黑衣老妪的袖角已经拂上‘
血阻穴’,仰面往后便倒。黑衣老妪从喉头发出一声低沉的冷哼,轻轻拍着手,
好像她的手碰上男人,就会被污染了一般,然后转身往阶上走去。

  这时左首厢房中已经点起了灯火,黑衣老妪走上石阶,才伸手揭去蒙面黑布,
露出一头花白头发,和一张布满皱纹的鸠脸,一手掠着耳后鬓发,举步跨进堂屋,
刚走到厢房门首。就听到一个娇脆的声音叫道:“奶娘,你快来咯。”

  黑衣老妪一脚跨进厢房,含笑道:“我的小公主,你又有什么事了?”被叫
做‘小公主’的是一个身穿浅色衣裙的少女,看上去约莫十七八岁,生得蛾眉如
画,凤目含春,看去轻盈、娇柔,有着一份清新与稚弱的美,使人见了她都会不
期而然生出又怜又爱之心。

  这时她粉嫩的纤手中拿着一件东西,一双比秋水还亮还清的眼睛里,流露出
又新奇、又神秘、又盼望的望着黑衣老妪,撒娇的叫道:“奶娘,你快点咯。”

  黑衣老妪陪着笑道:“老婆子不是来了吗?”

  “嗯。”紫衣少女右手一扬,身子像花蝴蝶般一个轻旋,咭的笑道:“奶娘,
你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什么东西吗?”

  黑衣老妪笑了笑道:“老婆子又不是神仙,怎么猜得着呢?”

  紫衣少女不依道:“你一定要猜。”

  “好,好,我猜,我猜。”黑衣老妪方才对董仲萱说话,声音又冷又硬,这
回对紫衣少女却百依百顺,颠着屁股说话,连声音都和蔼可亲了,一面说道:
“一定是你最爱吃的万字酥了,那是专人从苏州采芝斋买来的,是你心爱的茶食,
昨天老婆子已经尝过一块了,你留着自己吃吧,说实在的,老婆子还嫌它太甜了
呢……”

  “咳,奶娘,人家又不是要你猜万字酥。”紫衣少女轻盈的摇着头,说:
“我手里拿的是一块……唔,人家要你猜咯。”

  黑衣老妪望着她裂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说道:“那教老婆子怎么猜得着?

  唔,是好吃的?还是好用的?“

  “都不是。”紫衣少女神秘的笑了笑,才道:“我提一点头给你,这东西是
画眉从卓少华身上搜到的。”

  黑衣老妪不屑的道:“那有什么好猜的?”

  紫衣少女道:“自然好猜咯。”

  黑衣老妪摇着头道:“那小子身上的东西,老婆子又如何猜得着?”

  紫衣少女嘻的一声轻笑道:“我说出来你一定不会相信。”

  黑衣老妪不觉笑道:“看你说话的神情,倒像发现了什么秘密似的?”

  “对了。”紫衣少女得意的笑道:“奶娘,你快猜对啦。”

  “算了。”黑衣老妪道:“我的小公主,你饶了老婆子吧,这样再猜下去,
老婆子头上白发,不知要多生出几茎来呢。”

  紫衣少女轻盈的走上几步,右手从背后很快的送到黑衣老妪面前,说道:
“你看,这是什么?”五根纤纤玉指一摊,粉嫩细腻而略带轻红的掌心,托着的
是一块羊脂白玉椭圆形的玉佩,上面雕刻了一株九蕙兰花,翠绿欲滴。

  黑衣老妪目光连闪,身躯突然一震,失声道:“会是大公主的玉佩?这怎么
会……”

  紫衣少女脸上一红,含着轻笑,凑过头去,悄声道:“会不会是大姐送给他
的?”

  黑衣老妪脸色微沉,说道:“你不可乱说,这件事还是让老婆子问问他,你
把玉佩给我。”

  紫衣少女把玉佩交给了黑衣老妪,一面说道:“奶娘,你要怎么问他呢?”

  黑衣老妪把玉佩往怀中一塞,郑重的道:“你不用多问,老婆子先要安排一
下。”

  这时只听门口响起一个深沉的声音说道:“属下鹿昌麟求见。”

  黑衣老妪道:“鹿总管请进。”追风客鹿昌麟在门口应了声:“是‘,举步
走入,立即朝紫衣少女躬身道:”属下见过公主,穆嬷嬷。“

  黑衣老妪道:“鹿总管有事?”

