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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帖全本] 【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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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作者:默默猴】

作者:默默猴
收集整理:皮皮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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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内容简介】

  东胜洲东海道,时间是白马王朝承宣七年。江湖子弟江湖老,距离那场逐鹿
天下的央土大战,匆匆已过三十五年。

  就在一片太平景象里,传说中曾经祸乱东海的五柄妖刀,却毫无预警地重生,
悄悄对正邪两道伸出魔爪……前圣战的幸存者俱都凋零,这次,还有谁能力挽狂
澜?能够操控人心的魔刀妖魂,究竟是诅咒还是阴谋?

  作者介绍:

  默默猴,台湾武侠小说作者,河图出版社签约作家。创作作品包括《回收战
队再生人》(未完停更),《照日天劫》(未完停更),以及「东胜洲系列」,
包括正在更新的《妖刀记》和列入创作计划的《六合书》与《奇锋录》。

  作者自介:

  每个在华人世界长大的孩子,心中都有武侠梦。在那里,籍籍无名的少年仗
剑驰马,自波澜壮阔的冒险中成长茁壮,得到一些、也失去一些,最后立下不世
功勋,成为英雄;其间,有慧美多情的红颜知己、有义气相投的生死兄弟、有城
府深沉的反派枭雄,帝王将相,市井游侠,在故事里起起落落……

  作梦的孩子终将长大,梦却不曾消失。于是现在,我写下了《妖刀记》。


[ 本帖最后由 缘心 于 2018-10-16 23:29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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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言:我们为什么要出版妖刀记?

               遗失的一环

  武侠小说这个类型里,情色是经常受到轻视甚至贬抑的部份。

  金庸梁羽生笔下的主角们多是侠之大者,不欺暗室,而古龙所描写的楚留香
陆小凤等又像是古装版的詹姆士邦德,女人与美酒相类,都是丰富情节的花花点
缀;到了黄易手里,性的议题才开始被拿上台面,可以是道家飞升的法门,也可
以是武功高手突破自已境界的考验。这为后来的许多网络小说打开了视野,注入
些许活泼的朝气,但相对于其他的小说类型,态度仍然是闪躲而隐晦的。

  在推理小说里,性可以是动机(如东野圭吾的放学后),可以是谜题(如京
极夏彦的姑获鸟之夏),甚至可以是整个故事背后的精神(如土屋隆夫的不安的
初啼);在爱情小说里,性可以是反诘(如格雷安葛林的爱情的尽头);是辩证
(如米兰昆德拉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或是一个完整的历程(如菲利普罗西
斯的垂死的肉身),但在武侠题材里并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的不仅仅是为了迎合
市场的作品。

  「对武侠的类型题材来说,性恰好就是遗失的哪一环」默默猴说。

  「情色书写并不等同与下流淫秽,重点在于你想表达的是什么,是加点料吸
引别人来看还是对描写人来说确有必要。」

            筑基于现实的奇幻写实风

  默默猴擅长创造形形色色的奇妙武功,如夺舍大法不堪闻剑冷冷犀焰照澄泓
等。在这些古雅馨香、充满国学色彩的名字背后,却是结合了催眠术等奇想天外
的点子,又或者有着几可乱真的典故来历。

  这样的创意也大量的被用于武林门派的建立上。因为故事是发生在作者一手
建立的架空世界里,不会出现武侠迷耳熟能详的昆仑派 少林寺,取而代之的是
相当于新兴宗教联盟的观海天门,以血裔传承专练剑法却不用剑的指剑奇宫,身
兼朝廷司礼机构的埋皇帝冢……这些门派个个都有绵密的设计由来,作者却一点
都不堆砌设定,而是巧妙地嵌入书中情节,随着故事一一拼凑完整,因此被大陆
网友奉为有金庸文笔 黄易气魄,新奇度一点也不输日本动漫画的超强功力。

  「我写的都是普通人。」默默猴笑着说:「成熟的男男女女会有欲望、有阴
私,一场阴谋的初衷很可能是根源于某种性压抑……会发生在办公室里的斗争与
暖昧,或许都能在我的故事里找到投影,因为我想写的角色就跟我们一样,只是
拥有武功的普通人」

             擅写女子的男性写手

  除了武功门派,默默猴也非常善于创造一个个性格鲜明的女性角色。「区别
色情与情色,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在床戏以外,每个女人都长得一样的就是色情,
反之则为情色。」默默猴说。

  曾经有网友在网络论坛大胆推测:默默猴若不是有过很丰富的女性经验,便
是拥有一位巧慧的女性军师,才能写出形形色色的女角,甚至是嫉妒、寂寞、患
得患失等细腻的心情转变。对此他却是一笑置之,「我只是想象力比较丰富而已。」
默默猴笑答。

  「妖刀记」是「东胜洲」系列的第一部,预计写十七卷左右,将有百万字的
篇幅。「妖刀记」中的诸多配角还会继续出现在往后的其他故事里,甚至一跃而
成为主角也说不定,形成一个浩繁致密活灵活现的有机世界。这也是默默猴写作
「妖刀记」的最大动力。

              第一卷荒冢妖刀

  内容简介:

  封面人物:染红霞

  东胜洲东海道,时间是白马王朝承宣七年。江湖子弟江湖老,距离那场逐鹿
天下的央土大战,匆匆已过三十五年。

  就在一片太平景象里,传说中曾经祸乱东海的五柄妖刀,却毫无预警地重生,
悄悄对正邪两道伸出魔爪……前圣战的幸存者俱都凋零,这次,还有谁能力挽狂
澜?能够操控人心的魔刀妖魂,究竟是诅咒还是阴谋?

  第一折寄魂妖刀,四大剑门

  东海湖阴城郊,断肠湖南岸檐前雨瀑飞泄,打得湖面云气蒸缭,像是凭空拉
起一块雾溶溶的垂帘吊子,将屋里屋外分成两个世界;淅沥声里,更显出榭中那
怕人的静。

  「这雨……下得跟天塌了似的。」帘纱飞卷,身穿湖蓝绸裳的少女叹了口气,
曼倚危栏,剥葱似的指尖轻抚红鞘,剎时连长剑也变得迷离梦幻起来:「黄缨,
你说我们死在这样的雨里好不好?一切朦朦胧胧的,多美啊!」

  『要死你去死好了』,她心里想。

  被唤作「黄缨」的黄衫少女拧腰舒臂,打了个轻促的呵欠,眼里漾着一抹慵
懒的浮亮。蓝裳少女没等她接口,又转头沉溺在雨景之中,明眸含雾,满脸自伤
自怜的神气。

  「我可不想死。」

  黄缨架起一双浑圆姣好的腿子,嫩黄尖儿的弓底绿绣鞋恣意扳平,活像头餍
足的猫。在「水月停轩」众弟子之中,黄缨的样貌不算出众,不过胜在双峰傲人,
声甜眼媚;单说腿股之美,也少有人能与她的匀润紧实相比,可惜在这种全是女
子的地方,只能引来同侪的排挤妒恨而已。

  她翻过几本春宫图册,常偷听那些叮叮当当赶着骡车、冒大风雪往断肠湖送
薪炭的粗汉们猥笑,知道男人要的是什么。漂亮脸蛋有甚用?生在颈子上头,还
不是你看旁人也看?男人喜欢的是衣底下裹得严实,只能剥开了自个儿看的东西!

  (可惜掌门不是男人。)

  黄缨时常掠过这样的念头,心中不无喟叹。

  水月停轩虽有个「轩」字,可不是一方小楼,而是断肠湖南首屈一指的剑派。

  断肠湖南岸岩盘坚硬,照岸平浅,礁石舄岛罗列,于其上筑起亭台楼阁,飞
桥衔接,下可行船;环外修起空心堤坝,设闸管制进出,便成一座广衾的临水庄
园。水月停轩数代经营,大半精致的楼宇飞在湖上,湖景入园、园入湖中,从来
便是东海道的胜境。

  这座水风凉榭位于园中僻静处,离岸虽不甚远,却是三方孤悬,只有一条蜿
蜒的覆顶飞檐九曲廊与岸上的菱舟香院相接,亭阁四面透空,以屏幔相隔,湖风
一起满室沁凉,故尔得名。

  「本姑娘还没尝过男人的滋味呢!可舍不得死。」黄缨轻舐唇瓣,抚着右眼
眼角的小痣,笑容薄有几分衅意:「我说咱们家的采蓝姑娘成天寻死觅活的,莫
不是跟哪个名门俏郎君好过啦,此生无有憾恨了呗?」

  那蓝裳少女采蓝听她说得粗鄙,不由得蹙起柳眉,索性扭头不理。

  「本门第五……不!第四美貌的采蓝姑娘,非三大剑门的才俊不能匹配。」
黄缨越说越是兴起:「」埋皇剑冢「里不是书呆就是白胡子老公公,不好不好:」
指剑奇宫「的莫三、沐四公子是够俊的了,可惜风流薄幸,别要坑害了咱们家采
蓝。哎呀!莫非蓝姑娘看上了」观海天门「的小道士?」

  采蓝气得转身要拧,黄缨又叫又笑直讨饶:「不玩啦、不玩啦!一会儿给红
姐撞见又要罚。」

  采蓝圆睁杏眼:「干我什么事?都是你,净胡说!什么第四第五的?碧湖她
……还在呢!」她连嗔怨都细声细气的,忽一瞥屏风里的笼纱绣榻,立时闭上了
嘴,垂颈敛睫,眼梢儿却有些飘转。

  (碧湖死了,你便能排上第四美貌么?)

  黄缨斜眼乜着,心中冷笑。

  水月停轩共分为四院,只有掌门亲授的衣钵传人能担任院主,又称「掌院」,
身份自然与诸女不同。人所皆知,水月停轩的当代掌门「红颜冷剑」杜妆怜只有
三位入室弟子,第四院菱舟香院的闺阁镜台迄今仍无主人。

  采蓝当然不算倾世美貌,顶多就是清秀而已,那身皮包骨的有甚好看?黄缨
暗里一啐,满心都没滋味。

  谁教人家采蓝姑娘出身祈州富户、上过几个月闺塾,平日一听到「男人」两
字便皱眉,浑身上下都是轩里爱的调调?没了碧湖,人人都说采蓝能做掌门的第
四弟子,这阵子突然殷勤起来,连餐前午憩都有来捏手寒暄、送茶汤绣包什么的,
瞧得黄缨直犯恶心。

  但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掌门人十几年来净闭关,八年前偶一出停,便收了任宜紫那个贼贱丫头做嫡
传弟子,还指派了专门的丫鬟和老妈子服侍。明明是同年入门,这会儿她们都得
恭恭敬敬喊她一声「三掌院」啦!不过就是生了张桃花脸蛋,人前装得倒挺斯文,
骨子里和她们有什么两样?

  黄缨心里一边嘀咕,慢条斯理地踅到了油竹榻边,揭开纱帐坐下。

  锦被里一名仅着小衣、重纱包头的少女,全身裹得直挺挺的,裸露的脖颈带
着蜡样的白,锁骨活像两枚绷着青筋的铜杈子;黑发散在大红色的荷鸯绣枕面上,
被彤艳艳的烛火一摇,竟比渗出纱布的血渍更加怵目。黄缨伸出手,五只幼细的
手指穿入少女发中,顺着青丝慢慢梳爬,梳着梳着又凑近些个。

  「你……你这是干什么?」采蓝的声音绷得又细又紧,隐隐有些发颤。

  「照顾她呀!」黄缨抿嘴回眸,笑得不怀好意:「红姐让咱们来,不就干这
个?忒你没情,也不来瞧瞧人家。」

  采蓝面色发白,半晌才捏着桌角窝下,背颈有些僵。

  「我……我坐这儿就好。」

  黄缨暗自冷笑,凑到昏迷不醒的碧湖耳边,两瓣咬红似的樱唇轻轻歙动,一
边斜乜着桌畔的采蓝。采蓝又紧张起来,浑身发抖,揪着桌巾的手背绷得惨白,
隐约浮露青筋。

  「你……你同她说什么?」

  「我问她还记不记得——」黄缨朱唇一抿,嘴角微扬:「是谁,在她脸上砍
了一刀?」

  电光骤闪,雷声轰隆震耳,像落在栏外湖中似的。采蓝惊叫起身,踢得腿下
那只覆绣莲墩翻倒在地,腰鼓式的浑圆墩腹触地滚动,突如活物一般,一路斜滚
到了门边槛。

  「你……这般胡言,我同红姐说去!」

  她气得粉脸煞白,这两句说得切齿,转身便要拎伞。

  「去啊!记得早些回来。」黄缨灿然一笑:「要是碧湖醒了,想说说当日的
事儿,你可别不在场。」

  采蓝倏然停步。一会儿回神,纤细的身子挨紧竹墙,慢慢弯腰,咬牙将绣花
软垫揣在怀里,摸索着扶起莲凳;颊畔抖散几络鬓丝,神情倍显凄艳。

  那天碧湖独个儿撑船出闸时,只有她和采蓝偷偷跟着。

  后来……后来怎么了?黄缨轻抚额角,揉着自颅底迸出的、那针攒冷刺般的
疼,试图把糊掉的记忆甩将出来——尽管半月以来,这么做似乎毫无效果。当日
黄缨醒转之时,才发现连同自己在内,三个人都卧倒在菱舟香院的后花园里,一
道凄惨的刀痕从碧湖的眉角斜跨下颔,将那张标致的瓜子脸蛋硬生生劈裂成两丬。

  她还记得自己楞了一愣,就这么失声尖叫起来,俯在一旁的采蓝动也不动,
如同死尸一般。

  是谁闻声赶来、又如何将她们带离现场,坦白说已不复记忆,但黄缨清楚知
道决不是自己干的。如果她也有碧湖那样的美貌,兴许绣榻上躺着的就不是一人,
而是一双了——这念头着实令她胆寒了一阵,不过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黄缨很
快便觉得可笑起来。

  世上有种人是没法做坏事的。

  她还住黄泥沟老窝子的时候,家里有九个兄弟姊妹,连吃饭都要争抢;隔壁
狗子他妈可怜她一个女娃儿抢不过,瘦得乳脐贴背,不时偷偷带进自家的灶房,
塞半张面饼、剩俩饽饽什么的。

  小黄缨一拿到吃的便钻入桌底,拼命往角落里蹭,一股脑儿的将东西塞入嘴,
生怕被其他兄弟姊妹挖了出来。狗子他阿姊老骂她「贼贱丫」,那神气活像瞧着
阴沟里的小猫小狗,从过家家一直骂到出嫁。

  狗子家的太爷争气,留下了一点薄产,儿女都养得白润,狗子他阿姊更是出
落得十分标致,腰细腿长,肌肤像是匀上了粉似的,一出汗就显得特别腻白,犹
如蒸熟磨细了的甜藕浆。黄泥沟的小伙子们成天在附近探头探脑,阿姊却早有了
心上人。

  那日,小黄缨又溜进狗子家灶房找吃的,忽听蓝布门帘外一阵窸窣,她悄悄
掀开一角,却见一名身材高大、穿着贵气的青年男子与阿姊黏在一块,两人磨磨
蹭蹭,不多时便厮缠到了炕上。

  男子生得一张白净面皮,丹凤眼、挺鼻梁,双眉斜飞入鬓,比起黄泥沟那些
个做粗工的黝黑男人,不知好看了多少倍,瞧得小黄缨心口突突直跳,不知怎么
忽然酸刺起来,益发恨上了阿姊。

  那时阿姊双颊红扑扑的,眼角直要滴出水来,比平时还要美上几倍。男子净
拿口鼻磨着她的颈窝,大口大口嗅着领间的体温气息,一只大手揉着阿姊的胸脯,
片刻又探入襟里。阿姊的襟扣被扯脱开来,袒出一大片雪白酥腻的肌肤,沃腴间
丘壑起伏,男子抚过之处都留下密密的汗渍,分不清是谁濡湿了谁。

  阿姊猫叫似的轻哼着,左手软弱推拒,右手的食指却衔进了润红的唇瓣间,
小巧的贝齿忘情地咬着。男子颇受鼓舞,大大扯开阿姊的襟口,掏出一只雪润润
的油乳尖笋,一口噙着顶端的蓓蕾嫣红,吮啜得滋滋有声。

  阿姊这才真正紧张起来,身子一弓,揪紧了炕上的棉布被单。

  「别……痒呢!好……好羞人……」她娇娇的埋怨,轻喘不止,混杂了气声
的语调恍若呻吟。男子依然故我,揉得硕肥的乳肉溢出指缝,原本浑圆挺拔的乳
廓在五指间恣意变形,沾满晶亮唾沫的乳首勃挺如小指指节,骄傲地向上翘起,
随着颤抖的娇躯不住轻晃。

  「妹子不愧是做惯庄稼的,身子好结实。」男子嘴上逗她,突然一把握住乳
房,实实的抓了满掌:「啧,这宝贝居然这般弹手!」

  阿姊又羞又气,偏生疼痛里又有几分恼人的舒爽,一时被摆布得全身酥软,
片刻才紧抓着他的手不让继续,恨声轻喘道:「你……你看不起我家种庄稼,这
……这般欺……欺负人!在……在我们这儿,人人……人人都说我……比……比
官家……比官家小姐漂亮!」

  男子哈哈大笑,转移阵地,将手探进她腰里。阿姊害怕起来,死命夹紧双腿,
颤声道:「阿哥……别!我阿爹回来撞见,要打死我的!」她长年劳动,力气不
小,当真不依起来,男子也难越雷池一步。

  他凑近阿姊耳畔,滚热的喷息吹入她敏感的耳蜗,笑得一脸坏坏的:「妹子
乖!你若依了我,阿哥让你做真正的官家夫人。」阿姊浑身一颤,听得人都酥了,
屈起的膝盖慢慢放平,顿时瘫作一片。

  男子赶紧褪了她的裙裈,解下腰巾,将两条细白的长腿大大分开。

  小黄缨看得脸红心跳,只见阿姊双手捂着脸,全身抖得像打摆子似的,雪白
的腿间一撮醒目的卷曲黑茸,下头两瓣细肉活像是一开一阖的鲤鱼嘴,油亮亮的
润着一抹水光。

  男子忙不迭的褪下裤衩,衣摆一撩塞进腰带,连鞋袜都没脱,缠着膝弯间皱
成一团的裤管扑上炕去,惨白少肉的屁股挤开阿姊的大腿,就这么和身一沉——
阿姊惨叫一声,两条白腿紧缠着男人的腰,十指都陷进他的背心衣里;从黄缨这
头瞧不见她的神情,只觉得那声惨呼惊心动魄,后来有好长一段时间没听见阿姊
的声息,仿佛是断了气。

  男人「嘶」的一声仰起了头,呲牙咧嘴的模样不知是疼痛还是享受,不过稍
停片刻,立刻大耸大弄起来。

  「阿……阿哥!疼……疼!」起初阿姊还雪雪呼痛,不知过了多久,哀唤声
渐次平息,喘息却慢慢变得粗浓,偶尔还夹杂着几下娇娇的轻哼。

  小黄缨只觉两人下身半裸的模样说不出的丑,反不如调情时令人心猿意马,
百无聊赖地看了一会,直到男子大叫一声,浑身僵直,旋又软软的趴倒在阿姊身
上。

  他起身穿好了裤子,阿姊连忙摸出一条巾帕,咬着牙往雪嫩的股间一抹,帕
上一片深渍染开,令人怵目惊心。「我们……好过了,阿哥若不要我,我……我
也不想活啦。」阿姊捏着帕子,趴在男子怀里,说这话时双颊晕红,两只眼睛水
汪汪的。男子极力拍哄,说上许多蜜语甜言。

  原来这样便是「好过了」?看来挺丑的。小黄缨歪着头想,心中不无安慰。
最好阿姊遇上骗女人身子的无行浪子、江湖郎中,活该她白疼一场!

  那男子却不是言而无信之徒,没过多久,便央人前来说媒。狗子家的太爷听
说是前庄的郑家大户看上了女儿,乐得合不拢嘴,一口答应了下来。左邻右舍都
说:「早知道你们家丫头不是庄稼人的命,这会儿真成了员外媳妇儿啦!」纵有
眼红的,这当口也都闭上了嘴,以免惹上放租的郑员外老爷。

  黄缨跟着母亲到狗子家贺喜,阿姊看都没看她一眼,一径忙着拣布做衣裳。

  黄缨静静等待,终于等到阿姊上花轿的前一夜,拿着母亲帮人做针线活的大
剪刀溜进屋里,就着熟睡的狗子阿姊额前,慢慢将浏海贴鬓剪掉。她的动作很轻,
一次只剪一点,足足剪了一整夜,磨利的剪刀开阖如水,说不出的熨贴爽润。

  后来听说阿姊疯了。迎娶队里的长舅一见,说是「鬼剃头」,遇着都嫌晦气,
谁还敢要这样的阴女?花轿连黄泥沟的地坪都没放落,掉头便走。舍黄缨面饼吃
的老大娘很伤心,终日以泪洗面,从此一大家子果真倒了楣:老太爷、狗子几兄
弟接二连三的走,老大娘却始终拖了口气儿,瞎婆子守着窗牖破落的祖厝与疯癫
女儿,左邻右舍都避得老远。

  黄缨觉得老大娘挺可怜,然而一想起那夜落剪的滑顺手感,仍不觉轻笑出声,
旁人都当她傻了。她从不后悔剪了那一地乌溜溜的发;这会儿,看谁才是贼贱丫!

  可采蓝不行。

  她那种人,只有在鬼迷心窍的时候,才能干出平常想都不敢想的事,心魔一
过就怯了,活像只被猫叫声吓傻的金丝雀,打开樊笼也不得飞。黄缨觉得有意思
极了,甚至夜夜祈祷,请求老天爷教碧湖死前能睁开眼来,就当着采蓝的面儿,
哪怕只有一瞬也好,这可多有意思!

  原本她数着日子,暗算采蓝能捱到哪一天,没想观海天门、指剑奇宫、埋皇
剑冢也接连发生门人惨绝刀下的大案,又传出什么妖刀妖魂作祟的说法——这下
可好,连碧湖也一并算了去,「妖刀复生」、「妖刀对上四大剑门」的耳语蔓延
开来,传得整个东境武林沸沸汤汤,水月停轩上下戒备,谁都没疑心到自己人身
上。

  水榭外电光一闪,焦雷迸落,采蓝低头掩耳,苍白的脸映得一片惨青。

  纱幔飘扬间,黄缨看见九曲桥的彼端有条模糊黑影,形象看不真切,似乎是
个佝偻的高大男子,又像身上架着粗梁椽柱似的,感觉十分怪异;眨了眨眼睛,
却什么也没瞧见。她心头一紧,「咕噜!」咽下津唾,悄悄探近碧湖鼻端,触手
微感湿热,不由得松了口气。

  菱舟香院那头层层戒备,更有被昵称为「红姐」的二掌院「万里枫江」染红
霞坐镇,黄缨平日大老远瞥见这位督课严格、冷言冷面的掌院师姊,便慌忙绕路
避开,此际却反而觉得心安。要说有人能无声无息,就这么越过大名鼎鼎的「万
里枫江」染红霞手中之剑,又有在湖上曲桥倏忽消失的本领,只怕放眼东海四大
剑门,再也没有一处安全之地。

  世上有这样的人么?鬼还差不多。

  鬼也不怕。这儿还有个凶手呢,多煞气啊!

  想着想着,恼人的头疼似乎消失了。黄缨乜着闭目捂耳的采蓝,旋又轻笑起
来。

                ◇◇◇

  东海道,瞻州首治湖阳城城外,荒野之上。

  破败的古庙屹立雨中,漆着「五威灵光」四个泥金大字的木匾被吹得咿呀作
响,似将坠落。

  庙中灯火通明,宽敞的大殿雨漏淅沥,原本横七竖八的圮砖已被移至一旁,
龟裂的青石地板洗刷干净,绘满朱砂符箓。扭曲的血红文字或断或连,盘了整整
三大匝,几乎占满整座灵官殿的地面。

  符文的正中央,置着一座奇异的囚笼。

  四方形的铁笼放在一辆八轮板车上,笼子顶端与相接的三面以精钢铸就,造
得紧实,剩下的一面却是半朽砖墙,墙上布满蜂巢般的败孔。囚笼底部是块厚逾
尺半、边缘参差的大石板,整座笼子简直就像凭空挖起两丬屋角、其余四面砌起
钢条似的,接点俱都浇铸封死,通体竟无一枚活扣。

  铁笼虽然奇怪,但也只是奇怪而已;若有东海道的武人途经此地,见了庙里
的人马阵仗,怕才要大惊失色。今日,在这小小的荒野圮庙里,东海三大剑门—
—埋皇剑冢、观海天门、水月停轩——的人通通都到了,三拨人马各据一方,正
等待着迟来的第四方代表。

  许缁衣叹了口气,望着庙里摇晃的炬焰微微出神。

  水月停轩门下,姿容、身段,乃至气质谈吐,无一不是精挑细选。身为水月
一脉的大弟子、代理掌门职务近十年的许缁衣,按说应该是艳冠群芳才对;然而
对初见面的人来说,绝对不会想用这样的字眼来形容她。

  事实上,纵使随行的水月弟子们有如春兰秋菊,各擅胜场,这位肤白胜雪、
黑衣素净的代掌门一入庙中,就再也没其他门派的男弟子敢投以唐突的眼光。她
从容率众来到殿中一角,所经之处,各派男子莫不低头垂手、悄悄退开,仿佛多
看一眼都是亵渎了观音佛祖。

  许缁衣并没有出家,但她很清楚自己的定位。自十九岁代掌门务以来,她从
未配戴过一件首饰,没穿过任何颜色的花衣裳,不曾出游享乐;在四家盟会的场
合,她没说过一句多余的玩笑话,除了盟务,就只谈剑法武功。

  要让一名当年仅有十九岁的无名少女赢得武林同道的尊敬,使她令出有依、
言出必践,这样当然还不够,许缁衣另外做了很多很多的事。

  只是这种一丝不苟、毫无转圜的执着,却为她竖立起极为超然的「高度」:
十年来只穿黑衣、每餐两碟素菜、每日抄经一卷……在精明善治、剑艺超群的形
象之外,维持着异乎常人的生活自律,无疑能使许多人顿生自惭。有件逸闻一直
在东海道武林间流传,为人津津乐道:即使许缁衣从未要求,但只要有她出席的
场合,其余三大剑门之人绝不饮酒,这是连其师杜妆怜都不曾有过的特殊礼遇。

  许缁衣不是圣人,甚至不是出家人,她很清楚自己只是一个女人;充其量,
也只是一个剑法很好、又握有权力的女人而已,但她从不吝于利用这额外得来的
影响力。

  今夜,她由衷希望这样的影响力能派上用场。

  殿外雨坠如天倾,在铺天盖地的淅沥声里,一阵龙吟般的清啸突然透雨震入;
啸声到处,檐前的水濂分迸开来,雨水被音波一阻,涟漪般四向荡开。众人胸中
气血鸣动,功力弱的不由一晃,小退半步,倚墙调息回复。

  (琴魔来了!)

  许缁衣闻声凛起,心知指剑奇宫若派此人前来,今日之事绝难善了。

  啸起风摇,殿中几十支火炬劈啪作响。越过笼荫人影望去,在大殿另一头,
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朝天金锁」谈剑笏蚕眉蹙紧,紫膛阔面上虽无表情,额际却
有汗光,显然心思也转到了同一处。

  「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朗吟声里,「渌水琴魔」魏无音跨过朱漆高槛,手拈长鬓,一双斜飞凤目迸
出精光,眼角深痕如刻,密逾蛛吐。身为指剑奇宫硕果仅存的「无」字辈长老,
那头银发乌鬓的异相正是修为深湛的证明,堪与背后的焦尾乌桐琴并列「渌水琴
魔」的两大特征。

  另一边的角落,几十名身披缟素的道人怒目相对,露出悲愤的神情。

  领头的中年道人一袭飘逸宽袍、环肩半袖,腰系犀角玉带,足蹬饰珠银履,
鹤氅之下金织彩绣;虽作道士形制,却像是宫观壁画里的羽化神仙。随身更有八
名杏衣道僮簇拥,手捧香兽经卷、长短木匣等,排场远比身为水月停轩代掌门的
许缁衣讲究。

  中年道人瞇起一双湿润漆黑的大眼睛,捋须冷笑:「魏老师好深厚的内力!
琴魔之名,威震东海,果非幸致。等会儿滥杀四门无辜的大凶人来了,还须倚仗
魏老师神功,一力击杀!」

  魏无音置若罔闻,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环视场内,当者无不悚然。道士群里
年纪较轻、修为尚浅的,被他锐目一扫,身子不禁微晃,霎时间竟有些足酸脚软。

  琴魔来回扫了几遍,冷冷一哼,径向许缁衣颔首:「代掌门既来,烦请代为
问候尊师,就说老夫年衰体迈、剑艺凋残,杜掌门出关之后,烦请尽早前来印证,
免生遗憾。」许缁衣淡淡一笑,却未接口。

  那中年道人被他晾在一旁,面色倏寒;但也不过一瞬而已,旋又冷笑。

  「魏老师这般避实就虚,莫不是理屈了罢?」

  东海四大剑门之中,除水月停轩一家尽是女子,极少参与斗争之外,指剑奇
宫、观海天门都是长踞东海百数年的势力,明争暗斗,无日无之,恩与怨俱是一
笔烂账,算也算不清;若非还顾忌着埋皇剑冢的老台丞萧谏纸,冲突早已爆发。

  埋皇剑冢虽列剑门,却是朝廷派在东海的司礼机构,负责统筹天子东巡祭天
诸事宜,正式的名称是「东海道行司礼台」,内设台丞一名,同内台令史正三品,
台内连副台丞、秉笔、院生等都领有品秩俸禄。

  尽管江山易改,历朝历代为节制东海道,始终都保有「东海行司礼台」的机
关设置,只是江湖人不理庙堂的繁文缛节,一律管叫「埋皇剑冢」。

  谈剑笏身为埋皇剑冢的副台丞,怎么说也算是东海武林同道的父母官,一见
场面要僵,赶紧缓颊:「我有一言,二位且听。正是妖刀苏生,重又为祸,今日
才请各家前来。按我家台丞的估算,今日妖刀必现身于此,少时还要请诸位齐心
戮力,共止魔氛。」

  魏无音闻言转头,瞇眼一瞥。

  「萧老台丞今日没来?」

  「这……」谈剑笏被问得有些措手不及:「台丞尚有要务,不克前来。」

  魏无音一拈须茎,漫声道:「三十年前妖刀乱世之际,东海四大剑门、两大
铸号、五岛奇英等莫不受害,牺牲无数,才将妖刀消灭。老夫与杜掌门等寥寥故
人,苟活至今,可不记得当年萧谏纸有预知妖刀出现的本领。」他凤目一睁,迸
出精芒:「莫说妖刀已灭,就算真又活转过来,萧谏纸几时与妖刀混得精熟,知
道今日必来此间?」谈剑笏哑口无言,一时答不上话。

  魏无音冷冷一笑,移开目光。

  「谈大人,你若不知,自好回转白城山,唤萧谏纸前来!我那劣徒失踪许久,
中间有些小人污言构陷,说他行凶杀人什么的。若教老夫知道是谁将小徒藏了起
来,又或设计他不能出面自白,老夫绝不善罢罢休!」

  那中年道人瞇眼哼笑道:「魏老师不必指桑骂槐,我观海天门若想与沐四侠
过不去,犯不着赔上十二条人命。我听说妖刀中宿有妖蛊,持用者莫不迷失心性,
魏老师的爱徒必是持了妖刀,才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沐四侠若然有知,想必
也是痛心疾首,魏老师不妨大义灭亲,也好为令高弟保住侠名。」

  魏无音倏地转头。

  「阁下东一句」伤天害理「、西一句」大义灭亲「,倒似我徒弟已坐实罪名,
却不知目证何在?」

  这一回轮到道人慢条斯理了。他弹了弹指甲,好整以暇的说:「指剑奇宫的」
不堪闻剑「与」雨漏更残「两大绝学,都是缓杀慢死、取命于榻的厉害招数,敝
门遇袭的十二人里,有七人当场毙命,余者几乎没有撑过三日的……」魏无音正
笑得蔑冷,忽听道人话锋一转:「……天可怜见,有一人却幸而得存,为这桩惨
案留下了目证。」轻轻击掌,身后的俩小道士抬出一张软榻,榻上之人纱布裹头,
渗出黑涸血渍,气息几近于无,覆着白布的干瘪胸骨已不见起伏。

  埋皇剑冢号称「剑史」,研考诸门剑艺如治经史,谈剑笏一见那人断息留命
的征兆,不觉一凛,抱拳道:「鹿真人,可否让我一观令徒伤势?」中年道人一
拂大袖,扭头道:「大人请自便。」

  谈剑笏趋前俯身,小心揭起白布,只见那人胸前一条宽如食指的伤口,由右
肩斜向左胁,伤处皮肉翻卷,那还不怎么怵目惊心,两侧的瘀青却比手掌还宽,
被周围惨白的肌肤一衬,仿佛披着一条酱紫色的宽幅绶带。

  这一记砍得胸骨微陷,令心、肺等衰而不死,伤者全身血流趋缓,宛若静脉,
正是指剑奇宫的绝艺「不堪闻剑」。谈剑笏轻抚伤者肌肤,只觉触手寒凉,果是
凝血之兆,不由得蹙起眉头。

  中年道人得理不饶,冷哼:「谈大人见多识广,能否为本门做个公证,看看
这断息留命的一刀,却是普天之下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段?」谁都知道此事绝不简
单,但一时之间又瞧不出端倪,谈剑笏绷一张铁板也似的紫膛国字脸,一径蹙眉
苦思,半天都没有答话。

  (派个老实人来,老台丞可真是失算了。)

  许缁衣暗自叹了口气,出言为他解围。

  「听说」不堪闻剑「劲到血凝,断脉而不伤皮肉,乃是一门讲究透劲的绝学。」

  她微微一笑,雪肌被素净的乌衣一映,恬静柔美的面容透着空灵灵的冷落。

  「我见识浅薄,但觉这一刀落手极是霸道,不知谈大人有何见解?」

  谈剑笏点头道:「我也觉得奇怪。能伤人如斯,何至于弄得这般血淋淋的?
依我瞧,这其中必有蹊跷,不妨请臬台司衙门指派干练的仵工与大夫相验,也好
查个水落石出。」

  中年道人负手冷笑:「臬台司衙门天高地远,剑冢山中门庭甚深,这公文往
返旷日废时,待得仵工来时,只怕人都死得剩下一把骨头了。谈大人久在公门,
这不是同我说笑么?」谈剑笏老脸一红,想想他说的也是实话,一时倒也难以反
驳。

  一旁的魏无音始终冷眼以对,此时忽然昂首闭目,唇畔抿着一抹蔑意。

  「要杀你儿子,何须」不堪闻剑「?」

  中年道人眉目一森,射出两道如电锐光。

  这中年道人鹿别驾,正是观海天门的四位副掌教之一,人称「剑府登临」,
在门中的地位仅次于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平时出入都是八僮八侍的排场,
颐指气使惯了,几时听得这般狂言?眼下却不露愠色,和颜道:「魏老师所言甚
是。这」不堪闻剑「的威能,贫道闻名既久,甚向往之。少时沐四侠若来,少不
得要讨教。」嗓音温厚,给那双黑多于白的湿润眼眸一衬,更显天真。

  这几句话里隐带杀伐,居然也说得动听悦耳,闻者如聆钟磬。

  魏无音缓缓睁眼,一一扫视,所目之人无不凛然,似遭剑戮。

  「离宫之时,我家宫主再三嘱咐,让我少造杀孽,勿伤盟情。好在我年事已
高,就算偶违圣训,料想宫主也不忍责罚。」

  谈剑笏见话头已僵,赶紧打圆场:「妖刀祸世,惹出这许多事端,眼下正是
齐心戮力的时候。这个……」却遭鹿别驾一顿抢白:「妖刀三十年前便已灭去,
我等都没能亲见,杀人偿命却是此世的公道,普天之下无不凛遵。谈大人说是也
不是?」

  谈剑笏哑口无言,魏无音却一径冷笑。

  「谁敢动我徒儿,须得拿命来换!」

  「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鹿别驾踏前一步,大袖扬起:「来人,
刀剑伺候!」

                ◇◇◇

  约莫半个月前,四大剑门陆续有人遇害。

  凶手持一柄形制怪异的利刀,断金削铁、来去无踪,竟无一剑能与之相抗。
种种迹证所指,这几桩大案似是指剑奇宫「琴、棋、书、画」四绝居末的「丹青
一笔」沐云色所为。沐云色虽然年少风流,声名却一向不恶,流言传将开来,东
境武林顿时哗然。

  指剑奇宫之主「九曜皇衣」韩雪色最是爱惜羽毛,当下派遣四绝行三的「铭
碑破帖」莫殊色前往调查,岂料一去近旬,居然也杳如黄鹤。

  观海天门素与奇宫不睦,此番死了六名弟子,其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鹿晏
清,鹿别驾再也吞不下这口气,点齐东海百观数千道众杀上龙庭山九蟠口,欲讨
还公道,几乎酿成一场惨烈恶斗。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埋皇剑冢及时派出快马止
战,声称三十年前消灭的妖刀重生,一力促成四大剑门结盟,共阻妖刀乱世。

  今日灵官殿里四派埋伏,为的就是捕捉「妖刀」。

  江湖路走久了,会比较相信鬼神——但不包括妖魔精怪、鱼龙化现这种荒谬
的乡野曝言。

  若非妖刀之说出自埋皇剑冢的老台丞、正二品金紫光禄大夫致仕的「千里仗
剑」萧谏纸亲笔密函,恐怕只能惹来一阵讪笑。连谈剑笏指挥院生推来那巨大的
铁笼、在地上描绘朱砂符箓时,都免不了一脸尴尬,何况这些江湖混老的名侠剑
客?

  鹿别驾明摆着是来捉拿凶手的,而魏无音坚信得意弟子不会无故逞凶,欲防
观海天门挟怨灭口。谈剑笏早有预感,就怕沐云色现身之际,便是盟约破裂之时;
谁知妖刀未至,两派冲突已然爆发。

  「来人,刀剑伺候!」

  语声方落,左右递上两只扁长木匣,鹿别驾拂开铜锁,「啷锵」一声龙吟,
两柄奇兵已然出鞘:右手执一柄刃白如霜的棱节七星剑,左手所持,却是一把厚
重的鲨鳍鬼头刀。

  观海天门练的是双兵,右手一律持剑,而依左手兵器的不同,分为刀、枪、
剑、戟、斧、钺、钩、叉等一十八门。鹿别驾乃观海刀门一脉的魁首,刀剑同使
的造诣在门中无人可比,他双手垂落,刀剑在身前交叉,傲然道:「魏无音!你
在东海也算是传奇人物,亮出兵刃,免你死后还有余话!」身后一片金铁交鸣,
众弟子也都擎出刀剑。

  魏无音冷眼环视,忽然仰天大笑:「兀那贼道,忒也无知!殊不知指剑奇宫
的门下,只练」无形之剑「么?」随手拔下一根长长的鬓边黑发,真气到处,细
柔的发丝陡地绷直,宛若钢针!

  鹿别驾心念一动,连忙大叫:「众人小心——」话未说完,眼前白影忽地一
晃,身后「碰!」一名弟子软软瘫倒,左肩肩井穴上插着一根柔软黑发,留在肉
外的尚不及寸半,几乎刺穿肩膀。

  魏无音哈哈大笑,双手连挥、乍去倏来,眨眼又有四五名天门弟子倒下,余
人惊慌不已,登时阵脚大乱。

  眼见他如鬼魅般穿梭自如,鹿别驾心下骇然:「休战未满百年,指剑奇宫的
邪魔外道,竟练就这般身法!」心知是平生罕有的大敌,再无保留,提气叫道:
「众人休慌!快走九凤天罡步,使」群魔束形大阵「!」

  一听「群魔束形大阵」,在旁的谈剑笏、许缁衣不禁变色。眼见插手无门,
谈剑笏急得大叫:「鹿真人!盟约尚在,勿伤清明!」但已阻之不及。

  众天门道士原本逃的逃、避的避,也有挥刀剑乱砍以图自保的,然而这「九
凤天罡步」踏将下去,数十人各行其是的混乱场面突然消失,三步之内阵形自成,
仿佛早已练好了似的;饶是魏无音快逾闪电,四面八方却似突然竖起了高墙,再
无半点进退趋避的余地。

  他又以发剑刺倒数人,阵形却不动摇,益发窒碍难出,不觉一凛:「数十年
来未曾交战,不想牛鼻子却练出了这等绝阵!」仗着绝顶轻功一掠冲天,攀着屋
椽窜出檐外,身形没入雨幕之中。

  「诱敌之计么?」鹿别驾阴阴一笑:「既然叫」群魔束形大阵「,早防到这
等鬼蜮伎俩!众人听好:北魅玄范,神虎玄冥,足履七星,周匝下营!」七名弟
子得令,并肩一跃而出,随后又是七人;四拨二十八人分作四神方位,落地成阵,
果然守得如铁桶一般,便在移动间也无可乘之机。

  谁知雨中传来一阵嘶哑豪笑:「蠢货!出得殿门,便是我赢!」

  天际雷电一闪,只见魏无音踞于殿外一株光秃秃的半死槐树上,并未走远。

  鹿别驾大袖一挥,又是二十八人跃出殿外,仰头阴笑:「这」群魔束形大阵
「,能困倍数于己的高手!不知琴魔一人,能抵一百一十二名高手否?」

  魏无音毫无惧色,仰头大笑:「我借造化之力破阵,孤身一人足矣!」鹿别
驾盯紧他肩后裹着织锦的乌木长匣,暗忖:「传说这厮的」雨漏更残「能以琴弦
发剑气,在他破匣取出焦尾乌桐琴之前,须以大阵除之!」提气大喝:「收!」
五十六名天门弟子一拥而上,双重群魔束形大阵立时收拢!

  天雷乍现,青紫色的电光中,魏无音攒着槐树桠叉间预先布置的一条细线,
运劲一弹;劲力所及,落下的雨珠顿时成了一颗颗铁丸般的暗器。淅沥雨声之间,
飕飕飕的破空劲响不绝于耳,只听一迭声的短嚎此起彼落,天门道士接连倒地,
眨眼间再无一人能起。

  雷声轰隆劈落,魏无音跃下槐树,目光一扫遍地呻吟辗转的道士们,昂然冷
笑,负手信步而来。鹿别驾面色铁青,贴身的八僮八侍一齐拔出刀剑,纷纷遮护
在主人身前。

  魏无音解下背后木匣,弯身坐上门坎,将裹锦长匣置于膝上,手按锦布,半
晌才喟然道:「非要杀光你的手下,你我才能一决么?观海天门,尽是孬种!」

  「你!」鹿别驾忍无可忍,一跃而出:「找死!」

  「铿」的一声,鹿别驾人未落地,已然飘退,原本应该他落脚的地方,却换
成了一名身着淡紫衫子、腰细腿长的娇小少女,雪白的瓜子脸蛋不过巴掌大小,
更衬得她下颔尖尖,说不出的窈窕细致。

  她手里的长剑脱鞘而出,平竖在美艳的面孔之前,剑棱处却被一根绷直的发
丝贯穿,只差分许就要贯入眉心,刺进颅中。「小姑娘,」魏无音淡淡的说:
「你这一剑逼退牛鼻子,无论劲力拿捏、出剑方位,甚至是」移形换影「的身法,
均属上乘。以你小小年纪,如此殊为不易。」

  少女嫣然一笑,颊畔绽出小小梨窝,顿如满室花开,令人目眩神驰。

  「能得琴魔前辈夸奖,乃是晚辈的无上光荣。」

  魏无音摇头。「但我这一剑顿止,却是老夫四十年来苦心孤诣的锻炼所致,
只消少了一天一月的工夫,你现已躺在地上,变成一具冷冰冰的破脑尸了。你的
举动不只无谋,而且还很自以为是。」

  少女含笑从容,仍是一派娇憨:「前辈所言甚是。晚辈斗胆,赌的是琴魔前
辈四十年的侠名与侠义之心,必不致错伤无辜。」魏无音冷哼一声:「妄入战团,
自讨死耳!算是哪门子的无辜?」过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抿嘴一笑倒转长剑,盈盈下拜。

  「晚辈水月门下任宜紫,给琴魔前辈请安。」

  魏无音将琴匣重新背好,斜睨鹿别驾一眼,径自走到角落,坐下烤火。

  「牛鼻子,就看这位任姑娘的面子,在妖刀出现以前,你的脑袋权且寄在脖
颈之上。小心照管,莫要掉了。」鹿别驾重重哼了一声,面色铁青,也不答话。

  他适才被那紫衣少女任宜紫一剑挥开,多半还是吃了急怒攻心、贸然出手的
亏,真要动起手来,任宜紫未必能是他的对手。只是在这个当口,多个敌人总不
如多个盟友来得保险,况且许缁衣始终未曾出手,老三任宜紫已是这般本事,代
师掌门已逾十年的大师姊岂是好相与的?

  眼下,看是不能再打了。所幸魏无音未下杀手,倒在门外雨泊里的众道士次
第苏醒,拄着刀剑一跛一拐回到殿中,就着火堆烤干衣服。原本剑拔弩张的厮杀
场面,转眼又陷入一片莫可名状的诡异静默之中。

  许缁衣静静打量着这一切,谁也看不出她优雅淡漠的外表之下,究竟在盘算
着什么。「大师姊,我带金钏、银雪去外头瞧一瞧。」任宜紫凑近耳边,清脆的
喉音甜嫩甜嫩的,压低时意外有些黏。

  金钏、银雪是师父捡回来的一对双胞胎,原本打算让她们照料师父起居,后
来却赏给了宜紫做丫鬟,她与红霞都不赞成,但终究还是顺了师父的意思。

  这双姊妹花得师父亲自点拨过几年,除开三位掌院,内功剑艺算是第九代弟
子里数一数二的硬角儿,一旦连手,连红霞也应付得吃力。带上金钏银雪,就不
能再拿安全做为借口了。

  「可外头下着雨呢!」许缁衣没管大庭广众,随手替她理着云鬓。

  「这里头也下啊!」任宜紫一指梁间,巧不巧的顺势让了开来,回头仍是一
派娇憨:「大师姊,人家闷得慌。屋里都是男人,有股难闻的味儿,我待着心烦。」
没等答应,拧腰移步,便要迈出门去。金钏银雪齐望了许缁衣一眼,并立不动,
两张一模一样的清秀小脸上看得出同样的犹疑。

  许缁衣神色淡然,轻声说:「也好,你就去后头看看罢。清出一条退路来,
没准一会儿能用上。」

  任宜紫一停,转头笑道:「我就知道师姊疼我。师姊放心,全包在我身上罢。」
脚步细碎,提剑径往后进去了,婀娜款摆的背影引来无数目光,就连观海天门阵
中也不可免。金银双姝低头匆匆尾随,眨眼便无踪影。

  水月停轩门下全是女流,在四大剑门中看似敬陪末座,实则不然。「红颜冷
剑」杜妆怜是当今东海道坐三望二的顶尖剑手,名列天下剑榜《秋水名鉴》,等
若挤进了当今剑客排行的前十位。

  除了剑术与美貌,杜妆怜挑徒弟、教徒弟的本领也是天下驰名。

  她的三名亲传弟子年纪轻轻,却都是四大剑门的响亮字号:二弟子染红霞武
功卓绝,代师传艺逾七载,谁都知道「万里枫江」染红霞是水月门中最难缠的敌
手。老三任宜紫十五岁上便代师参加十年一度的四门论剑大会,于朱城山指天台
顶与三大剑门的首脑各对一招;剑上虽无定论,三人却一致公认杜妆怜是东海最
具眼光的师匠,授徒的本领当世无双。

  许缁衣身为嫡传首徒,芳龄不过二十九,代掌门户却已逾十年,水月停轩在
她手里发展好生兴旺,杜妆怜得以放心闭关,不问俗事。人说:「抚剑欲谁语,
东海三件衣。」把许缁衣与观海天门掌教「披羽神剑」鹤着衣、指剑奇宫宫主
「九曜皇衣」韩雪色等相提并论,声威震动天下。

  四门联盟里,埋皇剑冢原该是合纵的核心,唯「妖刀」一说委实太谬,萧谏
纸纵有三十年的清誉,望重武林,充其量也只能换来今日灵官庙一会而已。若无
法证明妖刀的存在,不过是临老犯胡涂罢了,谁人理他的疯话?谈剑笏没有稳镇
场面的能耐,剑冢却也派不出更象样的人物了,看样子连他自己也是半信半疑。

  惨遭沐云色毒手的十二名天门弟子中,还包括鹿别驾的义子,指剑奇宫与观
海天门势成水火,若说百年来的明争暗斗是远因,凶案便是一触即发的导火线。

  水月停轩一名九代弟子昏迷不醒,算是四门中损失最轻微的,如能自外于两
门恶斗,未始不是合算的代价。水月停轩能有今日之盛,不在吞掠之狠,拓展之
速,那些专注「获得」的男子恐怕永远无法理解:其实断肠湖畔的园林基业、钱
粮库禀,均来自许缁衣对「损失」的精细操作。

  此际许缁衣却有别样心思。

  她的目光,始终在铁笼上下盘桓。

  一旦殿外寒风微停,笼里散发的恶臭就如恶兽出闸,凶猛无匹的冲入鼻端、
直窜脑门,摒息也难以顿止。谈剑笏里外踱了几匝,与鹿别驾、魏无音都说不上
话,老远见了,按剑快步行来,团手作揖。

  许缁衣敛衽微福,两人并肩而立。

  「谈大人见过笼里的物事么?」

  见她主动攀谈,谈剑笏似乎松了口气,棱峭的轮廓稍见缓和。

  「没有。」

  「可知笼中所囚何物?」

  「不知。我刚从胜州回来,院里一片乱,很多事都不大明白。」

  许缁衣忍不住微笑,对他的率直倒是生出几分好感。

  白城山听说受妖刀侵袭,死了十来名院生,剑冢虽涉江湖,却是不折不扣的
朝廷职官,隶属礼部辖管,典制比照谏院御史台,抚恤、修缮什么的都得写章递
折,飞马分报京城平望都与东海道臬台司衙门,十分麻烦,非如江湖门派易与。

  眼见问不出底细,她话锋轻轻一转。「我见老台丞书札上的字迹有些暗弱,
着实担心了一阵,可惜诸事耽搁,没能上山拜望。还在想今年七月的寿辰,要给
老台丞捎几盒蔘芝什么的。他老人家的身子骨还康健?」

  「身子安好。」谈剑笏难得微露笑意,未几又补上一句:「精神也好。」

  许缁衣很小的时候,就认识萧谏纸了。

  尽管印象中他一次比一次衰老,但那双眼却始终不曾改变。这些年她忙于门
务,与剑冢那厢多是书信往来,至多让红霞亲上白城山一趟,但许缁衣知道萧谏
纸决计没有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胡涂昏聩。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口出谬论、悖意孤行,萧谏纸到底想做什么?

  世上若有妖刀,又是什么能引将过来,令两门罢手,却杀不得放不得?

  「我虽不知所囚为何,但临行前我家台丞再三交代,宁可错放妖刀,不得失
却此物。」仿佛看穿她的疑惑,谈剑笏微微摇头,面色凝重:「笼中之物若与妖
刀一同现世,天下将陷浩劫!」

  第二折残兵之殇,风雨断肠

  东海朱城山 白日流影城,器作监少年穿过长长的岩道廊庑,来到整座城里
最幽僻的角落。

  环绕着石砌的铸炼房四周,仿佛连空气都被烤得暖洋洋的,门罅里透着逼人
的旱劲。放眼东海三大铸号,「白日流影城」算是字号新的,不过新不代表粗疏,
里外都讲规矩:此间的铸剑场非是梁壁打通、喧哗吵杂的大作坊,而是一座座独
立的石造大院,远近都不挨一处。

  一位师傅开炉,得有八九名学徒伺候,起炉、烧料、敷土、锻打、淬火、打
磨,各有各的照应,每道工序还须看准时辰下手,以免剑器沾染阴邪秽气,至为
不祥。

  学徒里有天分、肯吃苦的,才能按部就班,从烧炭生火一路层层历练,听任
房里的师傅支使教训,过了淬磨这关便算登堂入室,具备正式拜师的资格。这一
折腾,少则也要十五年的工夫。

  少年迎着空气里炙人的滚热,沿曲折的岩道走过了器作监十一座铸房,来到
最末尾的「辰」字号,额上居然滴汗也无,仿佛一切再自然不过。推开厚重的大
门,锻打铁胎、红炭哔剥的声响骤然清晰,少年吸了口气,整整浆好熨平的衣襟
袖口,撩衣跨过高槛。

  「妈巴羔子!你谁呀你……」精赤着上身的学徒凶霸霸回头,突然睁大眼:
「耿照?」

  被称为「耿照」的少年咧嘴一笑,微露腼腆,白霜霜的牙被古铜色的黝黑肌
肤一衬,倍显精神。

  「别嚷嚷,按规矩来。当心恼了狗叔。」话虽如此,众学徒仍是撇了工作,
一窝蜂挤上前,有的伸手摸摸他的新棉衫,掩不住满脸艳羡;有的猛扑上来拧头
扭臂,亲热得不得了。

  「都来瞧欸,执敬司的大红人!」

  「才两月不见,变了个人样啊!」

  「给俺们说说,都长了啥见识?」

  「见识?见识个屁!」当先那名学徒大笑:「咋久不回,准是搭上了姑娘!」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连说带蹭,手脚都没闲着,可比嘴皮子利索十倍。耿照
个头不高,人单势孤,能是这群虎狼少壮的敌手?眨眼陷入十几只古铜油亮的粗
胳膊里,被挟得歪脖子瞪眼,唧唧哼哼挣脱不出,呲牙乱叫一气。

  「吵什么吵!」

  蓦地一声断喝,众学徒噤若寒蝉,个个如中定身咒,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一名黄面鼠须的矮小老人负手而出,尖声道:「这是我辰字号房里的规矩?执敬
司的关条在哪儿?谁放人进来的?」嘴里骂着徒弟,一双细眼却斜睨少年,仿佛
形容猥崽的还是别人,而非自己。学徒们簌簌发抖,没敢抬头回话。

  耿照定了定神,自夹层的衣囊里取出一封对印黄柬,双手恭恭敬敬捧过。
「弟子奉执敬司二总管的吩咐,往断肠湖一趟,行前要往长生园去会儿,请狗叔
多关照。」

  狗叔一瞥关条,抬头「唔」了一声,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也没啥好看。执
敬司是白日流影城的中枢,关条不过是王侯府里的排场而已,打着二总管的字号
办事,城里谁人敢阻?