  鹿昌鳞道:“今晚逮住的三个人,该如何处置,属下是向公主,穆嬷嬷请示
来的。”

  黑衣老妪道:“鹿总管好说,这里的事,严庄主已经全盘交给江南盟主了,
自该由卓盟主作主,何况这三个人,也是卓盟主飞鸽传书,指示的机宜,你还是
等卓盟主来了,再处置不迟,公主和老身只是路过此地,来作客的,怎好越俎代
疱?”鹿昌麟连应了两声‘是’。

  黑衣老妪忽然低哦一声,又道:“司空靖和董仲萱你叫人把他们先收押起来,
那卓少华老身会把他带走的。”

  鹿昌麟听得心下暗暗奇怪,忖道:“前几天严庄主把卓少华放了,今晚穆嬷
嬷又说她要把卓少华带走,不知这中间有什么缘故?”但他想归想,口中却又不
迭的应‘是’,躬身告退。

  卓少华醒来,天色已经大亮,他发现自已躺在一张木板床上,身上还盖着一
条粗布的老棉被,日光是从床前木窗棂上照进来的。这是一间不太大的卧房,土
垣茅檐,除了窗下一张木桌,没有什么陈设,一眼看得出像是农家的卧室。

  自己怎么会睡在这里的呢?他缓缓掀开棉被,翻身坐起,觉得头脑有些昏胀,
伸手揉揉眼睛,跨下木床,一面竭力的思索着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只见蓝花布的
门帘掀动,走进一个身穿蓝布衣衫的老妇人来,一眼看到卓少华,立即堆着笑道
:“少爷醒来了么?”

  卓少华看她约莫五十出头,花白头发,一张鸠形脸上,刻划了不少皱纹,但
笑得很慈蔼,这就拱拱手道:“婆婆请了。”

  这老婆婆自然是穆嬷嬷了,她连忙摆着手说道:“少爷是不是好些了,依老
身看,你还是再躺一会吧。”

  卓少华道:“不用了,在下想请问老婆婆一声,不知在下怎么会躺在这里的?”

  穆嬷嬷笑了笑道:“少爷昨晚夜里,昏倒在前面一株大树底下,是老伴把你
背回来的,一直昏迷不醒,真把老身给急坏了。”

  卓少华道:“多谢婆婆。”

  穆嬷嬷道:“不用谢。”

  卓少华道:“昨晚一定给婆婆添了不少麻烦,真是不好意思。”

  穆嬷嬷道:“老身还没请教少爷贵姓?”

  卓少华道:“在下姓卓。”

  “原来是卓少爷。”穆嬷嬷道:“卓少爷请坐,老身想请问你一件事哩。”

  卓少华在一张木椅上坐下,说道:“婆婆有什么事,但请明说。”

  穆嬷嬷和蔼的笑了笑,拉过一张木凳坐下,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块玉佩,摊在
掌心,望着他,问道:“卓相公昨晚昏迷不醒,这块玉佩,是老身从你身上取下
来的,请卓少爷收好了。”

  卓少华伸手取过,又说句:“多谢。”

  穆嬷嬷道:“老身要问的就是这块玉佩了,卓少爷带在身上,一定是少爷家
传的了?”

  “不是。”卓少华道:“这是我一位好友送给我的。”

  穆嬷嬷心中一动,问道:“卓少爷这位令友,不知姓什名谁?”

  卓少华道:“他是我结义大哥,姓蓝名允文,怎么,婆婆认识这块玉佩吧?”

  “蓝允文,文兰,果然是她。”穆嬷嬷心中想着,不禁暗暗攒了下眉,一面
含笑道:“啊,果然是蓝少爷。”

  卓少华喜道:“婆婆认识蓝大哥?”

  穆嬷嬷道:“老身年轻时,给蓝少爷喂过奶,这玉佩蓝少爷从小就佩在身上,
所以老婆子一眼就认得出来。”

  她没待卓少华开口,接着问道:“卓少爷如何会和蓝少爷认识得的呢?”

  卓少华道:“在下和蓝大哥也认识不久,只是彼此谈得十分投缘,才结了金
兰兄弟。”

  “这就是了。”穆嬷嬷点着头,道:“蓝少爷如果不是和你卓少爷情投意合,
怎么会把传家的玉佩送给你呢?卓少爷,你们结交的经过,也说出来给老身听听。”

  卓少华知道这位婆婆是蓝大哥小时候的奶妈,就把自己如何与蓝大哥邂逅,
详细说了一遍。

  穆嬷嬷点着头,轻轻‘唉’了一声,接着说道:“老身已有多年没见蓝少爷
了,心里时常在想念着他……”说到这里,忽然‘哦’了一声,急忙站起身来说
道:“老身只顾跟少爷说话,忘了厨房里给少爷熬了一小锅粥,已经好了,刚才
就是进来瞧瞧少爷醒来了没有?老身这就去把粥端来。”

  卓少华忙道:“这怎么好意思?”