  狗叔上下打量几眼,闲气似未出尽,转头大吼:「都给老子干活去!回头我
一个一个验,哪只王八羔过不了关的,小心他一双腿子!」众人如获大赦,立时
哄散。

  「你在前堂混得不错啊!」狗叔歪头背手,乜着一抹冷蔑,字字从鼻腔里挤
蹦出来:「看这会儿……都能上断肠湖啦,不容易啊!二总管都让你干什么?洗
衣煮饭、扫地擦桌,还是跟进澡堂搓搓脚,夜里上榻窝香香啊?」嘿嘿几声,说
不出的猥亵卑琐。

  少数几个跟耿照不对盘的学徒听了,也跟着嗤笑,引来同侪怒目。

  耿照强笑:「狗叔别拿我开心啦。这是一点小小心意,从前多承关照,还请
狗叔不要嫌弃。」递去一管小油竹筒。狗叔打量片刻,解封一闻,脸色微变:
「湖洲的」天雨香「?」耿照赧然一笑:「前日二总管一高兴,赏给堂上伺候的
弟兄们尝尝,我糊里胡涂也分了二两。想想还是狗叔懂茶,别教我给平白糟蹋啦。」

  狗叔一呆,冲着窃笑的学徒猛瞪眼:「笑什么?一脸婊子相!」抄起马扎
(古时一种可折迭的小型坐具,木腿交叉成支架,以布、绳、皮革等做椅面,形
似今日的童军椅)劈头摔去,砸得几人呲哇乱叫,兀自云山雾罩。

  「今儿……专程去园里看你七叔啊?不错不错。」顺风顺雨的将竹筒揣怀里,
狗叔瞇起了吊尾眼,摇着颗老鼠脑袋,神色大见和缓,口气也亲热许多:「你也
算挺有心的了,阿照。」

  「倒也不是专程,还有公事。」

  「那别耽搁——」狗叔信手招来一名学徒,话没出口抬腿便踹:「带阿照去
后头!你们这些个折死爹娘的,剥光了也学不到人家半分乖!」

  辰字号并非城里的最后一进,整座白日流影城依山而建,在山背突出的峭壁
平台上还有一座堆置煤渣败铁的隐蔽小院,房里都管叫「长生园」。

  据说金铁若经反复熔炼锻打,其中掺入莫名杂质、难以析净,铸剑师称为
「铁精败坏」者,长置将生阴邪之气,污染洪炉砧锤,须淋上鸡血石灰,拌入炼
剩的炭渣同埋深土,以避其秽。白日流影城埋阴铁的地方,便是这座距辰字号末
进足有数里之遥的长生园。

  耿照让把守辰字号后门的守卫验了关条,独自攀上崎岖的盘肠小径。除开调
任执敬司的两个月不算,十二年来他几乎每天都要爬上几回,山路在他离开的这
两个月里变化不大;走着走着,往事又涌上心头。

  耿照自小无父,母亲本是随营的军伎,继父则是从中兴军里退下来的老兵,
隐居在王化镇外三十余里的贫瘠山村,开一间修犁补镬的打铁铺子,跟谁都说不
上两句,得了个「耿老铁」的外号。耿照从小不怕火,三岁起跟着耿老铁敲敲打
打,五岁上已能整出一片平铁。

  耿老铁拿着那片歪歪扭扭的铁片仔细端详,几天都没说话。

  某天早晨,他突然卖了拉磨的老马,再加上一条左腿换来的朝廷恩赏银扣,
熔秤了整整五两揣在怀里,将耿照带上朱城山,向在府前做门房的昔日老官长一
径磕头,依然什么也没说。

  在耿老铁心里,或许只有朱城山上的白日流影城,才不致埋没了他的儿子。

  朱城山雄峙东海太平原,号称「沃野太平第一峰」,自来便是天子封禅祭天
的首选。自独孤氏于平望都城插上白马旌旗以来,朱城山便是本朝的宝地,太祖
独孤弋于山上营建城塞,封予宗室,流影城主世袭一等昭信侯,领山下承恩、王
化、怀远、天长四镇共九千五百余户食邑,岁岁免贡,恩遇备至。

  这样的安排有两层目的:太平原历有王气之说,据之堪可成王,独孤阀当年
便是由此兴兵。占山筑城,可保独孤氏发迹的龙脉永固,王气源远流长;暗地里,
则寓有监视东海诸藩、诸州治,以及当年协助独孤弋打天下的东境武林势力的深
意,其中也包括「青锋照」与「赤炼堂」等两大火工派门。

  东海饶富盐铁,历为中原正统的兵冶财库,昔年北方的异族铁骑横扫中原,
独孤阀起兵相抗,全仗青锋照、赤炼堂供应军械,才得以苦苦支撑,终与人称
「中兴第一名将」的西镇节帅、大将军韩破凡东西合兵,完成驱逐鞑虏的匡复大
业。皇朝肇兴,京城平望都虽设有军器监、神械局等官派作坊,但天子点阅出游
的仪仗铠械等仍命青锋照与赤炼堂承制,岁岁翻新,既予皇恩,亦怀旧情,一时
传为美谈。

  白日流影城不走青、赤两家的路子,专为武林名家造剑,量愈少而质愈精,
数十年来别开蹊径,卓尔成家,与青锋照、赤炼堂等并称「东海三大铸号」。

  流影城于山下物色学徒,拣身家清白、能吃苦的。耿照出身不算清白,靠门
房大力疏通,勉强进了辰字号房,谁知房里四名师傅无一肯收,正唤家中领回,
门房灵机一动,提议送去长生园。

  原来埋阴铁的地方常有作祟之说,传得绘声绘影,谁也不爱去,干脆搭起草
庐,供年老无依的匠人栖身顾守。只是园子离城甚远,日常不便,还需一名帮忙
跑腿的人来使唤。

  耿照就这么留了下来,在盛传闹鬼的阴院里打杂。那年他才六岁。

  头一回看见七叔,耿照差点吓晕过去,终于明白闹鬼之说从何而来。

  七叔没名没姓,就叫七叔。

  七叔只有一条手臂,右臂齐肩断了,连带削去半边腰股,所以身子老屈一边,
活像条半生熟虾。像这样的刀伤,七叔全身有许多条,最严重的一道在脸上,那
刀剁碎了他的左眉、鼻梁和右颊骨,让七叔的脸看起来像是摔烂的两丬泥钵,落
刀处深深陷入,伤口却又结起纠结浮凸的紫红息疤,说话时老带着呼噜呼噜的含
混水气。

  据说七叔受伤后就住到长生园来了,起码有二、三十年的时间,铸炼房的师
傅多没听过这号人物,只说园子里不太干净。

  很少有人知道,七叔不但还能打铁,而且手艺十分了得,执敬司的横二总管
经常秘密前来,亲手交付图样,上头密密麻麻写着字,取件时也多不假他人;时
间久了,二总管与耿照熟稔起来,才有后来调升执敬司的事。

  尽管七叔技艺精湛,但独臂到底是不方便,因此耿照除了生火掌炉、淬火打
磨一手包办外,十三岁上便已取代七叔的右手,执锤上砧,打出平生第一柄刃器。

  那把刃首斜平、单面开锋,既不像剑也不像刀的东西,至今仍悬在草庐壁上。
耿照自己看得脸红,七叔却说有「初犊无畏之气」、「正锐得紧」,说什么也都
不肯取下。

  耿照「咿呀」一声推开柴门,踩过蔓草丛生的石板铺道,破庐里残光褪影,
壁上正斜斜浮着那柄「初犊」的剑形,一切都跟他两个月前离开时没有两样。偏
堂青幔揭起,畸零佝偻的老人探出头,几乎埋入眼褶的细小瞳仁微微一绽,浓厚
的白翳里似有光芒。

  「回来啦?」七叔似乎并不意外,一指竹凳:「坐会儿。」

  耿照这几日总记挂着他的身体,好不容易见了,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安安
静静坐下来。七叔歪着身子靠上凳,随手抄起几上的破蒲扇,有一搭没一搭的搧
着,昂起另一只黄浊的眼睛:「横疏影派你来的?」

  「嗯。二总管让我跑一趟断肠湖,把东西交给水月门下的二掌院。」

  「那是挺重用了。你去了这么久,吃住还惯不惯?都干些什么活?」

  耿照笑道:「也没什么。跑跑腿、打打杂、使些气力,说不上特别的,只是
从前干活都打赤膊,现在是里外三层,包得跟粽子一样。」

  七叔也笑了,半晌才轻描淡写道:「要是住得不惯,趁早跟你们二总管说说,
园子里也不是没活干。你最近头还疼不疼?」

  「忙得紧,约莫是没空疼啦!到这会儿都没犯病。」

  七叔点点头,也没再说什么。耿照端坐片刻,忽然省起,忙从怀里取出一只
扁平木匣,置于几上。「七叔,这给木鸡叔叔炖汤喝。」揭开匣盖,浅平的红漆
盒底搁着小半截手指粗细的蔘头,干瘪得像是掺盐晒透了的山萝卜。

  七叔抬望了一眼,耿照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抓着头讷讷一笑:「等下个月领
了份子钱,我再给木鸡叔叔带些来。」七叔看着那半截蔘,摇了摇头:「剩下半
截是给你爹捎去了罢?你木鸡叔叔那毛病,便吃这个也医不好,下回都给你爹带
上。」

  「我阿爹身子骨挺硬朗,吃蔘也就是滋补。木鸡叔叔有病在身,可不一样。」
耿照笑道:「我才托人给我姊姊捎了银子,家里原本也不缺什么,七叔别放心上。」

  「你姊姊多大年纪了?十九?二十?」

  「今年上巳节一过,就满二十五啦。」

  「还没找婆家?」

  耿照摇头。

  「多亏有她照看阿爹,我捎回家的钱,她也从不买胭脂水粉什么的。我攒了
点钱在身边,将来好给她办嫁妆。」说着展颜一笑:「七叔,我都想好啦。等明
年补上前堂的正差,听说能跟柜上借七八十两,我打算回龙口村,央人给阿姊说
媒,然后把阿爹接上朱城山。我阿姊再要不嫁,怕就难啦。」

  执敬司相当于侯爵府里的内务房,薪饷比照衙门役值,正副总管甚至领有品
秩,仪同七品县丞,俸帛都是朝廷按官册发的,自非铸炼房的匠人可比。七叔听
得默然,话到口边反倒没味儿了,便只一笑:「你个十六七八的毛孩,想的倒是
远长。」

  耿照面红如枣,一径抓头傻笑。

  「往后你也别带东西来啦,多攒点钱是真。」七叔搁了蒲扇扶起身:「有空
来瞧你木鸡叔叔,比什么蔘药都强。」

  「我明白。」

  两人踅至后进,后边院里杂芜丛生,稍能落脚的地方都堆满柴薪,高迭逾篱,
圈围得铁桶也似,居间置了个磨净的石砧。

  砧畔一人呆坐,瘦骨嶙峋、黑发披覆,遮得不见面颈肌肤,露出袖底的枯指
细腕白得怪异,既似生漆假偶,又有几分盐尸模样,总之就不像活物。

  耿照环视庭除,忍不住心里难过:「我走之后,居然没人照料两老生活!」

  七叔似是看穿他的心思,斜睨一眼,鼻中哼笑:「要你可怜?多事!你这两
个月若少拿柴刀,进境只怕还不如他。」

  石砧上竖着一截粗柴,怪人刀起倏落,刀柴相交的声音只比撕纸大些,木柴
应声微晃,却未两断。他举刀的动作僵硬无比,仿佛胶成一团的拉线傀儡,刀落
又是一声裂帛响,碗口粗的硬柴摇都不摇,圈口迸出十字锐痕,竟已四分。

  怪人举刀、劈落,举刀、劈落……顷俄之间,石砧上的粗柴已被连劈十几刀,
柴身却动也不动。耿照看得童心大起,拾起另一柄柴刀,喝道:「木鸡叔叔小心,
我来啦!」唰的一刀劈下,粗柴微微一晃,仍不偏倒。

  七叔轻声喝采:「好!」

  耿照微笑,却来不及开口,只见怪人又劈一刀,砧上的木柴——或许该说是
「柴束」——晃得更大力些,已不似前度般稳立不摇。这是一场速度的竞赛:无
论出刀有多快,一旦柴身被剖细到某种程度之后,便再也承受不了刀刃的劈削;
砍下最后一刀的人,必须承担柴束飞散的责任,便算输了。

  这个游戏,耿照从小到大不知陪木鸡叔叔玩过多少回。

  他记得刚来长生园的时候,木鸡叔叔连刀都举不起来,镇日呆坐,只有耿照
劈柴的当儿,才能稍稍吸引他无神的目光。为了让木鸡叔叔维持活力,耿照花很
多时间在劈柴上;不知不觉,都过了十几年。

  两人飞速出刀,碗口粗细的木柴被连劈十余记,渐渐难以维持平衡,每每落
刀的尾劲一拉,都带得整束柴不住摇晃。耿照心知崩坏在即,暗忖:「我可不能
赢了木鸡叔叔,得让他高兴才行。」唰唰连抢两刀,末尾余劲一拖,便要将木柴
抖散。

  谁知长发怪人拦腰一挥,石砧上的木柴上下两分,上半截迎风飘开,「唰!」
散成无数细片,径粗还不及一筷,宛若竹篾一般;下半截却被拖刀的力量一束,
直挺挺的停在砧上,若非周身布满密密麻麻的竖直刀痕,远看简直就像半截完好
的粗柴,动也不动。

  「好!」耿照看得一愣,不禁脱口而出,这一刀便再也出不了手。呆得片刻,
院里微风轻扬,将下半截木柴吹得像重菊般四散开倒,稀哩哗啦的吹下了石砧。

  七叔低头哼笑,转身走进屋里。

  「进来吧!我早说了,你这两个月里若少拿柴刀,只怕还不如他。」

  耿照不觉微笑,取薄被替木鸡叔叔盖好下身,也随七叔进了屋里。

  「喏,你瞧瞧。」

  七叔取出一只乌木长匣,随手翻开匣盖。匣中的黄衬上置着一柄红鞘长剑,
鞘宽三指,长近四尺,黄铜吞口、鸟翼剑锷,形制十分朴拙。耿照捧过木匣,不
觉蹙眉:「七叔,这剑……好沉!」

  七叔不置可否,微哼一声:「拔出来瞧瞧。」

  耿照求之不得,小心翼翼捧剑出匣,锵啷一声龙吟,屋里顿时亮起一泓秋水。
那剑剑刃甚厚,剑身从剑锷朝锋刃缩窄,吞鞘处原有三指幅宽,到了剑尖剩不到
两指,显然剑的主人擅长击刺,才有这样的特殊要求。

  他提劲轻挥几下,谁知剑刃晃也不晃,竟连一丝风声也无。

  「真是好刚的一把剑!」耿照赞叹:「七叔,这剑若不开锋,拿来当九节钢
鞭也使得。是谁用这么重的剑器?」

  七叔冷笑:「这便是横疏影让你来拿的玩意儿了。好个泼辣的娘儿们!叫什
么来着?」耿照听得矫舌不下,呆了片刻,才讷讷地回话:「叫……叫染红霞,
外号」万里枫江「,是水月停轩的二掌院。这……这是她要的兵器?」

  两人对看半晌,七叔「噗」的一声,忍不住哈哈大笑,使劲搧了他后脑勺一
记。

  「快去断肠湖罢,傻小子!这么恶的婆娘,当心她一使怪力,摘了你的脑袋!」

                ◇◇◇

  东海湖阴城 断肠湖畔,水月停轩耿照坐在偏厅里,贮着四尺重剑的乌木长
匣不敢离身,匣外裹的赭红布巾就跟他周身的衣衫一样,早被一路不停的急雨打
湿。领着耿照进门的老仆妇虽然替他沏了热茶,也给他一条陈旧的白棉布巾擦拭
衣发,但耿照一人坐在这传说中的「男人禁地」里,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某种奇妙的违和感,就跟浸透衣衫的湿冷寒意一样挥之不去,零零落落地沾
上了他。

  耿照以为,那是因为自己太过紧张的缘故。

  东海四大剑门中,水月停轩是唯一专收女徒的门派。从前在铸炼房见习的时
候,水月停轩是这一大票血气方刚的毛头小子最喜欢的话题,大伙儿想象水月门
下都是一个个娇嫩婀娜、巧笑倩兮的美丽少女,总是聊着聊着就猥崽暧昧的笑成
了一片,尤其洗澡的时候聊得最起劲……

  时光飞逝,耿照已不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这些日子经过前堂执敬司的历练,
渐渐懂了点人情世故,不再天真的以为水月停轩里藏着一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

  事实上,水月门里规范甚严,外客无论男女,都只能进到前厅而已,距离门
人生活、习艺的水上庄园还有大段距离,连窥视都不可得。耿照奉命来过断肠湖
几回,虽然都是在大门外交割粮秣物资一类,对水月门规也略有耳闻;被招待到
门厅里来,这倒还是第一次。

  从大门到此间,一路都没见到其他人。耿照枯坐两刻,等到茶水无温,渐有
些不耐,心想:「水月门下不留外客,我又是男子,总是要避嫌。此间一直无人
来应,倘若捱到傍晚时分,那可真是进退不得啦!」犹豫之间,又坐了一刻有余,
终于忍无可忍,提声叫道:「老嬷嬷!老嬷嬷!」半天没人相应,他背起木匣,
径往厅外回廊走去。

  耿照没敢直接往里头闯,走到回廊入口处,隔着檐下雨瀑向外眺望。水月停
轩的主体建筑沿湖而建,屋瓦连绵,缓缓伸向湖畔的一座小丘,庄园外环以高墙;
入口处的门房只是一般的百姓,并不懂武功,二、三十户人家就住在大门前后,
形成一个自给自足的小小村落,家家领水月停轩的薪饷,代为看管门户,也有充
作佃户杂役的。

  他进来时,记得守门的是两名庄稼汉模样的中年人,一路替他撑伞到厅里,
连忙提气叫唤:「大叔!有事相询,烦请来一趟!」连叫了几声,大门处却无动
静。

  耿照有些着恼:「这里的人,怎么一个个都聋了?」微一犹豫,循着偏厅回
廊,直接往后进行去。

  回廊的尽头是一处钉满碗大铜钉的朱漆大门,耿照正要推开看似沉重的门扉,
忽见地上一物微微闪光,拾起一瞧,竟是一枚闪着铜光的锁头。那锁被人削成了
两段,断面平滑如镜,十分新亮,便是打磨过也不见得有这么平整,显是利器所
为。

  耿照心中掠过一抹不祥,咿呀一声推开朱漆大门,只见地面上一条奇妙的痕
迹横过青砖,仿佛是拖行着犁头或石磨一类的物事,一路迤逦着往园中拖去。

  只是青砖坚硬非常,究竟是什么样的东西,才能在青石铺成的廊间留下这样
的痕迹?

  耿照蹲下观察片刻,习惯性的将门扉掩上;正要转身,颈后忽然一痛,一点
尖锐的冰凉摁压着他的颈椎,他仿佛可以看见摁压处破皮流血的模样。

  剑尖的主人微微向前一送,压得他紧贴门扇,身后响起一把清脆爽利的喉音。

  「你是何人?」

  来人的口吻十分严峻,充满威仪,耿照平日听命惯了,答得不假思索:「弟
子耿照,受本城横二总管之命,前来求见贵派二掌院。」

  「」本城「?横疏影?你是白日流影城的人?」

  那女子轻哼一声,丝毫没有撤下剑尖的意思。「白日流影城是本朝贵冑辖下,
几曾有过这般唐突无礼、擅闯门户的弟子?待我押你上朱城山,你若是冒名伪诈、
意图不轨,只怕要丢了这条性命!」

  耿照脸上一红,嚅嗫道:「弟子递帖求见,不敢逾越。谁知等待数刻,不见
有人相应,才走到这儿来。请……请前辈见谅。」他听女子措辞威严,决计不是
一般的门人女弟子,丝毫不敢缺了礼数,只是不知对方名头,又不敢贸然询问,
只好尊称一声「前辈」。

  女子冷哼:「胡说八道!前厅自有门房佣仆,动静都由专人报与我知,岂能
教你空等?」不等耿照辩驳,扬声唤道:「胡嬷嬷、胡嬷嬷!」清脆的嗓音挟带
内力穿透雨幕,远远送出,入耳不觉怎么轰响,却是字字清洌明晰。

  耿照暗暗佩服:「水月门下,果然不同凡响!」

  女子喊了几声,始终无人应和,声音不觉有些烦躁,沉吟道:「奇怪!都到
哪儿去了?」见耿照耳下颔骨微动,剑尖一摁,愠道:「你笑什么笑!」

  耿照被刺得呲牙咧嘴,忍痛回答:「弟……弟子没有笑。前……前辈剑尖甚
利,刺得弟子有些……有些疼痛。请……请前辈明鉴。」

  「你说是横疏影派来的?」女子将剑尖缩回分许,肃然道:「二总管找我做
甚?」

  耿照恍然大悟:「原来她就是」万里枫江「染红霞!」脑海里突然浮现七叔
那几句「恶婆娘」,赶紧驱走杂识,战战兢兢回禀:「二总管派弟子来为前辈送
剑。」

  自称「染红霞」的女子「啊」的一声:「差点都给忘了。昆吾剑铸好了么?」

  锵啷一声,长剑入鞘,耿照顿觉颈后压力一松,赶紧回头抱拳:「流影城弟
子耿照,见过二掌院。」

  那染红霞一挥袍袖,淡然道:「免啦!想来我也有不是。你擅闯本门一事,
我不会向横二总管提起,你把伤口包起来。记住,像这样的事情,没有下一次了。」
随手递来一方雪白锦帕,帕上并未熏香,却有一丝淡淡温甜。

  耿照连忙称谢捧过,偶一抬头,忽然愣住。

  长廊檐影下,雨瀑如精帘。淅淅沥沥的水影之间,立着一名身材高挑、肤色
白皙的红衫丽人,臂后倒持一柄彤艳艳的红鞘长剑,包着黄铜鞘壳的剑鞘尖傲然
指天,与她远山般的卧眉相衬,清丽中别有一股英气。

  女子约莫二十来岁,容貌自然是极美的,即使耿照没见过很多女人,也知道
像她这样的美貌并不常见。但与她的飒然英风相比,秀气的脸孔、秾纤合度的身
段似乎也不那样令人印象深刻,幽暗的廊庑之间,似乎被她炯炯有神的目光点亮,
顿显光明。

  耿照被女郎的气势压倒,半晌说不出话来。

  「你看什么?」

  女郎眉头一皱,清脆的喉音果然是方才那位「染红霞」。

  耿照如梦初醒,想起自己的窘迫,一张黝黑的脸红得像柿子一样,讷讷道:
「弟子没看什么。前……前辈……」

  染红霞蹙眉道:「什么前辈不前辈的,难听死了。我的声音有这么老么?」

  耿照恨不得钻到青砖里,忽听远方一声惊呼,却是从庄园里传来。他侧首凝
听,染红霞却恍若未闻,似觉横疏影派来的这个小伙子甚是无礼,应对进退无一
可取。

  她在门中代师传艺多年,威望素着,无论律人律己都是一般的严厉,最痛恨
轻薄虚浮的行止,微露恚恼:「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速回前厅去!我唤人…
…」忽然愣住。

  淅淅唰唰的雨声里,传来一声凄厉的惨叫!

  染红霞猛然回头,却见耿照一指院中,叫道:「前……二掌院!声音是从那
里传来的!」

  她腋剑奔向廊窗,细辨余音,果然是来自菱舟香院的方向,不觉心惊:「他
的耳力,竟比我强上许多!」担心那厢的情况,提声大叫:「采蓝!黄缨!」未
几又唤道:「纨雪、朱婷!你们在哪儿?」俱都没有回应。

  连负责巡逻的朱雪二姝都没有响应,事态显然非常严重。染红霞强抑惊骇,
正要点足掠出,余光瞥见耿照随后跟来,剥葱似的玉指回头一比:「去前厅候着!
没有我的命令,半步也不许踏进来!」

  耿照还待申辩,见她目光镇定,神色坚毅,心想:「她毕竟是这儿的主。」
点头道:「二掌院放心,弟子就在前厅候着。若有用得着处,还请二掌院随时吩
咐!」染红霞更无二话,一朵红云般掠往院中,几个起落间便消失了踪影。

                ◇◇◇

  耿照返回前厅,想起被利器削断的铜锁,以及青石砖上的拖曳痕迹,越想心
绪越是不宁,灵机一动:「前……二掌院不让我入园,可没说不能去外头瞧瞧。」
冒雨飞奔至门房前,果然空空如也。

  「奇怪!」耿照暗忖:「就算是敌人入侵,也不该这样无声无息。」他听执
敬司的弟兄闲聊,说是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传书东海各派,极言三十年前的妖刀
妖魂重又苏生,即将祸世害人,还把四大剑门的人都找了去,说要连手追捕妖刀。

  近日里,四大剑门陆续发生惨案,与其说是妖刀乱世,其实人们更相信这是
某些门派——譬如观海天门或指剑奇宫——静极思动、寻衅生事的小动作。「萧
谏纸老糊涂啰!」执敬司里的人私底下都这么议论:「指剑奇宫、观海天门早知
道萧老会这么反应,十年前就动手了,哪儿等得到现在?」

  耿照并不相信神鬼之说。

  他在埋葬阴铁的长生园里度过大部分的少年岁月,跟被流言描绘成妖怪的七
叔、木鸡叔叔朝夕相处……对耿照来说,只要活得磊落,世上并不像人们所想象
的,有这么多幽离恐怖的鬼怪。

  但此刻,耿照却觉得心仿佛被一根头发悬在半空中。那种不安与悸动的莫名
感应,从他踏入水月停轩以来一直都没有停止过。

  他想象自己会突然踢到一颗滚动的人头,或者是在大雨中被半截残肢绊倒,
如此一来,或许就能解释看守大门的人何以忽然消失不见。但什么都没有。从前
厅一直到门房的那幢小砖房,沿路没有尸体、没有血渍,没有任何折断的刀剑或
打斗的痕迹,什么都没有。

  直到他在砖房前驻足,失控的雨水像小瀑布一样,沿着他的发顶头面奔流直
下。

  守门的两名汉子还在屋里。

  他们彼此交迭,「嵌」进了靠外侧的那面墙里,或许是撞击力道太强太快、
太过集中,两人的肢体以奇妙的型态,与变形的墙面融合成静止的瞬间,立体的
部分——如胸腔、颅骨——都变成突兀的平面,以致明明认出了眼睛鼻子,却一
点都不觉得那个摊平的东西叫做脸。

  红黑色的血浆,混着黄黄的膏油与奶白色的浆液,缓慢地滴落在地,声音清
晰可闻。或许是躯体爆裂的一瞬间,又被巨大的力量凝滞成一种很安定的状态,
所有溢出的体液都流得异常缓慢;混合了脂肪与血腥的异味被雨幕封在屋子里,
即使走近也闻不到。

  屋里连桌椅都没乱。来人只用了一击,就完成了这件奇异的新制品。

  耿照看得脸都白了,强忍住呕吐的冲动,转头拔腿就跑!

  (那东西……把人「捶」进墙壁里的那个东西……正在水月停轩里!)

  他飞也似的冲进前厅、奔过回廊,循着染红霞消失的方向发足狂奔;雨幕里,
他听见湖浪拍岸的声音,一条九曲回桥伸入湖中,半空里雷电一闪,轰隆声划过
头顶之际,忽见一头巨大的怪物立在桥心。

  那怪物偻着背脊,似乎没有头发,颈后却覆着一块毛皮,拱出一只巨大畸零
的怪角,非牛非鹿,倒像是一根崩毁大半的石柱。怪物一动就发出刺耳的铁链声
响,连雨瀑的淅沥声都无法稍稍掩盖,它脚边横着两条乌影,曲线起伏婀娜,似
是妙龄女子。

  闪电掠过,一条红色俪影居高临下,一剑刺向怪物的眉心!

  怪物不闪不避,伸手一抓,倏地将长剑握在手里。染红霞在半空中无可借力,
猛被甩落湖中。

  「二掌院!」

  耿照失声叫唤,大雨中怪物猛然转头,哪里是什么妖魔鬼怪?分明是一名身
长九尺、筋肉纠结,周身却布满凄厉伤口的高大男子,扛着一柄石块也似的巨大
刀器,通体犹如不规则裂面的花岗岩柱,握柄处的兽皮被雨打湿,缠着粗大的铁
链。

  耿照救人心切,飞身跃上曲桥,才想起自己手无寸铁;一眨眼巨人已至身前,
巨刀挟着刮人的劲风箭雨扑面压来!

  (好……好快!)

  小屋里的那两人,必是死在这迅雷不及掩耳的一击之下——耿照根本来不及
思考,更别说是闪躲,忙乱中抓住胸口的系绳一转身;轰隆巨响里,背上的木匣
已被扫成碎片,余劲抡得耿照头晕眼花,鲜血冲出喉头,整个人失速撞向栏杆,
一阵碎裂声响,挟着无数栏杆破片滚落桥面!

  耿照及时攀住横栏,破碎的尖木屑刺破手掌,右肩几乎被扯得脱臼。

  他眼冒金星,颤抖着闷声呼痛,忽觉顶上骤雨一停,巨人巨刀的影子已经盖
住他大半个身体,带着血味的腥臭吐息喷在发顶上,灰白的口涎滴得他一背都是,
巨大的石块巨刀对正耿照的脑袋——耿照咬着牙,垂在湖水里的左手一捞,一抹
金光穿出水面,一把扎进巨人的左大腿内侧!

  巨人狂嚎一声,震得整座曲桥都在摇晃,歪歪倒倒的向后踉跄,桥面被踩穿
了几个大洞。耿照被摇得攀持不住,右掌一松,身子正要沉入湖中,手腕忽然被
人抓住。

  抬头只见满天落下的雨丝里,一张雪白的瓜子脸上黑发披面,被浸湿的红衫
黏贴着结实苗条的娇躯,裹出一抹玲珑曼妙的紧致曲线。

  「是……是你!」

  染红霞使劲将他拉上桥来,嘴角咬着一丝朱红,两人气喘吁吁的摊在桥面上。
耿照缓过一口气,将左手握着的脱鞘红剑交给她。

  「这是你的昆吾剑!我刺中那厮的脚筋,他……」话还没讲完,一团巨大黑
影缓缓站起,像一具坏掉的拉线傀儡般动动肩颈,慢慢转向二人。耿照目瞪口呆,
忽觉这巨人的动作极是眼熟,一下子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但那绝对不是脚筋毁
损、不能行走的姿态。

  染红霞拄着缠红鎏金的昆吾剑站起,咬牙低声道:「我去绊住他,你乘机把
我两名师妹带过桥去,听到没有?」

  耿照点头,白着脸呆望半晌,喃喃道:「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

  巨人无语,只是提着刀,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我不知道他怎么了。」

  染红霞双手握柄,剑尖指地,两眼牢牢盯着敌人,挟着雨丝的湖风吹开她湿
透的浓发,吹得衣袂猎猎作响。她的眼神里,有一种耿照从来没看过的坚毅与沉
着。

  「但那大个子我认识。他在十里外的镇集里卖煤炭,跟我们往来超过十年了,
身家清白,是个性情温和的普通乡人;在今晚以前,我从来没见过他这样!」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5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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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折、万劫不复,祸起青苎

  耿照心想:「四大剑门精研武艺,果然与本城不同,连十里外卖炭的乡人,
都有如此武功造诣!」他自幼伺候父亲、七叔打铁,日日于崎岖山里挑水负重,
往来不知多少回,膂力、耐力等均远胜同龄,适才被巨汉一击抡飞,可说是平生
未有的经验。

  「那人内力强横,二掌院请留神。」

  染红霞头也不回,双手握紧昆吾剑长逾尺半的握柄,咬白的樱唇畔却绽出一
丝苦笑:「据我所知,他半点武功也不会。」不顾耿照瞠目结舌,低声道:「我
引他走上前来,你把握时机救人。得手后切莫回头,对面水榭里还有个行动不便
的女孩儿,你将我两名师妹带进水榭,撑舢舨走水路离开。你识不识水性?」

  「还可以。」

  「有劳了!」回眸一笑,沾甩着雨珠的雪靥分外匀嫩,更显出五官线条的利
落有致,衬与她飒烈的英姿与口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扞格;与其说是春雨柔
媚,更像是破雨初阳。

  「多谢你甘冒奇险……你大可以离开的。」

  七叔和阿爹就不会。耿照心里想,却没有答话,只是笑了一笑,转头四望,
忽然发足往岸上狂奔。

  染红霞丝毫不疑,咬牙一声清叱,挥剑朝巨汉奔去!巨汉仰天长嗥,宛若疯
兽,抡起花岗岩柱般的畸零巨刃一扫,末端杯口粗的铁链喀啦啦一阵激响,「轰!」
一声木片炸飞,九曲廊桥又毁去丬角桥面。

  耿照跑回岸边,见桥下横着几条小巧的平底舢舨,微翘的船头两侧绘有鲤鱼、
对花对鸟等细致花样,条条都不一样。他解开其中三条,以缆绳前后相系,有如
一条浮桥,支起竹篙往湖里的水风凉榭撑去。

  曲桥中段的廊顶,已被那柄铁链石刀悉数毁去;面对如此巨大的兵器,什么
剑法招数都施展不来,染红霞仗着轻身功夫左窜右纵,不住在残垣石刀之间寻找
空隙,东抹一痕、西刺一剑,刺得巨汉披血裂创,他却恍若不觉。

  耿照不敢划近,始终与曲桥保持平行十丈的距离,巨汉似乎无视舢舨的接近,
专注挥舞石刀,寸步不移,犹如蒙头扑打红蝶的巨灵神。

  耿照满心狐疑:「奇怪!莫非这厮目力不佳,看不见十丈外的东西么?」思
忖之间,船头慢慢越过了巨汉的眼角范围,径往他身后的凉榭方向划去。忽然,
俯卧在巨汉脚畔的黄衣少女动了一动,滑下桥沿的雪白小手轻挥着,微微睁开眼
睛。

  (她……并未昏迷!)

  耿照精神一振,停住竹篙,向她做了个下水的手势。

  黄衣少女轻轻摆手,头顶上劲风呼啸,足足有她身子两倍宽的石刃「哗啦」
一声扫去大片栏杆,狞恶的铁链声异常刺耳,碎裂的木屑挟雨倾落,覆满了少女
凹凸有致的侧身曲线。

  她闭上眼睛动也不动。

  半晌,大雨将脸上的泥灰木屑冲去大半后,才又慢慢张开眼睛。少女半张面
孔压在桥上,模样看不真切,也说不上美不美,露出的右眼却令人印象深刻——
非是浓睫弯弯、瞳仁深邃、眼角含春一类、惯常在美人图里见到的美眸,而是微
瞇之时仍透着光,又大又亮,又有几分锐利,一点都不含糊。

  看着她浑无血色的半边小脸,耿照不禁佩服起来。莫说女流,便是九尺的昂
藏巨汉,在面临生死关头之际,也未必能有如此清澈冷静的眼神。

  巨汉毁了周身的护栏,少女水遁的障碍已然清除,但这样还是太过冒险。他
心念一动,解开第一艘与第二艘舢舨之间的缆绳,慢慢划向曲桥。染红霞百忙中
瞥见,急得大叫:「别过来!你这是干什么?」一分神几乎被石刀扫中。

  耿照不慌不忙,随手放下竹篙,拾起一块湖面漂来的廊檐破片,使劲朝巨汉
掷去!他膂力过人,这一掷正中巨汉额角,打得他仰头退了一步;还未站稳,第
二块又中喉头,巨汉向左侧踉跄跪倒,柱子般的石刀「砰!」插穿桥面!

  桥底下的木制拱构被捣得稀烂,左侧的一根支柱应声粉碎,整座桥面轰隆隆
震动起来,渐渐向左边倾斜。

  「趁现在!」耿照大吼。黄衣少女睁眼一撑,浑圆结实的臀股猛然用力,整
个人翻出右侧桥面,鱼跃般凌空一扭,「噗通!」钻入水中!

  桥上所有东西都向左侧滑去,当然也包括巨汉、染红霞,以及另一名昏迷不
醒的蓝衣少女。耿照本想一次救两人,无奈变数太多,只得放弃,赶紧跃入水中
接应黄衣少女。

  大雨涨潮,湖底十分浑浊,耿照勉力睁眼,径朝桥下游去,突然间有人抱住
他的腰,肤触滑腻,不同于男子的肌肉硬实。耿照想也不想便将来人捞起,两人
一齐冒出水面。

  那名黄衣少女攀着他的脖颈,两眼紧闭,不住呛出水来。

  约莫是湖水太冷,抑或伤后失温,少女两腿缠着他的腰,颤抖的身子与他正
面相贴,紧紧偎在一起;每一呛咳,胸前两团饱满傲人、偏又温绵细软的腴肉便
抵着他一阵弹撞,滋味难以言喻。耿照虽无歹心,身下却尴尬万分的有了反应。

  他早已不是未经人事的鲁莽少年。前年十七岁生日当天,辰字房的弟兄们一
齐凑了份子钱,强押着他到山下最有名的烟花地「满园春」,替他点了红布花墙
上挂牌的小闲姑娘。

  在白日流影城里,最多的就是铁匠与军丁,若无妓寨窑子发泄,早晚得要出
乱子的,是以城规不禁弟子出入风月。那些个铁匠学徒每月领了钱,十之八九都
要走一趟妓院;朱城山下的秦楼楚馆也都做规矩生意,不干什么逼良为娼的勾当,
算得上是安分守己。

  小闲姑娘的名儿里虽有个「小」字,却是二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皮肤细白、
双峰饱满,说话带着好听的南方调子,妆虽化得浓了些,样貌倒挺美的。这种挂
得有牌的姑娘,学徒们等闲应酬不起,十几二十个人硬凑了钱,才让从不去烟花
地的耿照「开开荤」。

  小闲姑娘对他很好,服侍他沐浴,在澡盆里用手就让他出来了一回;初挺入
时,耿照毫无经验,不消片刻便丢盔弃甲,泄了个千里溃洪,小闲姑娘也不取笑,
柔声抚慰着,转眼间让他坚兵奋起,才又痛痛快快挥戈驰骋了一回。

  耿照时时想念小闲姑娘,倒不只是她雪白柔软的大奶脯,又或者腿间那股夹
人的爽利劲儿,而是她温柔拍哄的低低语调。

  「我故乡有个弟弟,年纪与你差不多。」小闲姑娘对他说,鹤颈般的纤纤素
手随意比划,笑里有一丝淡淡的朦胧:「几年没见,也不知有没有你这么强健的
体魄。小时候,老跟在我屁股后头流鼻涕呢!」

  此后耿照再也没去过满园春,也很少跟着打铁弟兄逛窑子,一方面是为了存
钱寄回老家,另一方面也没特别的想;偶尔生念,脑海里浮现的却不是雪白赤裸
的诱人胴体,多半还是小闲姑娘那软软腻腻的南方调。

  他原本采取立泳的姿态,两足划水,双手漂在水面避免下沉,颈侧忽被少女
冰凉的面颊与嘴唇一贴,两团盈乳偎在胸前,顶上纵有煞星之危,腿间却陡地勃
挺起来。

  仿佛为了抵抗湖水的冰寒,这一下还来得特别厉害,浸了水的裆间弯直翘硬,
已到了微略发疼的境地。他双手不甚自由,还来不及挪挪身子冷静头脑,昂起的
尖端一路排闼,隔着裤底薄布,就这么浅浅的剥入一团异常温腻的嫩脂里。

  湖水浸透裤布,几近于无,微一顶触,便可清楚感觉外阴的形状:那妙物开
口平浅,如一只小小的肉褶弥封,前缘层层迭迭,俱都软腻滑润,娇嫩非常;顶
端有一粒稍硬稍韧、如婴儿指头般的小物,起初略挡着花径口,再挤进分许时,
却似又勾人。

  少女剧咳着,每一抽搐,那处便痉挛似的轻啄他一口,既像鱼嘴又像蚌肉,
吸啜着前端最敏感之处。耿照毕竟血气方刚,既匀不出手将她抱开,双脚还得不
停划水、保持浮力,挺腰蹬腿之际,每一下都顶入少女股间,撞得她弹起落下,
腿心里渐渐拱出一片温腻湿黏。

  少女畏寒,忽有一颗鸡蛋大小的圆钝异物贴肉顶来,硬将薄薄的裤底一点一
点挤入蜜缝里,频频触着硬起的蒂儿,浑身倏如蚁走电窜,酥麻之余,又觉烫人。

  她冻得晕晕迷迷的,本能地坐紧取暖,颤着浑圆的翘臀一意迎凑;呛咳片刻,
已磨得耿照腰眼发麻,隐约有了一丝泄意。

  「姑……姑娘!姑娘!」他强忍快美,低声轻唤:「请……请稍挪下身子,
在……在下恐……恐有冒犯……」

  黄衣少女突然大呛起来,身子一搐,四肢勾缠着他,紧致的大腿有着十八岁
少女无以伦比的结实弹性,腿根的嫩肌一阵剧烈收缩,竟然反客为主,猛将侵入
小半的滚烫钝尖一夹,掐挤着迫了出去,隔着裆底在水中牵开一条微带白浊的黏
腻液丝。

  便只这么一刮,耿照冷不防冲上顶峰,滚热的浓浆喷薄而出,钝尖往前一顶,
满满涌溢在少女的腿心。少女「唔」的一声昂起粉颈,死死搂着他的脖子,终被
浓精烫得苏醒过来,两团饱满坚挺的椒乳一阵弹摇,翘着樱桃核般的尖硬蒂儿猛
一压摁,鼻音娇腻却又十分自然,毫无作伪谄媚。

  耿照射得厉害,片刻不停,又多又猛,仿佛全身精力缩聚而出,白浆里似有
一粒粒细小硬珠,蜂拥着冲出马眼时,每一下擦刮都略微疼痛、又极快美的感受,
实是平生未曾领略的滋味。

  他心惊之余,不禁着恼:「本城清誉,全都毁在我的手上!我平日不好女色,
怎地竟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玷污了水月停轩的弟子!」心中隐有一丝难言的
邪念,浑不似平时的自己。

                ◇◇◇

  这名黄衣少女,自然是黄缨了。

  巨汉无声无息闯入水风凉榭时,采蓝惊叫一声,立时昏死过去,她却是假装
晕厥伺机逃走。但黄缨毕竟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女,趴在桥上给淋了大半个时辰,
落水前已略为失温,一入冰冷湖中,马上失去意识。

  她呛出最后两口水,气息渐渐平复,只是结实的胴体仍不停颤抖。

  耿照定了定神,带她躲到桥墩残柱旁,低声道:「在下该死,还请姑娘恕罪。」

  黄缨已然醒了大半,只是冻得说不出话来,嚅嗫道:「冷……好……好冷…
…」似觉腿心有些异样的温热,身体里残留着一丝羞人的余韵,明明冷得全身发
抖,面颊却有些汗,心跳急促。她不明所以,心中彷徨,益发偎紧眼前这名陌生
的男子。

  忽听头顶轰隆一声,「柱子」猛被抽了上去——此间哪里有什么柱子?两人
藏身之处,正是巨汉插穿桥面的巨型石刀!桥面破孔探出一张鲜血披面的丑脸,
巨汉睁着无神的眼瞳,挥刀径往脚下砍落!

  (这家伙……是疯子!)

  为了追杀桥底两人,居然毁坏自己站立的桥面,这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耿照
抱着黄缨潜入水中,猛向前游;身后一阵暗潮推送,巨大的石刀倏然没入水中,
旋又被刀柄缠着的铁链拉出水面。

  耿照心念一动,忙扭身向右游开,「唰!」石刀二度入水,荡开阵阵余波,
只差几尺便要击中二人!耿照不敢冒出水面,凭一口气向岸边游,眼前突然一团
气泡骨碌碌窜升,原来黄缨已吐尽肺中之气,攀着他的两只小手一松,便要浮上。

  耿照赶紧拉住,黄缨挣扎起来,搅得气泡翻涌,一股脑儿冲上湖面。

  他急中生智,一把将黄缨拉回怀里,低头覆住她的嘴唇,将空气度了过去—
—回过神时,才发现黄缨攀着他的脖颈,凉凉的嘴唇吮着他的,贪婪地汲取空气。
她的唇尝起来没有任何味道,香的、臭的……通通都没有,有种很洁净的感觉;
形状很小巧,唇珠却十分丰润柔软,触感细滑,像是切工极细的新鲜鱼脍。

  两人相拥着,静静下沉,石刀破水的残迹一次比一次远,湖浪渐渐将他们带
向岸边。终于,耿照的气也到了头,两人奋力蹬水,「哗啦」一声冲出水面。

  气空力尽,谁也说不出话来,总算免除了彼此的尴尬。耿照揽着她轻轻蹬水,
感觉她也开始试着漂浮,指着不远处的两艘舢舨:「你能不能游到那儿?」黄缨
大口大口吸气,并不答话,片刻才点了点头。

  耿照以为她气恼自己轻薄,心下歉然,只说:「你先游过去,我要回头救人。」
黄缨又点头,深吸一口气,低头钻入水中。耿照放心不下,又不想令她不快,于
是暗中尾随。

  雨势不减,湖水混浊,为防跟丢了人,他只好游近些个:只见黄缨扭动身子,
赤着一双足趾平敛、有如猫儿爪软垫似的雪白小脚,两条浑圆匀称的腿子一屈一
夹,蹬水而出,这小翠蛙也似的泳姿在她使来,居然颇为曼妙,说不出的矫捷灵
动。

  她身上除了鹅黄肚兜、下半身的杏黄妆花缎裙之外,外衣、裙内的纱裤等,
全都是薄纱细罗制成,雨水打湿之后紧贴肌肤,雪白的肌色透出纹理,便如半裸
一般。先前在水面时阴霾罩顶,大雨滂沱,尚且不觉;一入水中,却是瞧得一清
二楚。

  包覆胸脯的鹅黄薄缎,遇水顿失拘束,就着身后一看,能清楚看见腰线以下
坠着两团沉甸甸的绵乳,蒂首尖尖,突出如僧帽一般;乳廓饱满腴润,极富弹性,
纵使水中浮力甚强、阻碍动作,一蹬腿一扭腰时,双乳仍是弹动不休,仿佛一对
硕大的挂枝熟桃。

  黄缨的双腿一开一阖,缎裙掀如花绽,纱裤里笼着两团雪白股肉,臀形浑圆
挺翘,全是结实的肌肉,运动间绷得紧紧的,丝毫不显余赘;股间仅一条小小肉
缝,色泽是极浅极浅的、熟桃蒂陷似的粉酥红,至菊门才又稍稍扩延成一小片粉
致致的三角形,其间缝褶看不真切,只觉得十分细小,虚掩着一小撮飘散在水中
的粗卷乌茸,若隐若现,分外诱人。

  薄薄的纱笼底部上,另有一片细白污浊,遮去了秘处的销魂全景,只透出些
许粉嫩的肉色轮廓,以及耻丘上茂密乌黑的毛发。

  耿照突然意识到:原来是自己适才的荒唐之举,在她裤底留下了稠浓的浆渍,
不由得血脉贲张,几乎要伸手去摸;猛一回神,暗自心惊:「奇怪!我……我到
底是怎么了?」赶紧钻出水面。黄缨毫无所觉,奋力向前游去,几个起没间攀上
了舨舷,被湖浪推往岸边。

  耿照强抑绮念,回头去找先前的那条舢舨,谁知桥上战况又生变化——巨汉
自从失落了黄缨,直像发了疯似的,把铁链石刀当作流星锤使,出手大开大阖,
残败的九曲桥不堪摧折,摇摇欲坠。那蓝衣少女滑到桥面左侧,腰腿被半毁的护
栏卡住,上半身已倾出桥面,长发随风雨飘摇,兀自不醒。

  耿照纵不识采蓝,也看得出形势危急——不同于适才黄缨的情况,采蓝身下,
乃是碎裂成无数尖叉的桥墩残柱,一旦掉落,势必被木尖刺穿身体,死得无比凄
惨!

  染红霞不敢再放任巨汉破坏曲桥,巨汉每一举刀挥下,她便豁尽全力,以昆
吾剑接之;刀剑交击的一瞬,全身衣角爆起罡风,浓发飞散,朱唇间迸出血丝,
绣银丝的粉底红靴陷入桥面近寸,却毫不退让。

  ——那实在是非常奇妙的画面。

  苗条端丽的红衣女郎挥舞金剑,与手持两丈巨刀、高她将近一倍的巨汉对撼,
一步也不退,一刀、一剑地对击回去,仿佛两人势均力敌……

  曲桥依旧在倾圮着,染红霞的作为只是推迟结果而已。耿照知道她等的是谁
——他一跃入水,用尽力气游到桥下,奋力爬上桥墩。头顶上,巨汉与染红霞第
十三度对撼,仰头大吼:「我——击——!我——击——」刀剑铿然交碰,余劲
终于震垮了桥身,采蓝倒栽落下,耿照及时跃出,抢抱住她跌入湖中!

  五丈来长的破碎桥体,连同木拱、桥柱等轰然入水,瞬间形成漩涡,将两人
一股脑儿拖到湖底。

  耿照额头被重物所击,骨碌碌的喝了几口水,沉着地不乱挣扎。断肠湖岸沿
岸水深不深,至多两丈余,能建亭阁的岩台更浅于此;桥体沉底之后,漩涡急遽
减弱,他抱着采蓝横里游出,奋力浮上水面。

  采蓝被湖水呛醒,发了疯似的胡乱挣扎,耿照唯恐两人一齐没顶,只得扣着
她的胸腰倒泳上岸,突然后脑勺一痛,「碰!」莫名撞上一片硬板。仰见舷边探
下一双柳眉大眼,右眼角下还有一颗晶莹的朱砂小痣,来人笑容有些苍白,却仍
带三分衅意:「喂,冒失鬼!你撞到船啦。」正是黄缨。

  他将采蓝推上了舢舨,赶紧别过头去。

  采蓝的服色与黄缨相仿:除了葱蓝滚绿边的缎面肚兜,还有束到胸下的压银
石榴裙之外,薄罗制成的裲裆外衫、裙内的纱裤等几近透明。采蓝身段纤细,柳
腰无须束带,便只一握;肩胸也是薄薄一片,却不露骨,玲珑浮凸的双乳撑起肚
兜上缘,峰峦尖尖,触感温绵,绝非瘦硬平板的类型。

  九曲桥从中断去,千钧一发之际,染红霞跃到靠岸的一侧,巨汉却连人带刀
跌入湖中。耿照将舢舨靠岸,带着二姝上了桥,桥上只见染红霞拄剑喘息,口唇
边黏着几络乱发,双手微微发颤。

  「红姐!」采蓝飞扑到她怀里,放声大哭。

  染红霞用上臂环着她,却无法紧抱;耿照仔细一看,发现她双手虎口爆裂,
满掌是血。「多谢你了。」染红霞向他颔首施礼,嘴唇轻歙,语声却不如先前有
力。

  「也没甚好谢的。二掌院受了内伤,须得赶快延医治疗。」

  耿照四下眺望:「对了,那……那人呢?他到哪儿去了?」

  雨越下越大,远方隐然雷动,渐次而来。

  染红霞指着断桥底下。「在那里。」

  巨汉跌在破碎的桥墩上,尖叉刺得他肚破肠流,身下湖水都被血污染成了深
浓的黑酱色。采蓝尖叫一声,掩面不敢再看,黄缨倒是兴致勃勃,俯身观望了好
一会儿,蓦地失声惊叫:「红姐!他……他还在动!还在动!」

  染红霞与耿照双双探头,果然巨汉睁开空洞的眼睛,慢慢撑着桥墩,似乎想
将被四五根尖刺刺穿的身体拔起来!耿照目瞪口呆:「这……这哪里还是人?他
……他全然不会痛么?」腹中一阵翻搅,酸水涌上喉头。

  不多时,巨汉硬生生将自己「拔」了起来,拖着淌流不止的血污脏器,试图
以一只左手攀上桥底木拱,一边爬一边朝这边吼着:「我——击——!我——击
——」嘶哑残破的声音如同身躯一般,仿佛再用得片刻,便要支离崩散。

  染红霞面色煞白,回头对二姝道:「快上岸躲起来!通知其余师姊妹,到掌
门闭关处躲避,没有我的号令,谁都不许出来!」采蓝腿颤难行,黄缨搀着她离
开,回头瞥了耿照一眼,什么话也没说。

  「耿兄弟,你也走罢。」染红霞试图握剑,双手却难以颤止。「这是本门之
劫,烦你将此间的情况报与贵城知晓。我大师姊若有相询,也望你将经过细细禀
报,就说」红霞力战不休,并未辜负水月历代祖师「。」

  耿照摇头:「要走一起走。我瞧他这个模样,未必追得上我们。」桥底巨汉
屡屡从木构滑落,动作僵硬呆板,似正呼应他的言语,只是仍不住发出「我击」
的可怕吼声,令人闻之股栗。

  「这」我击「是什么意思?」耿照不禁蹙眉。

  巨汉爬了丈余高,忽然失手滑落,双脚撞在突起的岩盘之上,喀啦一声,扭
曲成极为怪异的形状。他仍不知疼痛,挣扎片刻,右手拖着铁链一甩,那柄巨大
的石刀破水而出,「轰」的一声插在岩上。

  「这人真像是中了邪,好像……好像被什么东西控制了似的。」耿照喃喃道。

  「不是」我击「。」染红霞突然开口,指着石刀刀板上两个头颅大小的篆字。
耿照粗通文墨,却不识篆书,只觉那两字镌得四仰八叉,宛若两只摊平的人面蛛,
虫肢虺形,说不出的狰狞可怖。

  「是」万劫「。」染红霞随口向他解释:「那刀上阴刻的,是」万劫「两个
古篆,似是刀铭。」

  「是万劫不复……的」万劫「二字么?」

  「正是。」

  耿照不由打了个寒噤。

  忽听巨汉狂嚎一声,仰天大叫:「万——劫——」铁链一挥,石刀脱手飞出,
划了个偌大的圆弧,「轰!」一声打穿水风凉榭的屋顶!

  染红霞倏然起身:「碧湖!」

  耿照返身发足狂奔,边跑边回头叫道:「二掌院别慌!咱们撑船过去瞧瞧,
我料他——」话没说完,忽然停步,忍不住睁大了眼睛。染红霞心知有异,顺着
他的指尖猛然回头,只见天际电光一闪,劈得半个湖面青白耀眼。

  电光中,一抹小小的身影走出水风凉榭,仅穿着小衣的年轻胴体分外诱人。

  她肩膀线条圆润,乳房浮凸有致,身段有着少女独特的腴润,却丝毫不显肉
感;下身未着裈裤,仅有一条薄薄的纱裙,肚兜遮到小腹下缘,纱裙被暴雨一打,
裸出两条又细又直的修长美腿,以及腿根处微微凹陷的诱人沟缝——若不是头脸
裹满纱布,光凭这副玲珑娇躯,便已堪称国色。

  「碧湖!」染红霞失声大喊,又倏地凝住。

  少女手里,拿着一把两丈来长、兽皮缠柄、刀末拖着长长铁链的巨大石刀。

  她一步一步、歪歪倒倒地向前走,犹如一具坏掉的扯线傀儡,石刀在她手里
却似乎没有重量,随着她僵硬扭曲的步伐,发出喀啦啦的铁链摩擦响,一点都不
觉得少女的身长只有五尺余。

  轰隆一响。电光之后,雷声终于落下。

  仿佛向染、耿二人示威,头裹重纱的娇小少女一把扛起了畸零的巨型石刃,
蓦地仰天尖啸:「万——劫——!」

                ◇◇◇

  东海道 湖阳城郊,灵官残殿烟雨凄凄,更不休停,下得日与夜仿佛都失去
了形状,教人难以廓清。四大剑门的人马在破庙里等了半天,渐渐有些松懈,或
坐或卧,各自散列。

  水月停轩诸女并腿斜坐,席地围着代掌门许缁衣,其中多是十几二十岁的妙
龄少女,为了便于行动,多着膝裙绸裤,腴润的大腿绷出雪团般的诱人线条,彩
衣各色、侧身闲倚,比常制略为细短的长剑或搁膝上,或抱乳间,雪白的裤管裹
着一双双青春结实的腿子;绣靴虽作武人形式,益发束出胫踝曲线。

  少女们不时合头并颈,发颔间传出喁喁笑语,煞是好看。

  另一厢,鹿别驾斜踞于四抬软榻之上,一双细长的凤眼里黑多于白,眼瞳又
大又满,微瞇时十分湿润,有股望之不进的深。四大剑门里,就属他带来的从人
最多,那些年轻道士四散坐开,早不复初进时的精警,频频拿眼偷瞟不远处的水
月弟子们,懒惫散漫,毫无纪律可言。

  谈剑笏频频远眺,一边留心囚笼四周的动静,铁一般的紫膛面庞上阴晴不定,
足见心焦。此行的院生都是他的亲随,知道这位副台丞一板一眼惯了,都不敢大
意,十余人围着大殿中央的浇铁砖笼,按剑凝神,反倒成为水月停轩的姑娘们悄
声取笑的对象。

  「渌水琴魔」魏无音则独自据着一角,双手拢在袖中,倚琴闭目,谁也不理。

  他面上无须,一旦闭起那双锋芒如电的锐目,便显露出老态。棱瘦的侧脸宛
若峭壁奇峰,冷硬清瞿,虽然满面孤骜,可以想见年轻时必也是一位倾倒无数名
门淑女的美男子。

  时间,就在雨帘里外无声无息地流逝。有人百无聊赖,有人心急如焚,有人
隐含杀心……直到清脆的铃铛响透雨而入,待得众人起身之时,一辆篷顶破辕的
老旧驴车已来到庙前。

  「吁」一声稚嫩童音,拉车的蹇驴颟顸停步,似被沉重的车轭压蒙了,在雨
中不住摇动大头长耳,甩着怎么也甩不完的水珠。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被逗得咯
咯娇笑,车座边上忽然跃下一名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少年,单手叉腰,冷笑着
一指:「笑什么!陪酒卖笑么?哪个淋雨不湿的,也站出来淋一淋试试!」

  诸女听他骂得粗鄙,不禁一愣,俱都沉下面孔。

  谈剑笏蚕眉微蹙,快步趋前,目光里外巡梭一遍,见那车的确是独自而来,
前后没埋伏什么刃光人影;驾车的除了这名童子,另有一名身穿蓑衣、头戴编笠
的佝偻男子坐在车上,破烂的葛布宽裤卷至膝头,露出两条瘦削苍白的腿。

  「小朋友,此间将生事端,请你与你的……」他抬望了篷车一眼,那童子极
是乖觉,接口道:「……是我阿爷。」谈剑笏点头道:「请与令祖速速离开,以
免遭受池鱼,无辜受害。」

  少年瞥了他一眼,冷笑:「偏就你们能避雨?哼!」指着殿中巨大的浇铁砖
笼,大剌剌的说:「快把那东西移开,我阿爷要把车驾进去。」意态嚣狂。院生
们不觉动气,一人提声叫道:「兀那小儿!可知我家大人乃正五品之台丞副贰,
安敢……」却被谈剑笏挥手制止。

  忽听一把清脆娇嫩的女声道:「谁说避不得雨?我偏说避得!」

  两条一模一样的窈窕身影踏水行来,金钏、银雪并持两伞,油黄伞盖下覆着
一袭俏丽紫衫,任宜紫双手背在臀后,横持着一柄乳白鞘儿紫流苏的细窄长剑,
紧实的小腰随风款摆,踮着绣鞋尖一跳一跳的走进庙里。

  任家是平望都的贵族出身,任宜紫精于穿衣,手眼品味远远超越寻常的十八
岁少女。

  她上身着一件紫缎裲裆——这种短袖窄身、由前后两片布缝制而成的小背心,
原是模仿军中的两当甲而来,乍看裹得严实,胸上只露锁骨,但因衣摆仅至胸下,
被胸脯撑起一大片空子,左右衣襟又扣在乳间,不惟突出胸前沟壑,更显得乳房
坚挺。

  任宜紫这件乃特别延请湖阳城的巧手名织单夫人裁制而成,比寻常的裲裆更
短更窄,结襟处故意缩小寸半,不用扣子,仅以一条一寸长的银葱缎绳相连,裹
得双乳玲珑浮凸,布下仿佛覆着一双异常饱腻、浑圆坚挺的玉脂扣钟。

  她以一袭曳地的百褶白绸长裙搭配裲裆,样式虽然保守,裙腰却高高束在胸
下,衬得下身极为修长,令人充满想象。

  男子目光至此,等闲已难以自持,任宜紫偏又与诸女不同,不穿武靴,故意
选了双小巧秀气的青葱绿绣鞋;娇美之余,光是行走时裙裾翻飞、裸露出那一小
截雪腻浑圆的脚踝,便足诱人以死。

  自她进得庙里,一干青年男子的注意力,俱都被她的容颜身段所吸引,仿佛
黑夜骤现星光,尽皆沉醉。偌大的灵官殿里隐约泛起一片低沉的砰砰重响,伴随
着逐渐躁热的空气,以及此起彼落的吞咽与吐息。

  任宜紫似已习惯男人这样的目光,抿嘴一笑,顾盼怡然,从容走近少年,伸
手欲挽:「走!姊姊带你避雨。」

  少年冷笑不止,居然一把挥开,任宜紫顿时下不了台,笑意倏凝。

  她生就一张巴掌大的娇俏小脸,兼且腰小臀高,才显得双腿比例修长,其实
个子颇为娇小。少年足足比她矮了半个头,看来不过八九岁的模样,举止却十足
老辣,一点都不像天真的孩童。

  许缁衣见了,淡淡一笑,随口道:「少时若遇事端,尚且不知福祸,还是莫
要牵累无辜之人为好。金钏、银雪!护送这位小兄弟与他的家人离开,至十五里
外确认平安后,方可回转。」双姝齐声称是。

  任宜紫原本甚恼,一听大师姊这么说,反倒不让少年走了,拍拍他的肩头,
甜笑道:「小兄弟莫要害怕。外头雨大难行,若出了什么意外,要问谁去?」掌
中潜蓄柔劲,随手拍落。这「小阁藏春手」是水月门下嫡传的擒拿绝技,讲究出
手无迹、如留春住,少年被拍得脸色煞白,膝弯酸软,不由自主向庙里走去。

  谈剑笏没料到她会对一名孩童出手,阻之不及,手掌一翻,便要切她的腕脉。

  这是武学中常见的「围魏救赵」之计,腕脉至关重要,岂能轻易授人?按理
任宜紫是非撤不可;谁知她「咭」的一笑,居然不闪不避,左臂倏然而出,剑鞘
白尖径戳谈剑笏的丹田!

  谈剑笏觑准来势,右掌拦在脐前;电光石火之间,另一只左手已扣住任宜紫
的右腕,顿觉满掌滑腻、柔若无骨,居然扣之不住。任宜紫小手一翻一沉,将他
蒲扇般的黝黑铁掌压在少年肩上。

  谈剑笏忽然省悟:「不好!是我害了童子!」已然迟了,任宜紫一鞘重重戳
在他的右掌心里,剑劲贯透手背,直入丹田气海!谈剑笏练的是内家硬功,全身
犹如一堵砖砌之墙,一处受力、通体散出,这是身体自保的本能,亦是他多年苦
练所得;谈剑笏受得住,与他右掌相连的少年却未必。

  危急之际,谈剑笏掌下倏空,少年被人轻轻一拉,身子往前飘去;稳稳落地
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何事。同样是「小阁藏春手」,在许缁衣使来,
竟是加倍的虚无飘渺。

  ——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

  「欲留不留」,原本就是这路绝学的至高诀窍。

  任宜紫一怔,仿佛不知轻重,回头仍笑得一派娇甜,腻声道:「师姊,我同
谈大人玩儿呢!」许缁衣淡然一笑,素雅娴丽的雪靥上看不出喜怒,垂目温言道:
「师妹莫再顽皮,谈大人怕要生气啦。」

  谈剑笏本有些恼怒,让她们师姊妹俩一挤兑,反倒不好发作,只问许缁衣:
「代掌门,依我瞧,还是别节外生枝为好?」

  任宜紫把话头一截,佯嗔道:「就吃块糕嘛!这也不许?谈大人真是小气。」

  谈剑笏见许缁衣并未出言反对,莫可奈何,只得由她去。

  任宜紫让金钏打开一只细致的掐金漆盒,层层拨开外裹的油纸棉布,翘着腻
白如玉钩的兰花小指,拈出一块相思叶大小、通体雪白的梭状细糕来。

  「这叫凤片糕。只用剔除杂质的净糖炒成面粉粗细,啥都不掺,纯以模子压
成,是京城一品致珍斋的独门细点。」说着递到少年眼下,轻咬着樱唇亲热招呼:
「喏!你尝尝。」

  少年在她手里吃过暗亏,余怒未消,冷笑:「干什么?想毒死人哪?」却捱
不过凤片糕的甘甜糖香;犹豫片刻,终于接过来塞入口中,抿着嘴咂了几下,细
绵的糖粉化入唾液咽下,津润甘芳,忍不住又伸手拿了一块。

  「我姓任,叫任宜紫。」任宜紫问他。

  「你呢?」

  「我叫药儿。」

  「药儿么?好特别的名儿。」任宜紫笑道:「是了,你们打哪儿来呀?」

  自称「药儿」的少年又抓几块糕,囫囵塞进嘴里。

  「青苎村。」

  「叫你阿爷进来吃啊,不肖子!」任宜紫轻刮粉面羞他:「一个人吃独食,
也不怕噎死!」

  少年颇不耐烦,尖着嗓子挥了挥手。

  「我阿爷脸上长牛皮癣,怕见生人。坐车上行了。」

  「除了你阿爷,家里都还有些什么人?」任宜紫饶富兴致。

  「还有我阿姊。」

  药儿突然停手,沉默片刻,才又继续拿糕。

  「不过死了,棺材搁驴车上。」

  「怎么死的?」她继续追问。

  众人都觉这个问题颇不得体,谈剑笏皱起蚕眉,正要开口,却听药儿续道:
「给人害了,我同阿爷要找仇家,一路赶了过来。」任宜紫听出有异,不觉诧然:
「害她的人在这儿么?怎生害的?又为何害你姊姊?」

  「我阿姊的小名叫阿挛。」药儿说:「我娘原本生了对双胞胎,却只活了一
个,所以取了」阿挛「的名儿。不过因为我阿姊生得美,是青苎村最美的美人儿,
大伙都说阿挛的」挛「是花名,说我娘有先见之明,知道将来女儿长得比花还漂
亮,才管叫阿挛。」

  芍药号称花中之王,艳冠群芳,又名「挛夷」,青苎村长种芍药,初夏开满
红白两色的娇艳花朵,宛若置身仙境,村人才会有此一说。该村离此不远,村后
林间有一条石溪流过,据说溪水十分养人,女子长饮肌肤赛雪,自古便多生美女,
远近驰名。

  事实上,青苎村只有几十户人家,既非水陆要冲,也无茶马特产,像这样贫
穷荒僻的小村落,湖阳城左近没有一千也有几百个,毫无特出之处。但石溪水质
甘美,倒是东海道知名,沿溪的村落如青苎、芰后、顺下等地,女子肌肤较他处
通透白腻,也仅此而已。古人说「浣溪青苎靓似花」云云,现今只属风土掌故,
不会真的有人千里迢迢,一心来瞻州青苎寻美。

  不知不觉间,连剑冢的院生们、观海天门的小道士等,都竖起了耳朵,专心
听故事。众人见药儿眉目清秀,男儿身尚且如此,同胞姊弟一母所生,不难想见
阿挛的美貌。

  「约莫半个月前,村子里来了一批无赖少年,个个背剑拏刀的,凶神恶煞一
般,说要来寻美人。村里的女人小孩怕极了,全部跑到山里躲起来,恶少们找不
到女人,便将村里的男人通通抓起来,反绑手脚,上下横着两根竹子,将五六个
人绑成一排,一齐跪在村中的广场上。」

  青苎是渔村,广场置有一排排晒渔网的架子。男人的发髻都被削断,头发揪
成一束,像市集里标价钱的草标一样,高高绑在晒网的架上,脖颈间还套着绳圈。
他们手腕、脚踝全被捆在身后的竹子上,身子向前倾,只靠两边膝盖,以及吊起
来的头发支撑重量,就这样从白天吊到晚上,又从夜里吊到日出。

  「许多叔伯不堪折磨,被吊得全身发抖,膝头发根都渗出血来,眼泪口水直
流,发出很惨很恐怖的呜呜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药儿轻描淡写地说着,随手将一块糕塞入嘴里。

  整座灵官殿内,除了药儿啧啧有味的咂嘴声外,就只剩淅淅沥沥的檐前雨漏。

  周围静悄悄的,众人仿佛跟着药儿冷冷的语调,一齐回到那吊着一排排人发
的渔网架前,衬着其殷如血的夕阳,几十个被绑成人球的村民正簌簌发抖,血肉
模糊的膝下一片赤红——「后……后来呢?」任宜紫勉强拈了一块凤片糕,却无
论如何也放不进嘴里。

  药儿耸了耸肩。

  「恶少们向山里喊话:限村里的女人在太阳下山之前,脱去衣衫,裸着身子
出来投降,少出来一人,便要砍掉一名男子的脑袋。唯恐女人们不信,恶少率先
砍了村长的头,连他两个儿子也一并杀了。

  「一下子少掉三颗人头,那一排五个人的身体重量,全由其余两人的头发承
担。两人的头发,一根接着一根的、硬生生被扯断,拖了很久,直到傍晚才断去
七八成,一个活生生给吊死,另一个却在之前就咽了气,也不知是痛死还是给折
磨死的。」

  一旁的谈剑笏突然插口:「东海道是有王法的,青苎村离白日流影城、离剑
冢、离湖阳都不远,莫说这些,石溪县衙便在十里之内,当日即可往返。真有这
般惨事,怎地没人想到去报官?」

  「报官?自然是有的。」药儿一撇嘴,冷笑道:「青苎村有个禁地,立了块
青石大碑,我们都管叫妖刀冢,老人家说那是天神镇魔星的地方,严禁村民靠近。
我们村子里有个叫马德祖的人,平常好吃懒做,又不敬鬼神,老是躲到妖刀冢睡
觉,居然因此逃过一劫,没教恶少给抓去。」

  听到「妖刀冢」三字,连角落里闭目养神的魏无音都动了一动,缓缓睁眼。
许缁衣从头到尾都仔细聆听,却不发一语,秀额微蹙,似是听得不忍;鹿别驾倚
着四抬软榻,斜乜着湿润双眸,神情若有所思。

  药儿继续说道:「马德祖一路赶到石溪县衙,向知县大人哭诉。知县大人生
气得很,派了两名正副捕快,点了一支十来人的弓马队,当天正午时分便赶回村
里。双方人数差不多,但县衙差役仗着有弓箭,将恶少团团包围;捕快吩咐将村
人解开,抬下救治。」

  众人大大松了口气,不少水月弟子更是喜极而泣,频以手绢拭泪。

  谈剑笏暗想:「听说石溪知县沈其元也算是个清官,远近名声不恶,不想竟
如此好义。闻报飞驰、救民急难,也不枉他父母官的心肠了。」心下颇感安慰。
只听任宜紫笑道:「官府既然插手了,理应无事。莫非恶少们与衙役动起手来,
杀了那些个差人?」

  药儿摇摇头:「那倒没有。捕头正要放人,恶少的首领却对他说:」我劝你
还是早些离开,趁早别管这档子事。我不想杀官差。「」

  谈剑笏听得错愕,不觉微愠:「这厮是什么人?竟连官差也杀得!」除他之
外,其余诸人倒不觉什么,肚里暗笑:「只你谈大人杀不得官差。江湖遇事,杀
几名公人算什么?莫声张便是。」

  药儿续道:「我瞧那捕快多半是心怯了,回他说:」怎么?你杀过官差么?
「那恶少笑着说:」这倒是还没有。不过凭我老子的名头,不是能不能杀,只是
想杀几个的问题罢了。「亮出背后一口刀。捕快倒抽一口凉气,本要解开村人,
这时又叫人停手。」

  遍数当今武林以刀闻名的门派,势力最大的当属兰陵以西的「金刀门」柳氏。
不过金刀门的活动范围距东海道有千里之遥,更不会在瞻州地界耀武扬威,众人
细数东海道为数不多的刀界势力,益发云山雾罩:「究竟是谁家子弟,干出这等
伤天害理之事?」

  「后来呢?官差这便不管了?」任宜紫追问。

  「嗯,那捕头摸了摸鼻子,只好带手下离开。」药儿见诸人失望的神情,微
微冷笑:「临走之前,捕头锁了马德祖,同恶少的首脑说:」公子爷,这人诬告
于你,大大的不该,且让卑职锁将回去,好生拷问。「恶少说:」不必!本公子
宽宏大量,不与无知乡人计较,你原地放了便是。「」众人听得心头一寒,俱都
不敢吱声。

  俗话说:「是人不犯案,犯案不是人。」一入了衙门大牢,就别想被当成人
来看待。但捕头此举,显然是想救马德祖一命,只可惜事与愿违,恶少首领坚持
不允,最后还是留下了马德祖。

  「他们挑断了他的手脚筋、刺瞎眼睛、割去舌头,把他吊在广场旁的大槐树
下,想到时便刺他一剑、割他一刀,拿烧红的烙铁柴尖烧着玩,折腾了几天才把
马德祖给折磨死。

  「女人们躲在山上不敢下来,眼看太阳就快下山,那些恶少等得不耐,又杀
了几个人。女人和小孩吓得一直哭一直哭,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阿挛突然说:」
我下山去罢。我走之后,你们赶快换地方躲起来,千万别待在原处,这里已经不
安全。「

  「村里的叔婶姨婆吓傻了,差点忘了哭,死命的劝阿挛:」你别去啊!去了
也没用。村里几十个男人,你一人也只抵得一命,救得了所有人么?「阿挛只是
不听。她坚持一个人下山,谁也不让跟;我放心不下,在后头偷偷跟着,一路来
到石溪旁。阿挛脱了自己的衣裳,全身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就这么走进村子里。」

  药儿说着说着,突然安静下来,无预警的跌进了回忆之中。

  那是药儿这一生,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天。

                ◇◇◇

  (药儿的回忆)东海道 石溪县,青苎村阿挛解开棉布襦袄,弯腰褪下裙裳,
露出细绵腴润的雪股来,紧并的大腿根部有一处怎么也并不起的鼓胀小丘,四周
光洁无毛,白嫩得像是一枚刚炊好的雪面包子,其间夹着一抹蜜缝,十分诱人。

  她颤着手拉开颈后系绳,洗旧的棉布肚兜微微卡着了乳肉,这才又滑落地面,
胸前束缚尽去,绷出一对浑圆饱实的玉兔来。

  那对美物不甚巨硕,然而形状姣好,光泽动人,犹如两颗饱满的泪型珍珠,
珠光盈润,仿佛呼应着沉甸甸的手感;乳晕约莫铜钱大小,是极浅极浅的淡琥珀
色,周围并无杂毛或突起,表面细滑光润;乳蒂小如绿豆,微带透明,竟半陷在
乳晕间,煞是出奇。

  这不是药儿第一次窥看姊姊的胴体。

  从小到大,她们经常一起沐浴玩水,但药儿从未如此巨细靡遗地欣赏过亲爱
的姊姊,只知阿挛有张令远近各村男子倾倒的容颜,却没发现她的身体才是神奇
的造化恩赐。

  阿挛脱下蔺草编成的旧鞋,裸着一双姣美的赤足,一手环胸,一手掩着腿心,
步履艰难地走进村子的广场里。药儿突然发现她在发抖;凡事总是从容以对,做
什么都不慌不忙的阿挛,现在竟然无助地发抖着。

  药儿抱起她褪下的衣物,几乎要开口唤她回来。

  阿挛,你怎么舍得离开我?你不是说,一辈子都要疼我做我的好姊姊,以后
还要替我梳一辈子的头?想起刚才分别时,阿挛一句话都没跟她说,好像她不是
一去不回,只是去溪边摘花捉鱼似的,药儿一咬牙,抱着衣服继续尾随。

  阿挛走进广场里,第一眼瞥见吊尸般的马德祖,空洞的眼窟里还不住淌着血,
吓得腿都软了,勉强打起精神,慢慢走到恶少面前。原本啸聚在大槐树下喝酒吃
肉、一边拿长剑钢刀凌迟马德祖的恶少们,突然都停下了声音动作,呆愣愣地怔
立不动,一时间忘乎所以。

  阿挛一定很明白自己的美,其实是种动人心魄的力量。药儿见过太多次了,
那些个臭男人完全拜倒于她那稀世美貌的丑态,更何况是一丝不挂的阿挛。

  晚风呼啸,吹得赤裸的阿挛瑟缩颤抖。不知过了多久,恶少们回过神,突然
齐声尖叫,争先恐后的扑上前去!

  「慢着!」其中一人挥舞长剑,咧嘴一笑,剑尖毫不留情地刺上同伙的手臂、
大腿,几乎让药儿以为这只是某个无痛的游戏。众恶少抱伤捂血不敢造次,纷纷
回头。

  那人生得苍白瘦削,面容算是端正俊俏,只可惜轻佻的模样充满邪气;左侧
颈上有个火焰形的暗红胎记,衬与青白浮凸的棱节喉管,有一股说不出的妖异。
从众恶少对他唯命是从的态度推断,这人便是这一伙的首领了。

  他上下打量着阿挛,啧啧赞叹。

  「美!真是美极了。世间竟有这样的尤物!不知干起来是什么滋味?」

  「公子爷!干一干不就知道了?」左右怂恿着,莫不跃跃欲试。

  那人冷笑:「要也是我先来享用,几时轮得到你们?」

  众恶少一阵哗然,只是碍于淫威,谁也不敢公然违抗。一时之间,十几双眼
睛俱都射出燎天饥火,个个莫不竭尽所能,用视线蹂躏着阿挛,不住骨碌碌地吞
咽馋涎。

  那人眼神放肆,尽情巡梭阿挛玲珑曼妙的胴体;阿挛掩着胸脯私处,羞得别
过头去,全身曲线不住轻颤,殊不知这般美态加倍诱人,看得那人裆间高高昂起,
如挺坚枪。

  「其他女人呢?」那人吞了口馋涎,冷冷的问。

  「只……只有我一个。」

  阿挛费尽力气,才抑制住牙关剧烈的颤抖。

  「那好。」那人转身挥手:「其他四十八个男人,通通杀了!」

  「等……等一下!」

  那人瞇眼回头,似觉不可思议,不禁笑了出来。

  「你有什么提议?」

  「用……用我……」阿挛渐渐宁定下来,反倒说得清楚:「用我……我自己,
来交换所有的男人。」

  那人哈哈大笑。

  「你已经是我的俎上肉了,我爱怎么搞就怎么搞,你要同我换什么?」

  「我。」阿挛冷静的说。这句话吓得药儿魂飞魄散。

  「你可以换到我。」

                ◇◇◇

  (阿挛的回忆)东海道 石溪县,青苎村阿挛下定了决心。

  这决心与方才下山时的全然不同。死是一种决心,放弃尊严则是迥然相异的
另一种;她猜想自己会饱受这些禽兽蹂躏,却没想到自己必须变成男人的玩物,
还得主动去取悦他们。

  她颤抖着走到男人身前,蹲下身子,那种细致柔媚的身体律动是如此的美丽,
以致男人忘记推倒施暴,片刻都移不开目光。阿挛轻轻捉住男人腿间挺翘的硬物,
笨拙地抚弄起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对男女之事一知半解,更无技巧可言,然而光看着她
想努力讨好的模样,想象她一意讨好的心思,便足以让男人心满意足的喷发出来。

  那人享受片刻,突然命令:「掏出来。」

  阿挛一听这三个字,纵使早已抱着牺牲的决心,仍不禁俏脸飞红,那股难以
言喻的羞耻感瞬间攫取了她,令她周身躁热起来,股间夹着一丝温黏,笨拙地解
开男子的裤腰,小手一探入裆里,又吓得立时抽出!

  那人怒道:「干什么?快掏出来!」

  阿挛嚅嗫道:「好……好烫手……」犹豫片刻,鼓起勇气,颤抖着将阳物捧
了出来。那人的杵茎又细又长,弯得像烫熟灌饱的猪肠一般,下缘布满浮凸的青
筋,通体紫红,犹如一条狰狞虬昂的赤龙。

  阿挛看着像怪物一般的弯杵,顿时手足无措。那人冷笑:「原来我换得的,
只是一块木头!不知木头能抵几颗人头?」

  阿挛不敢忤逆,小手捉住赤龙,包握着上下抚弄,只觉那杵身一点都不像是
肉做的,又硬又烫;褪去包皮之后,顶端的肉菇表面十分粗糙,布满无数钝刺般
的小小肉疣,摸久了颇为扎手,杵茎的触感却光滑得多。

  她套弄一阵,忽听那人命令道:「含住它!」

  阿挛难以会意,一时想不到此物竟能入口。

  那人怒道:「用嘴!」这回阿挛听懂了,不禁晕红粉颊,忆起适才诸般手感,
不敢贸然将粗糙的龟头噙入口中,唯恐刮破细嫩的舌尖,想了一想,只得侧着头
衔住龙身,用丁香小舌轻轻舐着。

  那人御女无数,但无论是青楼的头牌艳妓,抑或一时兴起强暴溪边浣纱的民
女,从没遇过这般吹笛也似、侧颈相就的,见她低着一段粉藕似的雪白裸颈,两
片饱满丰盈、线条姣美的樱唇衔着赤龙杵,视觉上既新鲜又刺激,再加上滑腻的
小舌猫儿似的轻舔着,几乎令他喷薄而出。

  他深呼吸几口,突然睁眼大喝:「不是那里!」抓着她丰润的浓发往上一提,
硬把杵尖插入小嘴里!

  尽管他的阳物属于细长一类,但对阿挛的樱桃小口来说仍是太过巨硕,龟头
勉强塞进小半个,已被伊人的贝齿刮得疼痛。

  阿挛被呛得涕泪纵流,几乎咳晕过去,男子却毫不怜惜,乘她剧咳间喉头一
阵抽搐,硬是插进大半。阿挛舌底一咽,津液忽然涌出;既然有个东西一直吐不
出去,索性咽至肚里,一时间喉管痉挛,竟将大半截赤龙杵紧往下吞。

  那人平生极爱凌虐女子的小嘴,以上欺下,最是践踏尊严。谁知湿暖的口腔
骤然一紧,忽然变成鱆腹之管,如黏液般掐紧吸啜;杵尖探得咽喉下滑的一处险
坡,似洞非洞,分外卡人,快美得一阵悚栗,忍不住喷发出来!

  阿挛被浓精呛得剧烈颤抖,那人一拔怒杵,却不稍停,喘息道:「给我抬…
…抬上去!」四名恶少欢呼一声,抓住阿挛的四肢,猛地抬上广场中央的一座木
台。那木台比门板再稍大一些,台面染着一层赭红酱色,木质肌理间透出浓浓血
臭,竟是村中屠户所用的剖杀台!

  那人不爱在床笫间办事,这几日四出劫掠邻村少女,便在此台上剥光了强暴,
唤从人分压四肢,六人大锅同炒,被害少女莫不饱受凌辱,死前多受苦楚。

  此际四人将奉命阿挛抬上了剖杀台,料想应同前例,其中一人忍不住一攫阿
挛的乳房,掐得满掌饱实,不禁淫笑:「这般尤物……」忽地臂下一凉,手肘之
下已然分家,鲜血溅满阿挛雪白滑腻的大胸脯。

  阿挛惊得呆了,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断臂的恶少满地打滚哀嚎,却被主子一
脚踢开。

  那人将染满鲜血的剑身往靴底一抹,嘶声道:「将她的四肢扣起来!哪个再
不规矩,地下便是榜样!」众恶少噤若寒蝉,另一人迅速补上前,四人利落地将
阿挛的细腕、纤踝以铁环锁住,随后远远退了开来。

  偌大的广场中央,污秽血腥的剖杀台上,只剩下拥有雪艳娇胴的绝色猎物,
无助地敞开秘径,以及她那阴晴不定、喜怒无常的嗜血主人。

  那人喘息着爬上阿挛的身体,一手一个,满满的攫住她娇嫩的玉乳,仿佛为
了测试乳肉的柔软程度,毫不怜惜地捏紧到几近握拳的程度,又倏地揉开压平。

  阿挛泪滴状的饱满盈乳,就像是薄面袋子里装了大半袋的香甜奶水,站立时
沉甸如瓜,躺下时绵柔软滑,表面再匀上了一层薄薄的珍珠细粉,润、腻、酥、
滑、软,五感纷至沓来,滋味妙不可言,令人忍不住加重劲道,蹂躏再三。

  阿挛被他揉得哀叫起来,初时痛得沁出薄汗,只觉双乳几被撕起;渐渐疼痛
中隐约有一丝快感,乳尖偶被他粗糙的掌心一摩挲,更是舒服得拱起腰来,忍不
住发出轻柔的鼻音。

  那人的舌尖舔着她敏感的雪白腋窝,微刺的幽甜汗味十分催情,一边欣赏着
她混杂了快感与痛苦的扭动挣扎,一边将手探至她腿心处,粗糙像磨石板一般的
指触,粗暴地划过她黏蜜的细小褶缝。

  阿挛全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剎时脑中一片空白,什么牺牲、拯救、青苎村…
…全都抛到了九霄云外,忽觉身体深处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麻痒与空虚,急需要什
么东西来填充完满:滚烫的、坚硬的、弯曲的、咸涩的,还有粗糙的……

  火热的念头突然化成实体,电一般奔窜全身,她哆嗦嗦地一阵轻颤,黏闭的
紧密花径突然漏出一股蜜浆,清泉般晕凉凉的喷泄出来,溅湿了雪白的股间。

  那人其实也忍耐到了极限。

  他玩过的女子不下百人,风月手段极高,在这个姿容绝艳的女子身上还用不
到万一,便已难按耐。他喷息粗浓,毫无预警的挤进阿挛腿间,弯长滚烫的赤龙
杵顶住凉腻的花径口,用力往膣中一插!

  阿挛感觉异物挤迫至小门前,再加上四肢动弹不得,敏感的椒乳饱受蹂躏,
心慌慌的一阵酥麻,差点又丢了一回;忽然巨物一贯,滚烫粗糙的弯杵长驱直入,
未受开垦的细嫩膣腔一瞬间被撑挤开来,每一寸都被硬物填满,恣意擦刮,痛得
她仰头张开小嘴,柳腰猛地拱起,全身绷紧不住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男子丝毫不给一点余裕,赤龙一没到底,立刻大力耸弄起来。黏闭的嫩膣还
不习惯异物侵入,口径不开,每一抽都窒碍难行,拖得阿挛身子一沉,嫩膣肉褶
圈着硬杵被拉耷出一小截,旋又被顶得向前一弹。

  「疼……啊、啊!疼……」

  她起初还雪雪呼痛,男子顶得越发粗暴,不久下阴便麻木起来,破裂的贞操
象征早已痛到没有知觉,反倒清楚地感受着阳物进出的形状,以及膣内一掐一挤
的奇妙感受;顶到深处时,连后庭内都隐约震颤,仿佛赤龙杵的热力隔着膣户,
传到了股内一般。

  阿挛被插得晕陶陶的,快感丛生,忽然生出一丝绮念:「他那大……大物若
插进股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灵台偶清,忍不住感到强烈的羞耻;偏生这样的
羞耻感十分助兴,片刻又被那人插得呻吟起来,剧烈摇着螓首,膣中一阵紧缩,
挤出大片晶莹爱液。

  男子越动越急,动作却慢慢变小,频率益发猛烈;弯曲的杵根勾着外阴小核
不住震动,杵尖直抵膣底的深处一阵猛戳,双手撑在乳侧,低头衔住右乳嫩尖。

  阿挛只觉得身体紧绷到了极限,柳腰拱起如桥,雪白的大腿簌簌抽搐,膣底
却忽然一融,像是有什么东西剥开了似的,包着杵尖又让它滑进了分许,戳中一
个奇酸奇麻、让人魂飞天外的地方——「啊、啊、啊!不……不要……不要了!
啊啊啊啊——」

  她全身颤抖,手脚却无法挣扎紧抱,汗湿如裹浆的柔媚身子剧烈弹动起来,
呜咽着二度泄身;同一时间,男子尽兴已极,马眼一酸,痛痛快快爆发出来,累
瘫在阿挛布满狼籍指痕、泛起大片红潮的,艳丽无双的酥腴乳间。

  猎人在猎物的体内一射再射,仿佛被这副完美至极的身子吸吮一空,却不肯
稍稍抽离,任由交合处一股股的溢出稀浊浆水,在木台上化开片片落红,宛若村
前盛开的红芍药。

  有那么一瞬,半呈癫狂的如狼男子,以为自己并不介意死在她的身上。

  第四折不堪闻剑,幽凝赤眼

  阿挛星眸半睁,笼着一层朦朦胧胧的迷离水雾,宛若夜里回映着星光的大海。

  纵使完事已久,那几近于完美的艳丽胴体依旧轻轻抽搐着,香汗沁出,连余
韵都是一波一波来得层次井然。若非阿挛已精疲力竭,几乎忍不住要呻吟起来,
断断续续的急促喘息犹如垂死挣扎的小鹿,异常冶丽诱人。

  她并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感度绝佳。

  即使惨遭奸淫,即使男子的抽插粗鲁暴虐至极,即使初破瓜的娇嫩膣户被蹂
躏得狼籍不堪,如海啸般的惊人快感仍将她翻掷抛起,无比凶猛的推上了高潮;
许多女子终其一生都领略不到的滋味,她却在初破身时,在下体仿佛被钢刀戳穿、
伤口又遭异物反复摩擦的剧烈疼痛之中,轻而易举地来了几回。

  那样的肉体愉悦太过逼人,初经人事的阿挛一下子手足无措,神智有些恍惚。

  (我……我是他的人了。)

  这样的念头令阿挛害羞至极,身子一颤,膣底隐隐透着酥麻。

  虽然他是坏人,一点也不怜香惜玉,还杀了这么多无辜的好人……但阿挛愿
意用樱桃小嘴含着他、取悦他,愿意让他粗暴的掐揉着她最最自傲的挺耸椒乳,
像是要弄坏它们一样;甚至愿意为他打开双腿,迎着他骇人的粗糙滚烫进入她美
丽的身体,毫无保留的通通射进去——神思不过眨眼间,阿挛仿佛已走过了两个
人的大半辈子,幻想他解开她四肢的束缚,在下次挺入时可以紧紧拥抱;她为他
生一个玉雪般可爱的小女儿,两人在村后溪边搭了幢小竹庐过日子;因为女儿渐
渐懂事了,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恣意求欢,夜里她总是在哄睡女儿之后,才含着羞
让他剥开衣裳,又不敢全部脱光,一边咬着唇死死忍住呻吟,一边期盼着他用又
多又猛的浓精烫坏她,灌满她急切的渴望……

  想着想着,下身突然温腻起来,还插着阳物的蜜管里泌出浆厚的液感,一股
一股的吐出蜜汁,层层裹住侵入的异物。男子几乎是立刻勃挺起来,赤龙杵翘成
一柄狞恶骇人的弯刀。

  他惊讶之余,本想以秽言嘲弄她的敏感,享受她又羞又窘、又无力反抗的动
人模样,但却来不及开口——他从来没干过这么棒的女人。这哪里是什么处子?
根本就是天生的婊子!就连湖阳城里首屈一指的名伎都没得比。

  嫩膣里微微一掐,就着泌润丰富的爱液将他挤退大半,半截迫出的杵茎裹满
近乎透明的浆汁,遇风湿凉,益发显出肉柱的滚烫。

  男子难忍欲念,虎腰往下一沉,长物直没至底,窄小的肉管里没有一丝转圜
的余地,爱液「噗唧」一声,被挤得喷溅出去,力道之强之猛竟像一小片水幕一
般,大把大把的溅湿了男子的股沟菊门,阴囊底下滴着晶莹水珠。

  阿挛仰首呻吟起来,两片嫩唇却被男子张口覆住,盖得紧紧的。女子情动时
最爱亲吻,阿挛本想回吻他,才一张嘴就被他的舌头侵入,男子以舌撬开她的牙
关,抽插似的满满占据了她的口腔。

  男子越插越急,阿挛被插得快美迭生,一层迭着一层像浪头一样,忍不住拱
起身子,用耻丘顶着男子根部的耻骨,平坦的小腹一阵轻搐,抬起湿漉狼籍的外
阴,就这么浆浆水水的研磨起来。

  她是天生的白虎,耻丘上光洁无毛,隆起如一只细滑幼嫩的包子,肤触极佳。
这个角度不但加重刺激阴蒂,也压着男子根部往后一扳,玉门掐得更紧,无须大
耸大弄便十分舒爽。

  男女采贴面而坐的姿势、风月册里管叫「观音坐莲」的,就是摩擦耻丘耻骨
的部位。然而男上女下之时,却要女子主动挺起下阴迎凑,才能享受这样的快感。

  阿挛手腕、脚踝受制,只得挺起柳腰,两瓣雪臀绷得紧紧的,早已分不清拱
腰所致,还是紧凑的美膣内又将抽搐;用力扭动一阵,毕竟女子娇弱,不能长久,
便要坠下。

  男子突然箍住她的腰肢,双膝滑到她臀下,将粉臀用力往底下一压,硬生生
让阿挛「坐」到他腿上,猛然往上戳刺。他射过两回,泄意已略麻木,这次从头
到尾都用足了力气,体力的消耗反而远在囊底空虚之上。

  阿挛四肢磨得破皮,渗出血丝,肩髋等关节疼痛欲折,睁大了失神的美眸,
被封住的小嘴忍不住呜呜出声,香涎淌出嘴角,流满雪腮,倍觉痴淫。但这个姿
势剧烈摩擦耻骨,非是难捱的酥痒,而是针刺般的酸利,片刻间凶猛的快感蜂拥
而来,将她甩上高峰!

  「唔……呜……呜呜……呜、呜、呜、呜——!」

  男子顿觉入口处一束,仿佛有只婴儿小手掐紧杵根,同样是痉挛收缩,感觉
却与前度全然不同,快美的程度绝不下于膣底吸啜,射干了的赤龙杵暴胀起来,
竟又硬掏着射了一回!

  他仰头大叫,声如狼嚎;阿挛小嘴一松,忍不住娇声呻吟,如诉如泣,令人
血脉贲张。两人紧抵着射了一阵,瘫软在木台上,男子卧在她汗湿的奶脯间,一
丝混杂着潮汗、体香、口唾气味的乳脂香钻入鼻中,约莫是阿挛高潮后血气畅旺,
体温将乳间气息蒸散开来,嗅着竟觉十分甜润,软掉的阳物隐约蠢动。

  他心惊之余,撑起上身退了出来;这一拉动,阿挛软软轻哼一声,小巧的下
颔抵紧锁骨,酥胸急遽起伏。她的美态着实太过诱人,男子未及完全退出,已然
硬挺,肿胀的肉菇边缘卡着阴户,两人俱是一阵肉紧,一起打了个哆嗦。

  「小淫妇!」男子喘息着,咬牙道:「想吸干我么?」

  阿挛正睁开美眸,闻言不禁又羞又气,突然想起适才自己的模样,全都让四
周跪着的同村父老看了去,既感羞耻,又觉悲凉,转念一想:「我死都不怕,受
辱又算什么?既然……既然已跟了他,也就是这样了。」

  她原本抱着必死的决心,但这男子虽然暴虐,却不让手下污辱她,宰制她时
又极有丈夫气概,被他占有身子之后,不知怎地忽有一丝依恋之感,心里隐约怀
着期盼:「他若能从此不再为恶,我……我便一辈子陪着他。」见他苍白的俊脸
挂满汗珠,发鬓紊乱,直想伸手替他理一理,忍羞低声道:「你……你放开我,
我……好生服……服侍你,绝不逃跑。」

  男子摇头。

  「我喜欢绑着女人干。若不绑着,便硬不起来。」言语之间,火烫烫的硬杵
一寸一寸挤了进去,撑开滑嫩湿漉的管壁,长长推送到底。

  这是阿挛第一次神智清楚的吞纳了他,仰头「啊」的一声长长呻吟,余音荡
人心魄。「你,喜不喜欢我干你?」男子咬着她的耳珠轻声问,一边徐徐退了出
来。

  阿挛膣内还火辣辣的又痛又美,忽觉空虚难耐,不由得着慌,本能地摇头。

  男子哼笑:「不喜欢么?那我不干了。」微微提腰,便要将肉菇拔出。

  阿挛挺腰凑近,这才意识到他问了什么,羞得差点晕厥,但心底又不希望那
条滚热的怒龙脱体离去,细声道:「喜……喜欢……啊!」男子熊腰一沉,又插
得她满满的。

  面对这从未有过的美丽尤物,他拼着虚耗殆尽强打精神,正打算埋头苦干,
忽听她轻喘不止,张着香喷喷的小嘴颤抖吐息,娇羞的问:「那你……喜不喜欢
我?」

  他支起上身盯着她,她羞得别过头去,涨着红潮的雪靥美绝尘寰,难画难描。

  男子的眼神像狼。即使在狼群里,有这种眼神的,也必定是头疯狼。

  可惜阿挛并未看见。

  「喜欢。」男子说着,又趴下身去,怒龙「唧」的一声挤出一股清泉。

  阿挛失声娇唤,身体和心同感羞喜,勉强咬牙抑住呻吟,喘息着问:「那你
……放了他们好不好?我……啊、啊……我一……一辈子……唔唔,啊啊……一
辈子、一辈子……服、服侍你……啊啊啊啊啊啊——!」原来男子奋力狂抽,阿
挛颤抖着拱起腰,转眼又到了紧要关头。

  他突然停下动作,徐徐退出大半。

  阿挛颓然脱力,雪臀「啪!」落在台上,带着浆水的击肉声格外淫靡。

  「我要见血,才能硬得久长。」

  阿挛轻扭柳腰,仿佛身体正抗议着突如其来的空虚,过了好一会儿才会过意
来,颤声道:「你……要违反约定?」

  男子冷笑:「我答应你什么来?早就说好了的,一个女人换一个男人;是你
自己说一人换全部,我可没说好。」

  阿挛急得涌泪:「可……可你说喜欢我的……」

  「我是喜欢啊!」男子道:「要不,早让那帮混蛋奸了你。我做人家的首脑,
总不能自个儿吃独食,难以服众,你把山里女人的藏身处供出来,让我有个交代,
我担保没人敢动你一根手指头——除了我以外。」一挺下身,龙杵又排闼而入。

  阿挛心底冷了半截,身体的快感也随之消减大半,硬杵刮肉的锐利痛感清清
楚楚的,却不及心来得痛。

  「我不知道她们在哪儿。」她摇摇头,神色却很坚决:「就算知道了也不说。
我给了你两次,用……用嘴也来了一次,你要遵守诺言,放走三个人。」

  男子看着她,神情喜怒难辨。

  「那也还有四十几个人。你让我干足四十九次,便让我放走这四十九个人—
—你是这意思?」

  阿挛心中悲凉,却还存了一丝妄想,盼望这名夺走自己红丸的男子能想起她
的好处,有些许怜惜之心;闭目转头,泪水滑落面颊。

  忽听不远处一人嘶喊道:「阿……阿挛!我们……死不足惜,你别……别让
这帮贼子糟蹋自己。」阿挛无法抬头,闻声细辨,却是邻家的六旬老人樊叔。又
听俩青年汉子骂不绝口,一阵拳脚呻吟,才渐渐平息。

  男子冷笑着,突然捏住她绵软的双乳,用力插入!阿挛哀叫一声,本不想示
弱,无奈娇躯敏感至极,又似对疼痛有所反应,男子狂风暴雨般恣意侵凌,动作、
力道比原先更加粗鲁残虐;她被捣得喊叫不出,全身绷得死紧,睁眼张大嘴巴,
口涎汨汨流出。

  未几,男子大吼一声,拔出来射在她布满红色捏痕的酥胸上,杵茎上带着鲜
红血丝,尚在流动,射出来的却是极稀薄的透明浆水,还不及滴在乳上的汗水多。

  「这……这一个,当是我送的!」

  他面色发白,咽着唾沫勉强调匀喘息,手一挥:「放……放了五个!」众恶
少嘻嘻哈哈,松开了五名村民。

  忽有一名恶少大笑:「公子爷,您瞧这个!」架起五人之一,只见那青壮汉
子双膝染血、两颊凹陷,几已不成人形,但裆间却高高昂起,模样十分突兀。

  男人气喘吁吁,咬着一抹狠笑,低头睨着阿挛:「你舍身救人,他们倒是看
得爽快!这等样人,你还要救?」阿挛脸色惨白,只是闭目流泪。

  男子轻声道:「你再怎么美丽,被我干过之后,其他男人都当你是残花败柳
了,个个只想干,却不会有人敬你爱你。你村里那些姨婆婶娘,会一辈子在你背
后,说你是被男人玩烂的婊子,暗里妒忌男人们忘不了你的身体,想尽办法将你
赶出这个地方。」

  阿挛闭口不语,但心里明白他说的是真的。

  从小到大,美貌带给她的,总是坏多于好。昔日尚且如此,何况失贞?

  「犯不着为了这些贱民,伤了我对你的喜爱。」他柔声对她说:「那些女人
放你孤身一人来受苦,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你把藏身处供出来,与你亲厚的,我
通通饶过不杀。」

  那就是要杀尽其他人的意思了,阿挛想。

  这么狠、这么疯、这么嗜血的男儿,偏偏是我的郎君呢!占了我的身子的、
又苍白得惹人疼的郎君……眼看村中男人的性命是保不住了,最起码要保住女人
的。阿挛含泪一笑,凄然摇头。

  男子端详她许久,什么话也不说。只听一阵惨呼此起彼落,不多时台前响起
啪踏啪踏的脚步声,一名恶少兴奋地回报:「公子爷,都放啦!一人切成了七段,
一股脑全都放溪流去,水上一片红哪!真是好看。」

  男子皱眉道:「五马分尸也才六块,哪来的七段?」

  恶少们大笑:「个个那话儿都硬得棍似,顺手又切下一段。」

  阿挛差点晕死过去,男子低头看她,轻轻抚摸她泪湿的面颊,柔声问:「我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女人,在哪里?」

  阿挛哀求似的望着他,咬唇不说一句话。溪畔的竹庐、可爱的小女儿、夜里
羞人的缠绵……美丽的图画「锵!」一声在她心里碎去,就像碎于夕阳的漫天云
彩一样,只剩下小小的一片叫做痴望。

  男子点了点头。

  「因为我太喜欢你了,所以我不会杀你,而且打算按照你的意思,遵守我们
的约定。四十九个人,换你四十九次;扣掉我要了的五次,再四十四次就好。」
他跃下木台,穿好裤子,回头一招手:「来!你们十一个混蛋,一人四次,一次
不许多,一次也不许少。」

  恶少们面面相觑,谁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动也不敢动。

  「动作快啊!」男子笑着,亲切招呼:「太阳下山以前,咱们还得放人呢!
四十四人一齐」放「进水里,看能不能把石溪堵起来!」

                ◇◇◇

  「那些恶少欢呼起来,轮流上前侵犯我阿姊,又动手打她。」

  药儿若无其事的说着,伸手往盒底一捞。

  「咦?糕没啦。这时候来点茶也挺不错。」

  众人听得惨然,偌大的灵官殿里,居然没有一个人说话。谈剑笏半途就听不
下去了,本想开口问个清楚,忽又转念:「这娃儿看似幼小,说话又非是童稚之
言,面对满座江湖人,犹能神色自若,侃侃而谈,背后绝不简单。且听他说下去。」

  任宜紫道:「你阿姊惨遭凌辱,你还不上前去拼命?小小年纪,忒没血性!」

  药儿见没人奉茶续点,有些意兴阑珊,懒得与她斗口,抓了根干草随口咬着,
冷笑:「我若是上前拼命,今日说故事给你听的,只怕是一分七截的无头鬼。你
摸我下边,看有腿不?」

  女子多怕鬼怪,任宜紫悚然一惊,强笑道:「你……你别胡说!有这么爱吃
糕的鬼么?后来呢,后来怎样了?」

  药儿续道:「我躲在草丛里,听他们淫辱我阿姊,后来也懒得轮流了,一次
四五个人齐上。闲着的便」一次「、」两次「大声报数儿,报了多少,便解下几
个男人带到溪边去,然后提着刀空手回来。

  「我边看边哭,哭得累了,居然在草丛里睡着,也不知过了多久,醒过来时,
广场已空荡荡的没半个人,连我阿姊也没了踪影。我想起他们多在溪边杀人,赶
紧摸黑过去,果然那伙无良的聚在溪畔,一人说:」公子爷!我瞧她没气了,要
不剖来瞧一瞧,里头是不是也同外边一般美?「那杀千刀的贼首道:」瞧什么?
扔溪里去!「两人分捉阿挛的手脚,将她扔进了石溪。

  「石溪的水特别冰冷,白日里若遇阴天,连男子都不易下水,何况阿挛给剥
得赤条条的?我见她白白的身子在溪石上撞了几翻,就这么滚入水中,忍不住大
声尖叫起来。

  「恶人们听见了,忙不迭的追过来,我只记得贼首大叫:」别让那雏儿跑了!
「我沿着溪往下跑,想追上阿挛,但水流太急、夜里又黑,不多时就看不见了。
我不想再逃,坐在溪边大哭,三、四名恶徒追过来,将我团团围住。

  「我本以为死定啦,这时突然来了个身穿白衣的贵公子,打着灯笼,背上负
着一个很大的双轴画卷。他一出手,把四名恶徒通通都打得爬不起来,冷冷的说:」
我一路溯溪,循着漂流的尸块而来,这些都是你们杀的?「恶徒们哼哼唧唧,其
中一人还在撂狠:」你……你是什么人?知……知不知道我们的来历?「

  「那白衣贵公子冷冷的说:」我只知道,干下这等伤天害理的事,你们都得
是死人。「说着从画轴里抽出一支明晃晃的长剑,一人卸下了一条腿,说:」流
到天亮时若还没死,我再带你们上官府回话。「恶徒们惨叫不休,在地上打滚。」

  众人听得大快,连剑冢的院生们都叫起好来。

  忽听一声冷哼:「婆妈!这等下三滥,杀便杀了,还见什么官?」

  声音不大,却震得众人浑身一颤,居然是琴魔魏无音。

  谈剑笏好生尴尬,轻咳两声,小心翼翼道:「魏老师,江湖好汉想得到官府,
总是好的。正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药儿又道:「我瞧那贵公子本事很大,赶紧求他救阿挛。他揽着我踏溪追下,
风飕飕的像飞一样,我什么都看不见。不久他大叫:」在那里了!「把我放下,
随手抓起两段流木往溪里一扔,突然飞了起来,就这么踏着流木飞到溪中一捞,
抓起一团白白的物事,又踩着溪中的大石回到岸边。」

  众人心想:「药儿若未夸大,这人的轻功当真俊得紧。」

  任宜紫道:「这」顾影横塘,浮木点水「的轻功我也会,没什么了不起的。」
以她的年纪,轻功能有这等造诣,堪称出类拔萃,只是这种时候这般夸口,任谁
听了都觉得不妥。

  药儿的表情甚是冷淡,只说:「是么?那你挺厉害的。」

  任宜紫自讨没趣,哼的一笑,索性连「后来呢」也不问了。

  药儿自顾自的说:「他将捞上来的物事横在膝上,是个很白身段很好的女子,
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布满瘀痕,嘴角破碎,到处都是零星伤口,我认不出是谁。
她的身子很美很白,这么美的身子一定是阿挛,可我认不得她的脸了。他们把她
弄得……弄得我都认不出来啦!

  「那贵公子说:」她没气了,全身没有一点温度。真对不住,我救不回她。
「我一摸她的手果然很冰,就大哭了起来,把阿挛救人的事说了。那公子听了之
后,站起来说:」放心罢!我虽然救不了她,却可以替她报仇。「

  「他一路追过去,将恶人们一一打倒,连那贼首都不是他的对手,三两下就
被他打飞了刀剑,咬牙道:」你是什么人?干什么管老子的闲事?「那贵公子说:」
不平之事,人皆可管!你是仗了谁的势头,竟敢屠人村落,烧杀奸淫!「贼首说:」
我打出娘胎就这么干,没人管过我!你又是什么人,有种报上名儿来!「

  「那贵公子冷笑:」我行不改名,坐不更姓,打龙庭山九蟠口来,人称丹青
一笔沐云色!你又是哪个王八蛋老子生的下三滥,有种报上门庭,我送你的人头
回山时,顺便打你的混账老子、混蛋师傅一百大板!「」

  庙外雷声一响,电光映亮了众人错愕的脸。

  更令人讶异的还在后头。

  药儿提声道:「那贼首哼了一声,大笑道:」我道是什么来历,原来是指剑
奇宫的一尾小蛇!对不住,你可杀不了我;本少爷的老子,正是大名鼎鼎的观海
天门副掌教,人称「剑府登临」的鹿别驾便是!「」

                ◇◇◇

  现场群情哗然,观海天门的道士们更如沸水炸锅,人人眦目欲裂。

  一名相貌端正、长鬓飘逸的青年道人越众而出,袍袖一振,戟指怒道:「兀
那小儿!谁教你来含血喷人!」铿锵一声,长剑出鞘。

  按药儿的说法,那无恶不作、奸淫阿挛的贼首,便是软榻上包满绷带、被
「不堪闻剑」砍得半死不活的幸存者鹿晏清,也就是观海天门副掌教鹿别驾的义
子;而被控杀人的凶手沐云色,倒成见义勇为的翩翩游侠了!教一干天门弟子如
何忍受?

  鹿别驾的亲传弟子苏彦升率先拔剑,铿铿铿的一阵连绵脆响,左右三名「晏」
字辈的少壮派道士心念一同,三柄长剑齐声并出;四人分作两路,首尾相连,目
标直指药儿!