  穆嬷嬷道:“少爷和蓝少爷是金兰兄弟,再客气就见外了。”随着话声,三
脚两步的走了出去。

  卓少华经她这么说了,也就不好再说什么,过没一会儿,穆嬷嬷果然端着一
碗莲子粥走入,放到桌上后,含笑道:“卓少爷趁热吃吧,如果觉得困乏,就在
床上再歇一会,这几天田里忙了,老身还得做中午饭去哩。”

  卓少华忙道:“婆婆只管请便。”穆嬷嬷退了出去。卓少华确实感到腹中有
些饥饿,这就在木椅上坐下,把一碗莲子粥都吃了下去,本来他头脑感到昏沉沉
的,这回刚放下碗筷,就觉得眼皮沉重,昏昏欲睡,不加思索走近木床,和衣躺
下,就沉沉睡去。

  这一睡,又不知睡了多少时候,卓少华终于醒了过来,睁开双目,房中已经
点上了灯。穆嬷嬷就坐在床沿上,看到他睁开眼来,就点点头含笑道:“孩子,
你醒了?”卓少华脑际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起来,只觉坐在他面前的老婆婆,
十分眼熟,这就点了点头。

  穆嬷嬷蔼然问道:“孩子,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还想得起来吗?”

  卓少华摇摇头道:“不知道。”

  穆嬷嬷笑得更慈祥,又道:“那么你是什么地方的人呢?”

  卓少华依然摇着头道:“不知道。”

  穆嬷嬷伸出一支枯瘦的手爪,摸着他头顶,流露出怜悯之色,徐徐说道:
“可怜的孩子,好,婆婆告诉你,你叫王阿大,从小没爹没娘,是婆婆一手把你
扶养大的,婆婆就是你最亲的亲人了,以后你要听婆婆的话,知道么?”

  卓少华点着头,好像自己从小真的没爹没娘,婆婆是自己最亲的人,她用手
轻轻摸着自己头顶,就使人有温暖的感觉,从心里生出依依孺幕之情。

  穆嬷嬷欣然道:“好,你现在可以跟婆婆走了,婆婆带你见小公主。”卓少
华点点头,跨下木榻,跟着穆嬷嬷身后,走出农舍,一路奔行,不多一回,便已
来至一处镇集之上。

  穆嬷嬷领着他走进客店的后进,阶前站着一名青衣使女,一眼看到穆嬷嬷就
叫了起来:“小公主,穆嬷嬷回来啦。”

  只听里面响起一个娇脆的少女声音叫道:“画眉,你说是什么人来了?”

  画眉道:“是穆嬷嬷回来了。”

  “啊,奶娘你怎么这时候才回来?”那娇脆的少女声音欣喜的说着,屋里一
阵风似的跑出一个紫衣少女来,她秋波般眼光一掠卓少华,看他已经换了一套蓝
布衣绔,像个庄稼汉模样,忍不住道:“奶娘,你又把卓……”

  穆嬷嬷没待她说出口来,就接着道:“他叫王阿大,是老身一手把他带大,
如今年纪不小了,老身才把他带到身边来,也好使唤使唤。”

  紫衣少女听得一怔,望望卓少华,埋怨的道:“奶娘,是你给他……”

  穆嬷嬷朝她使了一个眼色,拦着道:“王阿大,这是小公主,快来见过了。”

  卓少华也弄不清楚什么叫‘小公主’,他听了穆嬷嬷的话,果然朝紫衣少女
抱拳行了一礼,说道:“王阿大见过小公主。”

  紫衣少女怜悯的看了他一眼,又忍不住咭的笑出声来,说道:“奶娘,他就
跟着咱们走吗?”

  穆嬷嬷口中唔了一声道:“暂时没地方好安置他,只好让他跟咱们走了。”

  紫衣少女娇红得像苹果般的脸上,不觉绽出了好玩的笑容,接着问道:“王
阿大,你愿意跟咱们走么?”

  卓少华道:“我要跟婆婆走。”

  穆嬷嬷含笑说道:“乖孩子,婆婆是和小公主一起走,以后小公主叫你做什
么,你就要听小公主的。”

  卓少华道:“小公主要王阿大做什么,王阿大就听小公主的。”

  “真好玩。”紫衣少女忽然低嗄一声道:“奶娘,他那块玉佩,是不是……”

  穆嬷嬷道:“你不许多问,老身这样做也是为你大姐好。”

  紫衣少女道:“但大姐她……”

  穆嬷嬷道:“她已经去了杭州,咱们这一路上,不会遇上她。”一面朝画眉
道:“画眉,你领他到屋里去。”

  画眉朝卓少华招招手道:“王阿大,你随我进去。”

  卓少华眼睛望着穆嬷嬷说道:“我要跟婆婆进去。”

  穆嬷嬷脸上含着慈笑,说道:“她叫画眉,是婆婆要她领你到房里去的,快
跟她去吧。”卓少华点点头,果然跟着画眉往里走去。

  紫衣少女道:“奶娘,我总觉得这样不太好,万一给大姐知道了,她的脾气
……”

  穆嬷嬷轻轻地叹了口气,才说道:“老身知道,但你大姐这件事有多糊涂,
她现在是总巡身份,三处盟主,都归她调度,她却把城主赐给她的令牌给了这小
子,万一给城主知道了,你可知道这事情有多严重?”