  谈剑笏本想挺身主持秩序,见状也不禁动了真怒,暴喝:「事实未明,赶着
灭口么?」回身虚劈一掌,也不甚快疾,更是毫无准头可言,便似远远对着三道
人挥了一下,转头又「呼」的一掌拍向苏彦升。

  总算苏彦升知所节制,没敢伤了朝廷的五品大员,扑击间硬生生顿住身形,
剑刃一收臂后,改以剑鞘横扫,势如软鞭,用的却是掌法。

  谈剑笏认出是观海天门的「蛇黄掌」,这路手法是软功中的硬门,在接敌的
瞬息间化柔为刚、改曲为直,就像蛇化为蛇黄(即褐铁矿的结晶,又名「蛇含石」,
可入药。古人认为蛇黄是蛇冬眠藏于石中所化)一样,至为刁钻。

  他不闪不避,应变毫无花巧,握住剑鞘一送,简单乏味。

  苏彦升见他乖乖上当,潜劲寸发,谁知剑鞘竟纹丝不动,震不开又推不动,
暗自心惊:「这中原蛮子好大劲儿!」顺势一抽,倒纵入阵,剑鞘回胸施礼,陪
着笑脸:「谈大人言重了!我等不过是……」余光所及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原来剑鞘中段一截,已被捏得扭曲变形,铜件熔开、木鞘爆裂,仿佛被扔进
打铁洪炉似的。

  苏彦升是鹿别驾的得意弟子,刀剑技艺在天门刀脉之中排得上前三甲,人称
「通犀剑」,所佩之剑就叫「通犀」,乃是鹿别驾年轻时惯用的名器,不惟剑质
精纯,剑鞘也以上等的铁梨木制成,就算真扔进火里,一时三刻也烧不裂,岂料
在一照面间便毁于谈剑笏之手。

  苏彦升骇异之余,忽见三名师弟踉跄退回,东倒西歪、如饮醇酒,面色红得
像要滴出血来。身后,其师鹿别驾慢条斯理说:「晏超、晏平、晏达,你三人速
速坐下,运功将躁气导出,不可留滞于任督二脉。」三人依言盘膝,五心朝天,
片刻头顶竟冒出氤氲白烟,面色逐渐恢复正常。

  苏彦升知道师父极好面子,这一下折了先手,再试图做任何补救,只是徒使
颜面扫地而已,剑尖指地,朝谈剑笏躬身一揖:「多谢谈大人指教。」从容退回
鹿别驾身边,将裸剑收于臂后,神情姿态颇为大度。

  鹿别驾不动声色,半瞇起湿润深邃的漆黑眼瞳,心底暗叹:「清儿若有升儿
的一半,何至于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起身稽首道:「多谢谈大人手下留情。这
一路」熔兵手「连铁梨铜鞘都能毁去,中人而不伤,足见大人眷念之意。」

  众人一听,均感诧异:「原来谈大人竟是西北赤鼎派的好手。人说」三鼎
「在西北疆界争夺」火工第一「的名头,由来已有数百年,武功与技艺均是驰名
天下,不知与东海三大铸号比起来,是谁的锻冶之术堪称至高?」

  谈剑笏素来低调,知其来历的人不多,一被叫破,顿时也有些不自在,拱手
道:「鹿真人,下官没别的意思。在场诸位都想查明真相,若然信得过谈某,请
交给我来处置。」

  鹿别驾笑道:「这是自然。只不过这个小奶娃子,却做不得证人。」提气朝
殿外大喝:「既然来了,何妨现身一见?沐、四、侠!」

  驴车上的佝偻老人一跃而下,直起腰来,忽然变成一名高大瘦削的青年人;
随手揭去蓑笠,露出一张剑眉星目、鼻梁挺直的俊脸来。他虽然一身褴褛,满面
胡渣,微微凹陷的面颊颇为憔悴,仍堪称是「玉树临风」,仪表气质,无一不是
龙章凤姿。

  指剑奇宫素有不成文的规矩,选徒非美男子不取。沐云色乃是奇宫新一代的
佼佼者,近年在东海道闯出偌大名头,容貌之出色,仍使得一干水月弟子为之摒
息,一个个看得出神,还有人羞红了粉脸,心跳莫名加速。

  观海天门一方,倒是个个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去刮骨吃肉,将他生啖殆尽。
只是谈剑笏方才露了一招「熔兵手」,小道士们自问武功比不上苏彦升,前事殷
殷,余威犹在,一时间也不敢造次。

  沐云色走进庙里,药儿一把扑进他怀中,沐云色抚摸药儿的头顶,亲昵道:
「辛苦啦!剩下的事,就交给我罢。」

  药儿摇头:「给阿挛报仇,一点也不苦。」

  沐云色宽慰一笑:「好孩子!」眼中不无慨叹。

  他走到谈剑笏面前,抱拳道:「谈大人久见。」虽然一身破烂灰袍,但他身
形颀长、顾盼生姿,自从走进灵官殿,一举一动都是众人目光所聚,说不出的好
看。

  谈剑笏已算是高壮,仍足足矮了他半个头,宁定沉着的目光却丝毫不让,缓
缓抱拳:「沐四侠久见!当日在龙庭山的桃林树海一晤,不觉已过六年,你倒是
比我还高了。」

  思及往事,沐云色露齿一笑,活像个淘气的大男孩。

  「在下听从谈大人的建议,请流影城的匠人将画轴藏剑的刃部研去了一分,
果然出剑更加迅捷。」他抓抓脑袋,笑意微赧:「可惜那对轴剑在妖刀冢已然遗
失,看来也没什么机会取回了。下回再重打一对,还望大人不吝指点。」

  「好说。」

  谈剑笏并不打算在此叙旧。对沐云色的好印象,不会影响他对真相的执着。

  「沐四侠,你失踪的这一旬里,贵宫几乎与观海天门动起刀兵,坏了百年来
四门不战的盟情和议,东海道人心惶惶,影响不可谓之不深。今日,你须得与众
人一个交代。」

  沐云色点了点头。

  「谈大人,在向武林同道交代之前,在下想先向一个人交代。」

  「沐四侠请便。」

  沐云色走到角落里,扑通一声双膝着地,俯首道:「师父!弟子做了件错事,
恳请师父原谅。」众人皆想:「果然他是杀人凶手!」水月停轩的女弟子们闻言
心碎,有的兀自不信:「一定……一定是那姓鹿的不好,沐四侠才会杀他!一定
是这样,一定是这样的!」

  魏无音「嘿」的一声,神情疏冷,仰头只看屋顶。

  「是为私欲,还是为了旁的?」

  「不为私欲,乃是为了拯救无辜,徒儿万不得已,才出手伤了那人。」沐云
色低头道。

  「我若在场,有没有别的法子?会不会出手?」

  「依徒儿猜想,师父多半要出手的。」

  「婆妈!」

  沐云色一愣,猛然抬头,却见魏无音扭头望着殿外,一径冷笑。

  「既不为私欲,又万不得已,你需要谁人原谅?」

  沐云色听懂他的意思,眼眶微红,全身发抖,点头道:「徒儿明白了,多谢
师父教诲。」重重磕了三个响头。魏无音神色冷漠,看也不看他一眼,一挥袍袖:
「不必了。从小到大,你有没做过一件事让我蒙羞的?」

  沐云色心神激动,低着头颤声道:「没……没有。」

  魏无音冷笑:「那日后呢?你有打算鬼鬼祟祟做人么?」

  「弟……弟子不敢。」

  「那便是了。」魏无音连连挥手,像赶苍蝇蚊子似的,满脸的不耐烦,转头
抱臂闭眼,倚着琴匣假寐,随口撂下几句:「男儿大丈夫,该承担的就去承担,
不要婆婆妈妈!若是有人冤枉了你……嘿嘿,再来找师父不迟。」

  沐云色精神大振,霍然起身;回头时,已是自信宁定,风采照人。他大步而
回,疏朗一笑,冲谈剑笏抱拳道:「谈大人,我今天一来,是为了投案。观海天
门的鹿晏清,的确是我所伤。」

  谈剑笏皱眉道:「沐四侠,确实是你以贵门的」不堪闻剑「,伤了鹿晏清么?」

  沐云色点头。

  谈剑笏却大摇其头。「这我就不明白了,简直是毫无道理。」

  「不堪闻剑」乃是指剑奇宫的绝学,号称不解之招,施招者以无匹的气劲凝
血断流,一旦中招,那是非死不可,却未必当场便死。所谓「谁家悲泣不堪闻」,
身中此招之人,还能若无其事回家交代遗言,亲人妻女却知是无药可救,哭泣不
止,令人闻之断肠,故称「不堪闻剑」。

  奇宫的武学以「无剑」为最高境界,主张超越形式,以心御剑;心之所向,
则天地万物皆可为剑,无须拘泥剑形。这部「不堪闻剑」最能代表无剑的精神,
因此不落文字,完全依靠师父口传、个人领会,即使是一师所传,每个人使出来
的路数也绝不相同。

  以此杀人,简直就跟在尸体上签名没两样。

  「况且依药儿之言,鹿晏清武功远不如你,对付他根本用不着」不堪闻剑
「。」

  谈剑笏皱眉道:「非用」不堪闻剑「不可,应当只有两种情况:对方武功远
胜过你,以此不解之招,让对方心生忌惮,此其一;其二,就是必定要致对方于
死地。你显然是为了第二个理由。」

  沐云色满脸佩服,点头道:「谈大人好生厉害,我的确非杀他不可。」

  观海天门一方听他直承行凶,群情汹涌,忍不住鼓噪起来。

  谈剑笏大声制止,又摇头:「这也不对。」

  任宜紫柳眉一挑,抢白道:「哪里不对?」

  谈剑笏陷于长考,反复推敲之间,竟全不理会。

  许缁衣接口道:「奇宫的绝学」不堪闻剑「虽是必死之招,却有轻重之别。
鹿公子身上的这一剑,伤口深可见骨,显然沐四侠不希望他慢慢死去,反而想立
即取命,并且确认他一定会死,才如此刚猛地运使」不堪闻剑「。不知我说的,
是也不是?」

  沐云色见过许缁衣几回,只是罕有机会开口交谈,心想:「久闻水月代掌门
是位精细人物,闻名果不如见面。是了,便以她的美貌,也值得一见。」

  他风流倜傥惯了,过去身边从不缺名门美女陪伴,在东海的青楼场子里更是
粉头状元,声名极佳,忍不住用审美的角度细细打量,微微一笑:「代掌门所言,
分毫不差,在下佩服。」

  「但这就不对了。」许缁衣温柔一笑,垂目道:「沐四侠用尽全力发出一击,
不但求对方必死,还希望他速死,明显是做垂死挣扎;这一下若未得手,只怕死
的就是你了。如此凶险,怎能是武功远逊于你的鹿晏清所能造成?」

  谈剑笏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想的显然也是同一个疑点。

  鹿别驾笑了起来,湿润的双眸紧盯着他,慢条斯理的剔着指甲。

  「沐四侠,你也别忙着找借口啦!我给你一个现成的。」他假意想了一想,
击掌道:「是啦!就说……就说你给天外飞来的一把妖刀附了身,人事不知,这
才下了重手,对付我那可怜的晏清孩儿。沐四侠,贫道说的是也不是?」

  「不是。」

  沐云色摇了摇头,竟然哈哈大笑起来,笑声里有着说不出的苦涩。

  「被妖刀附身的,是你那坏事做尽的好儿子!我不是妖刀的对手,迫不得已,
才以」不堪闻剑「赌上一赌,看看能否逃出生天!」

  此言一出,天门阵营内无不哗然。

  苏彦升怒目戟指,大喝:「好贼子,竟敢妄语邪佞,妖言惑众!」

  沐云色冷哼一声,昂首拂袖:「鹿晏清什么德性,你们最清楚!奸淫烧杀,
总不会是头一回罢?屠村既是真,妖刀附体又怎会是假?」呼喝不休的道士们一
怔,登时气馁,只剩下寥寥几人兀自嘟囔,其余多半铁青着一张长脸,硬生生咽
下无数污言。

  四大剑门乃是东海道名门正派的翘楚,昔日为对抗东海邪派第一大势力「薮
源魔宗」,四派捐弃成见、结成同盟,百余年来留下无数轰轰烈烈的事迹,堪称
佳话。

  观海天门忝为东海道教正宗,拥有号令玄门百观的位阶实力,掌教「披羽神
剑」鹤着衣更是声望卓著的敦厚长者,论武功、论德行,均不在埋皇剑冢的「千
里仗剑」萧谏纸之下,地位极高。

  任谁也想不到观海门下,竟出了鹿晏清这等子弟,瞧一干同门的反应,这厮
显然还是累犯,素行之恶,众师兄弟都不意外。

  谈剑笏蹙起两道浓密的卧蚕眉,暗忖:「待此间纷争告一段落,须得向台丞
禀报此事。鹿晏清所犯,天理不容!查若属实,拼着得罪观海天门,也要给青苎
村民一个交代。」轻咳两声,肃然道:「沐四侠,你的证词干系极大,还请细说
分明。」

  「是。」沐云色从容道:「那一夜,我见这孩子的姊姊死状凄惨,不由得动
了真怒,于是沿途出手,一路杀回村里去。犯事的贼人打不过我,都让我卸下一
条左腿,倒地哭号不休。」

  天门受害的十二人里,除鹿晏清之外,其余十一人的确都被砍去左腿,这点
与案发事实相符。苏彦升冷笑不止,提声叫道:「男儿大丈夫,敢做不敢当!既
然承认出手伤人,怎地却不敢认杀人罪?」

  沐云色睨他一眼,神色傲然。

  「我杀的我就认,不是我杀的自然不认!奇宫门下,没有隐恶藏污的鼠辈!
如何不是男儿大丈夫?」天门道士眦目欲裂,纷纷按剑:「你骂谁是鼠辈?」沐
云色仰头打个哈哈,俊目一凛:「哪个纳垢藏污,便是鼠辈!你们敢说,青苎村
血案不是鹿晏清干的?」

  寒风入殿,刮得青幔猎猎作响。潇潇雨声之中,天门弟子一片默然,人人咬
牙低头,垂肩松开了剑柄。

  忽听一声长笑,软榻上的鹿别驾缓缓抬头,瞇着湿润的黑瞳轻剔指甲,口吻
极是随意。「沐四侠这台戏,做得也未免太过啦。敝门十二位弟子,十一死一重
伤,能在这里侃侃而谈的,唯沐四侠而已;其中诸多谜团仍是云山雾罩,难以廓
清,说了等于没说。」

  他一指身后躺着的鹿晏清,淡然道:「沐四侠说我这晏清孩儿被妖刀附身,
又说你倾力使出一招」不堪闻剑「,仍是不敌,怎地你好好的像个没事人儿,我
家的孩儿却只剩下半口气?要说凶手,也总是最后还能站着说话的人……要多像
一些。你说是罢,沐四侠?」

  沐云色摇了摇头,微露苦笑。

  「莫说是你,这件事连我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

  当夜,沐云色义愤填膺,打倒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在溪边与鹿晏清遭遇,
风风火火地含怒出手。

  「风云四奇」是指剑奇宫近年来最受瞩目的新秀,沐云色虽然居末,修为却
远胜过同龄,在东境足以跻身一流高手;反观鹿晏清一夜虚耗,体力所剩无几,
又被攻了个措手不及,一身本领仅余三两成。两人照面仅只一合,鹿晏清双手腕
脉被刺,刀剑脱手,错愕之际,转身便逃。

  奇宫于轻功上有独到之秘,天门远远不及,按说鹿晏清根本逃不了。沐云色
略一提气,两个起落间便追上了他;正要拿住背心,忽听身后一声「哎哟」,竟
是药儿。

  他返身跃回,只见黑夜里药儿伏在两块溪石之间,双手握住左脚踝,痛苦地
颤抖着。「怎么啦?」他一把将药儿抱起。药儿抖着抽气:「脚……脚疼……给
什么……打……打了一下……」脸色发白,再也说不出话来。

  沐云色小心捋起药儿的裤管,白皙纤细的足踝内侧肿起一枚鸽蛋大小的瘀块,
方位奇诡,不像是绊到了什么东西,倒像被飞蝗石一类的暗器打伤。便只这么一
耽搁,鹿晏清已逃进一处石峡,峡外两块巨石形如门扇,周遭青竹摇曳,似掩着
一块石碑模样的物事。

  鹿晏清是观海天门副掌教的义子,身份非比寻常,天门与奇宫素来有隙,若
不能拿他个人赃俱获,今夜之事绝难善了——沐云色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微一思
忖,将药儿轻轻放在石间,从怀里拿出奇宫秘制的火号「升龙焰」,朝天引燃。

  「轰」的一声,烟火冲上天际,化成一道青绿色的龙形长焰,布满鳞甲的龙
身晃动不休,宛若活物,居然久久不散。

  药儿看得目瞪口呆,差点忘了疼痛。

  不消片刻,远处「咻!」一声窜起红焰,另一条亮灿灿的烟火红龙张牙舞爪,
冉冉升空。双龙隔着黑夜里奔流的石溪怒涛遥遥呼应,犹如水中升起的龙王。

  「别怕!」沐云色凑近药儿耳畔,柔声说:「乖乖待在这儿别动,那条红龙
会保护药儿,谁也不让伤害。」吐息喷入药儿的耳蜗,吹得几络发丝飘起,药儿
似是十分怕痒,缩着脖子胀红脸,一径点头。

  沐云色安排妥当,三步并两步奔至石峡前,见青竹丛间的确竖着一块石碑。
那碑通体黑黝黝的无一丝光亮,碑上歪歪扭扭刻着两排字,似是以利器仓促划成,
阴刻的痕迹里露出一点一点的细碎亮片,仿佛嵌着研细的珠贝粉末,被寒月水光
一映,字迹居然看得十分清楚。

  「生魂勿近,金铁禁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

  这十六字写得鬼气森森,沐云色一摸背后之剑,颇有些犹豫:「这到底是什
么地方?怎会有」金铁禁行「这样的规条?」仔细一瞧,旁边密密麻麻刻着小字:
「人力有穷,难敌异物,唯以一身血肉,拼葬于斯!苍天怜见,莫令重生。唐十
七绝笔。」入石深刻,可见留字者膂力之强。

  他熟知武林各派掌故,却想不起「唐十七」是哪位前辈高人,顿觉心宽:
「无知乡人,原有许多迷信禁忌,怕只是故弄玄虚!」一拍轴剑,飞身而入。

  峡内空间狭窄,犹如一只颈部收拢的口袋,既无通路,也没有可供攀上两侧
山岩的坡道阶梯,简直就像是一处无顶盖的小山洞。

  峡底一片削平岩壁,堆满大小石块,隆起如小丘一般。壁上刻着「妖刀冢」
三个大字,笔画生硬、因陋就简,毫无「人力有穷,难敌异物」那种阴森迫力,
入石也不及峡外的黑石碑深刻,显是出自乡人手笔。石峡的内径仅有十丈,完全
是条死路。

  鹿晏清误入绝地,颓然坐倒在荒冢前,仰头大笑,笑得两眼泪滚,状若疯狂。

  「妖刀冢?妖刀冢?妖他妈的什么冢!坑死老子了……坑死老子了!」将冢
上堆石一块块扫落,口中喃喃道:「刀呢……刀呢?他妈的,给老子一把刀啊!」

  沐云色缓缓拔出轴剑,冷冷看着,忽觉这人既可怜又可笑。

  「你虐杀青苎村人时,可曾想过他们的绝望?」拖剑前行,轻声道:「鹿晏
清!你伏法罢。再有来世,你做畜牲好过人。」

  鹿晏清猛然抬头,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尖牙间溅出白沫:「你……想杀我?
你敢杀我!老子还有绝招未出,不公平啊!老子……老子跟你拼了!」双手连挥,
疯狂朝沐云色扔掷石块。

  天门十八脉中,确有「暗青」一门,一手长剑、一手暗器,原是东海一绝。
可惜鹿晏清师承刀门一脉,连袖箭、甩镖、飞蝗石等也没见过几回,出手杂乱无
章,效果自是有限。

  沐云色于飞石间拖剑行来,犹如信步闲庭,眨眼来到鹿晏清身前。鹿晏清命
悬一线,随手抓住一根硬物,想也不想便抽出一搠;沐云色轴剑挥落,一分为二,
匡啷一声残枝坠地,居然是根碗口粗的枯竹。

  鹿晏清反手乱抓,只觉壁上松动,泥尘土灰簌簌而落,接连抽出几根大竹。

  那竹似乎经过油浸处理,异常坚韧,沐云色砍到第四根时,剑刃「嗡」的一
声卡进竹身。鹿晏清顺势一绞一扭,竹身的柔劲陡地转成刚劲,就像绞紧的牛皮
索忽然放松一样,劲力反弹而回。

  这一下刚柔互易,沐云色猝不及防,虎口如遭电殛,暗自心惊:「好厉害的
蛇黄掌,果然名不虚传!」

  刁钻的蛇黄掌劲透脉而入,沐云色真力一滞,半边身子如瓶水箕豆,被晃得
气血翻涌。总算他应变快绝,立时松脱剑柄,反手抽出另一柄轴中剑,径搠向鹿
晏清的咽喉,稳稳占住先手;谁知鹿晏清不闪不避,目光邪厉,咧嘴一笑,抬脚
将一枚拳头大小的石块踢了出去!

  两人目光交错,沐云色忽然醒悟:「不好!」头也不回,点足倒纵。

  任他轻功再好,毕竟快不过一块踢飞的石头;千钧一发之际,沐云色挥剑往
后一拦,「铿!」一声剑身被砸成了两截,恰将石块磕飞出去。石峡入口露出药
儿茫然的小脸,浑不知已从鬼门关前踅了一圈回来。

  对面。荒冢之前,鹿晏清随手拔出卡在竹节里的画轴薄剑,一舔嘴唇,赤红
的双眼透出兽一般的残忍笑意。

  沐云色将药儿拉到身后,望着手中断剑,轻叹了口气。

  「来凑什么热闹?刀剑无眼,很危险哪。」

  「这里……关了妖怪的,不能带铁器刀子进来。」药儿突然明白方才那枚飞
石原是冲着自己而来,惊魂未定,白着小脸颤声道:「我们赶快离开,让妖……
让妖怪收拾他。」

  沐云色摇头苦笑。

  「世间哪有什么妖怪?若论心黑,那厮便是丧尽天良的大妖怪。药儿快走,
不然我一分心,说不定便要输。」药儿嚅嗫几句,似是下了什么决心,抿起小嘴
一咬牙,跛着脚跑了出去。

  另一厢,鹿晏清扛剑上肩,意态张狂,几脚踢开冢上乱石,赫见一具骸骨瘫
坐在峭壁前,全身被七八根油黄枯竹贯穿——方才他硬抽出来抵挡沐云色的,正
是洞穿尸骸的巨大竹枪。那尸烂得面目难辨,肢体被黄竹叉架得支离扭曲,除了
头颅,只能看出一只右手垂在身畔,枯掌中握着一柄斑剥锈红的单刀。

  鹿晏清一脚踹断尸骸的右臂骨,从飘扬的骨灰漫尘中拾起单刀,狞笑道:
「沐云色,你瞧瞧,连天都帮我!我才失了一对刀剑,老天爷又巴巴的送来了一
对。我若要你的命,你说老天爷给是不给?」

  沐云色一扔断剑,拍拍手中灰尘,从容笑道:「奇宫门下,周身是剑!便是
双手空空,一样能杀你。」

  「这等场面话,你留着同阎王说罢。」鹿晏清敛起狞笑,含胸松臂,刀剑在
胸前一交,顿时像变了个人似的,身如停渊气如云,连声音都凝沉起来,兽一般
的赤目微微瞇起:「四脚蛇,你可识得老子的起手?」

  沐云色暗自纳罕,忽然想起师父说过的一段轶事,不由一凛,面上却装得镇
定,淡然道:「莫非是」七言绝式「?」

  鹿晏清摒气不答,通体放空,益发如渊上蒸云,既沉又轻,张狂疯癫的模样
逐渐褪去,居然有几分出神入定之感。他撮唇吸纳,周身气流似乎为之一滞,狭
小的空间内风息声止,仿佛一切都凝在这即将出手的前一刻;气势之强,简直判
若两人。

  沐云色被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禁骇然:「这就是……观海天门独步天下的」
七言绝式「么?」

  观海天门的总坛位于真鹄山东皋岭,数百年前原是东海百观的联盟,武功各
异、百兵皆行,犹如一盘散沙。直到一名自称「秦篝散侯」的游方道人出现,对
众人说:「联盟无主,故而生怨。众人奉我为主,将盟会合成一大派,自当无争。」
各观长老大怒:「你有什么本事,敢说这种话来?」

  秦篝散侯笑而不答,撮唇长啸,啸声震动山谷,真鹄山中鸟兽群奔、云波浪
涌,历时一刻方绝。百观众人被撼得体酥神涣,尽皆拜服。

  有人问:「百观各有艺业,所练兵器五花八门,如何成一大派?」秦篝散侯
大笑道:「以剑混一!」出示奇书《洪洞经》上下两卷,经中录有道法、内功心
诀,以及一部「灵谷剑谱」,俱是罕世绝学。

  秦篝散侯将秘籍传抄百观,毫不藏私,无论使刀使枪,还是用掌、用暗器的,
均以洪洞经与灵谷剑贯通,遂将东海百观合为十八宗脉,创立「观海天门」:
「观海」二字,即是「百观如海,同汇于一」之意。后来,秦篝散侯于东皋岭坐
化,享年八十有六,毕生未曾束发出家,无人知其来历,门人追谥道号为「太昊
真仙云来子」,尊为天门祖师。

  天门十八脉的武功包罗万有,遍及十八般武艺,每一宗脉练到最后,皆有一
式千锤百炼而得之精华,以七字为名,故称「七言绝式」。

  当日魏无音说起这段掌故时,沐云色忍不住问:「七言绝式?是一路武功么?」

  魏无音摇头。

  「」七言绝式「,顾名思义,就只有一式而已。」

  「观海天门那群牛鼻子的武功驳杂不纯,一径追求精妙套路,以繁复为美,
合渣滓与金子于一炉同冶,原是庸才的脑袋。但这七言绝式去芜存菁,堪称天下
间招式的极致,化极繁为极简,实不简单。」

  「师尊……也曾对过七言绝式么?」四奇行三的莫殊色又问。

  「我运气不坏,居然对过两次。」魏无音淡然一笑:「天门刀脉的七言绝式,
名唤」泠泠犀焰照澄泓「,乃合《通犀剑》、《游犀刀》两部武功而成,刀剑各
有一百零八式,算是牛鼻子手里稍能见人的玩意,并不好斗。两百一十六式刀剑
的大威力、大杀着,全都合到了一式里,你们说呢?」

  ——两百多招的套路,如何浓缩成一式?

  ——实战中尚有无数变化,又怎能以一式穷尽?

  魏无音的四名亲传弟子面面相觑,一时都不知该说什么。沐云色的个性最是
佻脱飞扬,大着胆子问:「师尊两度遭遇,却不知胜负如何?」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魏无音哈哈大笑,摆了摆手,遂不再言。

  而鹿晏清身上的奇妙变化并未稍止。

  他闭目垂头,似乎毫不设防,沐云色才动了抢攻的念头,却发现他的姿势攻
守浑成,竟无可乘之机;转念又想携药儿退出峡口,那股强大的压迫感已盖上心
头,连稍退一步也不可得,想着想着,豆大的汗珠涔涔滑落,一时无措。

  (这是攻心……还是无隙?天下间……竟然有这等姿态!)

  鹿晏清却不忙着出手,竟似睡着一般,隐隐透着一股暴雨将至的深沉。

  沐云色动弹不得,料不到这浮夸败德的浪荡子手里,还有「泠泠犀焰照澄泓」
这等惊世之招!像这样的巨大压迫,过去只有在面对大师兄的「云水三合」时、
周身被无形琴音包围的恐怖感差可比拟——沐云色也算是精通音律了,试图从悠
扬的琴声里找出破绽,岂料却越陷越深,最终被无边无际的空茫所吞噬……

  「大……大师兄!」犹记得琴音一撤,他当场瘫软了半截,抹着汗可怜兮兮
地摇头:「您的无形剑阵,还……还是这般厉害!小弟……小弟望尘莫及。」

  「是境界,孟采。是境界。」大师兄唤着他的字,淡淡然说道:「境界之剑,
不能以招式破之,须得突破境界,方能取胜。自我手按琴弦的那刻起,你已然输
了;其后,不过徒然挣扎而已。」

  ——境界之剑,不能以招式破之。

  ——一次全赢,一次全输。

  师父与师兄的声音在脑海中响起,沐云色灵光一闪,顿时醒觉:「原来如此!」
运起十成内力,却非是发出「不堪闻剑」,而是提气大喝:「鹿晏清!」

  鹿晏清尚未完功,闻声一震,空茫的眼神倏地凝聚起来;回神的一瞬,完美
的体势突然漏洞百出,无处不可出手。心知被破,鹿晏清一咬牙,刀剑齐施:
「看招!泠泠犀焰照澄泓!」双刃化作千影,犹如惊鸟出林,一挥之间,无数条
的耀眼刃光飕飕飙至!

  沐云色并起双指,无视于剑网刀风,《通天剑指》中的一招「指天誓日」应
手而出,潇洒自若的身影自千影万华间穿出,重重戳在鹿晏清右胸「天池穴」上。

  天池穴属手厥阴心包络经,气血行于右臂,剑劲一入,鹿晏清的右手软软垂
下,兀自不休,单刀横里挥来,斩向沐云色的颈侧。「死到临头,还想逞凶!」
沐云色不觉生怒,振臂一格,抬脚将他踹飞出去!

                ◇◇◇

  灵官殿外大雨不停,殿内却静悄悄的,谁也不敢说话。

  沐云色口才便给,即是淡淡说来,众人仍像亲临现场一般,目睹了天门刀脉
的七言绝式「泠泠犀焰照澄泓」,重历对敌破招、反败为胜的种种惊险处,稍年
轻的一辈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掌心湿透,额间冷汗攀滑。

  「破得好。」半晌,魏无音才点了点头,仍是正眼不瞟,轻描淡写的说:
「只是还轮不到你翘起尾巴,得意自满。那姓鹿的小子修为不到,真正的高手施
展开来,要入空明之境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要是换了鹿别驾这等角色,你当场
便血溅五步。这点,你还要向你大师兄多多请教。」

  他平日极少夸人,这已是莫大的肯定。沐云色喜不自胜,垂手低头道:「弟
子理会得。下回遭遇,绝不依凭侥幸。」

  天门众人听得刺耳,一名肥壮的青年道士曹彦达怒不可遏,脱口骂道:「放
屁!七言绝式乃我刀门紫星观的绝学,历来只有观主学得。」一指身后苏彦升:
「……连我二师兄这等人才,观主都还未能传授,十七师弟年纪轻轻,怎能使得
……」忽然明白过来,脸都吓白了,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微微一笑。

  「我以为七言绝式是人人可学,如本门绝技」不堪闻剑「一般,不想却是紫
星观鹿氏的家学。」

  曹彦达瞠目结舌,背后的苏彦升微一咬牙,面色极不好看。

  却听鹿别驾悠然道:「沐四侠东拉西扯,却始终与妖刀无关,凡事往我那晏
清孩儿头上一推,倒是轻松自在。魏老师,我以为贵宫的」不堪闻剑「乃是气剑
合一的绝技,不想却是斗转星移、借力打力的法门。」天门众弟子一阵哄笑,卖
力化解尴尬。

  谈剑笏也不禁质疑:「沐四侠,鹿晏清既已被你打倒,又怎会有后头的事端?」

  沐云色道:「我一时动气,踹得鹿晏清那厮倒飞出去,一口鲜血呕在刀剑上。
那柄破单刀一沾到血,突然发生异变,冒出一蓬碧磷磷的青光来,斑锈的刀身被
青光笼罩,像……像是突然活转过来似的。」药儿紧紧抓着他的衣角,身子不停
发颤,自入殿以来,从未如此惊慌失措。

  沐云色还记得那天刀上的异光。在他的记忆里,这是少数还残留着的最后片
段之一……一阵针刺般的疼痛爬上了太阳穴,他机伶伶地倒抽了一口凉气,当日
的情境又浮上心头。

                ◇◇◇

  那时,鹿晏清一口鲜血呕在单刀之上,谜样的青光从刀锷处蔓延开来,一路
爬上刀尖,整柄刀散发出雾缭也似的迷离青芒,既妖且艳。

  鹿晏清貌似中邪,忽将单刀搭上画轴薄剑,青光就像活物一般,由刀身渡上
了剑刃;要不多时,薄刃剑通体青芒吞吐,磷磷铄铄,单刀上的青光却逐渐褪去,
仿佛被吸干了生命的泉源,又回复成一柄锈蚀欲穿的破烂单刀。

  他翻起白眼,全身一阵颤,歪着头扔去了单刀,僵硬地举起青漾漾的薄刃轴
剑,摇摇晃晃走了过来。黑夜里,妖异青芒映亮了他惨白的面孔,鹿晏清双眼高
高吊着,几乎看不见一丝黑瞳,脸部肌肉有着微妙的扭曲感,像是被蜡凝住了似
的,一点都不像活物。

  「弄什么玄虚?」沐云色强自镇摄,大喝:「鹿晏清,受死吧!」双指点出,
仍是一记劲力宏大的「指天誓日」。

  而诡异的事便在此时发生。

  他肩膀一动,鹿晏清便退了一小步,方位、步幅无不妙到巅毫,两人肢体未
接,「指天誓日」几已落空。沐云色变招极快,改刺为削,径取其喉,乃是《通
天剑指》中的另一杀着「凿空指鹿」。

  谁知他指势稍变、招未成形,鹿晏清又往左退了一步,沐云色知有蹊跷,不
禁骇异:「难不成他会读心术?」作势变招,双指轻飘飘一晃,袍底忽然飞出一
脚,反足勾向鹿晏清的背心!

  这一下招变刁极,身法是《通天剑指》里的一式「射鱼指天」,反足勾背的
路数却出自另一门以腿使剑的奇招《虎履剑》,就算奇宫门人猝然遭遇,也断难
以提防。他贴着鹿晏清回身落踵,脚跟挟着呼啸劲风扫至,岂料还是勾了个空;
一回头鹿晏清已不在原处,距离脚刀边缘仅只一步。

  沐云色心底冰凉,正欲抽退,才一晃眼,鹿晏清又低着头逼到胸前来。

  「好……好快!」

  两人贴面而立,沐云色仓促间双手不停,肘、指齐施,「望风希指」、「指
瑕造隙」、「指水盟松」三招连环发动,尽显《通天剑指》黏缠之精,却连鹿晏
清一片衣角都没沾到,每一稍动都让他提前避过,进退有如鬼魅。

  自此沐云色无心恋战,谁知却无法罢手;他一指落空,正想跃开,鹿晏清左
手两指点来,用的居然也是「射鱼指天」,招式似是而非,方位拿捏却分毫不差,
宛若沐云色亲炙。

  《通天剑指》是奇宫少数讲究招式的武功,门下多作拳脚拆解之用,沐云色
平日与师兄弟们练惯了,不假思索还以一式「十目所视」,鹿晏清肘指连逼,又
递了一招「望风希指」。

  两人无声拆应,一条左臂与一条右臂眨眼间换过十余招,沐云色几乎以为在
和另一个自己对打,鹿晏清出手跟他一样快,不管招式是否全对,一律都是后发
先至。一轮交手下来,沐云色只能苦苦防守,若非对方只用一只手、用的还是他
极为熟悉的武功,早已败下阵来。

  他打得胆寒,手脚越来越跟不上,一招「偻指可数」接了个空,眼看鹿晏清
朝自己胸口「膻中穴」抓落,避无可避,不由闭目:「我命休矣!」双手垂落等
死。千钧一发之际,鹿晏清一凝,指尖就停在膻中穴前分许,再也不动。

  沐云色暗叫侥幸,也不使什么招数了,整个人向前撞去,搂着头着地一滚,
背心「嘶」的一声被抓去一幅长布,热辣辣地一阵激痛,趁隙逃出了妖刀冢。

  他没命的向前奔逃,回见鹿晏清像僵尸一样拖剑追来,歪歪倒倒不甚快捷,
约略放下了心;心神稍复,忍不住犯疑:「鹿晏清怎可能会使《通天剑指》,又
怎能以这路武功,打得我毫无还手的余地?还有那刀上的异光……莫非,那把真
是药儿说的什么妖怪?」

  忽听背后一声凄厉尖叫,他赶紧停步,回头大叫:「药儿!」

  药儿小小的身影缩在峡口的石碑旁,手里似乎抱着什么物事,拖着青芒薄剑
的鹿晏清一步一步向药儿逼近,被青光映绿的雪白瘦脸宛若妖魔鬼怪。

  沐云色再无选择,施展轻功奔至鹿晏清身后,抄起一枚溪石掷了过去。

  「喂!要打架,也得找个合适的对手。」他手里握着第二枚坚石,一见鹿晏
清慢吞吞地回头,又扬手掷了过去,正中鹿晏清的额头。鹿晏清脖子一歪,一道
暗红色的血渍淌过眉眼,自下巴点滴坠地,他却恍然不觉,低吼着向沐云色踅了
过来。

  「得了妖刀,却变成怪物了么?」

  沐云色自知拳脚不敌,遥遥对药儿大喊:「找到机会就逃!我三师兄人在左
近,遇着他就安全啦!」药儿拼命摇头,风里却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两人的性命
都寄托在自己身上,沐云色提运起十成功力,双掌一合,极招应手而出——肩膀
才一动,鹿晏清后发先至,同时并掌击出。

  但「不堪闻剑」不讲招式,以极阴内劲凝血断流,模仿动作毫无意义。沐云
色的双掌无声无息印上他的胸膛,轰得他全身一顿一缩,连人带剑倒飞出去,凌
空划过一道近三丈的大弧,落地时喀勒几声,似是摔断了几根骨头,腰腿扭曲成
极不自然的角度。

  沐云色力尽倒地,勉强调匀气息,手脚并用地爬到药儿身边。

  「怎么,没受伤吧?」他自己都还气喘吁吁的,却忙不迭问。

  药儿颤着摇头。仔细一瞧,原来手里抱着鹿晏清那柄鲨鳍鬼头刀。

  「给……给你,打坏人用的。」

  沐云色笑着抚摸药儿的发顶,正要开口,笑容突然凝住。

  溪畔乱石堆间,鹿晏清拄着碧磷磷的画轴薄剑,巍颤颤的站了起来。

  被宏大气劲劈开的两片前襟迎风猎猎,露出比手掌还宽的乌青瘀痕,由右肩
斜向左胁,令人怵目惊心。沐云色掌心湿凉,一瞬之间,忽然觉得有些茫然,回
头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到药儿把那柄鲨鳍鬼头刀塞到他手里。

  (能保护药儿的,只剩下我了……)

  他勉强提运真气,慢慢站了起来。僵尸般的鹿晏清一步步走了过来,缓缓举
起青芒缭绕的妖剑;残留在沐云色记忆里的最后一幕,是他高高吊起的诡秘白瞳,
还有如扯线傀儡一般僵硬、提剑如举刀的怪异动作——「后来呢?」任宜紫追问。

  「后来的事,我就不记得了。」沐云色苦笑,全场为之一愕。

  角落里始终抱臂假寐的琴魔魏无音,不知何时已坐起身来,随手轻叩窗棂,
若有所思,灰蒙蒙的目光望向雨中,仿佛与倾天而来的幽翳溶成一体。远方密林
中,无数飞鸟冒雨惊起,慌乱的翅翼扑击声湮没在凄风苦雨之间,除了他以外,
殿中谁也没留心,林间的骚动似正缓移而来……

  谈剑笏一皱蚕眉,瞇起了细长的凤眼。

  「沐四侠这话,是什么意思?」

  「鹿晏清持剑杀了过来,我以鲨鳍鬼头刀一挡,登时失去意识;醒过来时,
已是三天之后的事。」沐云色道:「其间所发生的种种,都是事后药儿向我转述
的,当时我毫无所觉。」

  以他的功力,断无可能被一击震晕。谈剑笏沉吟道:「莫非你中了毒,又或
是什么其他的迷魂药物?」

  沐云色摇头。

  「奇宫门下,多涉医卜、奇门、音律、机关等杂学,在下还算是略通医药,
无论是昏迷前后,都未察觉有人暗中施药的迹象。根据药儿的转述,以及我反复
推敲的结果,可能性只有一个。」他环视四周,微微一停,似是下了极大的决心,
缓缓说道:「我被妖刀附了身。」

                ◇◇◇

  东海湖阴城 断肠湖畔,水月停轩望着断桥对面、手持巨大石刀的半裸少女,
耿照不由得沉默下来。

  染红霞手足酸软,已经提不起力气再战,只能软软倚着廊桥雕柱;低头一瞧,
桥底下那名巨汉的面孔,不知何时已不再狰狞,空洞的眼瞳终于又是黑多于白,
只是随着口鼻中不断溢出的鲜血,视焦逐渐散在虚空中。

  「你叫何阿三,是不是?」她俯下桥面断口,扬声叫道。

  名唤「何阿三」的巨汉颤抖着仰起脸,小眼珠转了几转,被雨打湿的粗糙皮
肤显得灰白。「二……二掌院……」一阵抽搐,终于斜斜垂颈,再无声息。染红
霞忽有些鼻酸,看着对岸怪物一般的碧湖,喃喃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像是被附身了似的。」耿照突然开口。

  「附身?」染红霞微瞇杏眼,似是十分迷惘。

  耿照指着那把巨大的石刀。

  「好像拿了那把刀的,就会变成力气很大、一直嚷着」万劫、万劫「的怪物。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看起来似乎就是这样。」

  「是么?」

  「我也不知道。」耿照微一沉吟:「但一定有解释的。只是我们不知道罢了。」
抬头见断桥对面的碧湖正缓缓后退,心念一动,赶紧转头问:「二掌院,你还能
走动么?依我看,此地不宜久留。」

  染红霞暗提真气,拄着昆吾剑缓缓起身,微微踉跄些个,旋又站稳。她在水
月停轩第九代弟子中号称武魁,代师传艺多年,内力根基极为深厚,又有天生的
膂力,便只这么休养半刻,已然恢复行动能力。

  「还可以。」她对耿照说:「我们先回岸上去,凉榭那厢已无舟艇,暂无危
险。待与我掌门师姊从长计议,再做……」话说到一半,突然愣住。对面的断桥
之上,只见一个小小黑点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显露出一个小小身影,扛着
一把巨大的铁链石刀——染红霞「呀」的一声轻呼,突然被横抱起来,耿照头也
不回,发足向岸上狂奔!

  「二掌院得罪!事出突然,还请见谅!」染红霞不及责他唐突,就着颈窝向
后一瞧,碧湖已奔至断口,一跃而起,石刀往湖间桥基一撑,连人带刀越了过来!

  廊桥尽头,黄缨还扶着采蓝慢慢行走,眨眼间耿照已至,只听怀里染红霞急
道:「快……快放我下来!你背采蓝逃走!」耿照登时醒悟,连忙将她放下,一
把抄起采蓝。采蓝回头一看,失声尖叫,旋又晕死过去。

  那把石刀寄生到碧湖身上之后,似乎又撷取了碧湖身轻如燕的优点,一反巨
汉行动迟缓的缺点,动作不知快了多少倍,越过断桥后仅仅几个起落,距耿照等
已不足十丈。

  染红霞指着身后小山头上层层迭迭的建筑,对黄缨叫道:「带采蓝和这位耿
兄弟去掌门闭关处避难!沿途遇着其他人,也都一并带去。」黄缨点了点头,转
身就跑。耿照却未跟随,只问:「二掌院你呢?」

  染红霞微微一笑:「我将她引开,少时便至。」见他不肯舍己离去,心中一
动,又道:「我轻功远胜我师妹,要逃不难。有你们在,反而累赘。」耿照这才
放了心,负着采蓝去追黄缨。

  染红霞存了舍生之念,心中暗祷:「碧湖,你知道师姊一向疼你。你虽被妖
邪附了身,愿你良善体贴的心肠莫尽舍去,师姊一定不伤害你。」双手握紧昆吾
剑,摆开架势、一力当关,被雨打湿的红衫在风中猎猎飘扬,果不负「万里枫江」
的豪气与美名。

  小碧湖扛着刀,飞步疾奔而来,染红霞觑准来势,咬牙挥剑迎上,谁知碧湖
却一跃而起,倏地越过她的头顶,径往山头的屋舍处奔去!「师……师姊!」黄
缨惊慌的语声透雨传至,风中听来倍觉凄厉:「她……她一直追我们!一直……
一直在追我们啦!」

  染红霞一击失的,差点失去平衡,好不容易稳住身子,却见碧湖一路衔尾,
耿照背着采蓝、手挽黄缨,始终离碧湖有三五丈的距离。倒是沿途有许多躲在屋
舍里的女弟子们闻声出来观视,碧湖石刀随意一挥,雨帘间鲜血四溅,不知杀伤
多少、又死了几个,庄院里一片娇声哀唤。

  染红霞急着大叫:「都进屋去!都进屋去!」忽觉侥幸:「这少年……好俊
的脚程!」她见耿照年纪轻轻,料他撑持不久,一咬牙拔下金钗,「飕!」朝碧
湖背心射去!还怕下手重了,特地留力五成;谁知碧湖好比背后生眼,身子一让,
轻松避过。染红霞接连出手,俱都无功。

  碧湖速度不减,倒是黄缨已疲,双方距离更近,惹得她惊叫连连。耿照回见
一路三三两两倒着女弟子们,个个死活不知,心想不是办法,对黄缨叫道:「我
们不去山头了,到外厅去!」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你……你疯啦?我不要,我不要!」无奈耿照力气大
得惊人,身不由己,被他拖得掉头,贴着一幢屋角转了大弯。碧湖动作虽快,却
似乎不会转弯,径直追出十丈余,这才歪歪倒倒转了个方向。

  一消一长间,耿照携二姝奔下小丘,与迎面追来的染红霞会合。

  「怎不听我的话?」染红霞接过黄缨的小手,扶着她的小蛮腰继续奔跑,语
带责备:「若教那……教碧湖追上,这可怎么办才好!」黄缨得她真气一渡,顿
时缓过气来,哇哇大叫:「红姊,不是我,是他!」

  耿照背着采蓝,与染红霞并肩齐奔,突然开口:「二掌院,那位碧湖姑娘一
直追着这两位,若然引至贵派弟子聚集之处,死伤必惨。我们还是逃到外头去好
了,先离此地,再找安全之处避难。」

  黄缨得二师姊的内力相助,精神大振,又恼他带自己犯险,嘴上不饶:「上
哪里去?你家么?」耿照认真想了片刻,居然大点其头:「敝城主上是封爵王侯,
流影城内有五千精甲驻扎,城下又离东海道护军府甚近,倒是个避难的好地方。」
黄缨哼哼冷笑,一想这人呆得生趣,居然连抬杠也分不出,想着想着忍不住一声
噗哧,这回倒是真心笑了出来。

  染红霞听他说得有理,暗骂自己胡涂,又想:「这少年根基不恶,不知是谁
的门下?于奔行之间犹能开口说话,殊不简单。」

  四人来至停客的外厅,耿照随手拉倒桌椅,形成路障,一面径往内进狂奔。
染红霞蹙眉道:「你要到哪儿去?」耿照不答,带着她转了几转,来到后进灶房
外,赫见一辆篷顶马车停在空地上,车辕套了匹瘦马还未解下,车座上一大片深
褐血渍,里外却不见人影。

  「你怎么知道这儿有车?」染红霞不禁起疑。

  耿照面皮一红,直抓后脑勺:「我在前厅等候时,听见这个方向有马嘶的声
音,其实也不确定有没有车,算是运气好蒙中的。」染红霞想起他曾在雨瀑中听
见黄缨的尖叫声,犹在自己之前,暗暗纳罕。

  四人上了车,染红霞手握缰绳,驾着马车往大门外急驶。

  忽听哗啦一声,碧湖砍开前厅七横八竖的桌椅路障,飞身追了上来。染红霞
驾驭之术极精,操控车辆左弯右绕,在曲折的内院里如屡平地,便是平望都的羽
林骁骑亲来,亦不外如是。

  然而那车原是拉炭之用,马匹羸瘦,慢慢拉着炭薪一路晃来差堪可用,竞速
却是不能。染红霞自幼在马厩里长成,熟知马性,一眼就看出这匹杂毛老马挨不
得鞭子,只得尽力催行,忽听篷里黄缨一迭声惊叫:「红姊!她……她来啦!她
追上来啦!」

  染红霞被车篷挡住,看不见后头情形,料想碧湖已至,不觉骇然:「就算被
妖刀附身,血肉之躯自有局限,武功根基更是无法说变就变。碧湖武艺平平,那
石刀怕没有百斤重,怎能有这样的轻功造诣?」情急之下,不自觉抽了两鞭,檀
口中「驾、驾」出声。

  那羸马一吃痛,竟不放蹄,腿筋一软,篷车几乎翻覆,速度不增反减!

  染红霞稳住车缰,急忙回头:「都没事罢……」轰的一响,无数细碎木片刮
面而来!黄缨惊叫着拥住采蓝,缩头拼命往车前挤。染红霞定睛一瞧,后半截篷
车早已空空如也,官道上拖开无数狼籍破片,半塌的遮篷碎布迎风乱飘,宛如叫
化子的百结鹑衣。

  就在方才的一瞬间,碧湖抢入两丈范围内,单手提起石刀一挥,半辆篷车便
化做齑粉!

  那车的后轮轴幅全毁,四轮车只剩前轴两轮,所幸炭车的车板结实,没有立
即解体,但残余的部分随路面不住颠簸,分裂只是早晚的事。

  情况危急,染红霞尽力稳住车体,见耿照爬上车座,逆风大喊:「快些坐好!
这车快撑不住啦,莫要乱动!」耿照大声应答:「距离拉开啦!能不能再快些?」
原来车体一分为二,重量大减,速度反而快上许多,间距顿时拉到四丈余。

  染红霞摇头:「不成啦!这是匹老马,至多再跑一刻,便要坏腿。」

  耿照瞇眼眺望,急道:「二掌院!这是往湖阳的方向,再出得里许,便要入
城外镇集啦!」

  先前忙不择路,染红霞此刻方警醒过来,一咬银牙:「莫要牵连无辜,我们
走小路!人都压向左边!」提缰一振,车辆倏然右转,左半车身翻翘起来,几乎
倾覆。

  篷车轰然转入官道旁的小径,碧湖转弯不甚灵便,冲出数丈才又回头。

  耿照紧抓着车辕,身体被路面颠得一抛一抛,探头回目,只见一点小小身影
不断逼近,纤腰如柳、双乳盈盈,两条纤细白皙的裸腿飞快交错,似乎永不知疲
累。

  曲线柔媚的大小腿,根本没有足以支持这种爆发力的肌肉线条,白得酥滑耀
眼,湿透的玉色肚兜掩不住耻丘上的乌黑茸卷,腿间腴润的粉蛤忽隐忽现,绝美
中更显邪异。

  他看得入神,不禁有些迷惘:世上,真的有妖刀附身么?

  一旦被附了身子,还能不能……还能不能再做回人?

                ◇◇◇

  东海道 湖阳城郊,灵官残殿众人悚然一惊,天门道士更是纷纷按剑、散了
开来,气氛凝如绷弦。

  谈剑笏肃然道:「沐四侠,这可不是能开玩笑的事。你的意思是说……你也
和鹿晏清一样,被那柄发出青光的单刀所控制,失去了神识?」

  沐云色点了点头。「谈大人可还记得妖刀冢外的石刻?」生魂勿近,金铁禁
行,妖邪苏生,血染天地。「我从这十六个字里,悟出了妖刀寄体的关键。」谈
剑笏一挑蚕眉,微露诧异:「不就是那把刀么?」

  沐云色摇头。

  「鹿晏清在妖刀冢里已将单刀丢弃。若说刀有异,后来的事又该如何解释?」

  谈剑笏抱臂沉吟,久久无语。

  「石刻上说:」生魂勿近,金铁禁行。「活人跟兵器,为什么同列为妖刀冢
的禁忌?这么一想就很简单了,也就是说:一旦活人手持铁兵,触碰到了某种魔
源,就会遭受控制。所以活人与铁兵,两者都不得入冢。」沐云色续道:「埋在
冢里的那把破刀,显然就是魔源——或者说,是持刀者以刀接触了魔源,因此人
与刀都成了妖物。封印妖刀的唐十七等前辈高人,不敢使用钢铁,只能以竹枪将
被控制的持刀者钉死在石壁之上,因为钢刀难以毁弃,只好以乱石土堆掩埋。」

  「我明白啦。」一旁,许缁衣白璧般的纤长柔荑一合,悠然轻道:「人虽已
死,单刀仍是魔源。鹿晏清在施展」泠泠犀焰照澄泓「时,持沐四侠之剑碰触了
单刀——活人与铁兵同触魔源,妖刀之魂因而苏醒。沐四侠的意思,是这样罢?」

  她语声温柔恬静,自有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满殿不由得沉静下来,人人手
离剑柄,开始深思起这其中的关窍。

  沐云色微露笑容,向她投以感激的一瞥;定了定神,继续说:「代掌门所言,
正是我的推论。因此,当我拿鲨鳍鬼头刀一挡鹿晏清时,也犯了活人加铁兵的禁
忌,妖刀之魂便从薄刃剑上渡了过来,附到我身上。」

  鹿别驾仰天打了个哈哈,瞇起湿润漆黑的瞳眸,冷冷一笑。

  「沐四侠是想说,这所谓的」妖刀「并无实体,而是一缕四处飘寄的幽魂么?」

  「正是如此。」

  「一派胡言!」鹿别驾终于坐起,双手撑在膝上,黑瞳中射出恨火:「你杀
人逞凶,却为了逃避罪责,编出这等荒谬的谎言!」

  「他说的是实话。」

  众人愕然转头,开口的竟是琴魔魏无音。

  鹿别驾冷笑不止:「他是你徒弟,你自然一意包庇了。遍数东海,谁不知你
魏某人最最护短?普天之下,只有你说不得这话!」

  魏无音冷哼一声,翻起如电怪眼。「三十年前妖刀乱世时,你毛长齐了没?
那惨烈的一役折去东海无数菁英,余悸犹在;当今之世,除我与杜妆怜外,谁人
堪说」妖刀「二字?」鹿别驾登时语塞,乜着一双温润黑眸,神色十分阴沉。

  三十年前,薮源魔宗的余孽放出妖刀,为祸东海。其时,东胜洲全境正陷于
群雄割据、英雄逐鹿的混乱,独孤氏尚未完成统一大业,更遑论建立白马王朝,
仅仅是盘据东海道的一方势力而已,难以臂助。

  于是,东海群英无分正邪,倾力合作,弭平了妖刀之祸。而当日亲身参与讨
伐妖刀的英雄们,今时只余魏无音、杜妆怜两位尚在人世间,其余俱已星散,消
失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要说妖刀,的确无人比琴魔魏无音更有资格。

  「那柄妖刀,名唤」幽凝「。正如我那劣徒所言,是唯一一柄没有形体的妖
刀,杀不死、毁不掉,只能以木石封印起来。」魏无音缓缓说道,眼角的密密皱
纹深刻如刀,微瞇的目光投向远方。

  「妖刀恐怖之处,在于一旦寄附人身,便是无知村夫、妇人孺子都能摇身一
变,成为犀利刁钻的用刀高手;纵使杀掉了持刀之人,也不过是毁掉一具傀儡人
偶罢了,只消条件合适,妖刀便能再度附体。你可以杀掉一百个、一千个新的持
刀者,但那些都是无辜之人,真正的妖刀却极难消灭。为了毁掉妖刀,可说是牺
牲无数。」

  大殿里静悄悄的,众人全听傻了,只余满壁焰摇,照出无数森森鬼影。

  「鹿晏清在妖刀冢所用的武功,名叫《无相刀境》,手持」幽凝「者皆能使
出。这路魔功就像一面镜子,能窥破对头的出手征兆,后发先至,无论是模仿或
拆解,俱都维妙维肖。我当年曾经应付过,一听就明白啦。」他叹了一口气,像
是在说给自己听,喃喃道:「断没想到,妖刀真会重生。可你们……都不在啦,
我也老了。」

  沐云色不忍师傅神伤,插口道:「师尊,那位封印妖刀幽凝的唐十七前辈,
又是何门何派的高手?怎地弟子全无所闻?」

  魏无音淡淡说:「他是当年全湖阴城……不,是全东海道最好的木匠,一点
武功也不会,我记得他出发前去对付幽凝刀时,才新婚三月而已,是个话很少、
眼很热的青年汉子。我与他喝过一杯酒,毕生难忘。」

  「木……木匠?」

  任宜紫吐了吐红润润的丁香小舌,满面的不可置信。

  「幽凝并无形体,附身的条件又极便利,武功高手难以应付。神芝岛戚老岛
主、天门的」冲霄一剑「魏王存魏老道、赤炼堂的丁韩两大供奉等,全坏在此妖
手里;坦白说,当时直是一筹莫展。

  「唐十七自告奋勇,率领湖阴、湖阳两城最顶尖的工匠,设计了一处陷阱对
付妖刀幽凝,地点秘而不宣,只有他们知道。唐十七对我说:」一旦功成,那地
方将会永远封闭,妖刀纵使再出,也找不到寄体之人;倘若失败,我也要让幽凝
妖刀隔世超过二十年,暂止祸端。「后来,唐十七一行并无一人返回,妖刀幽凝
也消失无踪,我们才知道唐十七已然成功。」

  他仰头望天,双手负后,眼角似有泪光;不知为何,嘴角却泛起一丝笑容。

  「三十年来,我一直猜想他们长埋何处,今日终于知道是在青苎村。」

  谈剑笏忽道:「沐四侠,你说你被幽凝妖刀附了身,那么后来呢?又是怎么
复原的?」

  魏无音眼神一利,回头沉声道:「必然是有另一个人手持铁兵,与你的刀相
碰,幽凝因而转移,是也不是?」沐云色低声道:「是。」

  魏无音眸中放光,微微踏前一步,厉声道:「那妖刀幽凝极是精灵,每一移
转,大多是舍旧换新、舍弱就强,不断更换更强的傀儡。鹿晏清被砍得半死不活,
它便找上了你;你的身体完好无缺、根柢又好,若要舍弃,定然是出现了武功更
强的猎物,是也不是?」

  青白电芒一闪,倏忽分许,动地的雷响才轰然炸落。

  沐云色「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流泪道:「徒儿不肖,是我害了三师兄!」

  魏无音森然道:「妖刀从你身上,移转到了殊色手里?」

  沐云色低声道:「我被妖刀附体之后,失了神智,在荒野密林中徘徊几天。
三师兄原本就在附近,当夜我俩曾以」升龙焰「火号联系,想是他后来找到了我,
交手之际,又教幽凝妖刀夺走意识。」

  鹿晏清及其他十一名天门俗家弟子,第二天就被人发现,抬回了真鹄山紫星
观。消息传开,指剑奇宫立即以飞鸽传书,通令其余风云三奇寻回师弟沐云色,
三人中却只有莫殊色迟迟未归;按时间算来,正与沐云色之言不谋而合。

  「我醒来后大病了几天,多亏药儿日夜照顾,才得痊愈。」他轻抚药儿的头
顶,沉声道:「我推想那妖刀并无形体,随活人与铁兵移转,难以正面交锋,只
好追循三师兄的踪迹,想抢在灾祸扩大之前加以阻止。那妖刀沿途多伤人畜,留
下许多痕迹,我一路跟踪,才找到了这里。」

  想到那恐怖的幽凝妖刀便在左近,众人不禁手按剑柄,面色惨白。

  突然间,无数黑影「扑啦啦」的自殿前掠过,满天灰羽飘卷,随风漫荡,数
不清的飞鸟不惜冒雨,被惊得从林中拍翼窜出,久久不绝,仿佛有什么怪物悄然
掩至。

  「殊色?」

  魏无音猛一回头,赫见殿门外斜斜立着一条人影,脖颈歪斜,手里一柄形似
画帚粗柄的宽厚阔剑指地,剑身通体散发青光,遇水不化,宛若妖萤。来人身形
颀长,一袭白绸长袍形制华贵,但却弄得肮脏破烂,仿佛自墓里掘出;一头黑发
披落额面,衬与僵直呆板的动作,简直就像一具活尸。

  至于他何时来到、如何而来,在场居然无一人稍稍留意。

  「三师兄!」沐云色失声哀唤,喉音瘖哑,咬牙捏紧了拳头。

  电光倏闪,焦雷又至。透过耀眼的青芒,只见殿外分散守卫的二十余名天门
道士早已悉数倒地,身首离断、残肢横陈,浓艳艳的鲜血顺着雨水四处蜿蜒,爬
满了整片荒圮的青砖地。

  呼喝之间,众人纷纷拔剑,魏无音大喝:「通通收起来!今日若要除魔,切
莫让幽凝再行移转!」嘶哑的嗓音挟着雄浑无匹的内劲送出,震得殿外雨幕迸散;
众人闻声一退,全身气血翻涌,久久不能平复。

  魏无音解下背后的乌桐焦尾琴,随手扯去覆布,立与身齐,沉声唤道:「殊
色!你能听见我么?」

  莫殊色拖着那柄青光缭绕的阔剑「幽凝」,一步一步走进殿里,畸零的姿态
犹如坏偶,浑身巍颤颤的抖个不休。

  「幽——凝——!幽——凝——!」

  他仰头嚎叫,白眼吊得半天高,扭曲的肮脏面孔似乎极为痛苦,以倜傥闻名
东海的莫三侠早已不存,行进间青光一闪,两名天门道士猝然断首。另一名小道
士拔剑一挡,「铿!」一声金铁交击,长剑沾上些许磷光。

  小道士吓得把剑一丢,回头就跑,周围却无人敢稍碰一碰,所到之处人流开
散,如见瘟神。

  魏无音怒道:「通通滚开,没的碍事!」众人纷纷抢着向后进退去,强如许
缁衣、任宜紫、鹿别驾等,也不敢冒险与幽凝相碰;满殿人马,遂无一能敌。

  莫殊色的目标似是殿中的那座囚笼,埋皇剑冢的院生们拼死守护,不敢稍退,
手无寸铁之下,死伤极为惨重。谈剑笏铁青着一张国字脸,抡起地上的粗木护着
院生们撤退,众人奋力拉动囚笼,无奈砖铁沉重,速度极缓,眼看妖刀便要杀至。

  魏无音提气又喝:「殊色!你能听得见我么?为师唤你!」莫殊色仍是不应。

  魏无音长叹一声,摇头道:「邪正两难存!你若有识,莫要受人摆布!」一
拈琴弦,铮的一声,无形剑气飕然飙出!

  琴音无形,《无相刀境》不能模仿破解,莫殊色回剑一格,「叮!」一声脆
响,「雨漏更残」的无形气劲转向不散,射穿一名天门道士的肩头!

  鹿别驾反手擎出长剑,怒道:「老贼,岂敢胡乱伤人!」

  魏无音更怒:「莫出金铁!教你的徒子徒孙快快散去,别在这里碍事!」见
莫殊色身形欲动,唯恐走脱了妖刀,双手连挥,偌大的焦尾琴蓦地急旋起来,飕
飕之声不绝于耳,整座灵官殿里剑气纵横,木屑纷飞。

  莫殊色吊眼歪头,动作虽然僵硬,手中阔剑却圆转如意,一一将无形之剑反
击开来,成、住、坏、空,层次宛然,每一格挡必中一无辜之人,三方阵营里都
有弟子倒地。

  不能拔剑御敌,连许缁衣、任宜紫这等高手都有危险,「雨漏更残」的琴音
剑气何等凌厉,魏无音以十成功力催发,更是利可断金。谈剑笏慌忙叫道:「魏
师傅请留手!我等功力不及,难挡神剑!」

  魏无音三十年前曾战过幽凝妖刀。其时「雨漏更残」的绝艺尚未成形,几乎
落得身死收场。

  三十年来,他苦思破解《无相刀境》及幽凝特性的武功,立誓要创制一门凌
空杀敌、毋须相触的绝技,才有「雨漏更残」的诞生。岂料今日再战,仍是奈何
不了《无相刀境》的圆通镜映之招。

  他一掌将焦尾琴打入青砖两寸余,飞身跃至囚笼旁,一拂袖打塌了小半堵砖
墙,浓烈的腐尸臭气飙窜而出,充溢整个空间!这一下变起突然,谈剑笏几欲晕
倒,眦目咬牙:「魏师傅!你这是干什么!」可恨莫殊色逼杀得紧,他奋力相敌,
仅能坚守,却缓不出手来阻止魏无音。

  「事到如今,别无他法!」魏无音沉声道:「世上能与妖刀对击者,唯有妖
刀而已!」

  谈剑笏听得瞠目结舌。

  「世上……除了幽凝以外,还有其他的妖刀?」

  「魔宗妖刀,共有五把,号称」五毒「!」

  魏无音轰隆一掌,又卸下丬块砖墙:「妖刀是至邪之物,没有敌我的意念,
彼此间互相吸引、互相残杀,便如蛊毒一般!萧谏纸既说能引来妖刀之物,必是
另一柄妖刀!」

  谈剑笏运起专破百兵的至阳掌力「熔兵手」,终于迫得莫殊色稍退,乘机跃
回笼边。魏无音第三掌劈落,砖墙绷开一角,抬头看他:「谈大人,世上对敌过
妖刀的,老夫是唯二之一!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今日众人生机,俱在此中!」

  谈剑笏心中转过无数念头,一咬钢牙,「熔兵手」猛往笼角之交劈落!魏无
音同时赞上第四道掌,两人合力一击,这座畸形牢笼终于崩塌!

  砖圮铁迸,赫见笼中壁上,斜靠着一条半腐干尸,服色竟是剑冢的院生模样。
谈剑笏心念电转,蓦然醒觉:「原来当日在白城山逞凶杀人的那柄妖刀,是被台
丞收在这里!」案发时他正出使外地,未曾亲与,故而不知。

  那干尸手里握着一柄赤红色的妖异弯刀,刀尖插入壁中,刀锷形状如蝎,螯
状的巨大护手上嵌了枚怪眼,眼中圆瞳如血,似是一枚鸽蛋大小的酒红宝石;无
论置身何处、从哪个角度望将过来,似都被那只血眼紧盯着不放,洵为活物。

  莫殊色忽然狂暴起来,如兽般嘶吼几声,一刀将阻挡的院生们砍倒,飞也似
的扑了过来!

  魏无音长叹一声,拢手于袖,隔着袖布将那柄赤红弯刀拔了下来,迎风一振,
喃喃道:「原来是你啊,妖刀」赤眼「!」

  封底兵设:妖刀·万劫


              【第一卷 完】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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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红螺染枫

  内容简介:

  据闻妖刀苏生,重又为祸,天下将陷浩劫。

  东海道,湖阳城外古庙中,东海四大剑门齐聚,却守着一座满布符文的奇异
囚笼,欲以之引来妖刀;笼中所囚何物?此番聚首,明为共阻妖刀乱世,暗则心
思诸般,杀伐隐然。然,妖刀何在?何以妖刀必来?

  东海道,断肠湖外,立着一抹小小的身影。耿照等人望着拿着巨大石刀、头
裹重纱的畸零的少女,雨夜电光令她的身段与神态倍增诡秘,少女举刀而击,仰
天狂喊:「万——劫——!」然,劫从何来?遭劫的又会是谁?

  第五折剑罡通天,地母神箭

  那刀在壁上时还看不真切,此际于火光下现身,顿时攫住众人目光。

  只见弯月般的刀身曲线阴柔,通体仿佛汲饱了西疆盛产的葡萄美酒,自钢里
渗出一股粉酥酥的桃艳娇红,又像雪肌里透出胭脂。弯刀迎风一振,柔韧的刃尖
不住嗡嗡轻晃,摇开一阵浓腻甜香,中人欲醉。

  「赤眼」刀形如蝎,却不甚狰狞,入眼只觉十分冶丽,教人不忍移目。

  诸女之中,许缁衣离赤眼、幽凝最近,鼻端嗅着莫名浓香,脑中烘然一热,
满眼红潋,不禁瞇起美眸,喃喃低语:「我听说,刀剑有分雌雄者,这刀……必
是一柄倾倒众生的绝世美人!」

  她一贯端庄娴静,入殿以来,说话必先想过才出口,刻意缓语沉声,直如菩
萨法相。此时突启朱唇,冲口而出,喉音却与先前绝不相同,似多了几分低哑轻
媚,充满磁性,周遭无不一震,顿觉荡气回肠。若非情况危急,只怕人都酥了,
铁心骨全成了绕指柔。

  沐云色听得颈后一悚,想起风月书里载有一门叫床的绝品,名曰「吐心媚」,
说是:「啼唤如丝,穿针入骨,太息似酪,漫入九骸。声促男子之精者,如盘肠
曲径,陷人于无地。」许缁衣几句呢喃,竟约如是。

  他一拍脑袋,咒骂自己:「浑!都什么时候了,还转这等心思?」既惭又愧,
赶紧摒除杂念,打醒十二分精神。

  却听魏无音冷笑:「此刀虽艳,却是专门对付女子的淫器,当年曾害无数名
门淑女。」蓦地提气大喝:「水月门下,莫近赤眼!」语声挟着雄浑内劲迸出,
若焦雷洪钟。许缁衣浑身一震,大梦初醒。

  神识一复,鲜腻的香气忽然变得腥浓,许缁衣掩鼻悄退,拂袖将几名靠得近
的水月弟子往后推去,暗自心惊:「是……是毒!这刀上有毒!」以她的内力修
为,寻常的迷魂催情药物均难以奏效,却在一照面间,几乎被「赤眼」夺去心智,
刀上所喂淫毒,绝非泛泛。

  众人见魏无音拔出赤眼,想起幽凝附体的厉害,莫不吓得魂飞魄散,远远走
避开来。

  魏无音冷蔑一笑,舞刀成圆,一阵连珠密响,将扑来的莫殊色击退,幽凝寄
附的兰锋阔剑上绿萤飞窜,仿佛被对手雄浑无匹的内力压倒,顷刻间给攻了个措
手不及,幽暗的绿芒吞吐闪烁,似正喘息不休。

  而「赤眼」却与其他刀剑不同,绿芒沾黏不上,通体益发红艳,浓郁如酒粕
般的鲜果甜香蒸散开来,仿佛神采奕奕。魏无音横刀乜眼,森然道:「妖物!也
知遇上克星了么?」莫殊色拖着阔剑荷荷喘息,剑上绿光黯淡。

  谈剑笏恍然大悟:「看样子,妖刀之间无法相互寄附,魏老师才说」能对付
妖刀者,唯妖刀而已「。」乘机指挥院生们退往后殿,扬声道:「魏老师小心!
妖刀寻人附体,刀上又喂得有毒,魏老师万勿久持,以免受害!」

  魏无音心想:「这中原蛮子倒有良心。」灰眉一挑,傲然冷笑:「不碍事!
刀上淫毒,只对女子有效。五妖刀附体的条件各自不同,这一柄」赤眼「,原是
刀剑中的浪子、兵器里的色魔,专捡貌美如花的青春少艾附身,以丈夫自居;万
不得已之时,便挑选臭气相投的登徒浪子相寄。老夫乃是半朽之人,两条腿都迈
进了棺材里,妖物下作,奈我无何!」以刀代剑,一招「指天誓日」倏然应手,
刀尖迸发出无匹剑气,六尺内激沙走尘,宛若龙卷!

  他肩头一动,幽凝刀的寄体绝学《无相刀境》相应而生,莫殊色肢体僵直,
却如闪电般还了一招「指天誓日」,「铿!」一声刀剑互击,青芒红滟交相旋闪,
妖异非常。

  莫殊色左肩嘶的一响,剑气破衣带血,曳开一条细细血虹。他却恍若不觉,
见魏无音身子微沉,一式「指水盟松」抢先出手,师徒俩又是一模一样的招数、
斫上一模一样的位置,便似照镜一般。

  两人越打越快,劲风从六尺推至一丈,赤眼上飘散的红雾漫成了一个若有似
无的半球罩子,其间青芒穿梭,密如连珠的铿铿交击声不绝于耳,蔚为奇观。按
说莫殊色的内力不及其师,两番对击,都被震得小退数步,如今兵器的罡风都扩
展到丈余方圆了,可见魏无音出手之烈,他却连半步也没退。

  谈剑笏察觉不对,定睛一瞧,不由得瞠目结舌——红雾形成的半球体内,莫
殊色口鼻、眼角迸出鲜血,始终脱不出魏无音的双手范围,师徒两人同招同式,
刀剑不停对撼,任谁都看得出莫殊色并非不退,而是被某种无形禁锢锁在红雾团
里。

  面对妖刀的镜射绝学《无相刀境》,「琴魔」魏无音终究占得上风,事隔三
十年后、二度遭遇之时,找到了克制幽凝的法门。

  这门「通天剑罡」是他由《通天剑指》中悟出,全凭一个「裹」字诀,出手
如春蚕吐丝,每一着伏有一道无形气劲,剑过留痕而劲力不灭,渐渐织成一团紧
韧致密的气网,红雾、血珠、飞沙走石等,全被束在丈余方圆的半球里。

  莫殊色的四肢仿佛缠满看不见的丝线,一层缠过一层,重逾千钧,《无相刀
境》纵有料敌机先、后发先至的奇能,一旦宿主受制,妖刀亦无奈何。

  谈剑笏、许缁衣等均是武道的大行家,立时看出眉目,暗忖:「莫说东海,
便是当今之世,几人有这等」束气成团「的修为?若非魏无音,又有谁能制服幽
凝?」

  斗得片刻,连观海天门的一干年轻道士也看出端倪,胆子大些的纷纷拔剑回
转,绕着战团散成了一个大圈子,也不知是谁突然喊道:「斩除妖刀,降魔正法!」
左右大声响应。自妖刀现身以来,笼罩全场的强大压迫一扫而空,众人精神大振,
仿佛胜券在握。

  任宜紫按剑回眸,柳眉一轩,娇声叱道:「琴魔老前辈!快了结这厮,为正
道除一大害!」天门的小道士们听得美人出言,为引她注意,纷纷鼓噪起来,大
声附和叫好。

  任宜紫嫣然一笑,满心得意,见沐云色回头瞪了自己一眼,心想:「我说的
不对么?师徒俩一般的婆妈!」她自负武功,谁都看不上眼,若非忌惮妖刀附身
的凶险,早已下场一斗。

  「我要是有一口不畏妖刀的剑器可使,几个莫殊色都杀了——」她樱唇微抿,
乜着水汪汪的明媚杏眼,微抬起尖细的下巴,贝齿间咬着一丝冷笑:「僵尸有什
么好怕的?拖拖拉拉老半天!」

                ◇◇◇

  场中师徒俩斗得正恶,周围却如斗鸡斗狗般,喊叫不绝。天门阵营里,只有
鹿别驾凝神不语,黝黑湿润的大眼睛牢牢盯着角落里的沐云色与药儿,全然没有
管束门人的打算,众道士益发喊得肆无忌惮。

  沐云色怒道:「你们鬼叫什么?通通闭嘴!」

  那胖子曹彦达回嘴:「又不是砍你!妖刀附身,哪还有救?这可是你师傅说
的!一早杀了干净,留着让他害人么?」

  「住口!」

  战团中,魏无音一声断喝,声波似化实体,微微一滞后如海啸般四向爆出!

  众人难辨音质,只觉颅中一空,既吸不到空气、也听不见声响,仿佛被浸入
海中一般,瞬息间一切都被硬生生阻断,连对时间的知觉也全然失去;也不知过
了多久,或许仅只一霎,忽然体内气血澎湃,犹如点燃了满腹的火药硝石,身子
不由自主向后弹出,功力深的失足连退,功力浅的则直接撞上土壁败梁,五脏六
腑仿佛全压作了一处,鲜血贯出鼻膜咽喉,漫天酾红!

  直径丈余的半球气罩也被音波摧毁,血雾混着飞沙走尘,轰然迸散!莫殊色
首当其冲,被震飞出去,跌入天门道士群中。他背脊重重撞上地面,倏地鱼跃而
起,旁人兀自歪歪倒倒站立不稳,他却毫无影响,手中绿芒吞吐,身边两名小道
士身子一晃,人头已斜斜飞出!

  苏彦升眦目欲裂:「兀那妖人,还敢逞凶!」起身才觉膝弯酸软,通犀剑挥
至中路,软软一偏,剑脊恰恰送到锋口:「铮」的一声,剑分两截,齐整的断口
沾染绿萤,活物般沿剑棱攀缘而上!

  通犀剑是其师鹿别驾所赐,平日斩铁如断香,苏彦升万万想不到会在一合间
被幽凝所断,震惊之余竟忘了闪躲。莫殊色横剑一抹,眼看要划开他的咽喉。

  「苏道长!」

  谈剑笏飞身来救,左掌拍上阔剑厚重的棱脊,掌下红晕隐现,嗤的一声窜出
缕缕烟焦,绿芒应声消散。妖刀似是对「熔兵手」颇为忌惮,攻势为之一挫;几
乎同时,一人拉着苏彦升的衣领急向后退,剑风只割下几丝发毛,及时避过割颈
之厄,却是许缁衣出手相助。

  「苏道长,你的剑!」谈剑笏回头大叫。

  只见半截通犀剑上绿芒渐浓,一路爬上剑锷,眼看便要沾着手掌,苏彦升面
色惨白,魂不守舍,竟然纹丝不动。许缁衣蹙眉笼手,隔着袖布轻轻一掌,拍上
他的背门,苏彦升「哇」的呕出一口黑血,断剑脱手坠地,左右同门忙将人救下。

  谈剑笏还未喘息,颈后寒毛悚立,剑风已至!他回头不及,抄起散落一旁的
半截残鼎,猛往身后甩去;双脚不停,反足将地上的残柱、断梁、大块砖石等往
后扫,意图稍阻来势。

  「奇怪……幽凝颇忌阳刚,谈大人为何不使」熔兵手「?啊,不对!」

  许缁衣看出蹊跷,急迫间裙幅翩联,翻出两只差堪盈握的细足,虽着白袜丝
履,形状却姣美如裸,诱人遐思。

  她乌裙一动,下盘用劲,裙面上曲线浮凸,依稀见得小腹平坦、大腿浑圆,
腿根处一抹腴润凹陷,细雪般的足尖翻飞如扫梅,接连挑起随地散落的兵器,飕
飕几声,四柄长剑首尾相衔,笔直射向莫殊色!

  莫殊色仰天怪嚎,阔剑颤巍巍一偏,将长剑一一削断。便只一顿,谈剑笏得
以缓息,元功到处,火红的右掌挟着滚热劲风,「呼」的一声挡下阔剑一击,乘
势飘退;一抹额头,才发现汗水湿透重衫。

  「若非代掌门足下神技,谈某今日休矣!」

  许缁衣拉他远远退开,轻摇螓首:「能以肉掌接妖刀一击,普天之下,唯有
谈大人的」熔兵手「。」谈剑笏满面羞惭,叹道:「本门这一路功夫我还练不到
家,运功既耗时,运使又难长久。眼下能对付幽凝的,怕只有魏老师而已。」

  两人目光齐转,见大殿中魏无音闭目负手,任由尘灰簌簌落下,对周围发生
的一切浑不着意,额角青筋隐露,不住跳动,仿佛忍受着极大的怒气,半晌才张
开眼睛,寒声道:「魏某人的弟子,只有魏某人说得。哪个再要多话,休怪魏某
不留情面!」

  不远处,莫殊色还欲开杀,琴魔一声清啸,手持赤眼而来,叹道:「殊色!
我平生所收六徒,就属你的心志最是澄明,连你……连你也不能摆脱妖刀的控制
么?」

  莫殊色已不能人语,睁着空洞的双眸吼吼嘶嚎,倏地舞剑扑去,师徒俩又斗
在一处。周围横七竖八几具无头尸,鲜血汇成一洼丈余方圆的浅泊,两人踩着血
泊舞刀游斗,浆滑声中红漪飞溅,宛若置身炼狱,水月众姝掩面捂口,三丈内无
人敢近。

  谈剑笏心想:「魏老师迟迟不下杀手,虽一时占得上风,拖将下去,终究要
生变量。」思忖之间,见莫殊色阔剑横拦,倏忽刺入红刀影中,魏无音随手压制,
肩头却绽出一蓬血花;细细一瞧,莫殊色不仅守得严密,十招里已能还以一、两
招,绝非一开始全然受制的模样,形势隐然生变。

  他与许缁衣对望一眼,难掩心焦。忽听一声断喝,一人加入战团,手持长物
硬格阔剑,「嚓」的一声裂帛轻响,前缘被削下小半截,却是一段漆黑硬木,似
是紫檀一类。

  魏无音猛然回头,目光如电:「退下!你来胡闹什么!」

  来者正是沐云色。

  他一言不发,抢着与莫殊色换过几招,每一交手便折去一小截硬木,怪的是:
妖刀寄附的兰锋阔剑能断通犀,却无法一击毁去这条黑黝黝的乌木长棍,剑锋一
入木身便微微一阻,纵使稍斫即断,剩余的残枝也绝不裂散,十分耐斗。木上不
沾绿光,显然妖刀也无从移转。

  魏无音心中一凛:「火油木!这孩子……竟是有备而来!」不觉驻足沉吟,
任由沐、莫二人越斗越远,渐渐将战团牵引开来。

                ◇◇◇

  指剑奇宫的门人不仅容貌俊美,还须博通琴棋书画、医卜星象等百艺,才能
显现出东境龙族之后高人一等的血裔。

  沐云色除了精擅丹青,对机关工艺也有涉猎。「火油木」乃奇宫秘籍所载,
伐取上等的金丝蜀楠,经浸油、曝晒、药渍、熏烤等工序制成,坚如金铁,水不
能侵、蚁不能穴,连烈火也不易摧毁,简直就跟炭精一样,质地更韧,通常用于
陵墓机关。

  他利用追踪妖刀的十余天里,沿途搜集材料制作,可惜药料不齐,也没有产
自西南蜀地的金丝楠,处处因陋就简;交手片刻,已被砍得剩下两尺不到,两人
同招同式、贴身肉搏,沐云色突然着地一滚,抱住了莫殊色的腰。

  此举既险又谬,众人看得傻了。

  魏无音愀然色变:「快回来!你犯什么浑?这般胡闹!」衣袂微晃,也不见
他抬腿挪身,已一跃至两人顶上。谁知莫殊色还没动作,沐云色却反足踹出,魏
无音身在半空,本能一按他的踝胫,借力飞退,两鬓逆风霜飘,剑目里迸出怒光:
「你干什么?」

  「师尊勿来!」沐云色抱着师兄不放,闭目惨笑:「弟子不肖,害了三师兄,
今日不能再教师尊背上手刃爱徒的污名!除魔之事,请由弟子一力承担!」虎目
一眦,嘶声叫道:「药儿!」

  众人循声回头,药儿不知何时已溜到殿门口的骡车上,双手握着一柄小斧,
用力斫断棺材上的粗绳,「喀啦!」棺材前端翻开一小块屉板,咻的一声射出一
团回旋黑影,去势劲急,轨迹却是弓似的缓弧,飞行间不住嗡嗡作响,眨眼便缠
住了沐、莫二人。

  黑影飕飕飞转,将两人拦腰紧缚数匝,末端一物撞上沐云色的背门,弹射再
加上回旋之力,撞得他闷声一颤,嘴角溢红。那物事落影还形,原来是两枚拳头
大的缠藤石块,中间连着一条编索,竟是一只草具雏形的飞铊。

  沐云色咬着满口血溢,沉声喝道:「药儿,第二条!」

  药儿吓得面色白惨,尖声叫道:「我……我不要!你没说这会伤着你!我不
要!」

  原来沐云色沿途削竹锯木,在空棺里设置机关,药儿缠着他问东问西,总推
说是伏妖之用。此时一见飞铊缠人,分明是同归于尽之法,后面的机关虽不知如
何,却再也不肯发动。

  妖刀似无徒手近战之能,莫殊色只消倒转剑柄一插,便能立毙沐云色于身下,
却只是僵着身子嚎嚎吼叫,巍颤颤的左掌不住拍打沐云色的背心,每一下都打得
他唇际迸血,若非铊绳紧紧缠绕,只怕已支持不住。

  「药儿……」他不肯松手,闭目咬牙:「快!第……第二条绳……快!」

  药儿抱着小斧拼命摇头,泪珠在大眼中不住滚动。

  「快点……药儿听话!快砍……快砍第二条绳……」

  药儿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双脚不由自主往棺后挪去,泪珠滚落面庞。

  「胡闹!」

  魏无音面色阴沉,正要去救,忽见棺上并无「第二条绳」,药儿又站到了棺
后,陡地想起一物,失声脱口:「痴儿,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自他现身
灵官殿以来,还未曾如此惊惶,仓促间长身飞起,绕着弧线避开棺材正面,鹞鹰
般扑向骡车!

  沐云色双目圆睁,回头大喝:「快!」

  药儿被喝得浑身一颤,小斧挥落!

  魏无音凌空弹指,「通天剑罡」所至,「铮!」一声斧面歪斜,脱手坠地。

  药儿一跤坐倒,右腕几乎被余劲震脱,痛弯了腰。

  抬望殿里,但见沐云色的面孔苍白憔悴,满眼都是痛悔绝望的神色,仿佛一
瞬间老了二十岁,蓦地心揪起来,倏忽转过无数痴念,容色一冷,左手飞快从靴
里抽出一柄短匕,猛将棺后的机关绳划断,倒转匕尖,径往喉间顶去!

  魏无音大袖甩出,隔空震开匕首,「喀啦」一响,反掌将棺材丬角劈得粉碎,
却已毁之不及——破裂的第二层屉板爆弹开来,无数簧机角楯四散飞溅,一阵咻
咻咻的锐利劲响,仿佛松脱绞紧的牛筋弦,一管径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轰然射出,
余劲将棺里机括通通毁去,整辆篷车离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钉;而竹箭挟着
惊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剑奇宫最高深的机关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
发射弩炮的精密柜具。

  此箭不用弦臂发射,而是以层层机簧绞紧筋索,提供弹射的动力,威力十倍
于同等尺寸的弩炮。若于中空的铜制箭管里填入硝石、铁珠夯实,不仅是破砖碎
石的绝佳利器,每一射动辄能杀伤百十人畜,堪称煞星。

  创制神弩的奇宫先人只留下阐明原理的文字,录于奇宫秘藏的匠艺奇书《蟠
跃大成》之中,钻研机关术的弟子们几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实际绘图定规又是另
一回事。

  沐云色十七岁时,曾做出一具手肘长短的缩小模型,被宫中的长老们视为奇
才,其师魏无音却当众泼了他一盆冷水:「一尺长的弩箭和一丈长的弩箭,岂可
用同样的机构发射?」果然放大制比后一败涂地,威力连寻常弹弓都不如。他天
性佻脱,喜新厌旧,既受了挫折,从此不再着心于此。

                ◇◇◇

  竹箭之势风风火火,快得肉眼难辨,谈剑笏一听声音便即出掌,只来得及掠
过箭尾,谁知连妖刀都忌惮的「熔兵手」却首次无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
力震开。

  谈剑笏连退几步,双手虎口迸裂,心下骇然:「指剑奇宫秘艺,神异如斯!
若以此物攻城,东海臬台司衙门、镇东将军府,乃至朝廷皇上,还有谁能安枕?」

  「炼兵手」极耗内力,他仓促间运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气走岔,顾
不上形势凶险,被逼得盘膝坐下,闭目调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轰然炸开,曳着
一抹灰浓烟尾,去势更急!

  许缁衣自忖本门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系带,
将缀有兔尾的黑云大氅当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头拦去!

  大氅褪去,她内里穿着一袭玄色小襦,外罩葱白窄袖对襟,从襟里翻出一小
段荷叶领,肌肤仅现于颈上,看似丝毫不露,却密密裹出一对浑圆坚挺的饱满乳
峰;裙腰两折,仅系一条细细腰索,更衬得曲线柔媚,极富肉感。

  许缁衣兜住竹箭,忽觉一股巨力缠绞,几乎被掀翻过去,忙以「小园藏春手」
的七成柔劲,欲留不留、欲发不发,恍惚踌躇,柔润的腰肢如柳条一般,扭得腰
索一绞一弹,隔着衣布微微陷入腰里。旁人眼底一花,仿佛可以想象衣下那段裸
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弹手,又是如何的饱蓄劲道,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弹性。

  销魂不过一霎,竹箭飞速直进,许缁衣被扯得身子飘起,带出三尺余,「嗤!」
一声竹箭裂布而出,势已稍缓。许缁衣落地连退,轻飘飘的滑出几丈,正欲立定,
足尖微一踉跄,又多退了两步,一掌轻轻拍上梁柱,才将地母神箭的残劲卸尽。

  谈、许二人连手一阻,箭势骤斜,径从沐云色腰际掠过,将铊绳悉数削断,
两人腰部被掀去大片血肉,沐云色痛得惨叫,几乎松手;莫殊色无知无觉,却仍
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自由,见人就杀。

  竹箭不停,飕地串过两名天门道士,连人带箭射入墙中,半堵砖墙轰然坍倒,
箭头应声爆碎,后半截却继续贯尸穿墙,向外飞去,隐没于雨幕的彼方。淅沥声
里,只见箭尾那一抹残烟袅袅盘升,终至不见。

  而鹿别驾便在此时出手。

  他身形一晃,软榻上已无人影,那近两尺长的火油残木不知何时落入其手,
锐尖破空而来,直指沐云色的背门!莫殊色回过身来,竟是视若无睹,阔剑斜指,
径往沐云色颈间插去!

  这一下祸起两端,谁都来不及救。谈剑笏遥遥望见,怒道:「鹿真人!你这
是做甚?」挣扎着起身,始终晚了一步——沐云色闭目想:「原来我死在老鹿杂
毛手里。」啐了一口,不觉失笑。

  忽听一声冷嘲:「想死么?忒没出息!」

  声未落、人已至,琴魔魏无音从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拦,震开绿芒妖刃。
也不见他格挡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长,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过刀刃,径
取鹿别驾双目!两枚尖尖指甲几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驾魂飞魄散,一个「铁板
桥」急向后仰,脸面狼狈触地。

  魏无音好整以暇,砰砰两脚,分将鹿别驾与沐云色踢飞出去,随手接战妖刀,
场中又只剩下师徒二人。

  沐云色捂腰滚倒,差点痛晕过去;鹿别驾闷声跌了出去,总算是一派宗师,
落地前左腕一撑,拧腰挺起,没摔个四脚朝天。魏无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
「老杂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偷袭的耗子鼠辈,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驾一掸襟袍,神色如常,温言笑道:「魏老师说得什么话来?除魔卫道,
正是我辈中人的侠义襟怀,本座自是当仁不让。」

  魏无音左手负后,单手持「赤眼」接敌,仰头闭目,半晌才森然道:「魏某
人的弟子,也只有魏某人能杀。」锐目一扫,众人无不股栗。言语之间,莫殊色
出手如阴,镜映之招越发流畅,魏无音的肩头、胁下等纷纷见红,染赤半边衣袍,
老人一声不吭,浑若不觉。

  沐云色挣扎而起,鹿别驾本欲一掌将他了结,余光瞥见谈剑笏已收功起身,
许缁衣的修为又难知深浅,心知良机已过,暗忖:「老匹夫想一对一的来,本座
岂能教你称心?这势头,自然是越乱越好。」朗声笑道:「本座君子之心,可对
天表,魏老师莫以腹度。令门高弟,这便还了给你罢!」抓住沐云色背心,猛往
战团中一掷!

  鹿别驾未下杀手,旁人无从相救,眼睁睁看着沐云色飞过人群,身子往阔剑
上撞落。莫殊色似生感应,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门洞开,嚎叫着举剑往空中
掠去!

  ——被妖刀附身的人会互相追逐,优先铲除对方,就像毒虫互噬而变成「蛊」
一样。

  千载难逢之机,此时一掌便能将莫殊色击毙,众人无不摒息,大气都不敢喘
上一口。魏无音猛提左掌,忽然犹豫;便只这么一顿,沐云色已跌将下来,谈剑
笏情急大叫:「魏老师,救人为先!」飞身接应,另一头的许缁衣也点足飘至。

  魏无音警醒过来,趁其无备,挺刀一圈一绞,劲力到处,莫殊色再也持握不
住,铿啷一声,绿芒闪烁的兰锋阔剑脱手飞出;去势所向,众人皆避。

  沐云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谈剑笏接住,不及站稳,急道:「谈……谈大人!
我见妖刀脱手了,我师兄……我师兄回神没有?」许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
算,却见一道乌影穿隙而过,鹿别驾直进中宫,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
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出,几逾三寸!

  魏无音一把握住,眦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铁,再也难进分毫。

  鹿别驾凑近,低低一笑:「老匹夫!杀你弟子,比杀了你还难受罢?我痛我
儿,便是这般!」运动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许!莫殊色仰头嚎叫,抽搐如垂
死之兽,魏无音心痛已极,将火油木劈断,回臂将爱徒揽入怀中,呼的一掌轰向
鹿别驾!

  这掌毫无保留,快得不及闪退,鹿别驾料不到他一个耄耋老人,变招竟如此
迅辣刁钻,把心一横,双掌并出,「砰!」一声陷足入地,全身仿佛拆骨散肉,
以为自己被碾成了一团脓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绝般、自对方掌中轰然倾盖
……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须发皆逆、怒目如血,厉声道:「只有魏某人能杀!
你……」语声忽断。

  他愕然低头,赫见莫殊色满脸阴鸷,目光残毒,一双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
上。瞬息间,魏无音真气一束、百脉俱凝,一口阴瘀冲上脑门,面色转为靛青。
鹿别驾顿觉压力一空,死里逃生,点足飞退数丈,落地时「呕」的一声大口吐出
鲜血,侍童们连忙上前搀住。

  大殿中心,魏无音低头看着自己的爱徒,神色几经错愕、惊怒、失望、痛悔
……等,最终又归于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倾注内力,欲置师傅于死地。老人终于
明白:妖刀并非只是支配爱徒的身体,夺走他的意志,而是彻底残害、毒化了他,
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变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龟背上渡河的蝎子,明知乌龟一死,自己也将归洪流,但就是忍不
住要以毒针螫人,这是宿命,难以更改、不能回避,既无奈又可悲。

  魏无音长叹一声,无须的清癯面庞急遽衰老,终于提起右掌,缓缓盖上莫殊
色的天灵——「啪」的一声闷响,魔化了的青年英侠浑身一震,七窍都溢出血来,
阴狠的神情突然又变得痴呆空洞;片刻,似乎开始感觉头顶剧痛,五官扭曲起来,
眼珠子胡乱转动,颤声流泪:「师……师……师……」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无音不避污秽,举袖为他细细揩抹,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渐渐委顿,闭目泪流,奋起余力张口,却仍是「师……师……」的缠
夹,语声渐落。魏无音抱着他的头不发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出
丝毫呓语。

  良久,老人慢慢抬头,神色茫然,蓦地寒风入殿,魏无音被吹得一颤,「哇!」
的呕出大口鲜血,以「赤眼」拄地,缓缓坐倒。莫殊色的身体软软瘫滑,歪斜的
头颈便横在师傅膝上。

  「师尊……师尊!」

  沐云色欲哭无泪,不敢多看师兄一眼,想起此后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又不
忍不看,挣扎着匍跪上前,却被魏无音硬生生喝止:「莫来!我没事。妖物既离
活体,必找下一个宿主寄附,须……须断其生路。」呆坐片刻,忽尔回神,酱灰
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为调匀气息,寒声道:「众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头去!
哪个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杀了干净!」

  一阵金铁铿然,三派人马纷纷解兵,争先恐后的挤出灵官殿。眨眼间,偌大
的殿堂里风流云散,只剩一人一尸踞在中心,随着大队而来的各种旗、仗、坐具
几床等,全都歪倒四散,留于原处,一望颇有繁华过眼之叹。

  谈剑笏立在大殿的高槛外,探头道:「魏老师,下官盘查过了,殿外并无铁
兵,也没人拾到莫三侠的佩剑。适才……场面有些混乱,那柄剑落至何处,或许
真没有人看到。」

  魏无音环视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众人在雨中
环肩瑟缩,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每人都是双手空空,妖刀无从附身。

  「妖刀……兴许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着,满脸不豫。纵有金钏银雪为她
打伞,雨中毕竟湿冷难耐。

  魏无音摇头。

  「妖刀是」蛊「,争做蛊王便是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举红艳艳的刀
刃,似乎想以此吸引幽凝现身:「赤眼还在,幽凝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眼中根
本就没有」人「的存在,若不分出胜负、吞食一方,妖物决计不会离开。」

  电光一闪,雪亮的雷电映得魏无音面色惨青,直如恶鬼一般。他指南车似的
举刀转动,邪冷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刀尖最终停在观海天门一方。

  鹿别驾不禁冷笑。

  「魏老师!你怨我将莫三侠正法、为东海除一大害,这便要借题发挥,来寻
本门的晦气么?」

  魏无音面如槁木,蓝灰色的青气爬上眉间,森然道:「被妖刀附过身的人,
最容易成为妖刀所控制的尸主。幽凝若未寄附到新人身上,便只有回头一途。」

  鹿别驾湿润的漆黑瞳眸一转,放声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侠怕是最有嫌疑
之人!适才他也亲口承认啦,早在莫三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
见魏无音面色灰败,分明是身受重伤、强自压镇,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故
意以言语相激,欲挤兑得这老匹夫自露马脚。

  魏无音仍是摇头。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你……」鹿别驾笑意忽凝,与魏无音对视半晌,摇头:「魏
无音啊魏无音,我杀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儿的命么?我杀人是为了江湖公
义,魏老师杀人,却是挟怨报复。」

  焦雷轰隆而至,鹿别驾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儿被」不堪闻剑
「所伤,就算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罗织罪名,致人
于死!他连起身喝一口水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
门弟子们群情激愤,听得十分专心,忽见他停了下来,脸颊微微抽动,神情极是
怪异。

  天际又是一记电蛇窜下,众人循线回头,耀目的炽光里,只见瘫在胡床上、
全身缠满绷带的鹿晏清,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手里不知何时握着那柄幽绿闪烁的
兰锋阔剑,慢慢站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个命如风烛、行将就木的瘫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双腿一软就地坐倒,仿佛连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
空。

  「我说过了。」魏无音的神色静得怕人,瞇着凤眼,微微冷笑:「被妖魂附
身过的,一辈子都是妖刀的奴隶。」

  第六折虽死犹生,烽火绝境

  诸位高手中,鹿别驾、谈剑笏、沐云色等均已负伤;水月一门虽保有战力,
偏偏女子又无法持握赤眼……环视现场,已无一人一剑能与妖刀幽凝相抗。

  魏无音面色青冷,眉目不动,暗自提运内力;谁知丹田中竟点滴不存,虚得
隐隐生疼,百脉如受冰封。「本宫的绝学,当真是好生厉害!」老人无奈一笑,
费了偌大工夫,勉强聚起一丝内息,全身真元空荡荡的若有似无,只比寻常妇孺
好上一些。

  他咬紧牙根,眉梢滴汗,瞇起一双凤眼,喃喃低语:「你们……若天上有灵,
别只顾着做逍遥神仙,再赞我一击之力就好。结果了这厮,我便来寻你们啦!」
凝力之间,眼前微微一花,似又浮现几张狂歌痛饮、意兴遄飞的年轻面孔,依稀
见得有沉默寡言的唐十七,好些人的名字却已记不起来……

  「既当此世,不问哀荣;浮尘尽处,虽死犹生!」

  (是……是谁?是谁在唱这支歌儿?)

  老人茫然四顾,只有他能听见的慷慨歌声此起彼落,就像附魔似的,直在耳
畔盘绕不去,半晌才想起三十年前的那一夜,无论是七玄、八叶等外道异端,抑
或正教里一向水火难容的奇宫天门,众人捐弃成见,团结一心,在壮行之前一齐
举杯,为拯救妖刀肆虐下的东境苍生,饮下今生最后一盅……

  「干了这杯,明朝不论生死,俱是英雄!」

  「对!解民倒悬、舍生忘死,便是此世的英雄!」

  饮罢掷杯,清脆的碎瓷声里,不知是谁先唱起了这支歌。低沉的歌声如霜染
鬓,徐徐侵来,一股悲壮揉碎了沧桑;回过神时,大伙儿已跟着齐声相和,「虽
死犹生」的词调随风远扬,一如猎猎摇曳的炽烈焰火。

  (是他……起的头吧?连在这种时候也要出风头的,只有那厮了。)

  魏无音摇了摇头,苦笑里带着一丝不屑的冷蔑,似要将余音摇散。但,连如
许难缠的「刀魔」褚星烈,最终也随妖刀同葬深谷;偏偏只有他,只他一个人,
从惨烈的妖刀战争中活了下来。

  讽刺啊!老人仰头,任由乱发拂风,摇散一头灰白。

  ——死者若是英雄,那么,活下来的……又是什么?

  ——在你们死去、留我独活的三十年里,尘世间究竟有什么改变?

  ——浮尘尽处,虽死犹生……三十年了,活着的人可曾荡平妖尘、绥靖四海,
还是依旧浑浑噩噩,忘了那夜临别的慷慨悲歌?

  ——既要留我,又为何夺去我的青春,教这副衰老残躯,面对重生的妖刀?

  (说啊!你们……你们这些个轻易便死的懦夫!给我……给老夫说个清楚!)

  老迈的琴魔狂怒起来,伤疲的身体仿佛正回应着这股无名之怒,他咬破舌尖,
一股莫名的力量忽然涌现,迷离衰疲的眼中迸出锐光;就在同时,缠满绷带的鹿
晏清一跃而起,犹如离弦的地母神箭,飞也似的挥刀而至!

  自幽凝现身以来,尸主的动作从未如此迅捷!众人只觉白影一晃,眨眼已至
魏无音身前,谁也看不清来路,更遑论出手。魏无音咬着唇畔一丝殷红,却将赤
眼收在左胁后,幽凝「唰!」一声挟风电射,眼看就要劈开他的额头——就算翻
遍普天下各家各派的拳经剑谱,也找不到拿头挡刀的路数。妖刀似没料到琴魔这
样的高手,竟会以头相就,鹿晏清剑势微微一偏,泛着青绿妖芒的兰锋阔剑划过
魏无音的左肩,拉出一条长长的口子,裂创横跨颈侧,鲜血激射而出!

  「师尊!」

  沐云色眦目嘶吼,手脚并用扑向前去,只恨相距太远,救之不及。

  眼见场中两人即将交错,魏无音忽尔抬头,几乎是贴面冷笑:「妖物!可知
英雄义士,绝不轻易便死?」语音未落,一道潋滟红光自袖底飞出,由下至上,
贴着鹿晏清的右胁直削至左肩,刀锋几乎勾入颈窝锁骨!

  鹿晏清「砰!」一掌打中他的胸口,及时借力倒翻出去,落地时一屈一蹬,
动作快如蚂蝗,拖着兰锋剑远远掠开;双足连换,毫不拖泥带水,几个起落间便
消失在夜幕的彼端。

  (逃……逃了?妖刀竟逃走了?)

  魏无音被打得跌入雨地泥洼,翻腕一撑、沾地即起,拄着赤眼刀勉强站稳,
锐目四扫,只见一地泼漆也似的怵目红渍,沿路蜿蜒而去,直至远方。怪的是:
血迹并不相连,而是一团一团的溅洒落地,其间相距六、七尺,倒像是有人故意
提着水桶、每隔三五步便往地上倾倒血污似的,十分诡异。

  他适才一劈,本拟将鹿晏清斜向断首,令妖刀不及转移,没想到妖刀变招忽
然加快,超过原本的观察计算,这才落了空。然而,刀刃毕竟划过整个上半身,
即便入肉不深,出血量也绝非泛泛;除非鹿晏清的身法快到某种境界,否则留在
地面上的该是一条血线,而不是一跨步达七尺之遥的血团。

  一阵雨风吹来,琴魔微微一颤,遍体生寒,忽然警醒过来。

  (这么快的轻功,再不追便也不用追了。)

  肩上的疼痛已然麻木,是思忖间突如其来的晕眩,提醒了老人自己也受伤不
轻。魏无音定了定神,撕下衣摆咬在齿间,单手将左肩创口裹起,提着赤眼妖刀,
循血迹奔入雨中。

                ◇◇◇

  指剑奇宫轻功冠绝当世,众人眼睫一霎,妖刀、琴魔俱都消失,场面倏忽大
乱。

  沐云色外伤沉重,药儿看似又不通武艺,所恃不过「渌水琴魔」魏无音震慑
全场的盖世武功而已,琴魔一去,两人顿失靠山。

  苏彦升恶胆横生,「匡啷」一声拔出旁人佩剑,众道士一见他的眼神,顿时
了然于心,左右一阵金铁交鸣,十余把还鞘已久的长剑齐声戟出,散成一个偌大
圈子,将沐、药二人团团围住。

  沐云色急于追赶师傅,一动才发现自己腰腿皆伤,行动不便,袖底嗤嗤几响,
「通天剑指」所至,随手点倒两名青年道士,余光瞥见数人鬼鬼祟祟摸近骡车,
怒极反笑:「专欺弱小,你们……真是好长进!」扣指连弹,数缕灰烟飕地脱手,
贯穿雨幕,那几名道人「哎哟、哎哟」屈膝倒地,半身软麻,片刻仍挣扎不起。

  「不……不好!小畜生用毒!」其中一人大叫。

  同伴慌忙来瞧:「怎么回事?」

  那人哼哼唧唧:「哎哟!浑身没劲……莫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剧毒?」左右
将他翻了几匝,赫见膝弯处一团泥渍,被雨水越冲越淡,才知所中不是飞蝗石、
金钱镖,而是俯拾皆是的碎土块,吓得魂飞魄散,无人敢再越雷池一步。

  苏彦升欺他以一敌众、两头分神,忽施暗掌,打得两名同门向前扑去,天门
群道剎时挤作一团,一齐涌到沐云色身前。

  沐云色身陷重围,挥袖扫开三四柄长剑,绊倒一个、挪开一个,周身余势已
然用尽;苏彦升一步跨出,乘机抢进他两臂之间,倒转剑柄,撞着乳下「期门穴」。
沐云色一口真气转不过来,抚胸委顿;便只一滞,数柄长剑架上脖颈,骡车也落
入群道之手。

  他啐出一口血唾,目光鄙怒已极。

  「真是好算计啊,苏道长!」

  「兵法武功,本是殊途同归。」苏彦升淡淡一笑,轻捋长鬓:「我听说指剑
奇宫是东境远古皇脉,门下多是帝王将相的血裔……怎么,沐四侠连这么简单的
道理也不懂?」沐云色呸的一声,冷笑不止。

  忽听一声惨叫,骡车旁一名胖道人捂腿坐倒,鲜血长流的大腿上插了柄匕首。
药儿垂着右臂,咬牙从人缝里一溜烟钻出,苍白的清秀小脸上自有一股逼人的狠
劲。

  被刺伤的正是先前那名乱接话的胖子曹彦达。他脸色白惨,又不敢拔出匕首,
痛得哇哇大叫:「小贱种!我肏你祖宗十八代!」爆出一长串污言秽语,犹不解
恨,抓起长剑,径往药儿背心掷去!

  苏彦升阻之不及,慌忙叫道:「别杀小鬼!」忽然眼前一白,一只鹤颈似的
纤纤素手拈花般一挽,长剑忽然转向,直挺挺的刺在曹彦达腿间,吓得他连忙撑
后,不意牵动伤口,痛得差点晕过去。

  那只柔荑白得莲花也似,皓腕纤致,如玉琢般微带透明,然而近肘处偏又腴
润丰盈,饱满的雪肌底下透出粉酥酥的匀腻晕红,犹如脆嫩多汁、沁出微露的鲜
百合,被宽大的玄衣黑袖一衬,分外精神,正是水月停轩的代掌门许缁衣。

  她既已出手,金钏、银雪似有感应,对望一眼,双双拔剑,两条一模一样的
窈窕俪影并肩而出,将天门众道士拦在剑后。

  药儿蒙着头冲进水月阵中,忽然撞着一具温软娇躯,小脸陷进两座耸翘的巨
峰之间,既柔软又富弹性,隔着滑腻的薄薄黑缎,仍能清楚感觉峰形胀实如桃,
又像春笋般饱水尖挺,于高高撑起的前襟内夹出一道傲人深壑,脸孔虽埋进大半,
鼻尖仍未抵着胸骨;微微向前沉入,旋被弹滑的柔肌挤出,鼻腔里满是莲花温甜,
隐约透着融融泄泄的乳脂香。

  药儿纵使年幼,也知道女子胴体的曼妙,脑中轰的一响,不由得一阵晕陶:
「她这儿……好像比阿挛的还要大,又软又弹手,像馒头……不,馒头不够紧密,
是掺了酥酪奶浆的大白面团,摸着结实,一揉才觉得又绵又滑,怎么揉都不黏手
……」想起往日与阿挛一块和面揉酥的情景,鼻酸难抑,就这么靠着不动,贴面
濡开了一大片湿热水痕。

  许缁衣抚着药儿的发顶,柔声道:「好孩子,难为吃了这么多苦。」素手悄
悄拂过药儿的右臂,顺势环起。

  药儿警醒过来,猛地挣开,伸手一抹脸:「呸!谁要你来卖好……」还没说
完,发现脱臼的右腕竟已转动自如,苍白的小脸微微胀红,到嘴边的恶言顿失目
标,硬生生咽回肚里,咬着牙不发一语。

  任宜紫冷眼旁观,心中暗笑:「你爱做好人,小贱种一般的不睬你。这又是
何苦来?」

  许缁衣不以为意,淡淡一笑。

  「苏道长,这孩子的性命,水月停轩权且收下。日后若需问案,龙庭山也好、
东皋岭也罢,我将亲自带这孩子前往,绝不推辞。」

  她垂敛眉目,语气温柔,自有一股威仪盖顶。谁都知道这非是绝色丽人的软
语央求,而是水月代掌门的决定,出自威震断肠湖南北岸、势力遍及湖阴湖阳两
大城的一派之主,坚逾铁石、无可撼动,告知仅仅是为了不失礼数,其中并没有
讨价还价的余地。

  苏彦升瞪了曹彦达一眼,低声咒骂:「蠢货!看你做的好事!」心知眼下是
唯一可以扳回一城的机会,把心一横,冷笑:「水月门下,并无收容男子的成例,
要不,就连沐四侠亦可交由代掌门带回,依代掌门的高节清誉,谅必不失。」

  他故意将「清誉」二字咬得字正腔圆,涎着脸悠然道:「只可惜这孩子是男
童,须与沐四侠一道,由我等带回紫星观,来日上禀敝门鹤掌教,再正式会同四
大剑门,一起开堂审理。贫道敢以性命担保,在我眼下,敝门定然善待此子与沐
四侠,还请代掌门不必挂心。」

  许缁衣闻言微抿,不觉失笑:「苏道长,谁说药儿是男孩子的?」

  苏彦升一呆,才发现药儿脸上两条泪痕,化开了刻意抹上的炭灰泥粉,露出
雪白晶莹的柔嫩肌肤。她身子尚未长成,原本就难辨雌雄,众人见其言行粗鄙,
只当是乡野毛孩,乏人教养;经许缁衣一提点,越发觉得她纤腰细腿、玉颈尖颔,
褴褛的前襟微见隆起,杏眼含嗔薄怒,心思一霎百转,分明是个秀丽的小丫头。

  药儿被喊破身份,不由一僵,目光悄悄投向沐云色处,见他似笑非笑,丝毫
不觉诧异,登时大窘:「原来……原来他早知道啦!」双颊「唰」地涨红,犹如
剥开的熟石榴,一颗心噗通噗通的乱跳一气,又羞又急,一想都是许缁衣不好,
转头恶狠狠地瞟她,单薄的身躯微微发抖。

  她家中仅有姊妹俩,父母望子心切,偏偏求之不得,从小将她当成男孩子来
养。药儿野惯了,在溪边与沐云色初遇之时,也是如此装束,本想将错就错,不
料早已被他看穿。

  苏彦升话已出口,追悔不及,被任宜紫挖苦:「苏道长真是爱说笑话。在场
几百只眼睛,谁不知道她是女孩儿?」天门群道俱都傻眼,一时无话。忽听任宜
紫续道:「……紫星观乃清修之地,怕收不得女众,苏道长所言,甚是不妥。」
水汪汪的杏眼滴溜溜地一转,抿嘴轻笑。

  苏彦升听得「女众」二字,猛被点醒,面上不动声色,怡然道:「三掌院有
所不知,敝观左近的」百花镜庐「,只收女众,亦属百观丛林。贫道将这位药儿
姑娘安置在百花镜庐,自有庐中的女冠照拂,不劳各位费心。」

  百花镜庐与紫星观一样,皆属观海天门十八宗脉之一,镜庐之主鱼映眉乃东
海最知名的女冠(女道士),擅使剑索,人称「五城仙都」,亦是天门十八般之
中、柔索一脉的大宗主,其地位与鹿别驾不相上下。

  鱼映眉素以美貌、武功自负,只是「红颜冷剑」杜妆怜的名头太大,事事都
压过了她,好不容易盼到杜妆怜闭关深隐,谁知她的三名弟子个个出类拔萃、又
美又强,「水月」的锋头,仍是盖过了「镜花」。因此两派虽无往来,却一向都
不怎么对盘。

  药儿一旦进了百花镜庐,旁的不说,全东海唯有水月停轩之人,从此休想再
见她一面,更遑论插手安排。沐云色听得火起,暗忖:「你这么一说,岂非存心
拆你师姊的台?」颈间微痛,原来是苏彦升稍稍昂起剑锋,割破些许油皮,对许
缁衣笑道:「代掌门,烦请让药儿姑娘过来,以免贫道不慎失手,大家面上须不
好看。」

  「苏道长,沐四侠与这位药儿姑娘,你一个都带不走。」

  人群排开,两名院生扶出一名紫膛面皮、锦袍官靴的雄阔汉子,正是谈剑笏。

  苏彦升拱手道:「谈大人伤势不轻,不宜跋涉,白城山距此尚有百里之遥,
按贫道的意思,大人不妨往真鹄山小住几天,待伤势愈可再行返回。」言语中竟
丝毫不让。

  谈剑笏面色铁青,拂袖沉声道:「苏道长!你这是仗了谁的势头,要与朝廷
对着干?」苏彦升忽然听懂了他的意思,四下张望,果然已不见鹿别驾的踪影,
回头低声问:「师傅呢?他老人家上哪儿去了?」

  胖子曹彦达已拔去匕首,裹好腿伤,嚅嗫道:「谁……谁也没见着。估计是
妖刀一走,观主他老人家便……便追去啦!适才一阵乱,谁……谁也没仔细瞧…
…」左右被二师兄峻光一扫,个个噤若寒蝉,面露茫然之色。

  观海天门中素有耳语流传,说鹿晏清并非是鹿别驾从族兄处过继而来,而是
他的亲生骨肉。但鹿别驾十七岁受戒入道,已近半甲子,道统纯正,才得以接掌
观主、甚至是宗主的大位,问鼎掌教之心,昭然若揭,断断不能有一个现年二十
岁的儿子;其中关窍,十分耐人寻味。

  苏彦升神色一惨,颓然想:「师傅为了师弟,到底还是舍下了大局。」额间
涔涔,冷汗浸透衣襟。

  谈剑笏厉声道:「若无魏老师与赤眼,此际遭遇其余四柄妖刀,不分奇宫天
门,通通都是刀下亡魂!苏道长凭什么认为贵派子弟,能得幸免?」天门众道士
看着一地尸骸,想起适才妖刀之异,既感惭愧,又复心惊,再也不敢造次。

  「此地固不宜久留,但黑夜中,更是妖魔鬼怪横行的当口,若然分散行动,
只怕祸福难料。」谈剑笏沉吟片刻,捋须道:「依本官之见,众人一齐退往湖阴
城外的邮驿,暂住一宿,待天亮后再行打算。代掌门以为如何?」

  湖阴驿距此不过数里,道路平直易走,仓促间既能供应饮食居所,离屯驻卫
所又近,一旦遇事,须臾可调来千余甲兵;真打不过,还能退入湖阴城中。许缁
衣点头道:「如此甚好。」

  沐云色急道:「谈大人!那我师傅怎办?」

  谈剑笏张口结舌,却听许缁衣道:「沐四侠,魏老前辈武功高强,又熟知妖
刀癖性,纵使不敌,脱身亦绰绰有余。依眼下的情况,我们就算追了上去,也只
是徒增负累而已。以令师之明,想必亦不乐见。」沐云色无可反驳,黯然低头。

  他受伤不轻,无法行走,谈剑笏命院生拆下门板,当作担架抬行。众人舍了
仪仗旗帜,顾不得收拾尸体刀剑,慌忙离开灵官殿。

  殿外骤雨乍停,云端逐渐漏下月芒,只是一路上风吹草鸣树摇影,仿佛每一
抹漆黑里,随时都有可能飞出一柄噬人妖刀,三大派人马越走越快,直如逃命一
般。

                ◇◇◇

  染红霞等一行弯入小径,转眼已奔逃数刻。

  夜色渐浓,周围几乎黑不视物,沿着官道走时,犹能借着湖面映射些许微光,
勉强辨别前路;转入小径后,距离湖面越来越远,车上又无提灯火把之类的物事,
抬眼只见一片幽蓝蓝的靛青色,前方黑呼呼地横着无数胧影,或是石块,或是树
枝,更可能是一处洼陷或水坑,根本无从辨别。

  黑夜驰马,本就是最最愚蠢之举,许多白日里司空见惯的地景地物,一到夜
里便成催命阎罗。朝廷八百里加急的文书,纵使沿途享有金字牌的特权,各地邮
驿一见旗号便即备马,信使无须落地,一路接力急驰,但也仅止于白天;为防发
生差池,入夜后绝不赶路。

  染红霞握着马缰,口中荷荷有声,一双翦水明眸盯着黑夜里的虚空处,那匹
又老又瘦的羸马总能适时跨腿闪身,避开路上的索命障碍,一路放蹄狂奔,速度
丝毫不减。

  耿照知这非是侥幸,而是极高明的驾车御马之术,佩服之余,又禁不住想:
「二掌院娇滴滴的一个女子,从何处学来如此高明的马术?」不敢随意惊扰,紧
攀着车缘,瞇眼细看前路。

  雨停片刻,朦胧的月光破云而出,耿照辨别周围地景,逆着风叫道:「这里
是破胡林!往前再出数里,便至朱城山地界!」染红霞点了点头,精神大振,侧
头微微一笑,顿如百合绽放,雪靥生春。

  耿照看得一怔,心想:「原来二掌院笑起来,这般好看!」连忙别过头去,
不敢多瞧。

  忽闻车后一声惊叫,他赶紧低头钻进残破不堪的车篷里,见采蓝指着车后,
尖叫道:「她……她还在!要追……追上来啦!」咬牙闭目,粉颈一斜,又晕死
在黄缨怀里。

  就着月光一看,车后约莫三丈外,娇小的碧湖拖着万劫刀,两条粉砌似的的
笔直细腿飞快交错,嫩如新剥笋尖的足趾沾地即起,连泥水都没带起几滴;纱裙
被雨水浸透,腰腹以下紧贴肌肤,玉色的雪肌透出纱质,被月华一映,居然温润
生辉。

  雨中视线不佳,耿照一度失去她的踪影,以为已经摆脱。大雨一停,月光复
明,谁知她又追了上来,这回少了夜雨掩护,越追越近,不多时已拉至两丈之内,
耿照不敢稍离,攀着半毁的车篷紧密监控。

  透过月光望去,碧湖双腿修长,身薄腰小,从小巧的脐眼到腿根处雪酥酥的
三角地,更无一丝余赘;腹间线条起伏、柔肌紧束,丝毫没有筋肉发达的刚硬扎
眼。耻丘处微微隆起,丘底覆着一小撮飞尖卷茸,只比一枚制钱稍大,却异常乌
黑柔亮,犹如婴儿壮发。

  耿照只觉得奇怪,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碧湖雪腻的肌肤上,仿佛笼着一层盈
润光晕,几滴汗珠滑过肌肉紧实的小腰脐线,说不出的玉雪可爱。

  (她在流汗!)