  紫衣少女道:“那怎么办呢?”

  穆嬷嬷道:“所以这件事不能让城主知道,同时也不能告诉你大姐。”

  紫衣少女道:“但他是一个人呀,又不是一件东西,可以藏得起来。”

  穆嬷嬷道:“所以咱们得赶快上路,把他送回山去。”

  紫衣少女噘起小嘴说道:“我们说好要到杭州去玩的。”

  “我的小公主。”穆嬷嬷道:“当日依老身之意,早就把这小子宰了,是你
不许老身杀人,现在又怪老身来了。”

  紫衣少女道:“好嘛,那就回去好了。”

  第二天一早,穆嬷嬷、紫衣少女、画眉和卓少华登上了一辆华丽的马车,一
路南行。中午赶到衢州。这衢州可是一个大地方,城里街道宽阔,商肆林立。马
车在长兴楼门前停了下来,穆嬷嬷领先,画眉挽着紫衣少女登上楼梯,卓少华也
跟着上楼。

  这时正当午牌时光,座上已有七八成酒客。堂倌一看上来的是一位大小姐,
有嬷嬷、丫鬟和一名长随伺候着,只道是过路的官眷,那敢怠慢,立即哈着腰,
陪笑道:“婆婆请到这边坐。”抢着走在前面,引到了中间一张空桌上,拉开板
凳,说道:“四位请坐。”另外一名堂倌,立时先送上四盏茶来。

  先前那名堂倌就哈着腰道:“婆婆、小姐要用什么酒菜?”

  穆嬷嬷尖着嗓门道:“不用多问,拣好的酒莱送来就是了。”堂倌连声应是,
退了下去。

  过没多久,两名堂倌送上酒菜,紫衣少女用筷夹着尝了一些,一面抬头道:
“奶娘,这里的菜做得不错呢,你尝尝看。”接着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珠一转,落
到卓少华的脸上,娇声道:“王阿大,你也吃呀,不用客气。”

  卓少华道:“小公主要我吃,我就吃。”果然举筷大吃起来。

  穆嬷嬷正在吃饭之际,耳中忽听右首桌上,有人细声道:“就是她,没错。”

  另一个道:“有二十多年没见了,你别看错了人。”

  先前那人道:“错不了,就是人老了些,但模样可没什么改变,她从前干拍
花门的勾当,经常在江湖上跑,我这双招子还没老花,怎么会看错了人?”

  穆嬷嬷听得心中一动,故意装作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回头看去,右首桌上,
坐着两个老者,少说也已五十出头,只要看他们的神情,一眼就可看出是江湖上
人,不觉暗暗哼道:“你们招子倒不瞎,居然认出我老婆子来了。”

  吃毕酒菜,穆嬷嬷会过店账,下楼之际,故意经过右首那张桌子朝两人屈指
轻弹,一面低声说道:“祸从口出,两位如果要命的话,饭后可去北门外三里一
棵大樟树下等侯。”说完,身形一闪,下楼而去。

  那两人听得不由一怔,这一瞬间,顿时感到不对,自己背后‘魄户穴’似乎
被人点了穴道,这‘魄户穴’被点,如果六个时辰不解,就会终身残废,非同小
可,等到回头之际,穆嬷嬷早巳下楼而去。

  这两人原是衢州武馆里的拳师,虽然精通拳脚,究竟只是江湖上的三流脚色,
如今被人在不知不觉中点了穴道,心头自是又惊又怕,那里还有心情再吃酒菜,
急忙会过酒账,匆匆下楼赶去。赶到北门外三里的大樟树下,只见穆嬷嬷一个人
倚树而坐。那两人慌忙神色恭敬的朝穆嬷嬷抱拳行礼,说道:“在下兄弟不知那
里开罪了你老人家,如今特地向你老赔罪来的。”

  穆嬷嬷嗯了一声道:“你们叫什么名字?”

  左首一个道:“在下左子超,他是在下结义兄弟林子蔚。”

  穆嬷嬷哼道:“通臂双雄,通臂门的哼哈二将。”

  “不敢。”左子超连连躬身道:“你老夸奖。”

  穆嬷嬷冷笑的道:“你们知道老婆子是谁吗?”

  林子蔚道:“你老是大名鼎鼎的穆七娘,在下兄弟久仰你老的盛名……”穆
嬷嬷口中发出一阵又尖又冷的笑声,直笑得通臂双雄心头不由自主的升起一丝寒
意。

  穆嬷嬷笑声一歇,冷漠的道:“不错,老婆子确然姓穆,二位既然认出我老
婆子来,那就只有两条路可走,你们自己挑一条吧。”

  左子超抱拳道:“你老开恩,请恕在下兄弟不知不罪。”

  “废话。”穆嫂嫂道:“老婆子若不是为了你们两个认出老婆子来,我吃饱
了有这么多的闲工夫和你们穷磨菇,眼前你们只有一生一死两条路,让你们自己
去选择,看你们选择生,还是选择死?”通臂双雄听得脸色为之一变。

  左子超道:“蚂蚁尚且偷生,在下兄弟自然不会选择死路,只不知选择生路,
又该当如何?”