  僵尸死物是不会流汗的,只有活物才会;静止不动也不会流汗,只有活动身
体、运使肌肉才会流汗。既然会流汗排热,肌肉筋骨自然会有疲倦的时候……耿
照心念电转,一瞬之间,心中已转过无数念头。

  黄缨抱着昏倒的采蓝,喃喃自语道:「她怎么……怎么变成了这样的妖怪?」
面色白惨,微颤的声音里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清冷。

  耿照摇头:「她是人,不是妖怪。」返身钻回前头车座。

  染红霞大声问:「碧湖追来了么?」

  耿照点点头,忽道:「二掌院,我猜碧湖姑娘的轻功应该不错。」

  染红霞一怔:「他怎么知道?」微微侧脸避风,大声道:「碧湖轻功很好!
便是算上了我大师姊、三师妹,她都能排得上第四第五!这孩子旁的不行,于此
倒是别有天分。」

  耿照沉默点头,片刻才说:「二掌院,依照碧湖姑娘的速度,少时便要追上,
我想向你借昆吾剑一用。」篷车几近半毁,自不会在车上相斗。染红霞急道:
「万万不可!我……我绝不会抛下你,让你独对妖刀!」

  耿照仓促间不知如何解释,想了一下,才说:「我打不过妖刀,但可能赢得
了碧湖姑娘。」染红霞闻言蹙眉:「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说:「依我看,就算拿了妖刀,何阿三是何阿三,碧湖姑娘仍是碧湖姑
娘。何阿三若有碧湖姑娘的轻功,刚才在桥上,我们就死定了;碧湖姑娘若有何
阿三的力气,那一刀决计不止砸坏半辆篷车。」

  染红霞微微一怔,登时醒悟,不禁对这少年的洞察力颇感佩服,暗忖:「逃
亡之中,连我都不免凄惶,他却见我所未见,想我所未想。」但仍是摇头:「我
师妹向来力弱,却能毫不费力的挥舞那把万劫刀,这又怎么说?」

  耿照摇头。

  「我不知道,要多些线索才好推测。请二掌院先借剑一用。」

  「不行!妖刀奇异,鬼神难测!我若让你下了车,与亲手杀你有什么分别?
形势未至绝望时,岂能轻言牺牲!」她说得急了,双手紧握马缰,檀口咬着几络
乱发,雪靥微微涨红:「听明白了没?」

  耿照无言以对,想想也不是非剑不可,危机却须臾便至,随手折下一段残辕,
在车座上屈起腰腿,作势要跳。

  染红霞正全神驾车,眼角余光瞥见,忙伸手去揪他衣领。谁知耿照动作极快,
猛地低头,竟然闪过;突然车轮碾过地面一处窟窿,左边高高弹起,两人一下子
失去平衡,顿时撞成一团。

  染红霞不避男女之嫌,乘机一把揪住,斥责道:「少不更事!小小年纪,学
人逞什么英雄?你很想死么?」单手执缰,忙将车身稳住。

  耿照个头不高,被高挑苗条的染红霞张臂一挟,倒像姊姊教训调皮捣蛋的幼
弟似的,偎着她曲线玲珑的温软娇躯,闻着襟怀里透出的微汗幽香,不禁有些发
窘,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争执之间,篷车又驰出里许,前方忽见一座黑黝黝的物事突出树林,形似磨
坊,又有些像塔楼。染红霞正自狐疑,忽听耿照大叫:「是烽火台!那是本城的
烽火台!台中驻有哨队,一班多则十来名弟兄,都是全副武装。二掌院……」

  话没说完,「轰」的一声巨响,身下倏空!

  耿照一阵天旋地转,不知翻了几翻,直到背门撞上硬地,才知自己是在疾驰
间被抛了出去。他抱头连滚几匝,化去冲击的力道,一跃而起,见三丈外一处巨
坑,坑里木片狼籍,依稀辨出辕轭轴辐的模样,原来是碧湖追了上来,一刀将仅
剩的半辆篷车砸了个粉碎!

  那匹羸马后腿受到重创,倒地不起,昂首嘶嘶哀鸣。

  距陷坑不远处,一抹窈窕的绯红衣影拄剑而起。染红霞簪带迸散,披落一头
如瀑长发,掩着半张如雪玉靥;周身衣衫被尖利木屑划破,血染如枫,破孔里露
出欺霜赛雪的晶莹肌肤,分外凄艳。

  她勉强站起,拖着左腿走前几步,从破烂的篷布底下拉出黄、蓝二姝。两人
似无大碍,采蓝照旧昏迷不醒,黄缨抱着小脑袋连摇几回,神情茫然,身上却没
见什么皮外伤。

  (妖……妖刀呢?妖刀呢?)

  (妖刀……妖刀在哪里!)

  耿照抓起一根碗口粗的辕木,四下急望。一阵寒风吹来,左右树冠沙沙摇动,
天边乌云被刮得漫卷而来,月华越来越稀、越来越淡,视界里又比想象中更加浓
暗,就像有人在吹着灯焰玩儿……

  凭着一股莫可名状的直觉,耿照拖着辕木朝前方走去。染红霞拄着昆吾剑,
与黄缨一同搀扶采蓝,迎面走过来,秀丽的脸上满是关怀之色:「耿兄弟!你还
好……」

  耿照心中一动,大吼:「小心!」抡木往一旁的树影扫去,砰的一声,整条
辕木应声爆裂,一条纤细苗条的俪影闪了出来,几株粗木四散倒落,铁链声中,
拖出一把狰狞的巨大石刀!

  「快走!」他回头大叫:「往烽火台去!」

  染红霞微一迟疑,将昆吾剑扔了过去。

  耿照一把接住,心中暗祷:「七叔!阿照今日将性命,交到你亲手所铸的剑
器里了!」连剑带鞘扫向万劫!铁石交轰之下,昆吾剑鞘迸碎,暗铜色的剑身却
连晃都不晃;万劫簌簌几声,抖落些许石粉,刀身上剑痕宛然,犹如新刻。

  耿照大喜,也不用什么招数,双手握着昆吾剑的奇长剑柄,回身又是一斫!

  他自知武功低微,所恃者不过天生的膂力,因此一昧猛砍,每一下都抢在碧
湖之前,不待她体势用老,转头又是一剑;对击十余合后,碧湖身子轻盈,越转
越快,刀却相形变缓,与其说是舞刀,不如说是以万劫刀为盾,撞击的动作还多
过了砍劈,人刀渐渐分离。

  虽是如此,万劫毕竟有千钧之重,再加上昆吾乃极刚之剑,剑身硬实、不具
韧性,每回交锋,挥出的力道倒有三成由剑身反馈回来,震得他双手虎口迸裂,
两臂酸软,边打边退,不意一脚踏空,竟然摔入一处大坑里。

  「不好!」

  他举剑护住头脸,但万劫连地面都能硬生生劈出三尺深坑,居高临下,岂能
被轻易格住?

  正要闭目等死,谁知碧湖忽然停步,在坑边踌躇起来,似乎想后退跳将过去,
如在断桥时一般,但又隐约知道敌人不在对面,一双雪腻的细直长腿在坑缘前前
后后探着,沾尘的赤裸足趾十分娇妍,抬头但见腿根处夹着一只粉色嫩蛤,依稀
覆着乌亮的细密纤茸,一直漫入淡樱色泽的雪股间,蜜缝里溢出一抹晶亮液滑,
裙下风光一览无疑。

  他无心细看,忙环视四周:坑深约七尺,足有一丈见方,沿坑似乎砌有砖石,
如今倾坯大半。此地离白日流影城的烽火台甚近,可能是昔日屯兵卫所挖掘的贮
水池。

  「难道……她爬不下坑壑?」忽然想起何阿三掉落断桥时,动作更加呆板,
半晌都爬不上桥墩,似乎是万劫刀的弱点。

  碧湖下不了池坑,气得尖声嚎叫,抓着铁链,猛将石刀往坑里一掼!

  刀尖掼破池底铺石,耿照避无可避,攀着粗糙的石刀表面往上一蹬,乘机跃
出池坑。碧湖用力扯回铁链,力道却差了分许;万劫稍动即沉,第二下才又拉了
上去。

  耿照心想:「果然如此!妖刀纵使神异,人力毕竟有穷。」觑准时机,一剑
刺中碧湖的右大腿!

  碧湖一跤坐倒,万劫刀当胸一抡,将耿照平挥出去。

  耿照直摔到池坑对面,落地滚出两丈有余,一口鲜血全呕在地上。他起身一
抹唇际,提剑缓缓退走,对面碧湖坐在地上,不住挣扎站起,右腿却无法施力,
又圆又大的眼中射出熊熊恨火,口中荷荷低咆,宛若困兽。

  耿照盯着她,沉声道:「你若再要追来……下一回,我会取你性命。」

  妖刀似通人语,碧湖仰天尖嚎,挣扎得越发激烈。一妖一人四只眼睛隔空对
峙,耿照直退出十丈外,才转身往烽火台奔去。

  他一路借由月光辨别地貌,认出此地名为「红螺峪」,算是朱城山的北方支
脉,峡谷不甚高,却层迭成螺壳状,故尔得名。烽火台应沿峡顶而建,再往前去,
便是一片低崖。

  奔跑一阵,听见前方有刀剑交击声,暗自心惊:「莫非烽火台出了什么意外?」
急急穿出树林,却见台前的空地之上,一片青芒夹着霭霭红雾,其间一条人影交
旋闪现,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趋避直如鬼魅;再揉眼睛,不由得大吃一惊。

  原来战团中心,染红霞手持一柄酒红弯刀,那丝丝红雾正是由刀身上窜出。
她左腿有伤,索性坐在地上,背门靠着台前石狮,径以弯刀应敌,夜里看不清她
的神情,从舞刀的动作判断,体力似已不支。

  来人占尽上风,却迟迟未下杀手。耿照正要上前,忽听黄缨叫唤:「耿照!
快去帮红姊的忙!」转头望去,只见她远远坐在空地另一侧,身边除了趴卧的采
蓝之外,还有一名容貌清癯的高瘦老者闭目盘膝,脸色青得怕人。

  染红霞一听他来,手底骤软,似乎气力已尽;那手持青芒的敌人也不屈膝弯
腿,足尖一点,便要倒退开来。染红霞急道:「耿兄弟!快,快拦住此人……」
忽然粉颈一歪,软软瘫倒,饱满的胸脯剧烈起伏,挺直的琼鼻却喷出两道淡淡粉
烟,恍若胭脂悄染。

  耿照这才明白;原来非是击退来敌,恰恰是要将他留下!急迫间不及细问,
抡起昆吾剑一扫,将来人的退路尽数封住!

  那人转身格挡,照面一瞧,才发现他周身、头脸均缠满绷带,持了柄绿光闪
闪的阔剑,剑锋形如兰瓣,极为罕见。耿照微微一怔,认出是辰字号房为指剑奇
宫承制的兵器,开锋研磨时他还曾经在一旁观看,脱口道:「你是奇宫的莫三侠!」

  那人不发一语,随手化去来势,正想夺下昆吾剑,岂料耿照一缩手竟避了开
来,露出绷带的细目里掠过一丝赞许;也不见他如何出手,耿照胁下微疼,整个
人倏忽倒地,半边身子酸麻难当,动弹不得。

  (好快……好快的手法!)

  那人缓缓走过他眼前,一颗血珠蓦地坠地;第二步尚未跨出,血珠又复滴落,
第二颗、第三颗……直如檐前雨漏。

  「他受伤了?」耿照心下骇然:「以他的身手,若施全力,怕连二掌院也难
以抵挡……此人,究竟所为何来?」

  那人平举兰锋阔剑,跨步而来,一步快过一步,越走越急;蓦地身形微晃,
飞也似的刺向闭目盘膝的白衣老人!

  黄缨吓得惊叫起来,谁知剑锋着体的瞬间,老人倏然睁眼,反手将兰锋剑卷
入袖中,一掌击在那人胸口!

  那人胸口刀创爆裂,鲜血如提酒酾空,溅成一片贯日长虹,身子一弓,拔剑
倒退;两个起落间已滑出四五丈远,双膝跪地,深浓的血浆鼓溢而出。

  老人面色灰败,这一击似乎用尽了他仅剩不多的余力,同样站不起来,撑地
剧咳一阵,冷笑道:「弄了半天,原来……原来你是来杀我的。想……想灭口么,
妖物?」

                ◇◇◇

  这名老者,自是追踪妖刀而来的「渌水琴魔」魏无音。

  魏无音与幽凝沿途激战,双方且斗且走,难分高下,一路战至红螺峪,真气
忽凝,内创再也压抑不住,正当危急时,恰好遇到避难而来的染红霞一行。染红
霞与他有数面之缘,敬仰已久,自然不能坐视。

  耿照奋力挣扎,好不容易左半边身子气血复旺,一跃而起,见那人抚胸跪地,
正要上前将他制服,却听魏无音急道:「他……他拿的是妖刀幽凝,一遇金铁,
便即转移!万勿接近……」咳了几声,气急败坏:「先……先瞧染姑娘!」

  耿照忙将染红霞扶起,她双颊绯红、浓睫紧闭,吐出的气息夹着一股温温甜
甜的果醉香;除此之外,周身却无致命之伤。他看不出什么端倪,急忙回头:
「老前辈!二掌院到底怎么了?」

  魏无音道:「先取走她手上的刀!那刀喂有毒药,只对女子生效。」

  耿照夹手夺过,正要掷出,琴魔又道:「且慢!那柄是妖刀赤眼,不能纵虎
归山!你褪下外衫,将刀密密裹起,只消不泄刀上红雾,对女子便无所害。」

  耿照依言裹刀,负在背后,将染红霞抱到魏无音身旁。魏无音替她把了把脉,
半晌无言,只说:「难办。」耿照急道:「哪有解药?请前辈指点,晚辈这便去
取。」

  魏无音冷笑:「若有药解,还算什么」难办「?傻小子,你要救她,须得把
命留住。你瞧瞧!索命的煞星来啦。」

  那一厢,「鹿晏清」飞快点了胸前几处大穴,真气运行几周,提剑缓缓站起。

  耿照见识过妖刀百劫不死的恐怖生命力,已感麻木,握住昆吾剑,一瞬间心
思飞转,苦苦思索应对之法——那人一照面便能将自己放倒,神不知鬼不觉,简
直比手持万劫的碧湖还要可怕千倍;两人之间的实力差,堪称天地云泥,不可以
道里计。白日流影城不以武艺著称,耿照长大的长生园里更无一名武术教头,他
知道自己在武功上毫无胜算……

  「你是跟谁学的冲穴之法?」身后,魏无音刻意压低嗓音。

  耿照极是乖觉,假装伸手抚面,低道:「我没学过冲穴法。」

  「那好。你若骗得了老夫,那厮一定也暗暗纳罕。」魏无音低道:「他受伤
不轻,如果无杀我的把握,定然会尽速离开。你要争取挽救染姑娘的时间,须将
这厮吓走。」

  耿照别无选择,双手握剑,起身随意一站;腕胯放得极松,以备万一之时,
能在第一时间临机应变。

  他从小到大,仅学过「破阵八式」、「铁线拳」等流传中兴军里的粗陋功夫,
于武学一道所知甚浅,想的都是如何跑快跳高、反应快人一步。这随意而放松的
姿态,反而加强了魏无音授意的「虚张声势」印象,益发的莫测高深,令人摸不
着脑袋。

  琴魔苦中作乐,暗地自嘲:「孺子可教!小子一屁不吭,忒也沉着;易地而
处,兴许能唬住老夫。」还待说话,突然无语。

  树林那一头,一条小小身影一跛一跛,拖来一柄石柱也似的狰狞巨刀,刺耳
的铁链声喀啦直响,可比阎王使者的勾魂索。

  老人凤目倏睁,闪过一抹锋锷般的逼人锐芒,旋又黯淡下来。

  「原来……这就是此世的万劫妖刀啊!」他摇头冷笑:「你是被同伴的恶鬼
妖氛所吸引,来此争作蛊王的么?」

  碧湖拖着妖刀万劫来到烽火台前,冲幽凝一阵尖吼,状若挑衅。那「鹿晏清」
看她一眼,撮唇长啸,啸声几乎难以听见,耳中却不由自主一痛;碧湖浑身剧震,
顺着剑锋所指,缓缓转过螓首,幽凝、万劫的持有者居然一齐并肩,双双逼近过
来!

  这样的变化似乎超过老人所知。魏无音瞠目无语,终于失去了一贯的沉着。

  耿照忽然回头。

  「二掌院还有多少时间?」

  「半个时辰内若不施救,」魏无音摇头:「也不用救啦!」

  「不需针药?」

  老人看了他一眼,似有所指。

  「不用,有一僻静之处即可。」

  耿照却未留意,沉着点头:「那好,我有办法了。往这里走!」

  他背着染红霞,将老人扶起,唤黄缨搀着采蓝紧紧跟随。五人来到烽火台后
头,迎面吹来一阵湿凉大风,风声在脚下盘旋呼啸,激得衣袂猎猎、向上飘扬,
台后竟是一处平直断崖!

  黄缨怕得都有些乏了,睁着空洞的杏眼,闷声埋怨道:「你带的什么鬼路?
这下还往哪儿逃?」见幽凝、万劫越来越近,不由得眼眶一红,两腿发软。

  「这里就是了……」

  耿照眼神笃定,佐拉右挽,赶在双妖刀到临的前一刻,乘风往后一倒:「跳!」

  第七折红螺之内,牵肠之丝

  他膂力甚强,一扯之下,五人齐齐跌落。

  黄缨吓得魂飞魄散,张嘴欲叫,背门忽撞着一团又厚又软、湿棉被也似的奇
怪物事,身子一瞬间穿过去,浸入水中,咕噜噜的连喝了几大口水,才被一把抓
起。

  那水味酸中带碱,入口清洌,冰得异乎寻常,她差点冻晕过去,紧紧攀住箍
在乳下的强壮臂膀,牙关不由一阵磕碰,颤声道:「好……好冷……」声音回荡
开来,旋又被头顶上呼啸的大风所淹没。

  耿照在她耳边轻嘘:「噤声!」奋力将黄、蓝二姝拖上岸,采蓝呛出几口水
来,双目紧闭,蜷着身子簌簌发抖,似乎还未清醒。染红霞一入水中便即苏醒,
她毕竟武功高强,应变犹在双姝之上,拉着耿照的衣袂游到岸边,双腿一软,却
被魏无音拉起。

  四周漆黑,只水面上一条粼粼波亮,原来是自天上映射的星月微光。

  崖下似是一条溪谷,溪中颇深,众人由高处一跌而入,冲力之强仍未触底,
故得以不伤;一近岸边又忽然变浅,水底铺满大大小小的鹅卵圆石,一路涉上滩
来,居然没有莲藻一类的水生植物,水面也不见鱼虾回游所造成的涟漪浮沫,整
条溪水里竟什么也没有,就只有光洁圆润的小石子。

  此地的形势甚为奇异:两侧的高崖夹着溪水合拢,距离却比下方的谷地还要
窄,侧剖便犹如一个「凸」字,颇似那「一线天」的奇景。

  水面生风,在谷中四处流窜,因地形之故造成巨大回响,夜里看不清崖下深
浅,便觉极高。

  事实上,黄缨还没来得及尖叫便已入水,至多不过四、五丈高,普通人用绳
索即能攀下,如魏无音这等高手,上崖不过就是足尖数点而已,只是黑暗中听底
下大风呼啸,任谁都会以为是万丈深渊。

  五人躲在滩边一块大石下避风,忽听顶上有人大叫:「清——儿——!清—
—儿——!」声音夹着浑厚内力远远送出,在崖下听得一清二楚。

  魏无音听得一凛:「是鹿老杂毛!」以指压唇,作势噤声。

  鹿别驾的声音在崖上忽东忽西,飞快移位,显是一边施展上乘轻功,一边搜
寻,听得出他无比心焦,不复灵官殿里的虚矫做作。魏无音闭目倾听,暗想:
「你儿子不会再回来啦!此际复见,不过是你死我活而已……觉悟非深,争如不
见!」不禁恻然。

  鹿别驾呼喊一阵,倏忽去远。

  耿照虽不识鹿别驾,却丝毫不敢大意,竖耳片刻后才挪动身子,背贴崖壁,
领着众人蹑足而行,绕过了一小段河弯,前方豁然开朗——头顶夜空仍只一线,
崖壁底下却分布着大大小小的岩洞,犹如一片空心珊瑚,小的只如神龛,大的却
像一间数迭斗室。

  众人选了个地势较平、闻起来并无兽臭秽迹的岩洞,耿照从碎石滩上拖来一
大截干透的漂流浮木,以昆吾剑劈成小块,与干草混堆一处,从怀里的油布包中
取出火绒管引燃,升起篝火。

  火光骤亮,众人均伸手掩目;熟悉亮光之后,黄缨「呀」的一声,脱口道:
「好漂亮!」原来整间岩室的砂色壁上,布满赭红的流彩条纹,仿佛搅动染料一
般,煞是好看。

  「白日里看来,这整座山都是红的。」耿照道:「据说在上古时,东胜洲全
境冰封,后来冰河融解,在砂岩上切出偌大的河道。这红螺峪便是冰河所遗,不
只是山形像螺壳,连河道也同螺孔一样,弯弯曲曲,布满孔隙。」

  黄缨瞟了他一眼,抢白道:「我们也没来过,谁知是不是你瞎掰的?」

  耿照老老实实摇头:「我也不知道。从前我爹带我上山时经过附近,是乡里
的老人家说的。」黄缨冷笑:「你这么厉害,样样都知道。现下我们困在这儿啦,
你说该怎办才好?」

  耿照摇头道:「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天亮之后,本城哨队定然来巡。只消在
崖下升起柴火,他们见到了烟,就知道底下有人。」

  黄缨没想到他连这点都考虑周详,一时无语,咬唇瞪他一眼:「这么能干,
都让你去办好啦。」说着忍不住一声噗哧,赶紧板起脸,水汪汪的眼波中却无不
善。

  耿照浑无所觉,转头又道:「老前辈,我见你气色不佳,莫不是受了内伤?」
魏无音调息已毕,元气稍复,振袖道:「别管我。倒是她们三个,须得要你施救。」

  耿照诧然:「我?」忽听一声嘤咛,角落里的染红霞动了一动,双手环胸,
玉靥酡红,便如醉酒一般。她额上沁出薄汗,一睁开眼睛,却见眸中波光盈盈,
直要滴出水来,低声道:「魏……魏老前辈,莫……莫非是刀……刀上的毒发作
了?」

  原来她赶到烽火台时,魏无音真气一滞、翻身栽倒,连话都来不及说,眼见
鹿晏清将下毒手,情急之间,便拾起掉落在地的赤眼相抗。片刻后魏无音苏醒,
忙叫道:「染姑娘!那刀上有毒,你快放开!」

  其时染红霞正斗到酣处,心知对手武功之高、平生罕见,断不能空手以对,
只得咬牙苦撑;激战片刻,顿觉身子软绵绵的,腿间竟生出一股异样烘热,神思
不属。刀上红雾氤氲,身后黄缨、采蓝嗅到,都是一阵头晕目眩,赶紧搀老人远
远退开。

  魏无音对她甚感愧疚,垂眉道:「这把妖刀赤眼,上头喂有极厉害的毒药,
名唤」牵肠丝「。这种毒药只对女子有效,毒性极强,不唯持刀,就连嗅到一丝
一缕,都有中毒之虞,十分刁钻。」

  黄缨脸色大变。她贪图红雾的浓甜果香,当时便吸入不少,此际听魏无音一
说,顿时吓得手脚发软,急忙问道:「会……会死么?有没有解药?」语声已微
微发颤。

  魏无音沉声道:「这」牵肠丝「药性并不致死,却会令女子生出欲念,难以
自己;中毒之后,便似饮酖一般,对此毒越发依恋,最终如女子之侍奉丈夫,再
也离不开赤眼,成为妖刀寄附的刀尸,浑浑噩噩,如失魂魄。」

  「翻遍普天下的药谱毒经,决计找不出」牵肠丝「此一条目,乃因中毒女子
之依恋赤眼,犹如菟丝花攀缘树木,牵肠挂肚,难以分别,故而得名。到了那个
地步,就算强将人刀分离,女子永远是赤眼的刀尸,至死方休。」

  篝火烧得哔剥作响,谁都不敢说话。

  魏无音续道:「三十年前妖刀出世,赤眼被七玄界中人、大魔头」万里飞皇
「范飞强所得。范飞强与钟山大侠顾雄飞有仇,以赤眼打败了顾雄飞,掳走其妻
解玉娘解女侠,恣意奸淫污辱,以为报复。

  「解玉娘的妹妹」朝云仙子「解灵芒,芳龄虽才十九,却有奇遇,练成一身
高强武功,更继任成为飞瑶岛的岛主。她的六位结义姊妹均出身渔阳武林世家,
来头大得很。七美联袂出手,巧施妙计,终于攻破游尸门的巢穴」千年不朽常伏
地「,手刃魔头范飞强,将解玉娘救了回来;游尸门从此一蹶不振,几乎自七玄
界中除名。

  「谁知解玉娘遭游尸门的淫恶妖术所炮制,返家之后,变成一名需索无度、
人尽可夫的荡妇,日日向丈夫求欢还不够,连庄丁门客也不放过。顾大侠一怒之
下,将她禁在府里。

  「不久,便传出解灵芒在大喜之日当夜,手刃自己的未婚夫、人称」渔阳第
一家「的行云堡少堡主高唐梦,随即消失无踪。其余渔阳六堡的当家或要人也纷
纷遇刺,一夕之间,东海北境的正道势力几乎崩溃,而解灵芒的六位义姊妹也和
她一样,犯案后即失去行踪。」

  耿照心中一动,脱口道:「难道……是因为」牵肠丝「的缘故?」

  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沉重。「妖刀赤眼再出现之时,竟然是七美共拥一刀
——」

  「以」朝云仙子「解灵芒为首的渔阳七仙女,通通成了被赤眼控制的刀尸!」

  耿照与黄缨面面相觑,半晌都说不出话来。染红霞紧闭双目,饱满的酥胸急
遽起伏,半湿的前襟贴熨出两座挺拔的乳峰形状,峰顶两枚小小突起,犹如樱核,
看来分外惹怜。

  「渔阳七仙女四处劫杀,渔阳七堡派出的高手如非其父,即为其兄,多半下
不了手,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

  「好不容易七人之中去其四,余下三人被带回家中,却无法摆脱赤眼控制,
一人被亲父所杀,一人死于逃亡途中,而解灵芒伪作痊愈,最后与其师」帝女剑
「慕怀春同归于尽,被誉」五岛奇英「之首的飞瑶岛元气大伤,从此淡出东境武
林诸事,再也没有问鼎雄图的能耐。」

  魏无音沉声道:「五毒妖刀的特性与寄体之法各自不同。赤眼占据人心的速
度缓慢,没有幽凝瞬移的威能,却是唯一一把拥有复数刀尸,控制范围无远弗届,
一旦受制、永远无解的可怕妖刀!」

  黄缨听得毛骨悚然,颤声道:「那么说来,我、我们都会变成那捞什子赤眼
刀的刀尸么?变成刀尸……会不会死?」

  魏无音面色阴沉,缓缓道:「你若变成刀尸,为免遗害武林,老夫不得不杀
你。中此毒虽未必便死,中毒女子却非死不可。」

  黄缨又惊又怒,哇哇大叫:「你……我们是为了救你,才中了毒,你怎么可
以忘恩负义!再说,你本事这么大,我们又打不过你,你把我们都关起来就是了,
又何必一定要杀人?」

  「赤眼的刀尸,外表看来与常人无异。我说你是刀尸,旁人未必能信;届时
悄悄接近你师傅或掌门师姐,捅上一刀,渔阳七堡的惨事重现,谁人堪救?」魏
无音道:「你本事低微,倒还罢了。你二师姊武功高强,若成刀尸,为祸怕更在
当年的」朝云仙子「解灵芒之上,绝不可留。」

  黄缨还待争辩,忽然转念:「我本事低微,自不须头一个便死。且看他怎说。」
不欲触怒琴魔,悄悄闭上小嘴。

  染红霞吐息轻促,闭目道:「我……我不怕死。琴……琴魔前辈只管动手。」
她浑身难受已极,倚着岩壁软软斜坐,似连睁眼的力气也没有;勉强说完,便不
再开口,状似晕厥。

  耿照忽然问:「前辈,那位解玉娘解女侠,后来怎么了?」

  魏无音微诧:「小子好敏锐的心思!这故事甚长,他却一下便听到了关窍。」
一拈长鬓,淡然道:「也没怎样。她后来,便好了。」

  「好了?」耿照、黄缨齐声脱口。

  黄缨瞪他一眼,嗔怪之余,又觉好笑。

  魏无音说道:「众人思前想后,比较顾夫人解女侠与诸女的异同,终于得出
一个结论,那就是:要摆脱赤眼的控制,须在中毒未深时予以破解,而唯一能中
和」牵肠丝「毒性,便是男子的阳精。」

  黄缨一怔,「唰」地俏脸飞红。耿照倒是临危不乱,追问:「老前辈,此事
却何以见得?我听长辈说过,什么阴阳调和多半都是骗人的,淫药也是剂方合成,
须以药解,男女交……交合之说不过是术士虚构,用来骗女子贞操的。」

  魏无音笑道:「你倒有见识。怎么,流影城除了打铁,也教弟子做淫药么?」

  耿照黑脸一红,嚅嗫道:「这……也没有。」

  魏无音恍然道:「那是你的私学了,有心、有心!」

  耿照窘得耳根发烫,两只手都不知往哪儿摆,忙往膝间一夹,低头道:「弟
子……弟子不敢。」

  黄缨见他缩得小猴儿也似,大感痛快,「咭」的一声笑了出来,想起这事关
乎羞耻,似不是女孩子该笑的时候,雪嫩的苹果小脸胀得通红;一想到「阳精」
两字,害羞之外,又觉得有些心痒难搔,一时间颇感好奇。

  魏无音干咳几声,正色道:「你说得一点都没错。淫药若非催情,便是使女
子失去抵抗之力,须以药解,别无其他;普天之下也没有以交合治病的事,道家
所传房中秘术,须得身心健康时,方能修练。除此之外,通通是江湖郎中拐骗无
知女子的劣术。

  「」牵肠丝「的配方无从得知,但男子阳精里,似有成分能中和毒性。顾夫
人痊愈后,另有其他女子受赤眼所害,经本宫研究后,发现阳精中精白的部分,
能解其毒。顾夫人中毒不久,便为范飞强所玷污,鬼使神差地逃过一劫。

  「然而实验得知,精液一旦离体转为稀薄,便无功效。男子纵欲过多、出精
如水者,亦不可解。」

  指剑奇宫的门人除了武功之外,还须兼通医卜星象、机关土木等杂学。琴魔
轻描淡写的一句,却可想见当年为了破解这种无名淫毒、奇宫菁英倾巢而出的情
景;至于如何实验、如何破解,花了多久的时间,牺牲多少可怜女子……其中惨
烈不足为外人道。

  「因此,解方既无法提炼,不能制成丸汤散剂,非男子新出不可。」

  「那、那要怎么用阳……阳精来解毒呀?」黄缨红着脸问。

  「如只闻到少许毒雾,则饮精一小勺匙,如茶末之量即可化解。」魏无音道:
「你跟采蓝姑娘的征兆都还算轻微,当用此法。饮多自是不妨。」

  黄缨放下心来,又问:「那红姊呢?她要喝很多么?」有些担心耿照无法支
应三人所需,偷偷拿眼角来瞟,瞥见他胸膛宽阔、肌肉结实,想起水中束着自己
的那只有力臂膀,忽然双颊发烧,莫名其妙害羞起来。

  魏无音一时无语,犹豫片刻,才缓缓道:「染姑娘的情况与当年顾夫人很相
似,其症已形于外,若要靠饮精来解,恐怕要以瓢碗盛装,才能生效。若射于体
内,则约二至三度可解。」

  (那就是保不住贞操了。)

  耿照先前见他的神情,已猜到了七八成,亲耳听见时仍不禁有些黯然,掠过
心中的首念非是窃喜能盗她红丸,而是三分心疼、七分惋惜,盼望像二掌院这样
好的女子不必应此两难。

  「前辈……」他沉吟:「倘若你我相加起来,能否足够二掌院服用?」

  「你是在寻老夫开心么?」魏无音冷冷说道:「我两条腿都进了棺材,还能
出什么给你?胆汁唾沫么?」

  耿照不敢再问,黄缨忙撵他出去:「你快去弄……弄了出来,拿片荷叶什么
的盛了,给我……给我们解毒。」

  耿照听得一愣,心想:「这红螺溪是酸泉汇成,连水草都不长一根,上哪儿
弄」荷叶什么的「来盛?」

  魏无音被逗得忍俊不住,哈哈大笑:「黄毛丫头,你真是一点都不懂男人哪!
阳精离体,精白片刻间就化为浆水,你就算喝它一整桶,跟喝马尿有什么分别?」
一指耿照裆间:「含着它!套弄些个,便能出精;趁新出之际饮下,才能中和毒
性。」

  黄缨愣了一愣,霎时大羞,冲口道:「我不要!」一想又舍不下性命,态度
顿时软化,但此事委实太过羞耻,心中挣扎片刻,嚅嗫道:「一……一定要这样
么?」

  魏无音怒道:「这不是行淫取乐,是救命!你先自饮些许,再留部分在口中,
哺喂采蓝姑娘。这小子虽然健壮如牛,但男子一日出精之量有限,切记莫要无端
浪费,以免误了你师姊师妹的性命。」说完扶着墙壁,颤巍巍地起身,慢慢走向
洞外。

  「我到溪边坐一下,醒醒脑袋。」回头瞥了耿照一眼:「楞小子,你已不是
童男了罢?」耿照摇摇头。

  黄缨心中忽有些失落,却连自己也不明白所为何来。

  「那老夫就不担心啦,你好自为之。」牵肠丝「的毒性一经中和,患者会感
到困倦欲眠,这是正常的反应,毋须忧心。小子施救完毕,速速来找老夫。」

  他扶壁缓行,将出洞时突然停步,缓缓开口,却未回头。

  「染姑娘,你是将门虎女、王爵之后,出身高贵,或觉女子失节,不如一死;
但在这世上,也有热爱生命的青年人,盼望于年华正好时行侠仗义、侍奉尊长,
做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而不可得。我与汝师有三十年交情,不忍见她于垂暮之时,
为思忆爱徒而悔恨流泪,望你三思。」嘶薄的嗓音似有无限感慨、无限伤心,说
完也不回头,慢慢走出洞去。

  染红霞闭目倚坐,似已熟睡,闻言却不禁一震,浓睫瞬颤,眼角隐有水渍。

                ◇◇◇

  偌大的岩洞里,只剩下耿照与黄缨两人默默相对。溪谷间的大风隐约呼啸,
却被隔在洞外,狭长的空间之内除了柴火烧旺的哔剥声响,就只剩下采蓝若有似
无的轻细微鼾。

  黄缨低头弄着衣角,小脸绯红,好半晌不见动静,杏眼偷偷一瞟,见耿照盘
膝抓头、对着篝火讷讷发呆,不禁暗自摇头:「黄缨啊黄缨,你真是傻透了,居
然盼这个呆子自来。待他生出那个胆,我们三人都死过几回啦。」长叹一声,支
着上身爬近,红扑扑的脸蛋凑到他眼皮子底下:「喂,到你啦!要……要怎生做
才好?」

  耿照吓了一跳,嗅到她温香的少女吐息,慌忙仰头挪退。

  距离微微拉开,反而看得更加清楚:只见黄缨两条细细的胳臂之间,夹着一
对硕瓜似的傲人巨乳,浑圆的乳形沉甸甸的,乳廓居然超过了肘弯。

  她乳质极是绵软,两臂一夹,锁骨以下拉得平坦,双乳的重量全都沈到了泪
滴状的乳房下缘,半湿的衣底浮出两枚小丘似的乳晕形状,丘顶两粒樱桃似的小
小圆凸,因欲念升起,十分勃挺坚硬,分外诱人。

  耿照一见她便觉得淫欲勃兴,简直到了莫名其妙的程度,湖中如是,眼下亦
复如此,烧红着脸吞了口唾沫,结巴道:「拿住那……那儿,套……套几下,便
出……出来……」下身忽一阵酥麻,美得他微微仰头,忍不住闭目吐息,原来是
黄缨隔着湿透的裤布,伸手拿住了腿间之物。

  「是这样么?」

  她睁着水汪汪的杏眸,仰头好奇问;忽然一愣,低头惊道:「它……它变大
啦!好大……好大!」吓得一缩手,见他裆间隆起一团,仿佛裤中塞了生茄角瓜
之类的物事,胀得一跳一跳的,又觉有趣,小手一把抓住,滑上滑下的摸索形状,
自己却咬着嘴唇,翘起的小琼鼻里一阵轻哼,忍不住噗哧笑了出来。

  「喂,你们这……这儿长了条东西,走路不难过么?」

  耿照只觉她掌心柔腻至极,仿佛丝绸上敷着一层珍珠细粉,刮过龙首菇冠之
时,总忍不住一阵哆嗦,倒想不起十九年来,这儿长了条东西有什么不便,瞇着
眼睛微微挺腰,小声回答:「习……习惯了就好。」

  「那还真是辛苦你啦。」

  黄缨觉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弄得更加起劲,但隔着湿布抓握不便,甚感碍
手,忽然想起一事:「喂,这样……就会出来么?你裤子要不要……要不要褪下
来?」暗想男子的身体这么奇怪,说不定有什么机关,毋须褪裤便能挤出一杯精
来。

  耿照脑子里热烘烘的,总算还有一丝清明,低声道:「要……要。」

  黄缨登时光火,温腻小手往那硬物上搧了一掌,啐道:「呸,那你不早点说!」

  耿照被打得身子一抖,也不知是痛是美,咬牙深呼吸几口,讷讷道:「我…
…我自己来就好。」

  黄缨听他这般低声下气,心情大好,随手刮脸羞他:「等你来呀,天都亮啦。」
伸手解他的裤腰。

  男子衣着,远不如女装繁复,黄缨手脚利落,三两下便松开了裤头的湿绳结,
却嫌趴着腰酸、手上动作也不甚便给,一拍他的大腿:「喂!你站起来。」

  耿照拎着裤腰讷讷起身,黄缨直起上半身,跪坐在他身前,推得他背靠岩壁,
忙不迭的打他手背:「手拿开!别添乱。」耿照慌忙松手,裤头却未松脱,翘硬
的凶物勾着裤布高高昂起,宛若檐上的怒角飞龙。

  黄缨心想:「终于……终于要看到啦。」忍不住一阵害羞,但好奇心又盖过
了羞意。

  她毕竟是未经人事的处子,风月册都是画给男子看的,其中多绘女子袒胸露
乳、玉腿跨开的淫乱姿态,不会浪费多余的笔墨来描绘阳物。图册里的男子不是
趴在女子身上,如当年给狗子阿姊破身的公子爷一样,便是杵在女子身后;画中
女子闭明眸、启朱唇,销魂的模样栩栩如生,至于身后的男子究竟拿什么弄的,
多年来小黄缨一直甚感好奇。

  她凑得极近,唯恐错过了什么,湿热的呵息全吐在龙根上,透布侵入,教耿
照舒服得微瞇起眼,背门紧靠岩壁。

  黄缨拉开裤头,一把褪下,忽有一条又硬又烫、粗如杯口的狰狞物事猛弹了
出来,「啪!」一声打在她脸上,热辣辣的一疼,吓得黄缨慌忙闭起眼睛。

  再睁眼时,见那物黑黝黝的,色泽有如微焦的麦芽糖,与耿照筋肉纠结的裸
腹相类,通体并无浮筋斑痕,甚是光滑好摸,只是热劲逼人,一拿住便觉掌心滚
烫,仿佛握的是一根弯翘如茄的拨火棍。

  (原来……原来男子是长得这般模样!)

  黄缨双手轻轻握住,只觉得尺寸比隔着湿步时更加硕大,似乎在转瞬之间,
那物又胀大了许多,单掌已难以应付。

  耿照是姊姊一手带大,生性好洁,进入白日流影城后担任铁匠学徒,城中定
有规矩,教学徒们不分冬夏,每日事毕后一齐集合,带队往山溪边冲澡洗衣,以
调和炉火燥毒。升任执敬司之后,更是日日精衣结发、修剪指甲,服仪均受严格
要求,是以身体洁净,令小黄缨大生好感。

  黄缨对男女交媾的细节甚是懵懂,小小心思里转的都是些异想天开的念头,
毫不实际,自也不通品箫弄玉的手段,起手颇为拙劣,但凭柔嫩的掌心肌肤,和
着些许滑腻香汗,已令耿照美不堪言,心理上的刺激兴奋,犹胜于当日「满园春」
的红牌小闲姑娘。

  她轻轻抚弄,越来越觉那物光洁可爱,滚烫粗硬,颇有些爱不释手的感觉。
弄得片刻,忽见马眼沁出一滴透明液体,心中大喜:「出来了!」连忙张开小嘴
凑过去,将液珠舐入口中。

  耿照只觉敏感的尖端忽有一湿凉柔嫩的小物滑过,细如猫舌,又像是切得极
细极薄的鲜鱼脍,又软又富弹性,舒服得仰头挺腰,鸡蛋大小的钝头猛向前一挺,
小半截塞入了黄缨的圆润小口之中。

  她整张嘴仿佛都被塞满,口舌不便,想咬又无处着力,抬眼「呜呜」抗议。
耿照前端碰着她的贝齿,锐利的刺痛感中隐约觉得快美,又贪恋那丁香小舌的奇
妙触感,竟不想拔将出来。

  黄缨含入小半颗肉菇,双手握着滚烫的杵身舔舐一阵,口中微感酸咸,却淡
淡的没什么味道,心知有异,抬起水汪汪的杏眼望着他,左眼角的朱砂小痣倍显
妩媚。

  耿照一见,怒龙竟又胀大些许,一瞬间与她心意相通,摇头:「不……不是。
还……还没出来。」微感歉疚,大腿内侧却美得不住轻颤,结实的熊腰一挺一挺
的。

  黄缨本想出言责骂,一见他舒服的模样,像小狗小猫一样讨人欢喜,心想:
「原来他喜欢这样。」将怒龙杵尖吐了出来,伸出小巧的猫舌,由杵根向上舐去,
如猫顺毛一般,动作轻巧敏捷,果然奏功。

  她观察耿照的反应,细细啜吮肉菇的冠状边缘。耿照从小行过割礼,肉褶间
并未藏污纳垢,十分洁净,她舔得动情,心中羞喜:「他的……这东西舔起来像
冰糖葫芦,似乎……似乎并不讨厌。」忽觉两腿间有些温腻,忍不住并紧双膝,
谁知却越磨越是难当,意乱情迷之际,又张口含住龙首。

  耿照一阵酥麻,不自主地向前挺腰,又怕撞倒了她,原本贴着岩壁的双手本
能地要扶她肩头,晕陶间往下一探,竟抓住两团硕大绵软、酥酪也似的妙物。

  敏感的双乳一被握住,黄缨「嘤」的一声,心跳加速,竟忘了闪避,忍不住
将身子凑向前去,似乎这样才更为舒服。

  她乳房硕大,乳质极为细绵柔软,然正值青春少艾,肌肤特别有弹性,因此
软中带酥,既柔嫩又弹手,仿佛两只盛满奶浆的薄膜水袋,袋中乳水将凝未凝,
软硬两种触感看似相互扞格,却在这具年轻胴体上取得微妙而完美的平衡。

  耿照再也放不了手,隔着浸湿的衣布肚兜,握得满掌滑腻乳肉,任由硬挺的
乳头磨着掌心,将黄缨小小的身子往前抓;黄缨酥得缩起颈子,微微颤抖,一手
握着杵根,另一只手抱他结实的腰臀,竟将怒龙吞入了小半截。

  两人以奇妙的姿势交缠着,耿照不住揉捏她傲人的双峰,前后推拉着,黄缨
被蹂躏得颇为疼痛,但那种紧紧缠住的感觉却异常销魂,迷蒙间竟觉无比舒爽,
鼻尖、额头沁满薄汗,连酥滑的乳上都是湿腻一片,乳沟间隐约挤出唧唧水声,
听来倍觉淫靡。

  她索性放开怒龙,双手抱着他的臀股,小嘴中不住吮啜,发出「唔唔」的可
爱鼻音,渐渐陷入痴迷。

  耿照隐有一丝泄意,一手移上她的肩头,低声道:「我……我要来了。男子
出……出来时劲头甚强,你……你莫含得太深……」

  黄缨晕晕迷迷,只「唔唔」两声,鼻音轻软,红扑扑的小脸轻潮微汗,犹如
熟透的红石榴,痴醉的模样令他再也无法忍耐,弯腰紧抱着她,顿时凶猛射出!

  黄缨忽觉口中滚浆爆开,浓稠的液感直贯喉底,一呛之下,娇嫩的喉头连连
抽搐,竟通通咽了下去。

  她咳得将龙杵吐了出来,一抹残浆和着香唾淌下嘴角,一路流到颈间。

  黄缨抱着耿照的腰股急剧喘息,大胸脯在他掌中不住压挤变形;回过神来,
才发现自己双膝微分,将耻丘紧紧压着他的左腿厮磨,磨得耿照的裤脚一片湿濡
水痕,也不知是汗或其他。

  两人痴缠片刻,逐渐恢复了神智,想起适才的脸红心跳,仿佛做了场绮丽春
梦,既砰然又尴尬。

  黄缨不知怎的害羞了起来,原本想躲避他的目光,一想不好:「糟糕!我…
…我通通都咽了下去,没的给采蓝啦!」连忙举袖揩抹,呸呸的连吐几口,却只
有唾液稀浆而已;状甚淫艳,可惜无补于事。

  她红着脸道:「完了,都给我吞下去了。」

  耿照脸更红,抓抓脑袋:「这……这也不妨,再……再来便是。」

  两人相对大羞,仿佛一对做了不可告人之事的共犯,缩颈低头,我看看你、
你看看我,表情十分怪异;也不知是谁起的头,突然「噗哧」一声,双双忍不住
笑了出来。

  一笑之下,尴尬倏解。黄缨拍拍高耸的胸脯,瞇眼笑道:「还好还好,你若
不济事,红姊和采蓝可就糟啦!」一瞧袖上残迹,低呼:「前辈说的果然不错!
男人的这东西一出来,马上就变成透明的水啦。看来,也不能弄先出来了再喂采
蓝。」

  耿照微怔:「那怎么办?」

  黄缨沉吟道:「事到如今,也只有教她自己喝下去了。」

  耿照闻言摇头道:「采蓝姑娘昏迷不醒,只怕没这么简单。」

  黄缨不耐起来,皱眉道:「她就是这么麻烦!这样罢,你放到她嘴里,射出
来便是。」想采蓝平日最是假惺惺,老爱扮作大家闺秀的模样,要是醒来发现自
己被男人的阳物插在小嘴里,那表情光想就十分过瘾,不禁拍手大笑:「好,就
这么办!」

  她将采蓝扶坐起来,采蓝软绵绵的向后一仰,螓首斜靠在黄缨肩上,更衬得
她下颔尖尖,玉一般的粉颈修长细致、曲线极美。

  采蓝身形苗条如柳,腰似约素,胸脯虽远远比不上黄缨的傲人硕大,但形状
玲珑有致,乳廓犹如倒扣的薄胎精瓷碗;上身的葱蓝滚绿兜、薄罗裲裆衫被水浸
湿后,更裹出两只尖翘玉乳,目测盈堪一握,浮凸似椒实一般,极尽娇妍。

  样貌之美,各人、各地喜好不同,然而采蓝的长相无论到什么地方,无论唤
谁来看,都会说是天生的美人胚子。

  耿照见她容颜秀丽,想到竟要如此唐突,不免有些迟疑,但腿间怒龙却极为
诚实,转眼又复雄风,勃然昂首,杵身上还沾满黄缨的口水,在火光下映得一片
晶亮。

  黄缨颇不是滋味,拍着她脸颊轻唤:「采蓝、采蓝!」心中暗想:「你自好
是别在这时醒来。不然,我一掌打得你再晕死过去!」忘记自己其实并没一掌打
晕她的能耐。

  好在采蓝始终未醒。黄缨将她抱在怀里,两人交迭而坐,轻轻撬开采蓝的小
嘴,对耿照一径招手:「快来、快来!」

  耿照很不好意思,硬着头皮挺枪直上,低头见怒龙杵一点一点没入两瓣粉嫩
姣好的樱唇之中,益发暴胀起来,才入得三分之一便难再进分毫。

  采蓝昏迷不醒,贝齿自也不会刻意避开肉茎,一路刮得耿照咬牙皱眉,毫无
快感可言;末了又嗑撞在那三分之一处,口腔一束、微微咬着,耿照以肉就齿,
无论勃挺得再粗再硬,终究比不过她编贝般的小小牙珠,蹙眉吸气道:「黄姑娘!
实在……实在疼得紧。」

  黄缨娇娇的瞪他一眼,嗔怪道:「没用的东西!本姑娘助你一臂之力,学得
精乖些!」扶着采蓝下巴,轻轻撑开些许,另一手握住露在外头的大半龙杵,导
引着向前滑动。

  耿照的前端深入采蓝湿暖的口腔,触感十分腻润,虽仍被牙齿弄得疼痛不堪,
但一见黄缨低头认真套弄的模样,想起她那柔软至极的傲人乳瓜,以及适才缠绵
景况,仿佛身下所插不是美若天仙的采蓝,而是那个精灵古怪、事事都要占尽便
宜的巨乳少女,忽然动情起来,双手撑住岩壁,越发进出凶猛。

  黄缨惊讶之余,不免吃味:「他对我……刚才那个时候,似也没这般卖力。
哼,你们这些臭男子,一个个都喜欢假惺惺的狐狸精!」心头大闷,忽觉困倦已
极,小手一松,采蓝的小嘴又合拢起来。

  耿照已到了将射未射的紧要关头,结实的肩背肌肉上挂满汗珠,忽然龙根末
端一痛,似被上下两排贝齿嵌进肉里,他不敢向后拔出,为避伤处,只得扶着岩
壁往前一贯;采蓝一阵呜咽,居然醒转。

  她一醒过来,顿觉嘴中一条巨物,几乎直抵喉间,舌头牙齿间的缝隙全被塞
满,痛苦得涕泪直流,手足不断挣扎。

  耿照唯恐阳物被她一口咬断,忍痛不敢乱动,连忙叫道:「黄姑娘,快别让
她乱动!我……我再一下便好。」他不确定下体受伤到什么程度,唯恐待会无法
再起、少救一人,终不免留下遗憾。

  黄缨被浓浓睡意所攫,像中了蒙汗药一般,双手软软扣在采蓝身前,说话连
舌头都大了起来:「我……我不成啦!你……你快射出精来,莫……莫要再玩啦!」
力气渐失,若非采蓝太过娇弱,早已挣脱开来。

  采蓝纵使神智再不清,听到「射精」等字眼,嗅着耿照的男子气息,登时明
白口中何物,「呜——」哀哭起来,双脚乱蹬,两行泪水淌下玉靥。耿照不敢乱
动,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回头大叫:「老前辈!老前辈!」

  黄缨即将昏迷,松手之前灵台一清,大喊道:「红……红姊!快救……快救
采蓝和耿照!快……」脖子一歪,倒地不起。

  染红霞闻言身子一动,再也不能假装昏迷,奋力撑起身子爬过去,从背后抱
住了采蓝。

  她腕力惊人,不比黄缨,虽然全身软绵绵的使不上力,然而两臂一收,采蓝
连蹬腿的力气也没有,闭着眼睛呜呜哀泣,口涎从张大的檀口里淌了出来,容色
虽惨,却异常的凄艳诱人。

  耿照看得呆了,忽听染红霞沉声道:「还楞着做什么?快!」

  「……是!」

  低头见杵身不过些微破皮,渗出血丝,不觉放下心头大石,扶墙摇动起来。

  采蓝哭得甚惨,染红霞在她耳畔细说原委,柔声解释妖刀散毒、如何中和
「牵肠丝」等,巨细靡遗,耿照心想:「原来她一直都醒着。」见采蓝流泪,既
歉又怜,满腔淫念早已点滴不剩,别说是出精,连硬翘的龙杵都微见消软,恨不
得立刻拔出。

  却听染红霞在采蓝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是洁身自爱的好姑娘,宁可
一死,也不愿名节有损,可现下是非常时刻啊!若死在这个荒僻的山谷之中,岂
不是毫无意义?」

  「……你是父母的独生女儿、掌上明珠,你爹没有儿子,便有你一个女儿,
迟暮之际需要你奉养,百年之后,也需要你打扫祠堂、上香献祭。你若死在此间,
你的父母又该怎么办?」

  采蓝闭目泪流,呜咽不止。

  耿照心中一惊:「我若不能尽快结束,只是徒令她受辱而已。」收敛心神,
不再去看采蓝的哭颜,闭眼专心想着与黄缨的缠绵、水底的肌肤相亲,以及她那
令人难忘的绵软双峰,含嗔薄怒的红脸蛋……渐渐又硬挺起来。

  染红霞捏开采蓝的下颔,不让牙齿刮着肉茎,也让她少受苦楚,小嘴顿成一
只湿热滑腻的紧凑腔管,唾泌丰富,不断挣扎的小舌头只是助长淫兴罢了;单以
抽插的舒爽而论,犹在适才的黄缨之上。

  耿照想着先前黄缨动情的娇美模样,刻意不做忍耐,泄意渐生。

  又听染红霞道:「……你若一死了之,师傅出关之后,不知道会有多伤心?
师傅抚养你、教育你,传授你上等武功,对你殷望之深,只盼你在武学上开辟一
番新境。你若死在此地,拿什么回报师傅二十年来的栽培之恩?」

  采蓝只是一昧哭泣,却无甚挣扎。

  耿照已至紧要关头,每一下都深入喉底,采蓝的小嘴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
一遇异物侵入,本能非是呕吐,反是吞咽;吞咽之际,舌底不住生津,将怒龙杵
尖往喉中吸去,然后才欲呕出,舌根与咽顶的一小团嫩肉一挤,直比膣中花心。

  耿照咬牙一挺,浓精喷薄而出!