  “问得好。”穆嬷嬷冷森一笑道:“求生很简单。”她伸手入怀,摸出两颗
黄色药丸,摊在鸟爪般的掌心,徐徐说道:“你们一人一颗把这药丸吞下,就可
无事。”

  林子蔚看了她掌心的药丸一眼,问道:“服了你老这药丸,不知会有何结果?”

  穆嬷嬷一阵桀桀尖笑,说道:“没什么,不过可以使你们忘记老婆子,忘记
烦恼,也忘记过去的一切。”

  左子超勃然变色道:“这么一来,当真生不如死了。”

  穆嬷嬷道:“但你们毕竟可以活下去了。”

  林子蔚道:“你就是因为咱们认识你,所以要逼着咱们吞服你的药九么?”

  “不错。”穆嬷嬷道:“凡是认识老婆子的人,不死就得忘记一切。”

  左子超大笑一声:“穆七娘,你手段未免太毒辣了。”

  穆嬷嬷已经缓缓站了起来,厉声道:“就凭你这声穆七娘,就已经该死了,
你们到底服不服老婆子的‘无忧丹’?”左子超、林子蔚二人同时倏地后退一步。

  左子超大喝道:“穆七娘,咱们兄弟不甘束手就缚,你有多大能耐,那就使
出来吧。”

  “好。”穆嬷嬷右手把两颗药丸收入怀中,狞笑道:“不到黄河心不死,现
在你们已经选择了死亡,再求吞服‘无忧丹’我老婆子也不会答应了。”随着话
声,身形有如鬼魅一般,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就已经欺到两人身边,鸟爪般五指
正待抓出。

  “且慢。”有人朗喝一声,一道人影比穆嬷嬷不知快了多少,在穆嬷嬷欺近
两人之际,耳中才听到喝声,面前已经多了一个人。

  穆嬷嬷心头暗暗一惊,她欺来得快,退得也十分快速,一下又晃身退到了她
原来站立的地方,定睛看去,通臂双雄面前,果然多了一个身穿蓝布大卦,头上
披散着乱蓬蓬长发,左腿已跛的怪老头。只见他双目射出炯炯亮光,一眨不眨的
盯着自己。

  穆嬷嬷心中暗道:“此人好快的身法。”一面冷冷的道:“你是什么人?替
他们挡横?”

  跛足怪人没有理她,只是沉声道:“你就是二十年前人称拍花娘的穆七娘吗?”

  穆嬷嬷道:“你问老身昔年名号作甚?”

  跛足怪人道:“这么说,你果然是拍花娘穆七娘了。”

  穆嬷嬷道:“老身用不着改名换姓。”

  “那很好。”跛足怪人点点头道:“老夫正在到处找你,今天总算给老夫找
到了。”他敢情是路过此地,听到左子超那一声大喝才赶过来的。

  穆嬷嬷平日见多识广,但对这个跛足怪人,却从未听人说过,不觉冷哼道:
“阁下找我老婆子有什么事?”

  跛足怪人道:“二十年前,你可是经常在苏浙赣皖这几个省份走动?”

  穆嬷嬷沉声道:“不错。”

  跛足怪人道:“那么老夫要问你,十八年前的四月里,你可曾从五龙山下一
个姓曾的收生婆那里抱走一个女婴?那女婴左眉梢有一颗朱痣,你把她卖到那里
去了?”

  穆嬷嬷心头猛然一惊,暗道:“他说的女婴,岂非正是小公主?自己也因小
公主的关系,才能投到城主手下,这人不知究竟是何路数?但不管他是什么人,
他既然追查小公主的下落,这人断不能留他活口。”她心头杀机一起,顿时沉声
道:“老身不知道。”

  跛足怪人是何等人?她听了自己的话,先是脸有吃惊之色,继而目中隐露杀
机,如何瞒得过他?闻言嘿然道:“老夫要知道的事,穆七娘,你还是好好答我
所问,据实说来,非说不可。”

  穆嬷嬷厉笑道:“你最好去问阎老五……”倏然双手齐发,十根鸟爪般的手
指,迅捷无伦朝跛足怪人双肩抓下。

  她看出跛足怪人方才飞落的身法,身手极高,才双手同发,这一抓,就算你
是铁打身子,琵琶骨也非被抓穿不可,一等一的高手,也无法抗拒。但就在穆嬷
嬷出手之际,跛足怪人突然沉喝一声:“无知鼠辈。”大袖一挥,发出一股无形
的劲气,把穆嬷嬷一个人凭空摔出去三丈开外,还在草丛中一连翻了几个滚儿。

  这下真把通臂双雄看得目瞪口呆,连忙翻身拜倒下去,口中说道:“多承老
前辈相救……”

  跛足怪人哼道:“起来,起来,老夫不喜俗套,唔,你们两个去把那穆七娘
给老夫押过来,老夫还有话问她。”

  通臂双雄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二人异口同声,躬身道:“在下兄弟被穆七
娘点了‘魄户穴’,还请老前辈赐予解穴。”

  跛足怪人左手大袖朝两人肩头一拂,喝道:“好了,还不快去把她押过来?”