  采蓝剧咳起来,耿照赶紧拔出,颓然跪倒,满身大汗。染红霞唯恐她将精液
呕出来,伸手捂着她的小嘴;采蓝仰着粉颈痉挛一阵,这才悉数吞进肚里,扑倒
在师姊怀中,抽噎道:「呜呜……红姊!呜呜……」

  「别哭了。死在这里,会对不起太多人。」染红霞抚着她的背,轻道:「所
以,就算要玷污身子、忍受什么耻辱,我们也要活着回去。」

  耿照猛然抬头,见她身子颤抖,两行珠泪滑下脸庞,终于哭了出来。

  洞外,闻声而来的琴魔叹息着,带着莫可名状的神情,扶壁缓缓走开。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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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折、通幽曲径,正邪一宗

  采蓝身子娇弱,捱不住折腾,累得手足无力,香汗湿透小衣,外襟在挣扎中
松了开来,白如象牙一般的半截乳肌上浮着淡淡酥红,布满细密汗珠,衬着云鬓
凌乱的狼狈模样,楚楚可怜之中,别有一般颓废淫靡的慵媚风情。

  她饮下片刻,哭得累了,不由沉沉睡去。

  偌大的岩洞里,终于只剩下篝火前默默无言的两个人。

  染红霞静静凝视火光,不知何时,面上泪痕消淡,炽亮的焰火映红了桃瓣也
似的瓜子脸蛋。她体内正受「牵肠丝」的药性荼毒,肌肤潮涨、通体泛红,滚热
得像是发高烧一般,然而红莲火映着桃花面,此际看来,却有种说不出的苍白。

  耿照有些不知所措。

  他是天生的行动派,遇事总是直接面对、力求解决,绝不拖泥带水;偏偏为
她中和毒性一事,普天之下只有他不能着急。染红霞面对的是失贞或丧命的痛苦
抉择,他不确定若然换成自己,是否能应对果决。

  他默默拉上裤腰系好,为防尴尬,起身走出洞外,拖了些漂浮木回来添柴火,
衣摆兜着一襟大大小小的鹅卵石,用长枝拨进火中,以余烬掩埋。两人沉默良久,
染红霞突然开口:「你休息好了么?我听说那……那种事很伤身子,若还觉得困
乏,再等一下不妨。」

  耿照脸上一红,心想:「原来她是为我着想。」忽有些异样的感觉,抬眼望
去,却见她垂眉敛目,一双美丽的翦水瞳眸盯着篝火,空洞洞的回映着火光;想
起她说话的口吻果然是一派清冷,丝毫不带感情,不禁失落,低声道:「我不妨。
你……你要不再歇息一下……」却遭染红霞平平打断:「不必了。这事……没什
么好等的,速速完事便了。」挪到火光弱处,半躺半坐,倚入角落阴影里,闭目
缩颈,双臂环抱胸脯,僵硬地屈膝开腿。靠下时身子微微一颤,似是湿衣贴着冷
壁,给激得打了个寒噤。

  耿照满心不是滋味,依言走到身前,在她两腿间跪坐下来。

  染红霞别过头去,身子往壁里一缩,忍住羞耻不将双膝合拢;忽觉他双手摸
进自己腰里,忍不住睁眼低呼,扬手「啪!」搧他一记耳光,咬牙颤声道:「你
……你干什么!」又惊又怒,饱满的双峰不住起伏。虽是抢先动手打人,模样却
像受惊的小动物。

  耿照一怔即醒,抚着热辣辣的面颊,歉然道:「不脱衣裤,做……做不得那
……那事。真是对不住了。」

  染红霞呆了一下,省起是自己不对,心中微感歉疚,低声道:「不必脱衣,
褪……下裳即可。」片刻又说:「我自己来。」微抬起臀股,将半湿裳裈褪了下
来。

  角落里焰火不明,耿照遮在她身前,又投下大片阴影,灰蒙蒙的一片幽靛里,
只见白纱细裈之下,雪一般的肌肤一寸寸显露出来,白得近乎刺眼;一瞬间,耿
照竟禁产生眩目的错觉。

  她将细裈褪至膝间,雪白赤裸的修长大腿紧并起来,慢慢将一条曲线诱人、
润滑如水的右小腿抽了出来;细致的足胫脱出绉成一团的纱裈裤管时,微微一勾,
遗下一只小巧的短靿软红弓靴,赤裸的脚掌仅比耿照的掌心再稍大一些,雪腻的
足趾微敛,蜷如猫爪,似有些羞人的模样,极是娇妍可爱。

  耿照几乎想伸手去拿,总算神智还在,不忍冒犯,心想:「她这般修长苗条
的身材,脚却这样小。」热血上涌,一阵怦然心动。染红霞右脚摆脱裤靴束缚,
迟疑了一下,紧闭着眼睛分开双腿,咬牙抵颈,身子微微颤抖。

  耿照不敢逼近,反而稍稍挪退寸许,篝火的焰光透背映来,照得她平坦的小
腹上一片艳红,流辉闪烁,却更加显出肌肤之白,难绘难描。

  染红霞久经锻炼,即使半屈着身子,小腹也无一丝多余的赘肉,腰腹间肌肉
线条起伏如波,目测便觉紧实;大腿的曲线更是玲珑有致,腿心处夹着一片小小
的腴润三角,比之于大腿小腹,更是白得酥腻耀眼,耻丘饱满,仿佛嵌着一枚去
皮对剖的裸白鸭梨,丘上芳草茂密,被香汗濡湿,卷起一束乌黑柔亮。

  顺着耻丘再往下,但见腿心里一条蜜缝,犹如熟透饱裂的花房,蕊中突出一
条婴儿指头般的勃挺肉芽,底下两瓣蚌肉似的小肉褶,又如分外娇小的象拔蚌管,
通体酥润、剔透晶莹,呈现淡淡的粉红色泽,俏如染樱;蜜缝底又一小起伏,便
是小巧的菊门。

  与修长的身子相比,她的私处可说是超乎寻常的窄小,显得十分精致。整个
股间无一丝褐暗沉淀,也无多余的芽肉绉褶,模样清爽干净,满满的蒸开汗潮,
扑面一阵温甜鲜香,仿佛新剥石榴。

  耿照虽非童男,也只经历过一个小闲姑娘而已,印象中私处湿黏烘热,自有
一股诱人的腥腻甜腐,绝不是这般动人至极的美丽形貌,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下
手,一径怔怔呆瞧。

  染红霞等了许久不见动静,睁眼一看,蓦地大羞,又窘又气,咬牙道:「你
……你发什么呆?快……快过来!」末尾三字只余气声,虽无心使媚,听来却觉
销魂。

  耿照大梦初醒,赶紧解开裤头,凑上前去,才觉腿间龙杵硬得弯起,略感疼
痛。他分开伊人玉腿,笨手笨脚欲扶柳腰,染红霞又低喝:「别……别碰我!」
身子不由自主往后挪,又怕他突然不听话、暴起侵凌,赶紧撂狠:「你把手放在
壁上,不许碰一碰我的身子!」

  耿照乖乖扶着岩壁,半跪半坐,熊腰往前一挤,染红霞双腿大开,分跨他腰
际。

  两人私密处一相碰触,均是忍不住闭目仰头,浑身绷紧。

  耿照暗想:「好……好滑!」染红霞心中想得却是:「好……好大……好烫
人!这般凶猛巨物,怎么……怎能进得去?」胸口小鹿乱撞,却是惊惧大过了羞
耻,酥胸不住起伏,晃出一片诱人乳浪。

  耿照不能用手,只得沉下腰来,小心翼翼的拿杵尖顶她。

  少了双手辅助,犹如黑灯瞎火,弯翘的怒龙不断从蛤间滑过,杵尖摩挲着蜜
缝,擦过硬挺的小肉芽,陡地又滑到腹间或股心;顶了十来下,已胀成紫红色的
怒龙裹着一层油润润的淫水,磨得两人浑身酥麻、不住颤抖,却始终不得其门而
入。

  「进……进不来么?」染红霞毕竟较他年长,少时便知不对,悄声问。

  「也不是。」耿照满头大汗:「你用手帮我一下,这样……这样不好找路。」
其实他经验有限,就算用上了双手,以染红霞异乎常人的细窄,只怕也难以叩门。

  染红霞俏脸一红,轻咬樱唇,小手拿住那滚烫的粗长硬物,导引着往缝里沉
入,忽觉悲哀:「我居然与他帮手,来坏自己的贞操。」闭上眼睛,差点又落下
泪来。

  她是未经人事的处子,也不知男子阳物该去何处,只觉杵尖一碰肉芽、浑身
就如蛇窜蚁走一般,糟糕至极,猜想是紧要处,径将鸡蛋大的钝尖引往那处,磨
得她挺起腰来,檀口咬着一丝呻吟,两腿美腿却不觉大颤,痴态撩人。

  染红霞出身将门,自幼庭训严格,连自渎也不曾有过。夏日练剑,于后山溪
畔沐浴,飞水激石,偶尔冲过秘处,带来阵阵畅快酥美,都觉自己耽逸贪欢,甚
感罪恶。蒂儿如这般连遭刺激,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

  耿照也不好过。

  染红霞的私处不同常人,花径藏得特别深,在风月册里有个别名,又叫「通
幽曲径」,十分罕见。他向前挺进,只不断刺着蜜缝上缘,肉蒂充血勃起,硬如
小核,沾满滑腻的浆水后,便如突角软骨一般,敏感的杵尖微微陷如缝里,一挤
又自蒂儿处擦滑过去,美则美矣,却是白费力气。

  「不是那儿……」他不敢瞧她绯红的美脸,转开视线,讷讷道:「要……似
要再下一些……才对。」调整腰腿角度,寻隙破关。

  染红霞被磨得晕陶陶的,勉强收摄心神,握着龙根往下一摁。

  耿照忽觉湿滑中似有一处凹陷,与当日插入小闲姑娘身子的感觉极似,心中
大喜:「是这儿了!」趁着浆滑液涌,猛向前一刺,却听染红霞娇啼起来:「不
……不是这儿!」赶紧挪腰低头,赫见狰狞的恶龙抵着她小巧的菊门,那精致洁
净的小小绉褶久承浆汁滋润,狼籍不堪,若再用力,说不定便要排闼而入。

  两人厮磨片刻,杵尖渐渐滑入一条浅缝里,耿照乘着湿濡往前一顶,染红霞
缩颈「嘤」的一声,小半颗龙首没入一处极窄极狭的肉褶子里,边缘的肌肉紧紧
束起,再不容尺寸之功。

  耿照听辰字号房的学徒说,女子的贞操是片薄膜,穿过去便坏了身子,此后
便是你的人了——每次聊到这个话题时,总有人吹嘘在家乡破过几回身子、有多
少女子等着自己回去云云。但此刻似已插到尽头,阴茎纹丝不动,半颗龟头被夹
到了疼痛的地步,哪来的薄膜可穿?

  他稍稍拔出些许,又挺腰而入,身下的修长美人咬牙轻呼,似受苦楚,却还
是一样……染红霞虽泌润丰富,由于天生紧窄,原本就不容易进去,外阴看似湿
润已极,花径内却仍然干涩。

  耿照尝试几下,连他都觉得杵尖似已破皮渗血、疼痛不堪,染红霞的蜜缝何
其娇嫩,痛楚可想而知;抚身去抱她的肩头,低声道:「若疼的话,先休息一下
好了。」

  染红霞本想推拒,但他身子一低下来,杵尖改挑为探,不再往上顶,似乎更
近花径口一些,也说不上舒不舒服,心慌慌的一阵意乱,回神时已被拥入怀中,
见他刻意错开脸面,的确不是故意轻薄,轻颤着吐了口气,在他耳边低道:「我
……我没关系,你快……快些来。」

  耿照缓缓滑动,腹部与她平坦的小腹厮磨,肤触如丝缎一般,一碰便不由深
深沉醉。他用杵尖轻触着蜜缝,束紧的肌肉似乎松开些许,龙首「唧」的一声挤
出一小注浆液,这才恍然:「对她来说,男子的肤触也是平生未有的体验。」

  顿觉怜惜,不是怜她处境难堪,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她身为女子的一切可爱处,
急躁之心渐去,连解毒一事也渐不萦于怀,一心只希望在自己之后,染红霞不会
因此憎恨男子,便如他初次遇上小闲姑娘一般。

  他放轻动作,不忙着进去,只是浅浅的探着花径口,光滑的龟头沾满了黏腻
的蜜汁,啄吻似的触着黏闭的阴唇,每一下都比前度再深入一点,滴水穿石,逐
渐突入她紧绷的膣户。

  染红霞咬着樱唇,下颔抵紧肩窝锁骨,每一拔出都扯得她柔躯一颤,「唔」
的一声逸出娇哼,死死咬住不肯出声;挺入时又不禁昂起粉颈,双腿不住发颤。

  她沉溺在下身又痛又痒的羞人快意里,忽然灵台一清:「我迫于无奈而失身,
与受奸淫何异?怎能……怎能如此失态,浑然忘我!」用力将耿照推起:「你…
…你莫要再折腾我,快快进来!」拱起柳腰,便要迎凑。

  耿照用力挺进分许,见她痛得蹙起秀眉,迟疑道:「我看还进不去,你别…
…」

  染红霞怒道:「我以为你是正人君子,你再三拖延,莫非是存心狎戏污辱我!」

  耿照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力量集中在下半身,熊腰一沉,只觉戳到一团十分
坚韧的软肉,花径口夹得死死的,仿佛连那两瓣酥脂似的小小阴唇都成了挡路的
门扉,竟往内微微收敛,总之难越雷池一步。

  染红霞惨呼一声,脱口道:「好……好痛!」眼角渗出泪水。

  耿照抽身欲起,却被抱住肩膊,见她一径摇头:「快……快进来!」硕大的
阳物擦刮着再戳进分许,染红霞终于抵受不住,「呜」的一声哭出来,双手猛推
他胸膛:「不……不要了!好……好痛!呜呜……好痛……」耿照满心怜惜,赶
紧拔了出来。

  她蜷着身子侧转过去,一双半裸的修长美腿紧并屈起,抱胸嘤嘤啜泣。

  耿照擦去一头大汗,发现她臂上、肩背等衣衫破孔里,被木屑划破的伤口多
半还渗着血丝,适才交缠时推拉厮磨,不说花径玉门,光这些不适也够她受了,
难怪膣内干涩,摇头道:「二掌院,这样是做不成的。」染红霞只是抽泣,并不
搭理。

  他系好裤头,随手解下外衫,在地上摸到一处两尺见方、深约三寸的窟窿,
用外衫扫去灰尘,又到溪边以衣包水,将酸泉溪水舀入窟窿。衣布漏水严重,纵
使他施展轻功,也来回了好几趟,才将窟窿倾满溪水。

  染红霞正自伤怀,听他来来去去、不知道在忙活什么,渐渐生出一丝好奇,
泪水稍止,忍不住转头望去。耿照用昆吾剑从火堆余烬里拨出一枚枚烧热的鹅卵
石,以一束浮木小枝拍去细灰,将石头拨入窟窿里,「嘶——」的一长声蒸汽缭
起,转眼便将一窟溪水烧热。

  他事先裁下一幅最干净的衣摆,在溪边搓洗停当,随手拧了热水,道:「转
过身去。」她明白是要为自己处理伤口,俏脸微红,心中忽有些异样,低声道:
「我……我自己来。」耿照摇头:「你弄不到背上。」

  染红霞想想也是,正有些犹豫,又听他说:「坐到火边来。离水也近,免得
水凉了,对身子不好。」迟疑片刻,终于坐到篝火边,默默转过美背。

  耿照为她细细擦拭伤口,出手轻柔,极是专注。染红霞听他呼吸起伏平稳,
的确不是借机轻薄,心想:「刚才说要的也是我,说不要的也是我,他总是尽心
配合,无一句抱怨。」想想耿照也是无端被牵扯进来,毕竟与那些个采花逐蝶的
登徒浪子不同,骂他「存心狎戏污辱」、「非是正人君子」,的确冤枉了好人。

  忽听耿照说:「二掌院,这儿有道拉长的口子,血痂沾住了脏污,怕要化脓,
须尽快处理。」用热巾轻按她右胁下的一处伤口。

  染红霞疼得秀眉微蹙,想起是在湖桥碎裂时受的伤,一路来屡屡挥动右臂,
伤口几度复裂,知道不可轻忽;犹豫片刻,轻轻解下罗衫。

  那金创划过胁下,连肚兜系带也一并痂住,她反手拉开带子,右手捂着胸前
水红色的锦缎肚兜,露出一片白璧般的赤裸美背。耿照瞧得呆了,忙定了定神,
蘸水专心为她抹去创痂上血污,却听染红霞问道:「你……头一次的对象,是…
…是你的心上人么?」

  他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讷讷摇头。

  染红霞低声道:「我以为头一次,都是要同心上人的。原来不是。」

  耿照摇头:「我不是。」便将当日满春园的事,简单说了一遍。

  「……她待我很好,也没笑我不济事什么的,感觉起来很像我阿姊。」耿照
耸了耸肩:「想到是阿姊,心情便轻松多啦,很亲切似的,也就不那样怕。」

  若在平时,听他将青楼女子比作自己的姊姊,染红霞肯定愀然变色,斥为轻
浮无行,此时不知为何,却觉耿照口吻诚挚自然,并非登徒浪荡,是真有松了口
气的感觉,不觉微诧:「男子对这……这种事,也会害怕么?」

  耿照笑了起来。

  「怎不怕?我是给他们架进满春园的,头皮都麻啦。还好遇到了小闲姑娘…
…」忽见她雪白的背脊一阵颤抖,愕道:「怎么了?我说错话了么?」

  染红霞摇摇头。

  「我笑我自己。口口声声劝采蓝要坚强、要活下来,事到临头,自己却怕得
要命……」说着,转过一张笑得微微瞇眼的姣美玉靥,两行珠泪却滚下面庞:
「你说,我是不是很没用?」

  耿照摇了摇头,正色道:「怎么会?你是我这辈子遇见过,最最坚强、也最
最佩服的女子。」片刻又补了句:「自然也是最美丽的女子。」在他看来,她之
所以耀眼如珍珠一般、令人打从心底想珍惜宝爱的,坚强犹在美貌之上。

  染红霞低垂粉颈,半晌才低声道:「你……能不能……让我别这么害怕?」
说到后来声如蚊蚋,连颈根都泛起一片酥腻娇红。

  耿照看得心下怦然,定了定神,点头道:「交给我罢。」将外衫铺在火边,
褪了全身衣物,轻轻将染红霞搂倒。

  她惊呼起来,一手推他胸膛,一手死死捂着胸前肚兜,慌道:「不……不要
……」耿照动作很轻,却不容丝毫反抗,搂着她浑圆的香肩,温言道:「都交给
我罢!别害怕啦。」轻握住她捂着胸口的右手,缓缓拉开。

  他膂力极强,染红霞入他怀中,顿成一只雪酥酥的小白羊。他左手环过她的
肩头,既轻柔又霸道的扣住了她的右腕,空下来的右手揭去覆着酥胸的水红色锦
兜,满满的握住了一只结实坚挺的左乳。

  她最是宝爱双峰,连沐浴时都只掬水冲淋,至多轻轻拍打、按摩,令结实饱
满的乳房不住弹动,从来舍不得用一点大力,此刻骤被一只黝黑粗糙的男子手掌
握住,忍不住挺起腰肢,咬着嘴唇别过头去,一丝呜咽似的低吟无法控制的逸出
唇际。

  耿照揉着她饱满弹手的乳丘,比起黄缨的绵软硕大,染红霞的双乳便如一对
挺拔高峰,即使躺下亦只微微摊扩,依旧保持着完美挺翘的尖桃形状,令人爱不
释手。

  她乳晕比铜钱略小,呈娇艳的樱红色,敏感的尖端稍微抚捻一下,便仰天高
高昂起,翘如幼儿细指一般。

  耿照以口相就,「啾」的一声,将樱核儿似的硬挺乳头含入嘴里,用牙齿轻
轻啮咬,舌尖滚珠似的一阵弹动。染红霞「唔」的一声轻衔玉指,仰头轻轻颤着,
红潮从颈间、锁骨,一路蔓延至雪白的胸口,乳沟间沁出点点汗珠,夹着双腿不
住摩擦,垫在身下的布衫已湿濡一片。

  他翻过虎躯,将娇艳的玉人压在身下,结实的腰杆挤开两条修长玉腿,又硬
又烫的赤龙杵抵着她腿心处,顿时陷入一团热烘烘、油润润、柔若无骨的嫩脂之
中,杵尖隐约被两瓣门扉似的酥肉夹着,却非是向外推拒,而是带着一股流沙般
的吸力,无须多用力气,便缓缓将他往内吸啜。

  「女子动情与否,竟有天地云泥之别!」

  染红霞的花径口藏得极深,龙根缓缓挺进,杵尖陷入一团软腴嫩瓤,滑腻紧
凑,却无先前那种门前紧锁的挤迫,他也不急着挑刺,俯身攫她双乳,将弹滑的
乳峰挤握在掌间大力揉捏,一边吮着坚挺的乳头。

  染红霞抵受不住,「啊!」的失声叫唤出来,这一叫便如江河决堤,再也无
法收拾。

  她这么个英飒挺拔的人儿,叫起来却像受伤的小动物,喘息急促,欲仙欲死,
偶尔迸出一两个尖短娇亢、啼哭似的娃娃音,夹着一段段呜咽似的哀鸣,闻之欲
念大盛,忍不住恣意摧残。

  她伸手抱他脖颈,双腕却被拿住,越过头顶压在地上,压得柳腰拱起,坚挺
的乳房抵紧他胸膛。耿照吻着她光洁白皙的腋窝,用舌头将沁出的汗珠舐入口中,
顺着束起的结实乳肌一路啮咬回来,最后噙住樱桃般勃挺的硬红蓓蕾。

  「啊、啊啊啊……」染红霞轻摇螓首,身子簌簌发抖,忽然昂起小巧的下颔,
张嘴咬住了耿照的肩膀。

  耿照肩上一痛,染红霞的腿心深处突然像豆荚裂开,翘硬的杵尖往下一陷,
挤进一处比想象中再下一些的小小缝隙,通道仿佛一夕打开,周围油润依旧、紧
凑依旧,却无法再阻龙根侵入之势。

  他一点一点挤进又软又韧的嫩瓤,直到贯穿瓤中的一片小小肉膜,龙根直没
至底。

  染红霞四肢缠着他,粉颈一仰,张嘴却叫不出声来,睁大的美眸里一片空茫,
美丽的胴体紧绷如钢片一般。

  (进……进去了!)

  那硕大、坚硬如钢的狰狞巨物,正深深嵌在她娇嫩的身子里,滚烫得像是烙
铁……染红霞忽觉彷徨,压制腕间的力道一松,双手忍不住穿过耿照胁下,抱紧
他结实强壮的肩背。

  「好……好奇怪……」她禁不住想:「男人的身子……怎能像铁一般坚硬?」

  耿照缓缓动着,尽量不使她感觉疼痛;过得片刻,紧迫的嫩膣中液感渐浓,
丰润的淫水汨汨涌出,不觉越动越快,每一下都插得她玉腿踢晃,结实的小腹肌
肉绷得一球一球的,差堪盈握的柳腰扭动如蛇。

  染红霞的呼吸越见急促,檀口中迸出娇娇低吟,如诉如泣,动人心弦。

  她自幼修习高深武学,练得筋骨强健,对痛苦的韧性与忍耐力均倍于常人;
破身之后,又得耿照温柔对待,疼痛中渐渐有了一丝快美,开始领略男女交欢的
滋味。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一双修长玉腿扛上肩头,见她盈润的足趾蜷起,被汗
水淫水打湿的股间狼籍一片,夹着丝丝落红,不觉插得更深更狠。

  染红霞双手揪着布衫,忘情呻吟起来,圆挺的双乳被推送得不住打圈,一片
酥白的乳浪之中漾着两点红梅,娇躯摇动间汗水飞溅而出,娇痴的模样分外动人。

  他已射过三回,本该十分持久,却抵不过身下美人的销魂痴态,再加上染红
霞花径深藏,不仅处子膣内异常紧迫,杵身如入鸡肠,玉门外那粒肉芽更是坚挺
如软角,频频刮着龙杵根部,与她腴润的耻丘一撞,格外催精;要不多时,已有
一丝泄意。

  「我……」他低声道:「我要来了……」龙根一挑,记记都刺在膣中深处,
转眼连插数十下。

  染红霞承受不住,扭动身子似要闪避,两条修长的玉腿却不由自主高高举起,
让他刺得更深,挺起骄人的浑圆乳峰抵紧他的胸膛,玉指死死揪着衫布,紧闭星
眸,颤声娇呼:「快……快来!我……我受不住了……啊、啊……啊啊啊——」

  耿照低吼一声,抵着膣户最深处,滚烫的阳精凶猛喷出,满满的射了她一回。

  染红霞被射得一阵痉挛,小腹不住抽搐,玉腿自他腰际滑落,丝一般的肤触
令耿照忍不住昂首一顶,撞得她双乳迭宕,膣内痛中带美,又疼又麻的快感如潮
涌至,隐隐被抛过了一小层峰。

  耿照射得头晕眼花,倒卧在美人湿暖的乳间。

  染红霞的双峰间乳肉沃腴,被汗水、爱液、唾沫涂得一片湿亮,布满捏红的
指印,以及几处淡淡齿痕,更衬得乳肌通透,饱满的乳桃几近完美。他看得情动,
才消软的下身倏又硬挺;想起魏无音的交代,将美人翻转过来,让她平趴在地,
又从股后进入了她。

  染红霞的臀股肌肉结实,十分挺翘,即使平平趴着,亦如两瓣雪白的浑圆硕
桃。耿照沾着浆白的淫水一插而入,插得她仰首哀声低吟,回头埋怨:「好……
好深……」檀口边咬着几络湿黏乱发,平日娴雅中带三分英气的秀丽面庞,竟有
一股说不出的淫靡娇艳。

  耿照见雪股间还沾着些许落红,不敢太过粗鲁,裹着浆黏徐徐进出,柔声道:
「这个姿势最不费力,你先歇息一下。」

  染红霞以手肘稍稍撑起,一头青丝披散在雪白浑圆的香肩之前,闷闷腻腻的
娇慵喉音自发中透出:「我不要,趴着好冷。」似闹孩子脾气,又如饱饮醇酒,
将醉未醉。耿照听得怦然,龙根益发胀大。

  染红霞一被撑挤,颤着垂下粉颈,膣户里一掐一放的,低头婉转娇啼。

  耿照去攫她乳峰,双手却被她满满抱住,如婴儿依恋乳母。耿照趴在她颈后,
贪婪嗅她混合了汗潮蜜润的幽幽发香,片刻正想挺动下身,却听如瀑青丝里,传
来一阵悠悠断断的轻鼾,染红霞竟已睡去。

  按琴魔说法,毒性一旦中和,便会生出嗜睡的症状。他小心抽出手臂,为染
红霞拭去汗水落红,约略披上衣物,将黄、蓝二姝安置妥当,又添了柴火,这才
擎着火炬,整衣出得洞去。

                ◇◇◇

  红螺峪里天一线。星月一线,溪上的潋滟辉映也只是湍急飞溅的一线。

  魏无音盘膝踞于一块突峰似的尖石顶端,水面凉风吹得他发鬓飘飘、衣袂猎
猎,清瘦的面上双目紧闭,既显出尘,又似入定。耿照举火走近,见他脸上依旧
罩着一层青气,不禁担心起来,正要开口,忽听魏无音道:「把火熄掉。」

  耿照顿时省悟,暗骂自己不小心,忙将火炬浸入水中,「嘶」的一声青烟盘
缭,溪畔又陷入一片幽蓝蓝的灰翳里,举目但见黑影层迭,依稀辨得外形,却难
以一一看清。

  霎时间,声音的轮廓变得异常清晰:激流冲撞,可知溪中有石;风过林摇,
其中有竹有松……耿照闭起眼睛,四周地貌却仿佛印在心上,信步来到岩下,席
地盘膝。

  再睁眼时,只觉星光透亮,就连水上回映的一线月华都有些刺眼,便是夜幕
依旧低垂,周身却无一不见,忽觉自己犯傻,此间哪里有举火照明的必要?想到
谬处,不禁一笑。

  魏无音睁开眼睛,低头俯视。

  「你懂了?」

  「我懂了。」

  琴魔叹道:「合着是运气,我时间不多,却遇着一个聪明人。来,同老夫说
说,你们怎么给万劫刀盯上的?」耿照便将断肠湖上遇袭一事,扼要说了一遍,
问道:「前辈,这妖刀是有心人放出来的,还是有什么成因,机缘巧合,因而现
世?晚辈想了许久,始终觉得匪夷所思。」

  「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了。」魏无音望向远方夜空,缓缓说道:「在上
古时代,数千数万年前,这片东胜洲大地还未有统一的王权,四方分别由北方的
介族、西方的毛族、南方的羽族,以及东方的鳞族等四神族统治。

  「」神族「顾名思义,是指天生具有超凡血裔者,或神力无双,或智冠群伦,
或身怀异术;也有传说四神族原是兽形,具有上天下地、变化自在的神通,今日
虽已难考,未必便是无稽。而在四神族之外、无殊异者,则被称为」人「。

  「五族之中,居于大州央土(中原)的人族最为弱小,却富狡智。他们将族
中的美貌女子送往四方,生下拥有神族血统的孩子,留在神族中的,长大后便负
责挑起神族的内讧;而回到人族的,从此成为人族的勇士,率领族人与四方征战。

  「日复一日,转眼过了千百年。神族有的亡于族争,有的衰减到只剩一小撮,
最后被驱离家园,躲进了深山大泽;更有亡于人族大军,从此自历史上除名的。
最后,东胜洲全境只剩东海一道仍为鳞族所统治,其余四道八十一郡,均已是人
族的天下。」

  这段故事,耿照从小就听村里的长老说过。擢升至执敬司后,也曾在流影城
中的书库翻过《东海太平记》、《玉螭本纪》等典籍,对东境的历史略知一二。

  《东海太平记》出自本朝元勋、当世大儒,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千里仗剑」
萧谏纸之手,他游宦东海十五年间,考察风土民情,参酌剑冢所藏的历代文档,
写成了这部长达十七卷的巨着。十年前趁着新帝继位,将成稿禀呈今上后,龙颜
大悦,立即诏令颁行天下,着太学博士钻研考究,各道、郡官学均有收藏,一时
蔚为风尚。

  书中除了整理前人所遗,更多有创见,均是发前人之所未发,譬如:首倡四
族「神兽变化」之说,其实是指旗帜图腾,所谓「鳞族」,是以龙、蛇、蟒、鱼
等为图腾的部族;而最后统一东境的龙族部酋,即世称「龙皇」、玉龙王朝的开
国之君应烛,以绘有深渊鱼龙的大旗统军,故尔得名,非是说部流传的神龙所化
……凡此种种,均为当世东海经学所本。

  而《玉螭本纪》却是一部稗官野史的大成。「螭」者,伪龙也;据说成书于
玉龙朝后的天鹿朝年间,为避忌讳,才改龙为螭,书中内容天马行空,几如神话。
迄今在皇城平望都里有字有号的说书人,没有不通百二十折话本「玉螭纪」的。

  耿照读书不多,在他看来,书中人物如同天神下凡、动辄数组甲兵数十万,
神族均能化身巨兽、又多与人族的美女凄婉哀恋、最后落得英雄身死的《玉螭本
纪》,毋宁要比洋洋洒洒十七卷的《东海太平记》好看得多。

  听魏无音说神族「虽已难考,未必无稽」,顿觉亲切,点头道:「我知道。」
龙皇「应烛自幽穷渊起兵,召集九渊之下十万幽冥大军,自己则化成龙身鏖战,
最后扫平群雄,在东海太平原开创王朝,乃东胜洲王朝之始,被尊为」诸皇之皇
「。后世有版图大过玉龙朝的、军队强过幽穷九渊的,仍不得不用应烛发明的」
帝「、」皇「二字。」

  魏无音眸光骤亮,一拍大腿:「说得好!」老少俩相对大笑。

  「龙皇虽是英雄,天下间却没有常盛不衰的千年帝国。」笑了片刻,正色道:
「玉龙王朝旺了三百年,终亡于异族之手,居于央土的中原人联合南方的朱襄、
烈山、昊英、柏皇、东扈等神鸟族的五姓后裔,将入侵的亶父人赶走,夺取天下。
事后为酬庸神鸟族,便将东境封给了朱襄氏等五大姓。

  「五大姓的族长们知道龙族骁勇难驯,初入东境,便采怀柔。但龙族原是东
境的主人,神鸟族与亶父人同为异族,岂容染指故乡?为了要战要和,残存的龙
族后裔遂分裂成两派,其中一派,便是后来的指剑奇宫。

  「另一派,则主张以激烈手段,夺回龙皇应许的故地,因为手段残忍恐怖,
遂被世人视之为」魔「;为患剧烈,长达数百年之久。」

  耿照心中微动,一个极其荒谬的念头掠过心版,不禁瞠目结舌。

  「另外那一派,难道是……难道是……」

  「你猜得不错。」魏无音缓缓点头,神情严肃:「七百年前,指剑奇宫与薮
源魔宗,原本就是同出一脉!」

  第九折英雄梦醒,夺舍龙息

  耿照得闻秘辛,惊讶之余,心中一动:「我武功低微、身份卑下,这不是我
能听的事。前辈此刻说了出来,定有深意。」凝神静听,不再言语。

  魏无音道:「世间正邪,本无常道。史册多由胜者书写,千百年后人都死光
了,能拿来参考的,只有经籍史书而已;书上说你是魔,你便是魔了,也没别的
话。」

  耿照心想:「听前辈的口气,这个薮源魔宗似乎还不是太坏,后人不知内情,
竟是冤枉了他们。」

  魏无音似看透他的心思,摇头道:「那也不必将他们当成是什么善男信女。
薮源魔宗最初被称为」天源道宗「,与沧海儒宗、大日莲宗等合称」东境三宗
「,在还没有三铸、四剑等七大门派之前,便是由三宗分治东海,各领一方。

  「日换星移,随着光阴逝去,沧海儒宗、大日莲宗消亡于东海的历史之中,
天源道宗却坚持与中原皇权对抗,手段尽出,最盛时据点分布天下,影响力遍及
整个东胜洲;从崛起到消灭,历时大约两百余年。

  「中原朝廷从此怕了东海的势力,历代均拨大兵据守,以防这些以」鳞族后
裔「自居的东境遗民作乱,更将天源道宗改称为」薮源魔宗「,史书上所写,自
然是没一句好话。」

  「能躲在隐密处,控制东境武林达两百年之久,一度威胁中原皇廷,几乎颠
覆天下……」老人说着摇头,声音里有一丝难言的欷嘘:「手段是够厉害了,染
的血腥、杀的无辜,决计是少不了的。但经过两百年的光阴,暮气已深,被新崛
起的正道势力连手铲除。残余的教众及外围势力仍有一定的实力,终究不能尽灭,
这些外道至今尚在,便是你们口中的」七玄「。」

  东境之人说起「七玄」,都觉诡秘重重。

  耿照江湖阅历有限,连「七玄」是哪七支外道邪派都说不上来,这个名号却
是自小听熟了的。从前村里小儿夜啼,大人们总说:「还哭!七玄界的妖魔鬼怪
来抓小孩啦!」十之八九都能收效。岂料七玄中人,竟与薮源魔宗有此关连。

  「薮源魔宗覆灭的前夕,教中首脑知道已无力回天,便将魔宗里最厉害的秘
器」五毒妖刀「放出,做为玉石俱焚的手段。五毒,指的是」贪、嗔、痴、慢、
疑「五种人心恶念,五毒妖刀顾名思义,就是五柄能操控人心、利用人性弱点的
诡异刀器。」

  耿照想了一想,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前辈,弟子略通锻冶技艺,曾听此
道中的长者说:世之神兵,若非快锐异常,便是无比坚硬,也有机关精巧、能做
许多变化的。然而,钢铁终究是死物,再怎么神异,也不能超越持用者的控制,
更遑论操控人心。这点弟子始终百思不得其解。」

  魏无音不置可否,随手一指:「那么,你背上这柄用布层层裹起的」赤眼
「,又该如何解释?你所学的铸冶术,能不能铸出这么一柄专克女子的淫毒之刀
来?」见他摇了摇头,正要开口,忽听耿照反驳:「丹术可制淫毒,但弟子不通
丹道,不知淫毒是怎么来的,只知锻冶之术,万万造不出一柄毒刀。那」牵肠丝
「的剧毒可以是后来涂抹上去,也可能是配好藏在刀柄中……无论如何,总不能
是锻冶而得。」

  魏无音微微一怔,拍腿大笑起来。

  耿照低头道:「弟子冒犯,请前辈见谅。」

  老人摇了摇手,片刻才道:「你,始终不信世上有能寄体复生、有智有识、
经百年十世轮回而不灭的妖刀。对吧?」

  「是弟子无知。」

  「真是个顽固的小子。」魏无音叹道:「说不定就要你这样的人,才能挺身
对抗妖刀。但四百多年前,魔宗乍灭、妖刀初现的时候,放眼天下却没有一个如
你这般、能够勇敢到顽固无知的人。

  「妖刀横扫东海,甚至将杀戮延伸到南陵、西山各地,造成如瘟疫般的祸害,
受害百姓多以万计,史书上说是」白城东蛊「,意思是说这场妖蛊之祸,是从白
城山以西——也就是东海道——来的。」

  史书既有记载,恐怕就不是凭空捏造。耿照蹙眉:「如此,这场白城东蛊之
祸又是怎么平息的呢?」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妖刀纵有异能,五把刀要杀
害数千数万条人命,却又如何能够?」

  「你很聪明。这说来就话长啦,暂且按下。」魏无音微微一笑:「妖刀在害
了这么多人命之后,居然自相残杀起来。起初世人很高兴,以为是天谴,五刀混
战到最后,只剩下一柄,威力更强、杀戮更重,便如蛊王一般,人们才知道:原
来妖刀天生就像毒物,会彼此相互吞噬,存活下来的那柄便是真正的妖刀,五毒
具备,再也无法匹敌。

  「这把成体的蛊王妖刀就这么作乱了三年,斩尽天下英雄,最后才毁于天火。
这便是第一次的妖刀之战。」

  「天火」是指雷电造成的深林野火,亦指雷电。古时冶铁不比今日,没有鼓
风炉等设施,大匠为冶精金,常在多风多雨的山顶筑坛设炉,借助雷电或野火提
升钢铁的强韧度。耿照曾听七叔说过,故尔知晓。

  「第二次妖刀之战,却是发生在三十年前。」

  魏无音道:「当时,澹台氏的碧蟾王朝已灭,白玉京毁于大火,入侵中原的
域外异族忽然退兵,天下五道顿时无主。统治东海的独孤阀起兵逐鹿,大军推至
央土,正与各地藩侯节镇陷入混战,盘据西山道的韩阀一系虎视眈眈,天下仿佛
一锅沸汤……」

  他目光投向远方,思绪似乎又回到了那个遍地烽火的时代,片刻才叹了口气。

  「就在这时,四百年前被天火消灭的妖刀,却在东海出现。后来有人比对昔
日留下的古文图书,发现妖刀的形制与四百年前略有不同,判定四刀乃妖魂重生,
非是四百年前的原刀。」

  「四刀?」耿照听得心中一动:「前辈是说……二度苏生的妖刀仅有四把,
而不是五把?」

  魏无音点头。

  「第五把究竟有无重生,我不敢说,但那把刀自始至终都不曾出现过,妖刀
无法产生蛊王,遂不再自相残杀,反而专心杀戮,为祸亦极惨烈。东海百余派门,
或灭或衰,总数超过三成,耆老菁英折损不计其数。

  「所幸妖刀未齐,才能个个击破。三十年前的万劫刀,便是老夫亲手所断。」

  「三十年前的万劫……与碧湖姑娘持有的那一把,有什么不同么?」

  「」形「不太相同,不过」神「却是一样的。」魏无音沉吟道:「万劫是一
把嗔怒之刀,杀意决绝,极端嗜血,千万不能被它钝重的外表所骗。此刀附身之
人将成修罗,会使一路名唤」不复之刀「的诡异刀法,杀人于无形,所经处血流
漂杵;单以为祸程度论,此刀应列为首要除去的目标。」耿照仔细牢记。

  他心中还有许多疑问,正要提出,忽觉魏无音口气不对,小心道:「眼下这
第三次的妖刀之争,幸有前辈指引,才能减少伤亡,不会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

  魏无音摇头苦笑,将灵官殿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巨细靡遗,点滴不漏。

  听到莫殊色终究还是难逃一死,耿照心中难过,暗想:「难怪前辈要劝她…
…劝二掌院爱惜生命。莫三侠这般古道热肠,却再也没有行侠仗义的机会了。」
不愿随口安慰,只问:「前辈的掌伤,不知要不要紧?」料想魏无音的修为深湛,
纵使不能自疗,压住内伤总还能够。

  「迟了。」魏无音微微一笑,拂了拂膝上微尘:「我中的是」不堪闻剑「,
本宫的无解之招。」

  耿照不禁愕然,急迫间只想着要救,又隐隐觉得不对,片刻思绪才恢复运转:
「」不堪闻剑「是指剑奇宫绝学,招无花巧,全凭内劲,据说是……是无药可救。」
起身欲唤,一见魏无音的目光,语言顿时哽在喉间,双手抱头,颓然坐倒。

  老人倒是一派潇洒,淡然微笑。

  「剑劲入体,血脉渐凝。老夫……恐怕看不到明天的太阳了。」

  「没有解药或解方么?」耿照霍然站起:「前辈!不治治看,怎知无药可解?」

  「混蛋!指剑奇宫四百年来的武学结晶,由得你这般小看!」魏无音又好气
又好笑:「我活够啦,并不怕死。只是当年曾对过妖刀、知其底蕴,又活到现在
的,只剩下老夫与水月掌门杜妆怜二人。她旧伤未愈,我十年没见过她了,不知
还余几分清明。我死之后,妖刀恐无人能制,东海又不知要牺牲多少菁英,才能
将妖刀重新封印。」

  耿照想象着遍地尸骸、血流成河的情景,抱头喃喃道:「前辈,这……这该
怎么办?」

  「我想了大半夜,眼下只有一个办法。」

  耿照愣愣抬头。

  「我指剑奇宫传承了四百年,历代宫主都是不世高手,几无例外。」琴魔乜
眼一笑:「你知不知道,是什么缘故?」

  (或许奇宫之主都是万中选一的绝世奇才,又或者宫内藏了什么神功秘籍…
…)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心里却很清楚:世上本无十拿九稳之事,人说独孤皇族
多有英才,但白日流影城不过也才两代更迭,便出了个被讥为「富贵乞丐」、
「东海大傻蛋」的城主独孤天威,倒行逆施,徒惹非议,广为四方人笑。

  正所谓:「树大有枯枝,族大有乞丐。」指剑奇宫特重血裔,四百年的历史
中,竟没出过半个武艺稀松、才智平庸的宫主,单说此项,便足以傲视东胜洲历
朝王家,其中必有文章。

  「因为本宫传有一部神异的秘术,名唤」夺舍大法「。」

  「」夺舍大法「?是一部武功么?」耿照闻所未闻。

  「可以说是,但又不完全是。」夺舍大法「练的不是招式内力,而是心识。」

  「心……心识?」

  「传说中,龙先天具有夺人之威,包括人在内的天地万物一看到真龙,便会
吓得两腿发软,不由自主跪地俯首,完全慑于真龙之威,心神恍惚,无法反抗。

  「这路」夺舍大法「,便是以道门秘传的啸法、心斋冥想之术为本,将修练
者的」心「锻炼强大,继而凝聚成」识「。临敌时,进可以扰控人心,对敌人造
成有如龙息一般的强大压迫;退可以守住空明,即使落居下风也绝不慌乱,一步
步压倒敌人,等待胜机,因此又叫」龙息术「。」

  耿照悚然一惊。「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功!若无防备,一旦临阵遭遇,就算练
有多强的刀法剑术,又岂能抵挡这样的无形攻势?」

  「还不只如此。」魏无音似乎读出了他的心思,神秘一笑:「夺舍大法练到
了极处,甚且能掠人脑识,只消盯住猎物的双眼,便能教他心神恍惚;要知其所
知、欲其所欲,也不是什么难事。须知世上芸芸众生,意志不坚者多,心念专一
者却少,是以这套龙息之术所向披靡,堪称神技。」

  然而绝顶高手的意志,必定十倍、甚至百倍于常人。夺舍大法若不能对他们
产生作用,又岂能无敌于天下?

  「你很聪明。」魏无音点头笑着,凤目中掠过一丝嘉许之色:「高手对决,
夺舍大法能发挥的作用相当微妙,是好是坏,尚在未定之天;一味想依赖这路心
诀取胜的,本身就是无可救药的蠢货,猪头猪脑,还有什么舍好夺?夺舍大法能
使本宫历代之主成为绝顶高手,靠的不是夺取,而是转移。」

  「转移?」

  「没错。」

  魏无音解释:「夺舍大法练到后来,由冥想至观想,最后返照空明,据说心
识能离体自在,突破肉身的限制,顷刻万里、遨游天下,其中境界妙不可言。」

  耿照有些迷惘,忽起一念:「就像……灵魂出窍么?」

  魏无音抚掌大笑。

  「或许吧?我也不知。总之,修练夺舍大法的先代高手们发现,如在死前以
此法将心识移转到另一人身上,便有可能将自身的智识阅历,集中于一人之身。」
他诡秘一笑,一个字、一个字说:「一个人练一辈子,可能成不了绝顶高手。但
如果身上汇集了十个、甚至百个千个一流高手的毕生心力呢?」

  耿照听得毛骨悚然。

  指剑奇宫用这个秘术改造继位的新主,已有四百年的时间。不论其他,光是
历代宫主传承,就已经令人不敢想象——在奇宫之主身上,累积了四百年来奇宫
首脑的智识、阅历,他们会过的绝世武功、遭遇过的绝顶高手、看过的兴衰起伏,
通通都集中在一个人身上……

  虽说如此,但夺舍大法也不是全无缺陷。心识移转后,在某些人身上效果极
好,纵使年纪幼小、甚至从未上过龙庭山,却能说出前代种种,犹如转世灵童;
有的却只得到浮光掠影,影响几近于无。「若施与受的双方都练过夺舍大法,效
果通常会比较好。」魏无音解释。

  「那么,」耿照想起一事:「心识移转之后,给予的人便会死么?」

  魏无音点头。

  「在本宫,通常只有佩挂紫鳞绶以上的长老在坐化之前,可以对宫主施行夺
舍大法;紫鳞以下,只有佩挂金鳞绶者才能使用夺舍大法移转,须经宫主批准,
并由宫主指定承接之人,不得私授。宫中资质过人、天赋异禀的弟子,自小便习
有冥想观心的入门基础功夫,等将来晋身长老之后,再酌情授予大法心诀。」

  「如果……如果宫主接受移转之后,心识却被长老夺走呢?」

  「那就代表他没有担任宫主的资格。」魏无音冷笑:「世上,没有心智薄弱
的真龙!想要统领指剑奇宫,成为群龙之首,连这点能耐也无,合该他魂飞魄散,
永世不存!」

  耿照心念一动。

  「我听说指剑奇宫的韩雪色韩宫主年纪很轻,就算没亲身经历过妖刀之争,
既然身负四百年的夺舍大法所传,一定也知道对付妖刀的方法!」

  魏无音默然半晌,缓缓摇头,目中神光微敛,初次显露出一丝颓唐与无奈。

  「小子,你心思很快,可惜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

  原来奇宫先代之主应无用,于三十多年前碧蟾王朝覆灭之际,突然只身北上,
从此消失了踪影。多年来,指剑奇宫派出无数高手找寻,足迹遍布天下,却始终
难觅音讯。

  「我师兄的武功很高,要杀他是件极为不易之事。这些年来,我一直相信他
还活在世上的某一处,只是遭遇了什么不可抗力的阻碍,才无法返回东海。」老
人叹息:「无论如何,前宫主失踪,这四百年的真龙之传算是断绝啦。我们这些
个挂紫鳞绶的老不死,与韩家小子有约定:身死之日,便要以夺舍大法将毕生所
知转移给他,在真龙回归之前,为本宫再造一条新龙,以守护祖宗留下来的基业。」

  耿照心念电转,忽然明白了他跟自己说这些话的原因。

  ——琴魔伤重,恐怕撑不到天亮,一时间又无法离开红螺峪,另寻合适的对
象,染红霞等三姝身中淫毒,将来或许还有什么变化,唯一能承接「夺舍大法」
之人,只剩下自己。

  「小子,我对你不住。这件事,你和我都别无选择。」魏无音沉声道:「说
与你听,并不是征询你的同意,不管你愿不愿意,为了天下苍生,老夫都必须将
心识移转到你身上,以保住对付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老夫劝你,莫想要逃跑或
抵抗,我虽然命已不长,万不得已之时,杀你仍是绰绰有余。」

  耿照心知他所言非虚,沉思片刻,问道:「老前辈,转移之后,两个人的意
识是否只能留下其一?」

  魏无音淡然回答:「过去,也曾发生移转之后,一具肉身里分据着两人的情
形,但四百年间仅此一例,你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直接说」是「。」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同天地造化之理。」

  「若接受了前辈的心识,将来是否要还给韩宫主?」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我与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
随你高兴。」老人道:「但老夫先说在前头,一旦移出神识,肉身就算是完蛋大
吉,你如非半死不活、像老夫已难见明天的日头,我劝你还是别这么大方得好。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

  耿照摇头。

  「将死之人,你算是问题多的。」魏无音乜眼道:「怎么,死也要做个明白
鬼么?」

  耿照还是摇头,慢慢说:「晚辈是想,万一留下来的是我,有些事还是得先
问清楚才好。」魏无音一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耿照见他笑得开怀,想想自己真
是不知死活,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说你啊,」魏无音直拍大腿:「一点都不怕死么?」

  「怕得要命。」耿照憋着嘴角抽搐,好不容易才把话说完:「但死便死了,
总要把事情弄清楚啊!前辈,这夺舍大法杀人,不知会不会很痛?」

  「他妈的!我怎么会知道?」

  一老一少在风里放声大笑,视隆隆激流如无物,笑到酣处,满山林树皆为之
摇。

  「没同你喝上一盅,甚为遗憾。」魏无音掸掸襟袂,一跃而下:「但时间有
限,不得已耳。这夺舍大法移转的效果,谁也不能逆料,为防生变,先把我能想
起来的说与你听。你记心如何?」

  「还可以。」

  魏无音将五柄妖刀的特性、对应的武功,当年推测而得的妖刀寄体之法等,
仔细说了一遍,命耿照一一复诵;又教他千余字的口诀,交代:「夺舍大法的诀
窍,已不及为你细细解说,你且将心诀背下,将来说不定有所帮助。」

  那心诀十分拗口,虽是四字骈连,字与字之间却没什么关连,形义不通,韵
不成韵,似是某种表记对象的暗语,每个字都代表一样东西,如「生駞虎血,履
组紫绶,鲲鹏雉蜃,云炁火光」云云,简直莫名其妙。

  魏无音一字一字写在地上,教他牢记读音,命耿照来回背诵五遍、默写五遍,
直到一字不错,这才放下心来,传授他冥想静心的法门。相较于夺舍大法的千字
怪文,这些法门易懂得多,耿照盘膝而坐、五心朝天,渐渐收起脑中杂识,心绪
沉入一处幽暗不明的虚无中。

  「很好。」魏无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现在,你在心底默背方才教你的千
字文,什么事都不要想……」

  耿照依言而行。那千字怪文极是难背,心里一想到字形时,脑海里的读音往
往就跟不上;好不容易想起怎么念了,字的样子却又模糊起来。耿照一边与音形
缠斗,偶尔遇上一、两个原本认得的字,字义突然又跑出来搅局,前后文的意思
似有串连,但越解释就越不通……

  不知不觉,他陷入了一片千字海中,连「不懂」两个字都变得有些不懂了,
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丝丝「不懂」的感觉。

                ◇◇◇

  耿照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座极其巨大、无边无际的库房里,依稀是流影城
里收藏文簿、药材的地方,但转瞬间「文簿」、「药材」,甚至「流影城」三字
都离他而去。渐渐的,耿照不知此地本源何处,只觉有些熟悉——直到「熟悉」
二字也转淡消逝,终于不知自己所感为何……

  在这座意识的库房,周围都是数不尽的方格抽屉,屉上一方小小字牌,写着
各式各样的字。耿照伸手想摸,却逐渐念不出牌上墨字。

  迷惘之间,远处一只屉柜突然被拉了出来,落地化成一缕灰烟,成为幽影的
一部份;另一只不知何来的屉柜凭空出现,「匡」的一声推入空出来的屉格里。
耿照凝视着新抽屉上的字牌,只觉得自己应该知道;看着看着,突然明白,失声
念了出来:「万……」万劫「!」

  一瞬间,数不完的抽屉震动起来,「格格格格」的退出屉格,仿佛整座库房
陡然活了过来,无数新的屉柜浮在半空中,一股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从天而降!