  通臂双雄但觉身躯轻微一震,被制穴道果然顿觉松动,心头不禁大喜,口中
没命应着‘是’,双双扑身而起,朝草丛中掠去,接连几个起落,扑到穆嬷嬷跌
落之处,找了一阵之后,竟然没找到穆嬷嬷的影子。

  这里草长不到半人来高,以二人的目力,设若有人蹲伏在草丛中,决难逃得
过他们的眼睛,但方圆十余丈之内,确实没有人迹。左子超直起身,叫道:“老
前辈,这里找不到穆七娘的踪影。”

  跛足怪人奇道:“她会逃到那里去了?”双足一顿人如大鹏凌空,飞扑过来,
双目神光如电,朝草丛中扫过,口中不觉‘咦’了一声道:“没想到她居然还会
魔教的‘木石潜踪’,连老夫都被她瞒过去。”

  “好,你们跟老夫来。”跛足怪人身形又凌空飞了回去,落到大樟树之下,
通臂双雄如奉圣旨一般,赶紧跟着过去。

  跛足怪人目光一掠二人,问道:“你们二人,如何会和穆七娘在此遇上的?”

  左子超就把自己二人如何在酒楼遇上穆七娘,如何被点穴道,约自己到这里
来,详细说了一遍。

  跛足怪人道:“你们看到她一共有四个人同行?”

  “是的。”林子蔚道:“她们同乘一辆华丽马车,目标很显着,很容易找得
到她。”

  “很好。”跛足怪人点点头道:“老夫这就找她去。”

  左子超道:“老前辈,在下兄弟和穆七娘结下梁子,能否追随老前辈左右,
以供驱策?”

  林子蔚也道:“是啊,老前辈有什么事,在下兄弟武功虽然不济,但可以给
老前辈跑跑腿。”

  “哈哈,你们两个跟得上老夫么?”跛足怪人话声一落,看了二人一眼,忽
然点点头道:“也好,你们日落之前,就在长兴楼上等候老夫。”身形扑起,去
势如箭,转瞬就消失不见,通臂双雄几乎像是遇上了飞仙剑侠一般,目送跛足怪
人远去,满心欢喜的回城中而去。

  由衢州向西通往江山的大路,再往西通向江西的玉山和土杭,往北通向仙霞
岭,是入闽的大道,所以这条路上,车马络绎,行旅不绝。

  这是未牌时光,一辆华丽的马车,刚驰过后溪街,江山县巍峨的城墙,矗立
在郊原上,已经远远在望。就在这一时候,只见一道人影,好像天马行空一般,
凌空飞掠而来,泻落在华丽马车前面,口中像焦雷般大喝一声:“还不给我停住?”

  这声大喝,有如晴天霹雳,只要在十丈以内的人,都会被震得耳朵嗡嗡狂鸣。

  这辆华丽马车正在鸾铃齐鸣,急驰之中,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喝,吓得马
匹希聿聿人立而起,差幸驾车的是个老经验,心头虽然吃一惊,但却极为沉着,
而且反应也极快,立即一下勒住马头,轻轻带转,一时铃声、马啸和车轮拖地之
声,交杂的响成一片。马车终于停了下来,驾车的才看清车前面飞落下来的那人,
是个身穿蓝大卦、长发披肩,连鬓花白胡子的跛足怪人。

  驾车的脸上现出畏惧神色,期期艾艾的道:“你老……”

  跛足怪人喝道:“穆七娘,你给老夫出来。”喝声中,右手一探,撩起了车
窗。

  车厢内这一撩,那有穆七娘?但他却发现了另外一个人。那是身穿布衣裤的
少年,神情呆板、目光滞钝的卓少华,怔怔的望着自己,不言不动。跛足怪人目
光一注,口中不禁‘咦’了一声,问道:“小兄弟,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卓少华依然坐着不动,楞楞的道:“我不叫小兄弟,我叫王阿大。”

  “王阿大?”跛足怪人奇道:“你明明是小兄弟卓少华,怎么会是王阿大呢?”

  卓少华听到他说出‘卓少华’三字,觉得十分耳熟,摇摇头道:“我叫王阿
大,不是卓少华,哦,卓少华这人我好像听过,好像和我好熟……”

  跛足怪人看他神情,不由得双目精光暴射,怒声道:“好个穆七娘,她胆敢
害我小兄弟。”一面朝卓少华招手道:“小兄弟,你快出来,你是被穆七娘迷失
了神智。”

  卓少华坐着没动摇摇头道:“我不出来,婆婆叫我坐在车里的,我不出来。”

  跛足怪人知他受了穆七娘的蛊惑,一伸手把卓少华从车厢中抓了出来,喝道
:“小兄弟,你跟我找穆七娘去,这老妖妇,老夫非一掌劈死她不可。”

  卓少华大声叫道:“我不去,婆婆叫我坐在车里的,我很乖,要听婆婆的话,
婆婆没叫我出来,我不可以出来的。”

  跛足怪人不让他多嚷,抬手点了他穴道,转身朝驾车的喝道:“快说,穆七
娘到那里去了?”

  驾车的早已吓黄了脸,结结巴巴的道:“小的不知道,这车是一位奶娘雇的,
她和小姐从衢州酒楼下来,就没坐小的车子,要小的送这位管家到江山县去,小
的不认识穆七娘。”

  跛足怪人看他不像说谎,问道:“那个奶娘和小姐是在什么地方雇你车子的?”

  驾车的道:“金华,当地车行里原本有很多车子,但她因小的这一辆比较新,
她来雇的时候,说是小姐要出门,指定要小的这一辆,还加了小的五钱银子……”

  跛足怪人本来怀疑这辆华丽马车的来历,如今经他这一说,金华是个大地方,
车行里当然会有华丽的新车,何况穆七娘同行果然有一位小姐,指定要坐他新车,
也颇合情理,再看驾车的人又不像会武的人,心中倒也相信,接着问道:“她们
从衢州酒楼下来,可曾听说要去那里么?”

  驾车的道:“没有,那奶娘下来的时候,只匆勿交代小的把这位管家送到江
山城里去,旁的都没有说。

  跛足怪人看看也问不出什么来,口中哼了一声,一手挟起卓少华,双足一顿,
一道人影便自腾空掠起,快得如同浮矢掠空一般,激射而去。这时路上已经有不
少人停下来看热闹,这时看到跛足怪人挟着一人会飞,不由吓得目瞪口呆,还当
遇上了李铁拐。

  驾车的眼看跛足怪人腾空飞去,挺了挺毡帽帽檐,目中飞过一丝笑意暗忖道
:“穆嬷嬷教我这套说词,果然把他骗走了。”一面赶紧一抖缰绳,长鞭在空中
挥得‘劈拍’作响,驾起马车,像风驰电卷般朝仙霞岭方向绝尘而去。他外号原
本叫做何老实,外表老实得似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是以连跛足怪人这等江湖经验
老到的人也受了他的骗。

  跛足怪人挟着卓少华,回到衢州城,走上长兴楼,通臂双雄左子超、林子蔚
早巳坐在那里等候,一眼看到跛足怪人挟着卓少华走上楼来,立即站起身,迎了
过来。左子超道:“老前辈,追上那辆马车了么?”

  跛足怪人走到桌边放下卓少华,一面说道:“马车追到了,但没找到穆七娘,
她可能还在城里。”

  林子蔚问道:“老前辈,这人是谁?”

  跛足怪人道:“他是我小兄弟。”

  通臂双雄吃了一惊,异口同声的道:“他是老前辈的小兄弟?”

  这时酒楼上没什么酒客,通臂双雄又是衢州城中响当当的人物,是以店伙十
分巴结,不待吩咐,送上两盏茶来。跛足怪人道:“这里不是谈话之所,这小兄
弟中了穆七娘的迷魂药物,老夫之意,先找个客栈,把小兄弟安顿下来,你们二
位对城中情形较熟,就麻烦你们去查一查穆七娘是否还在衢州?”

  左子超道:“这个容易,在下立时要人去查明穆七娘的行踪,林贤弟,你陪
老前辈到信安客栈去,城里的客店有三四家,但以信安客栈最好,房间宽敞,环
境幽静。”

  跛足怪人点点头道:“也好,咱们那就走吧。”

  左子超道:“在下那就先走一步,一有消息,自会到信安客栈去禀报考前辈
的。”当先匆匆下楼而去。

  林子蔚也就陪同跛足怪人挟起卓少侠,来至信安客栈,吩咐掌拒,要一间上
房。掌柜的连连应是,亲自陪着林子蔚和跛足怪人到后进上房,推开房门,请二
人入内,店伙紧跟着送来香茗。

  跛足怪人放下卓少华,举手轻轻一拂,解开了他的穴道。卓少华目光一动,
奇道:“咦,我怎么会到这里来了呢?”

  跛足怪人含笑道:“小兄弟,是老哥哥把你救来的。”

  卓少华摇摇头道:“我不叫小兄弟,我叫王阿大。”

  跛足怪人知他心智被迷,只得顺着他道:“对,你是王阿大,但也是我的小
兄弟。”

  卓少华道:“婆婆呢?她怎么没来?还有小公主,画眉,都到那里去了呢?”

  “小公主,不知道这小公主是谁?”跛足怪人心中暗自沉思,一面依然含笑
道:“婆婆要你一个人坐在车子里不放心,她有事去了,要我把你接来的,我是
你老哥哥,你和我在一起,婆婆自然放心的了。”

  卓少华摇摇头道:“婆婆说,要我跟着她的。”

  跛足怪人站到他面前,说道:“我是你老哥哥,你怎么忘了?你想想看,从
前是不是见过我?”

  卓少华看着跛足怪人,说道:“你……好像是很熟,好像是见过的,但我想
不起来了。”

  跛足怪人笑着说道:“这就对了,我是你老哥哥,没错吧?你先在这里住下
来,婆婆过几天就会回来了。”

  卓少华点点头道:“我会听老哥哥的话。”刚说到这里,左子超已经匆匆走
入,拱着手道:“老前辈,在下已经调查清楚了。”

  跛足怪人间道:“这婆娘躲在那里?”

  左子超道:“穆七娘已经离开衢州了。”

  跛足怪人道:“她去了那里?”

  左子超道:“她们在长兴楼用过午餐,就乘原来的马车走的,据长兴楼的伙
计说,那辆马车,是他们自己的车子,驾车的叫做何老实,车子是出北门去的。”

  跛足怪人听得一呆,不禁大笑道:“老夫走了一辈子江湖,居然还会受人之
骗,好个贼婆娘,老夫决饶不了你。”接着看了通臂双雄一眼,点了点头道:
“你们两个总算替老夫办了一件事,老夫无以为赠,想授你们一招手法,只要不
遇上一等一的高手,就足可自保,你们可愿意么?”

  左子超道:“在下兄弟愿意追随老前辈左右。”

  跛足怪人道:“老夫居无定处,四海为家,你们如何跟随老夫,这样吧,老
夫传你们一招手法,勤加练习,有事老夫自会通知你们的。”

  林子蔚道:“在下兄弟还不知道老前辈的名号,不知老前辈可否见示?”

  跛足怪人微微一笑道:“老夫名号,你们还是不知道的好,这样吧,你们叫
我飞跛子好了。”说完就把一招手法,传给了两人,要两人在房内演练了几遍,
又把如何使劲,如何变化,详加解说,直等两人完全领悟,才朝卓少华道:“小
兄弟,咱们该走了。”

  卓少华道:“老哥哥,你是找婆婆去么?”

  飞跛子含笑道:“不错,老哥哥正是陪你找婆婆去。”说罢,带着卓少华离
店。通臂双雄一直送出西门,才行别过。

  飞跛子领着卓少华一路西行,这天赶到绩溪,忽然发现有人跟踪。飞跛子自
然不会去理睬他们,就在大街上找了一家客店落脚,第二天刚出西门走了不过三
里来路,后面就有三匹马跟着驰了下来。这里已是接近黄山山脉,峰峦起伏人迹
不多,那三个马上汉子同时一跃下马,为首汉子洪声喝道:“喂,朋友,你慢点
走。”

  飞跛子早就看到了,故作不知,脚下一停,回头问道:“你们是跟谁在说话?”

  他这一停,另外两个汉子已经一左一右窜了上来,左边汉子道:“是咱们骆
五爷叫你站住。”

  飞跛子冷冷的道:“老夫不认识你们什么五爷六爷的,他有什么事,自己不
会对我说么?”

  那骆五爷是个二十五六岁的汉子、中等身材,生得颇为精干,闻言举步走了
上来,神色倨傲的道:“朋友到那里去?”

  飞跛子冷然道:“老夫爱到那里去,就到那里去,你管得着么?”

  左边汉子喝道:“咱们骆五爷好言相问,你倒顶撞起咱们五爷来了?”

  飞跛子望望他,口中哦了一声道:“昨天一路跟着老夫的,就是你吧?老夫
五十年没在江湖走动,你们这批鼠辈,都长出毛来了?哈哈,老夫也懒得和你们
噜嗦,有什么话,快说吧。”

  骆五爷口中哼了一声,伸手一指卓少华道:“他是朋友什么人?”

  飞跛子道:“他是老夫的小兄弟,怎么,他犯了你们什么了?”

  骆五爷道:“你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卓少华接口道:“我叫王阿大。”

  骆五爷道:“我在问他。”

  飞跛子道:“我小兄弟说了也是一样。”

  骆五爷冷笑道:“他只怕不叫王阿大吧?”

  飞跛子道:“老夫的小兄弟,叫什么碍你什么事?”

  骆五爷大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