  耿照忽觉失落,奋力将眼前快要掉落的屉柜按回去,死盯着屉上墨牌:「我
……我一定知道这两个字是什么!我一定知道……我一定知道……」鼻中骤酸,
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

  海潮般的新屉柜从天而降,逐渐占据了屉格,被震出的旧屉柜如火山尘般簌
簌而落,不停坠入脚下的黑暗之中,遍地都是浮浪沸鼎似的幽影搅动,整个空间
摇撼得轰隆震耳,仿佛即将崩溃——(我不要!我……我不想忘记这些东西!)

  他牢牢抱着眼前的抽屉不放,无助的泪水沾湿了墨牌,那些陌生的字迹忽然
一阵扭动,在他眼底逐渐产生意义。

  耿照凝目半晌,倏地明白那三字是「耿老铁」,流泪大笑:「是阿爹!是阿
爹的名字!」转头望去,周围的字牌无一不识,分别写着「龙口村」、「七叔」、
「姊姊」、「黄缨」……

  轰然一响,满天的屉柜通通坠入旧格中,陡地失去踪影。

  他随手打开写着「姊姊」两字的抽屉,一幅幅姊姊的音容笑貌就这么浮了起
来,微带透明,全是他七岁时最后见到的模样。姊姊雪白的瓜子脸蛋他几乎已不
复记忆,此刻骤见,忍不住伸手去摸,赫见在柜中层层迭迭的姊姊影像底下,一
片滔天血海浮荡,裹着一条挥舞刀器的鬼影!

  (是……是妖刀!)

  一惊之下,魏无音嘶哑的嗓音忽在耳畔响起。

  「我年少之时,一心想做英雄。为成英雄,爱无所爱、友无所友,到头来只
剩一身飘零,回首前事,不如行酒浮舟,相忘于江湖。少年人,我心倦了;剩下
的,就交给你啦。」老人语声寥落,仰天豪笑:「遍履城山不求仙,独羇花月欲
穷年,一罢掷杯秋泓饮,胜却青锋十三弦!」

                ◇◇◇

  「……前辈!」

  他一跃而起,触目只见阳光灿烂,林间莺声啁啭,溪上云蒸消淡,哪里有什
么书库、有什么血海?红彤彤的砂壁上回映日光,如抹胭脂,崖上绿树低垂,翠
色的林叶被阳光一照,远远近近地笼着一层剔透晕黄;掩眉眺去,便如一树小巧
扁玉。

  耿照几乎以为一切只是一场梦,忽然间福至心灵,缓缓回头。

  清溪水畔,一身大袖宽袍、灰发披面的清癯老人倚石闲坐,低头垂手,一动
也不动,左手五指没入清洌的水中,仿佛应和着梦里「行酒浮舟」的苍凉笑语。

  ——失败的那个,灵魂将灰飞烟灭。

  ——强者存、弱者灭……

  ——我活够啦,并不怕死。

  (原来你从一开始,便是如此打算的么,前辈?)

  耿照回过神来,双膝跪地,恭恭敬敬对老人磕了三个响头。抬起头时,才发
现自己泪流满面。

  现在更重要的,是确认夺舍大法转移的效果。他揉揉额角,除了些许头晕目
眩,并没有其他的异状;索遍枯肠,也没有魏无音说过的东西以外、关于消灭妖
刀的一丝一毫。耿照怔怔地瞧着双手,瞧着流动的水面之上、映出的那张不断变
形的面孔,心中一沉。

  看来……是失败了。

  没学过夺舍大法的自己,浪费琴魔保守了三十年的妖刀之秘,放眼当今东海,
能克制妖刀的最后一丝希望已然破灭。他僵硬跪在溪畔的圆石滩上,任由溪水浸
湿了膝布,没有抬头再望一望老人的勇气。

  耿照对人生的盼望,一直都非常、非常的微小。

  他一点也不想引人注目,只希望攒够了钱,替姊姊找个殷实的好人家、风光
办场婚礼,再把阿爹接来流影城,好生奉养;当然,将来手头宽裕了,还是得在
龙口村买一小块地,让阿爹百年之后,可以回到年轻时候落脚的地方……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却极度渴望自己就是老人口中的英雄,别让琴魔前辈的
期盼落空,别让三十年的和平一朝破灭,别让这么多的无辜百姓再染鲜血……

  「可恶!」

  他一拳击在水中,钢牙紧咬,不甘心的眼泪又淌出眼眶。

  「羞羞羞!」清脆的笑声自背后响起:「这么大人了,一早便哭鼻子。」

  耿照回过头,一抹娇小的身影背手而来,风中黄衫摇曳,腴润结实的小腰上
挺出一对鼓胀的胸脯,笑靥嫣然,却是黄缨。

  「怎么……怎么是她?」他微感诧异,忙抹去泪水。

  黄缨睁大杏眼,捂嘴惊叫:「老爷子怎么……怎么就死啦?」难以置信,又
不敢伸手去摸尸体,东张西望片刻,随手拾了一根干透的浮木长枝,便要去戳。

  耿照赶紧夺下,见她杏眼一翻、似要发作,忙道:「前辈去世了。」将魏无
音身中「不堪闻剑」一事约略交代。黄缨对这个凶霸霸的老头儿素无好感,心想:
「死了便罢,不然成天喊打喊杀的,也是麻烦。」

  耿照天生力大,独自将魏无音的遗体扛至崖边,以免被溪水打湿;又与黄缨
一同堆起篝火,加些湿柴生烟,希望引起流影城巡逻哨队的注意。黄缨手脚颇为
利落,两人合力,很快就布置妥当;百无聊赖,并肩坐在溪边踢水聊天。

  「她……二掌院呢?」耿照望向远方,故作无事。

  「还在睡呢!」黄缨斜乜着他,促狭似的一笑:「这么关心,怎么不进去瞧
瞧?」

  耿照脸上一红。所幸他肤色黝黑,倒也不怎么明显。

  黄缨哼哼两声,没真想让他尴尬,撇了撇粉润的两片唇瓣,低着头一径踢水。
「可能累啦,睡得正香呢!我替红姊穿好了衣裳,等她醒来,不会难堪的。」

  「谢……谢谢。」

  黄缨爱看他脸红的样子,故意逗他:「你少沾亲带故的!我又不是采花贼,
昨晚睡得可沉了,怎么都编派不到你姑奶奶身上。」眨了眨杏眼,笑得一脸坏坏
的。

  耿照无心谈笑,闷着头不发一语,只将右手浸在水里,默默划动。黄缨一见
他乖,心里便觉欢喜,也不知是什么缘故;料想他与那老头儿有什么私底交情,
难免伤怀,不以为意,自顾自的说笑话与他解闷。

  说着说着,崖顶忽然传来人声,疏疏落落,渐次往这厢靠近。

  黄缨一怔,喜得抬起头来,欢叫道:「有人来啦,有人来啦!你这人闷归闷,
倒也不说空话。」双手撑后往溪石上一跳,结实的圆臀稳稳坐落,双乳一阵摇颤,
从水里抽出两只白生生的细嫩小脚,在晒热的石上踏干水珠,套上小靴,扯开嗓
门对崖上大叫:「喂,快来人哪!我们在这里——」

  她喊了几声,一想不对:「本姑奶奶喉音娇嫩,怎能干这个活儿?」忙叉腰
回头,拉下脸来:「喂,快来帮忙叫啊!你不想上去了么?我——」

  耿照「嘘」的一声,神情凝肃,皱起鼻头歙动着,喃喃道:「风里……有铁
心木的味道。」

  「铁你的死人头!」

  黄缨直想一脚将他踹进水里,正要抡起粉拳,揍醒这个浑小子,却听耿照低
声沉吟:「……还有血。还有血的味道。你,没闻到么?」黄缨手举在半空,听
他说得严肃,不觉摇了摇头。

  他喃喃自语:「铁心木,和血的味道……这是妖刀的气味,是……妖刀万劫
独有的气味。为练」不复之刀「,万劫的刀尸一定会找百年以上的铁心木……」
抱头苦苦思索,似乎遗漏了什么。

  黄缨一怔:「你怎么知道?老头儿同你说的么?」

  「没有……前辈没来得及和我说这件事。这……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就装
在这里,一想……就想出来了。」他呆呆地指了指额角,忽然一跃而起,大笑大
叫:「成功啦!真成功啦!这……这真的有效……真的有效!前辈,我们成功啦!」

  黄缨被他吓傻了,一动也不敢动。

  耿照欣喜若狂,差点冲到魏无音的遗体前跪下叩头。但狂喜也不过是一瞬之
间,他五感较常人敏锐,那混合了铁心木香气的血腥味铺天盖地而来,仿佛已近
在咫尺,赶紧狂奔至山崖下,双手圈口,放声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
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黄缨差点没晕过去,一扯他衣袖,气急败坏:「你疯啦!」正要唤人来救,
却见崖上探出一张圆胖红脸,一名肥壮的青年道人鬼头鬼脑张望片刻,回头叫道:
「你们快来看哪,底下是魏无音那厮!瞧那服色……还有水月停轩的小妞!」

  此人黄缨自是不识,耿照却觉十分眼熟,瞧着额角隐隐生疼,不觉沁出豆大
的汗珠,蓦地心底冒出「鹿别驾」、「沐云色」这几个名字,还有在灵官殿里,
他一人独战天门群道的丬影残识……

  耿照并不识那青年道人,可魏无音见过。来人竟是观海天门的胖道士曹彦达。

  第十折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原来昨夜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随谈剑笏退往湖阴城驿暂避,因迟迟未有
鹿别驾的消息,天未大亮,便请驿站里的值更官员代为通报,要向谈剑笏辞行。
那官员揉着惺忪睡眼,嘟囔着:「有你们这么不懂规矩的么?现下是什么时候,
惊扰了大人,谁来担待?」

  想不到谈剑笏向来起早,虽内伤未愈,不到卯时便已起身。

  苏彦升等求见之时,他一身锦袍官靴,仪容整肃,正端坐在官厅里用早饭,
桌上一杯醋芹、一碗咸豆,一碟麻油拌莴笋丝,就着一盏豆焰小灯配粥吃。身旁
仅有一名院生服侍,伺候大人盛粥之后,也自取碗筷坐下来同吃。谈剑笏头也不
抬,显然平日就是如此。

  苏彦升上前一稽首,谈剑笏起身抱拳回礼。

  「谈大人,家师一夜未回,着实令人担心。贫道欲率敝派人马,先走一步,
特来拜别。」

  谈剑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驾武功虽高,孤身一人遇上了妖刀,一样讨不了
好。点头道:「也好。只是天未大亮,先不忙着走,一起坐下来用早饭吧?」苏
彦升坚持不肯,谈剑笏也不好勉强,一路送出驿所。

  其余天门弟子整装完毕,肩囊佩剑、背负刀器,都在邮驿之外等候。约莫清
晨露重,一个个都缩颈团手,面色阴晴不定。众人齐出了大门,曹彦达忍不住嘀
咕:「好歹是个四品官儿,怎吃得这么寒碜?还说要请客哩!不怕人笑话。」被
苏彦升瞟了一眼,才赶紧闭嘴。

  鹿别驾此番下山,是抱了为子报仇的打算,刀门各观一接诏令、倾力支援,
一共动员两百多名弟子。谁知灵官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损将近七成,紫星本观
出身的只剩下苏彦升、曹彦达等十数人。

  走出里许,一名外观弟子忽道:「苏师兄,咱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苏彦升心情不佳,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先将宗主与鹿师弟寻回,然后
再做打算。」那人沉默片刻,又开口道:「苏师兄,昨夜大伙儿都没睡好,一早
起来粒米未进,心情怕不是太好。要不要……这个……先找地方填饱肚子,要干
什么也才有力气?」

  苏彦升停下脚步,见他肤色黝黑,一脸的大麻子,活像乡下来的庄稼汉,益
发恼怒,面上却不动声色,斜眼乜道:「你是哪间观门的?叫什么名字?」那人
陡然间被问得有些着慌,嚅嗫片刻,才道:「小人是……是从钟山菰苗观来的,
叫史弘志。」

  苏彦升冷笑:「不是」彦「字辈的么?」

  史弘志麻脸一红,低头道:「不是。苏师兄是紫星本观的高徒,自是没听过
小人的名号。」

  观海天门自「披羽神剑」鹤着衣接任掌教以来,积极推行「道徒登真」制度:
每年春秋两季,由各观自行挑选资质上佳的优秀弟子,送到真鹄山总坛接受长达
一百天的三坛大戒。受戒完成的发给戒牒、戒衣,由总坛依字辈排行颁予道号,
录进《登真箓》中,正式由见习的道徒升作玄门道士。

  事实上天门诸观各有基业,如鹤着衣原是剑门一脉「青帝观」的住持,被推
为掌教之后,才移居总坛洞灵仙府。

  总坛自身没有田产银钱,养不起这么多前来受戒的道众,自然也不能要掌教
座下的青帝观一体支应,各观在遣送弟子回总坛之时,均需缴交一笔费用,以应
付长达三个月的三坛大戒期间、衣食住行等各项花销,称之为「登真钱」,再加
上往来路费,其实是笔不小的开销。

  像钟山菰苗观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庙,靠着紫星观的接济,几年才能送一个道
徒上真鹄山,观内能排得上字辈的寥寥无几,多半都像史弘志这样,由自家的长
老住持授戒了事。

  苏彦升斜眼冷笑:「想吃饭么?好啊!你去镇集上寻一间分茶饭庄,爱吃什
么点什么。这顿饭钱便算是菰苗观请客,机会难得,大伙儿千万别客气啊!」史
弘志笑容凝住,脸色一阵青一阵红。

  曹彦达伸指戳他胸膛,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叫
你们观里」彦「字辈的出来说!什么玩意……」话没说完,史弘志猛一挥手,怒
道:「俺菰苗观里彦字辈的,昨晚都死在灵官殿啦!咱们不远千里而来给你们助
拳,平白牺牲性命,还不值一顿饭!」

  曹彦达被他一推倒地,伤腿疼得死去活来,大叫:「你……你们这些乡巴佬,
造反啦!」其余的紫星观弟子纷纷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干什么、干什么!
动手打人哪!」没想到史弘志却一动也不动,周围的外观弟子面色阴沉,反而围
了上来。

  紫星本观的人马只剩下十来个,其余五十几人全都是刀门同宗的外观弟子,
扣掉存心观望、两不相帮的,双方也还有两倍以上的差距,形势登时逆转。紫星
观诸人被围在中间,曹彦达哇哇大叫:「你们……你们别乱来!宗主要知道了,
你……你们没个好死的!」

  苏彦升手按剑柄,沉声道:「史兄弟,你们想怎样?」

  史弘志原本只想发发牢骚,不想肘腋生变,转眼竟已到了这个地步,心想:
「若让宗主知晓,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们这般欺负人,当
我们是什么?不先替昨晚牺牲的弟兄们收尸,只想找你师傅!」左右被激起敌慨,
纷纷骚动起来。

  苏彦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门,你说的是什么话来?你想吃饭,难道我肚子
不饿么?试问你袋里,有多少银钱能喂饱这么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没有。」
众人一阵错愕,顿时无语。

  苏彦升又说:「昨夜走得匆忙,钱囊都留在灵官殿中。我正要带你们回去,
取了银钱,才好办事。」众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气势一弱,再也杀不了紫星
观诸人,忙道:「用不着那么多人一起走,我与你同去,众人在这里等便是。」
一使眼色,三名与他相熟的外观弟子顿时会意,便要押着苏彦升一起离开。

  忽闻一声长笑,一人从大树上跳了下来,吐掉口中长草,摇头道:「我劝你
莫去为好。」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很轻,颔下留着粗硬燕髭,貌似粗豪,双
眼却时时绽出嗤笑般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长至肘底,
以皮索交缠缚起,一身紫衫快靴,颇似江湖游侠。

  苏彦升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原来是你。」

  那人懒惫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爱来啊!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着
我来瞧瞧。没想到却遇上了狗打架。」曹彦达怒道:「呸,你嘴巴放干净点!」
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了过来,也没看他怎么动作,「啪!」一声脆响,曹
彦达已被掴得眼冒金星,左颊高高肿起。

  「昨夜在灵官殿,就属你最丢脸,坠了本门的声名。你若管不住舌头,我可
以代劳,一刀割去便了,以后也省得麻烦。」反手一掌,又是「啪!」一声脆响,
打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还有同门的尸首弃在灵官殿,无人收埋么?只想着银钱,想着填
饱肚子,丢不丢人?」史弘志抚着肿起的面颊,连他何时举手放落都没看清,见
左右均面露愧色,心知大势已去,低着头不敢造次。

  苏彦升冷眼旁观,忽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那人两手一摊:「掌教真人只让我照看,没让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
自相残杀,我是只想在树上睡大头觉,睡到你们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树欲
静而傻蛋不止,谁得了好处?」圈指衔在嘴边,一声长哨,一点黑影自远方狂奔
而来,眨眼便至,却是一匹通体紫亮、飞鬃如雪的高大骏马。

  那紫龙驹除了鬃毛、尾巴,连四蹄与吻部都是白的,急奔倏停,到眼前才觉
比寻常马匹高出一个头不止,犹如马中的巨汉恶来。马鞍两侧挂了两只皮囊,鞍
畔除了卷起的铺盖,还有两柄并鞘长剑。

  那人拍了拍马颈,马却甩甩鬃毛,不怎么搭理;说是主从,看来更像是一起
混的酒朋食友。他从鞍侧的皮囊中拿出干粮,分给众人,朗声说道:「人死为大,
昨晚牺牲的同门尚在灵官殿,总不能教他们曝尸荒野。吃完饼子之后,众人随我
回去,一同为他们收殓,带回故乡。」

  有人说:「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该怎办?」

  那人笑道:「打不过就逃啊!你若不幸牺牲,想不想有人为你收埋?」一干
外观弟子都觉有理,忙不迭的点头。史弘志道:「钟山离此甚远,我们观里有七、
八位弟兄丧生,光是置办棺木、雇用马匹的费用……」忽觉心酸,忍不住低下头。

  「不妨。」那人笑说:「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伤亡抚恤,将由总坛全
数支应,众人不必担心。」

  总坛虽无钱无粮,但掌教真人既许下承诺,自会由青帝观出面处理一切;思
及此处,的确是没什么好担心的。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大喜过望,放心大嚼起来,
顿觉这干饼似乎特别香甜。

  那人笑着对苏彦升说:「你不来么?」

  苏彦升面色铁青,寒声道:「我找师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据说附近有人曾见一名仙风道骨的道长,往红螺峪的
方向去。」那人笑着说:「料想你也信我不过。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罢。贵观
弟子的遗体,我会着人贮装打理,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谢我啦。」说着牵
起缰绳,率领一干外观弟子离去。史弘志等均对紫星观深感不满,「呸」的一口
唾在地上,头也不回,听任那人指挥。

  曹彦达咬牙切齿,恨声道:「二师兄!便让这厮走了么?再怎么说他也只有
一个人,咱们并肩子齐上,剁也剁死了他……」

  苏彦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胆子杀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么?」

  曹彦达一愣:「他……他是……」苏彦升目光望远,仿佛正以无形之剑刺着
那个率众远去的宽阔背影,一个字、一个字的说:「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
弟,」策马狂歌「胡彦之!」

  「披羽神剑」鹤着衣,东海三大名剑之一,毕生曾收过五名弟子。而唯一活
到现在、被公认能接掌其衣钵的,只有人称「策马狂歌」的关门弟子胡彦之。

  胡家是东海仇池郡望族,世称「古月名门」,富甲一方,只可惜人丁单薄,
族中不旺。胡彦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观,历时十五年而艺成,遂散
尽家财,四处游历,赢得「策马狂歌」的侠名。为顾及古月名门、仇池胡家的最
后一根孤苗,鹤着衣迟迟不肯让他受戒,胡彦之平时极少待在真鹄山,因此曹彦
达等都不曾见过。

  「以他的个性,既然敢孤身前来,近处一定伏有人手。」苏彦升冷冷的说:
「若是轻举妄动,不过平白给他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已。」

  「师兄,现在呢?我们……我们要往哪去?」

  「去红螺峪。」苏彦升头也不回,风中传来他利刃一般的声音:「若不想死,
就得在师傅想起我们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踪!」

                ◇◇◇

  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十余人,沿着红螺峪的峡谷一路搜寻,遥遥望见崖底
升起一条灰烟,发现黄缨与耿照的身影,还有躺在崖底的魏无音遗体。曹彦达回
头大叫:「二师兄,你快过来看!」

  苏彦升临崖探头,见那人面貌清癯、宽袍大袖,果然是「琴魔」魏无音,又
听得黄缨、耿照两人大叫,提气问道:「那位可是」琴魔「魏无音魏前辈?」他
内力造诣远非耿、黄二人能及,这一下穿透啸风激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入两人
耳中。

  黄缨唯恐他们掉头离去,大声回答:「是!不过他死啦,你们别怕!」

  苏、曹等面面相觑:「魏老儿……死了?」

  苏彦升心想:「找不到师傅,又失了鹿师弟的踪迹,沐云色有谈剑笏、许缁
衣保护,一时间难以得手;再加上灵官殿一役损失惨重,我又折了师傅的颜面…
…这些罪名,我一条也担不起。」以鹿别驾睚眦必报的性子,如能取得魏无音之
尸泄愤,说不定便能转移焦点。

  他打定主意,大叫:「这位姑娘可是水月停轩的师妹?在下观海天门苏彦升,
并不是坏人。」黄缨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圈着小嘴大声回答:「我是水月停轩
门下,姓黄,单名一个」缨「字。快点垂绳来救我们——」

  「底下都还有些什么人?」

  「我们师姊妹三个,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黄缨叫道:「我…
…我二师姊染红霞也在这里,你们赶快放绳子下来!」

  「万里枫江」染红霞的声名传遍东海,正邪两道无不知晓。黄缨知她与耿照
都不是举足轻重之人,唯恐对方不救,赶紧把师姊的名头抬出来。

  苏彦升听得一凛,四下张望,问道:「二掌院也在么?怎……怎不见人影?」

  黄缨仰头圈口,指了指岩洞道:「她受伤晕过去啦!你们快些垂绳,别净问
这些不相干的。待上去后,什么都说与你听!」苏彦升回头吩咐:「去找绳索来,
越多越好。如无现成的,取些被单布疋也行,动作快些!」左右称是,纷纷挤进
烽火台去。

  要带走魏无音之尸,决计不能让指剑奇宫的人知晓,否则麻烦旋踵而至,永
无休止。

  这水月门的小丫头,还有那流影城的耿姓少年都不是要人,本想顺手杀了,
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染红霞也在崖下,此女的武名传遍东海,据说犹胜师妹任宜
紫一筹,约与许缁衣相类,是个麻烦人物。「若是昏迷不醒,也还好办。」苏彦
升暗忖:「若她神识尚且清醒,只等拉到半空中时,再将绳索割断,这崖壁四五
丈高的距离,摔也摔死了她。」

  却听耿照大叫:「快走!这附近十分危险,不要靠近!快快离开!」

  他探头道:「小兄弟!你说有什么危险的?」

  耿照叫道:「万劫妖刀,便在附近!你们若不离开,便以绳索垂将下来,先
避一避。妖刀下不来的,这里很安全。」天门群道听得一愣,俱都笑了出来。曹
彦达忍不住笑骂:「他奶奶的!黄姑娘,你相好的脑子不清楚啦,居然说下头比
较安全。依我看,你们就别上来啦。」

  黄缨听他言语粗鄙,大起恶感,只是求生的机会千载难逢,暂不与他计较,
抡起粉拳猛揍耿照:「你闭嘴好不好?添什么乱!」无奈耿照的肩臂肌肉结实强
壮,打得不痛不痒,倒是她自己十指指节隐隐生疼,不禁气结。

  年轻道士从台中搜出十几条粗索,通通接在一起,沿着崖畔垂了下去。

  黄缨见绳头越来越近,欢喜得差点掉下泪来,回头对耿照说:「你去将红姊
她们背出来,我先上去,一会儿便轮到你们。」耿照摇头:「别上去。听我说,
妖刀就在附近……我闻到那股味儿了。待在崖上,只是平白送命而已。」黄缨握
住绳索,听他说得郑重,顿时犹豫了起来。

  苏彦升遥遥望见,大声道:「黄姑娘,烦请你与耿兄弟帮个忙,将魏老前辈
的遗体缚在绳上,让我们先将他老人家拉上来。」黄缨一听,登时不肯放手,急
道:「怎不先拉活人,拉死人做甚?」

  苏彦升道:「魏老前辈是江湖名侠,死者为大。况且,你二人若都上来了,
谁能将遗体缚在绳上?」黄缨不依不饶,只说:「我不管,先拉我们师姊妹仨上
去,别的没商量。」

  曹彦达不耐烦了,怒道:「你再啰唆,老子一刀将绳索砍断,谁都别上来!」

  这下连黄缨都听出不对:「看来他们要的是老头儿,不是想救人。」索性绳
索一放,冷笑:「是么?这倒好,姑奶奶不上去了,有种你们自个儿下来。」曹
彦达沉不住气,急忙骂道:「小浪蹄子!你犯什么浑?快将尸体缚上!」

  苏彦升寒着脸低喝:「你才犯浑!闭上你的嘴。」扬声道:「黄姑娘,你是
聪明人,我不跟你绕弯说话。你将魏老前辈的遗体缚好,我拉你们一块儿上来,
这你总能放心了罢?」

  黄缨还未答话,始终歙鼻闻嗅的耿照突然抬头,自言自语道:「来不及啦。」
问黄缨:「你信不信我?」黄缨被问得一怔,俏脸微红,咬牙道:「你要敢骗我
就死定啦,姑奶奶剁了你喂狗!」耿照点头:「让我先上去。」

  黄缨知他不是贪生怕死之人,犹豫片刻,点了点头。

  耿照拉住绳索,大声道:「苏道长!请让我先上去。」稍微退开了小半步,
有意让苏彦升看见自己。苏彦升皱起眉头,忽见他背上布包的形状十分眼熟,心
念电转,不禁一凛:「是赤眼!」

  他见过魏无音持赤眼与幽凝相斗,知道此刀不是以接触人身的方式寄体,持
之无碍,心中大喜:「若得赤眼刀,价值更胜魏老儿的尸体百倍!」强抑狂喜,
不让声音泄漏一丝心情,答道:「好吧!你先上来。」右手握住剑柄,待耿照爬
上山崖,便要杀人夺刀。

  绳索的一头绑在崖畔的一株大树上,耿照试了试紧度,双手攀住一蹬,没等
崖上的道士们拉起,踏着崖壁往上攀爬。苏彦升暗自凛起:「这小子身手不坏!」
低声吩咐:「一会儿他爬了上来,大伙儿并肩子齐上。」众人会意。

  另一名紫星观弟子屠彦昭嘴唇微舐,瞇眼笑道:「师兄,我瞧那姓黄的小妮
子身段不错,水嫩水嫩的,是不是……这个,嘿嘿。」旁边的瘦子萧彦坤怒斥道:
「你犯什么浑!要喝头汤,轮得到你小子么?也不问师兄喜不喜欢!」

  屠彦昭揍他一拳,冷笑道:「师兄是什么人物,爱这种乡下姑娘么?我听说
那染红霞才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貌美如花、性烈如火,像这等罕见的销魂胭脂
马,才配得上师兄的人才!你少在那儿瞎撩拨!」众人一阵哄笑。

  苏彦升想到赤眼即将得手,再加上寻获魏无音之尸的大功,心情大为放松。
那染红霞他曾在洞灵仙府见过几回,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确是个高挑健美、玲珑
浮凸的端丽女郎;若能品尝那具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娇美胴体,在灭口之前尽
情取乐,倒也是桩美事。

  他抑着笑意,板起面孔低斥:「大局为重。事情办好了,再乐一乐也不迟。」

  忽听曹彦达嘟囔一声,指着林间:「二师兄,这里照辈份往下数,除你之外,
再来便是我了。那个染红霞归你,这一个可得给我,谁都不许抢。」他腿伤不便,
担心不先说好,届时大伙儿「哗」的一声恐后争先,怎么也轮不到自己。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只见林中行出一条娇小身影,上身仅着小衣,玉色
的肚兜裹着两团小小乳鸽似的细致绵乳,浑圆的乳廓线条起伏柔润,乳首尖翘,
光看便觉得触感无比娇嫩。

  少女裸露出纤细的肩颈,双肩对比娇小的身材,算是相当宽阔挺拔,然而肩
线瘦不露骨,浑圆有致,衬与细细的颈子、细细的锁骨、细细的胳膊,精致可爱
之中透着一股结实健美,令人忍不住想恣意蹂躏,一点都不怕会揉碎了她。

  她虽然生得娇小,下身却比上身要长得多。被雨水打湿的纱裙中,透出两条
白生生的结实美腿,并非是细细直直、如骨瓷般的纤弱之美,而是线条起伏玲珑,
隐含着肌肉的结实与力道、充满柔软弹性的一双长腿。

  仿佛呼应着双腿的健美,少女的臀线浑圆峰起,连接到大腿的部分连一丝赘
肉也无,挺翘到教人无法移开双目的程度,侧看仿佛一只曲线惊人的细颈圆瓶,
美臀上几可置物。

  天门群道看得呆了,谁也说不出话来。纵使少女绷带缠头,只露出一双空洞
的美丽杏眸,小手里拖着一条粗大的铁链,众人也不觉有异;虽看不见少女的真
正面目,已觉是天姿国色。

  少女裸着赤足,猫儿似的窈窕行来。

  沾着黑泥的小小脚儿形状姣美,反而更显白皙精致,与赤裸的肩颈肌肤一样,
呈现出一种涂了奶汁似、层层浸裹的滑润浆白。这润白是如此之浓,以致膝盖、
肘踝等皮肤较薄之处,透出的血色都成了某种粉酥酥的橘红,加倍的柔嫩可口。

  屠彦昭「骨碌」一声,直着脖子猛吞唾沫,差点忘了滑动喉管,一咳之下稍
稍回神,喃喃道:「曹胖子,那姓黄的我不要了,给你好啦!我……我要这个。」
曹彦达嗯嗯应了两声,才省起他说的是什么话,怒道:「放屁!她是我先看到的!」

  苏彦升惦记着即将得手的赤眼刀,也不理曹胖子的浑话,见耿照离崖顶只剩
丈余的距离,迫不及待伸手拉索。

  耿照一跃而上,忽然抓着他向前一扑。

  苏彦升重心不稳,被推倒在地,心想:「不好!这小子早有准备!」正要起
身,一片泼漆似的滚热浆液兜头撒落,浇得他满头满脸都是;伸手一揩,却见满
掌黑红,浓重的腥刺味冲鼻而入,竟是鲜血!

  他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血。

  愕然抬头,但见一柄巨大的铁链石刀挥洒开来,拦腰扫过三名师弟,那三个
人形就这么硬生生「爆」了开来,所有的肢体形状一瞬间粉碎殆尽,满腔的血浆
如瓶破汁流,随着残肢肉块崩溃涌泄,转眼便淌了一地。

  苏彦升瞠目结舌,连声音都发不出来,鞋底踩着血污一跤滑坐在地,颤抖着
倒爬几下,手掌「唧」的一声,忽然按进一团温热湿黏之中。缓缓转头,赫见屠
彦昭双目圆睁、满脸披血,颈部以下摊成一片绞肉似的浓红汁块,白森森的断骨
四叉戟出,仿佛拗弯了的梳齿。

  他按压之处似是一团脏腑,手落浆出,温热的血汁混着膏脂,不住汩汩液涌,
似乎还在跳动。

  苏彦升惨叫一声,忽觉颈后风动,岩柱般的狞恶巨刃轰然扫至,千钧一发之
际,被耿照推着滚倒开来,堪堪避过:「哗啦」一声骨拆肉散,数不清的碎肉断
肢飞落在两人身上,几乎盖满。

  「快走!」

  耿照勉强从滑腻的血浆中撑起身子,拖着苏彦升往烽火台奔去。

  苏彦升两脚发软、顶髻摇散,一头乱发被血污浆住,忽然发疯似的叫喊起来,
双手不住乱摇;耿照膂力强横,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后拖,「碰!」一脚踢开了
烽火台的入口大门,拖着苏彦升往二楼。

  这烽火台乃是白日流影城的巡逻哨所,底部以土夯成硬台,其上的建筑则是
简单的木构:二楼是整片「回」字型的木制平台,四周搭起掩护射击用的女墙,
上覆牛皮篷顶;平台中央挑空,从一楼的泥地上砌起一座砖制的积薪槽。一旦外
敌来袭,于此间堆起柴草、干牛粪燃烧,其烟笔直入空,数里之外清晰可见。

  耿照将他安置在平台上,透过女墙箭垛往下望,台后的小校场已成一片血池
塘,十余名紫星观弟子通通化成红浆上漂着的残肢断体,有些被砸得糜烂不堪,
有的却指掌宛然,能清楚看出平滑齐整的断口。

  他隐约觉得奇怪,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见碧湖拖着万劫刀柄的粗大铁链,
静静地立在血池塘中央,雪白的裸足踩着一地黑红,显得加倍白腻。

  (她的身体……已经开始适应这把刀了。)

  碧湖被万劫刀附身时,持刀的姿势与上一名刀尸何阿三很像,明明身子轻盈,
动作却很笨拙;以细瘦的胳膊扛起巨刀,更是无端消耗肌力。经过一夜的时间,
她的行动逐渐回复成小个子的灵活敏捷,走路开始有了少女的娇美韵致,改扛刀
为拖刀,出招也多以铁链发动……

  而铁心木的气味,证明她已开始修习万劫的独门武学《不复之刀》。

  ——但,什么是《不复之刀》?

  耿照抱着头,几乎想一把拧将下来;无奈脑海之中还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想
不起来。「可恶!」他咬牙切齿,努力回忆着万劫刀与铁心木之间的关连,忽听
苏彦升尖叫:「快!快叫人来!都杀光了……都死光啦!」从怀中摸出一只火号
铜管,对天一拉,「咻」的一声尖锐声响,烟火冲上白日青天!

  大白天的看不见火花,然而那只信管不停发出尖锐刺耳的声响,碧湖身子微
微一颤,空洞的眼眸望向台顶。「糟糕!」耿照赶紧夺过来,远远掷出,已然来
不及了。

  碧湖拖着万劫刀点足掠至,铁链「喀啦啦」的一甩,石刃呼啸而来,轰的一
声巨响,烽火台的木构塌去一角!偌大的四角木台摇摇欲坠,碧湖正要挥出第二
刀,陡听一声长啸,马蹄声才在林间响起,一道黑电似的巨大马影已穿出树林!

  马上之人正是「策马狂歌」胡彦之。

  他着人安置好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后,便折回原路,循迹找寻苏彦升一行的踪
影。胡彦之周游天下,曾拜师学过无数杂艺,精擅一门名唤「缩地法」的捕猎追
踪之术,其实已寻至附近。仗着那罕见紫龙驹的神异脚力,一闻本门警讯立即赶
来,遥遥望见一地的血池残肢,惊骇之余,不觉动怒:「你是何人?竟敢如此残
杀!」按住鞍上的并鞘双剑,便要擎出。

  他与碧湖之间相距约二十步,便是算上了铁链,犹胜万劫之长;但以紫龙驹
的速度,却是眨眼可至,碧湖绝对不及回刀出手,双方可说是胜负已定。

  耿照探出女墙,正想叫他剑下留情,勿伤了碧湖姑娘的性命,脑海中电光石
火一闪,无数掠影残识陡然间组合起来,终于明白那些切割平滑的肢体是怎么来
的,急得大叫:「小心她的刀——」却见紫龙驹四蹄交错如影,雪一般的长吻烈
鬃已突入十步之内!

  碧湖果然不及挥刀,静静而立,平举万劫。

  胡彦之迎着刀尖一歪头,控马钻入内侧,顺势倒出剑柄,便要出手——耿照
阻之不及,最后一个「气」字方落,胡彦之忽然向后仰倒,额间绽出一蓬血花,
手指松脱剑柄;紫龙驹的吻部溅出鲜血,迎风披额,覆住整只左眼。那马前脚跪
折,庞大的身躯「碰!」一声侧倒在地,向前滑出丈余,连滚了几圈才又一跃而
起,蒙着头窜入林中,不住撞断枝叶。

  胡彦之被抛下马背,一路滚到血池边缘,伏地动也不动,血腻渐渐濡上衣衫。

  人如流星马如龙。名动东海的「策马狂歌」却在一瞬之间,人马双双都被制
伏。

  这就是妖刀万劫的独门绝学。隐藏在粗犷狰狞的石刃中,片物无声、杀人无
形,既残暴又细腻的无形刀气——「不复之刀!」

             附录东胜洲武道风云

  ○卓尔于「双尊」之上- 秋水名鉴「一鉴双李,束海称神二三大铸号,四大
剑门,五岛奇英,六合名剑,七玄、八叶、九通圣:十方仙境,首雄苍城。」

             ——东海十绝歌佚名

  《秋水名鉴》是一本书。严格说来是部手札,最初仅仅是为自己而写。撰写
手札的男子名叫秋拭水。

  在他死后,人们想起他灿烂的一生,遂称之为「万刃君临」,但秋拭水生前
从未有过任何江湖名号。他武艺平平,只跟庄里来来去去的食客零星学些剑法,
他的本业是商人。

  浮鼎山庄秋氏是东海鉅商,百年来涉足盐、铁厚利,富可敌国,与央土任氏
并称东洲两大豪贾,传到秋拭水时正好是第七代,除了家传岭铁转运生意,更以
搜集天下奇兵闻名,尤爱宝剑,与当世用剑名家交游,遍阅世间名剑、名招、名
人,眼光奇高。他将毕生见闻写成一部札记,即为《秋水名鉴》。

  原本只在知交好友问流传,聊作谈资,然秋拭水立论持正,识见高人一等,
久而久之,竟成为江湖剑决的公证人选。这些毕生在剑上争胜、为荣辱而战的高
傲剑客,无不希望今生的至极一战得以传世,永垂不朽,有谁比《秋水名鉴》的
撰写者更适合做旁证?纷纷连袂登门秋拭水求之不得,常于观战后将心得写出,
收入名鉴之中,声誉益隆。

  第一次妖刀之乱,黑白两道无不受害。秋拭水精研古今剑史,提出「正剑可
破邪刀」之说,从名鉴中选出六柄正剑、六名侠客,虽届耳顺之年仍亲自奔走,
终促成「六合名剑」集结,并亲任领路之人,参与讨伐妖刀的圣战,最后壮烈成
仁,以碧血为《秋水名鉴》写下终章。

  文章千古事,风骨亦然。秋拭水与他的《秋水名鉴》,便是最好的注脚。

  秋拭水死后,浮鼎山庄迅速没落,今日已逐渐被人遗亡心。

  「浮鼎山庄小档案」

  ◆属性:世家◆家主:「迥潮别叶」秋意人◆所在:东海道阜阳郡二合县◆
眉批:秋拭水是个品味卓越的玩家、进取的冒险者,同时也是兼其理性与感性的
记录者和评论家旋可惜这些特质很难如家产一般代代相传。

  相较乃父,当代家主秋意人显得意兴阑珊,这位以风流惆傥闻名的庄主,十
年前已极少露面,所幸还有一双儿女:十八岁的长子秋霜净是被寄予厚望的继承
人,么女秋霜洁年仅十三,据说小小年纪便出落得十分标致,将来必能带来稳固
的联姻。

  秋家并无显赫的家传武学,搜罗的秘籍遗招虽不乏绝艺,但仅仅两代还来不
及整理清楚,更遑论建立系钵→即使历代庄主中鲜有高手,浮鼎山庄仍有知名的
剑术,以下几项适为代表:一脑谢潇术一秋意人年少时曾在一部无名剑谱中发现
夹页,录有几行没有图形、只有文字的剑法心诀。

  后来,他邂逅了东海沉剑世家的千金唐挽晴,却被其父以武力拆散。秋意人
颓唐之余,发现残页心法能使剑式威力暴增,终于痛下苦功,模拟海潮创制出
「浩渺风来」、「长波静月」、「沧滇无路」等三式,打败沉剑世家家主,挟唐
挽晴远避孤岛,两人双宿双栖数月,唐挽晴才又孤身回到家中。

  如同秋意人的每段风流韵事,「回潮三式」改变了他的剑艺,却没能改变他
蓬飘萍转的心。此后秋意人所练剑法,再也无法超越「迥潮三式」,那运剑如潮
的惊天威力由内而外,远远超越勉强配上的粗陋剑招。一筹凿枢刘雏相对于父亲
的荒唐,秋霜净从小就被送到苍城山青羽洞储胥仙境,拜入「霓电老仙」厉金阙
门下,习得一身玄功以及八式《大风剑》。

  《大风剑》虽日八式,但彼此乖悖、浑无相属,等若八路迥然相异的剑法,
交互运用威力无穷。秋霜净五岁上苍城山,十八岁才得退家,从此变得沉敛寡言。

  「萧条起关塞,摇飏下蓬瀛。拂林花乱彩,响谷鸟分声。披云罗影散,泛水
织文生。劳歌大风曲,威加四海清。」

  诚如八式《大风剑》所示,秋霜净的人生似乎跳过了童年,提早走进重振家
门的权力责任之中。对他而言,究竟是幸或不幸?对浮鼎山庄,又是幸或不幸?

  封底兵设:妖刀·赤眼


              【第二卷 完】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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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卷:暗香疏影

  内容简介:

  妖刀之危暂解,胡彦之、染红霞和黄缨等人也随耿照先入白日流影城栖身。

  夜中,横疏影却将妖刀之秘私泄于「姑射」。「姑射」所属,何方之徒?

  横疏影如何也不能忘记,她初遇「姑射」那天,「那人」的一言一语。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
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
便是厉鬼。」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到如今,她仍是想来便一阵悚栗。

  第十一折虎风烟举,疏影横塘

  苏彦升被喝得惊跳起来,神智陡清:「你怎知那是《不复之刀》?」耿照没
时间解释,只说:「琴魔前辈临终前,曾与我提过。」撑住女墙,作势欲跳。苏
彦升差点没吓破胆,死命揪住他的衣袖,尖声道:「你……你做什么?」

  耿照一把挥开:「万劫好杀,我要阻止它。」纵身往台下一跃,双手抱头、
着地翻滚两圈,也不见撑地起身,整个人横里一晃,忽如蝗虫般蹬腿掠出。

  他俯颈矮身,双腿飞快交错,如水中游蛇,又像林间鼯鼠,几乎让人产生
「贴地滑行」的错觉;一霎眼切入万劫刀的挥动半径,飞也似的扑向碧湖的背心!

  「好……好快!」

  苏彦升目瞪口呆,才发现自己低估了这名乡下少年。

  耿照移动的方式,完全颠覆了他对「轻功」的印象。那水一般流畅、全无顿
点的动作,与其说是「武功」,更像是由灵敏的知觉、发达的肌肉,以及不可思
议的反射动作所融合成的运动本能……

  (这样的敏捷不像是人,似乎……更接近野兽!)

  耿照双手一合,出其不意地去擒抱碧湖的小腰,谁知她身子一转,拉着铁链
踏上石刀,娇小玲珑的胴体顺势荡去,反而绕到耿照背后,细白的裸足挟着劲风
穿出薄纱裙摆,「砰!」蹴上耿照的背门!

  耿照一口鲜血涌上喉头,眼冒金星,仆倒时身子一挣,连滚带爬的摸向石刀
另一侧;原地「唰!」被踩出一小处陷坑,碧湖小巧的雪白小脚儿顿成杀人凶器,
美腿一勾,径取耿照颈侧!

  耿照闪避不及,并起双肘一挡,「笃」的一声闷响,臂骨疼痛欲裂,忍不住
单膝跪地。

  碧湖踩着他的肩头一跃而起,右脚高举过顶,腿心秘处暴露无疑,雪白的小
腹绷成一球一球的小丘起伏,整个阴部小巧如圆枣,色泽粉橘,阴阜上一撮乌亮
纤茸迎风飘卷,粉蛤毫无遮掩,裸露出一条小指长短的黏闭肉缝;因右腿的腿根
大开、肌肉牵动之故,蛤嘴噙着的两片酥润娇脂微微翻开,随着抬腿的动作拉开
一抹半透明的晶莹水光。

  她凌空抬脚,一双赤裸的结实美腿几乎拉成一字马,右踝贴耳,挺腰一拧,
肌肉拉成了既紧绷又平衡的完美线条,侧看犹如一个曲线玲珑、雪肤粉润的「冫」
字;转眼上跃之势已尽,随着娇躯坠下,浑圆小巧的右脚跟对准天灵盖,右腿
「呼」的一声往耿照头顶踵落!

  千钧一发之际,耿照往后一仰,堪堪避过,忽觉脸上微凉,原来她右腿放落,
蛤缝里的一抹水光挤成几点液珠,泼风溅出。他用手背一抹,鼻端嗅着一丝酸酸
甜甜的体味,浓烈馥郁,如花房熟裂、果腹迸浆,与染红霞的清幽截然两样,却
一点儿也不觉得呛人,也无丝毫不洁之感,一般的令人想品味再三。

  碧湖右踵落空,倏地飞起左膝,去顶他咽喉。

  耿照打死不退,双掌及时接住膝锤,瞥见她腿间水光盈润,一道晶亮的水痕
沿大腿内侧淌下,赤裸的圆翘臀廓上还悬着液珠;淫蜜被体温一蒸,扑面都是鲜
浓馥烈的湿润果香,不觉蹙眉:「杀人……真给你这样大的快感么?」忍着掌骨
疼痛,用力将她推开。

  谁知碧湖沾着湿泥的、剥葱似的左脚足趾才刚点地,右腿一勾,又如闪电般
回身扫至!

  一连三招毫无间隙,耿照体势用尽,终于不及格挡,侧着腰硬生生吃下这一
击,「砰!」翻倒在地;余势不停,被踢得连翻几匝,咬牙撑起半身,呕出一大
口鲜血。

  两人距离拉开,缠斗之势顿时破局。碧湖苍白的小脸露出一抹空洞的笑意,
喀啦啦的一阵刺耳声响,铁链被拉得笔直绷紧,插入土中的石刀便要飞出。

  ——面对万劫,下场便是化成血池塘的一角而已。

  耿照一开始就定下「对人不对刀」的策略,宁可贴身缠斗,利用万劫刀巨大
不便的弱点,彻底隔开刀与持刀者之间的联系。

  结果正如他的预想:万劫归万劫,碧湖仍是碧湖。纵能驾驭千钧巨刃,她却
没有因此变成内力超群、身如钢铁的绝顶高手,少女的拳脚并不能直接威胁他的
生命,与挥动万劫刀时的恐怖有着天壤之别。

  只是失去灵魂、如傀儡娃娃般的刀尸,似乎仍保有相当程度的智力。

  碧湖并非想徒手取命,而是要将他逼出石刀的半径之外,以利施展万劫的无
匹威力。耿照勉强起身,尚在凝聚体力,碧湖已挥动铁链,狰狞的巨型石刃呼啸
而来——劲风自头顶扫过,耿照蓦觉脚下一空,已被人揪着衣领拉开。

  两人一路滚至林边,耿照抬头睁眼,出手相救的居然是方才那名落马的青年
大胡子。

  「妈的!」胡彦之一跃而起,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小娘皮……是哪里来的
妖魔鬼怪?」

  「是万劫妖刀。」耿照突然瞪眼,拉着他扑地一滚:「小心!」

  哗啦啦的一阵乱响,万劫过处,身后两株大树宛若泥塑纸扎,拦腰倒落。

  胡彦之挽住他的臂膀,低喝道:「进林子里去!」耿照会意,跟着他一溜烟
钻进茂密的林中。胡彦之跃上一棵大树,纵身掠至前方另一蓬树冠里,回头低喝:
「走上面!枝叶越茂密,那把天杀的鬼刀越难施展!」忽见耿照三两下爬上树顶,
攀着树间的藤蔓摆荡过来,敏捷如猿猴也似,不觉一怔:「你不懂轻功纵跃术?」

  「不会在树上飞的这种。」耿照老实交代:「教人跑步快的倒会一些。」

  胡彦之不觉失笑。

  他精擅追踪术,轻功自是极好,林间纵跃宛若飞影,不仅快,更快得藏形匿
踪,不仔细辨别,还以为是鼯鼠山猫之类。

  然而耿照虽不通纵跃术,身手却异常矫健,往往一勾一蹬之间便能上树,攀
着藤蔓飞来荡去,间隙太宽时便直接落地奔跑,居然也紧跟其后,仍在声息相闻
的范围之内。

  胡彦之不由一凛:「这少年身手了得,若经调教,定成高手!」好奇心起,
大声道:「喂!我叫胡彦之,是真鹄山鹤真人的徒弟。兄弟怎么称呼?」

  耿照调到执敬司后,曾用心背诵过正道七大派的要人名册,心念电转间,忽
然想起:「莫非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策马狂歌「胡大侠?」危难中不敢失了礼数,
大声回答:「胡大侠好!小人是白日流影城的弟子,名叫耿照。」

  奔跑间无法详谈,两人逃出里许,只听身后叶摇树倒,轰隆隆的有如巨灵压
境,渐次逼来,知是万劫追到。胡彦之啐了一口:「呸,他奶奶的!这小娘皮是
哪来的怪胎?衣衫不整、妖妖娆娆的,出手却这般狠!老子出入妓院,见识过的
女子也不算少了,从来没看过这么恐怖的。」

  耿照回道:「那是妖刀万劫所致。持刀的碧湖姑娘是水月停轩弟子,原本该
是一位良善贞淑的好姑娘。」将水月停轩里发生的事约略说了一遍。

  胡彦之闻言回头,浓眉微蹙。

  「水月停轩的……碧湖姑娘?」

  「胡大侠认识么?」耿照有些好奇。

  「她不拿那把大刀狂杀猛杀的话,我倒想认识认识。」胡彦之敛眉移目,忽
然大笑:「放眼东海,无论正教六大派还是外道七玄界中,哪有男人不憧憬水月
停轩的?我十几岁时,根本觉得那是个活色生香的女儿国哩!」

  胡彦之混迹市井,说话俚俗惯了,但被豪迈的笑声一衬,说什么都不觉得卑
琐。

  耿照忍不住笑起来,好感顿生。蓦地前头光线骤亮,不知不觉,这片深林将
至尽头,唯恐妖刀接近人居,大声说道:「胡大侠!蒙你搭救,日后若有机会,
小人定当补报!就此别过。」回身钻入一处粗大的桠叉不动,静待妖刀接近。

  身畔林叶一阵沙沙动摇,胡彦之飞掠而回,一把抓住他的臂膀。

  「小伙子!你脑袋不清楚啦?一心便想死么?」

  耿照摇头。「妖刀若离此地,只怕死伤更多。」

  胡彦之见他模样镇定,心知有异,沉声道:「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知道怎
么应付?」

  「我也没把握。」耿照抱臂沉吟:「不过若能分开人刀,碧湖姑娘应该有救。
万劫对应的属性是」嗔「,非恚恨难平、怨念极深之人不附,一旦合适的人选出
现,妖刀便会引诱那人持有。要是被附身的刀尸怨恨平息,又或力量消退,妖刀
就会另找新主。」

  胡彦之省悟过来,击掌道:「是了!只消分开人刀,待小娘皮醒过来,哄得
她眉开眼笑、心花怒放,那捞什子的万劫刀就不要她啦。是也不是?」

  耿照没想这么多,亟欲阻止万劫杀入人群,见他说得高兴,不忍心告诉他万
劫若被遗弃、不得不另觅新主之时,必以旧主的血糜骨肉做为营养,是一柄凶恶
至极的魔刀,点头附和:「胡大侠说得极是。」

  胡彦之笑道:「难怪你死缠烂打,净巴着小娘皮不放。我还以为是哪来的色
中恶鬼,死也要占人家便宜。」圈指衔口,发出一声尖锐长哨,回头笑说:「若
我那兄弟没死,我倒是有个主意。」

  眼看林中骚动逼近,耿照不愿连累无辜,低声道:「胡大侠,万劫杀人如麻,
我们俩要是同在此处牺牲,就没人向正道示警啦。林后悬崖之下,还有三名水月
停轩的姑娘等待救援,另外我将苏道长藏在烽火台中,这四位须你援手。」

  胡彦之神情一凝,似要发怒;眼珠子一转,猛地哈哈大笑:「妈的!我们观
海天门,还真是教你这小子给看扁了。」忽听远处一声昂啸,林中风动叶摇,竟
似虎咆,不由得喜上眉梢:「救兵来啦!」拉着耿照跃下枝桠,向林子尽处奔去!

  胡彦之施展上乘轻功,几乎足不沾地,身旁诸物飕飕掠过,眼角只余一抹残
影流光,不消片刻,已将碧湖远远抛在了后头。遍数观海天门十八宗脉数百宫观,
并无一家以轻功见长,能练到这般「泄地流影」的境界,只能说是此人异禀天生。

  他拉着耿照,片刻才想起这少年不通轻功,赶紧放慢速度,见耿照挥汗迈步,
却未如想象中被拖得满地乱爬,不觉微讶;悄悄按住耿照的脉门,渡入些许内息,
果然没有异种真气入体、与本身内力相互激荡的反应,暗忖:「看来这小子没骗
人,他是真没练过上乘内功。」

  须知轻功要至「泄地流影」之境,除了锻炼筋骨,还须佐以呼吸、运气等内
家功法,否则难以持盈保泰,纵快得一时,趋避、动静间也无法运化随心。耿照
的内力低微,也没学过什么高深的轻功诀窍,跑起来居然只稍逊胡彦之一筹,无
怪乎他另眼相看。

  两人狂奔一阵,耿照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勉力开口:「胡大侠……」

  胡彦之皱眉道:「你说话能不能爽快些?」大侠「两字,现在连妓院里的娘
们儿叫春都不时兴啦,你老弟何苦弄得我这么软?」耿照一愣,有些不好意思,
讷讷道:「是。小人……」

  「行了、行了。」胡彦之叹了口气,连连摇头:「你小子心肠不坏,就是别
扭得要死。这样,我的年纪当你大哥净够了,你就叫我老胡;老子呢,嘿嘿不好
意思,便喊你一声小耿——这样简单多了吧?」

  耿照本不是小气之人,听他说得率直有趣,忍不住笑出来,边跑边喘:「好
……好啊,老……老胡!」胡彦之哈哈大笑,忽然欢叫:「好兄弟!」前头树影
两分,一头庞然黑影一跃而出,正是那匹紫龙驹。

  「小耿,同你介绍。这位咧,算来是你二哥了,有个匪号叫」策影「,踹死
的恶徒可比我剑下杀的还多,二位亲近亲近。」他拍了拍那紫龙驹「策影」的马
颈,策影却大不领情,低头一拱,黑毛白流星的长吻撞得他踉跄几步。

  胡彦之见它左眼血流如注,从鞍侧解下一个系着黑旧红绳的黄油大葫芦,拔
开塞盖,一阵浓烈的酒香四溢而出。策影「喀搭喀搭」趋前几步,不再像之前那
般躁烈。

  胡彦之仰头灌了一大口,忽然「噗!」一声,通通喷在策影的左眼处。

  策影吃痛,摇着头踏蹄低吼,「虎——」的嘶鸣声透耳一震,仿佛四周忽然
生风摇动起来。耿照一凛:「方才那有如兽咆般的叫声,竟是它发出来的!」

  胡彦之笑道:「这马是西北天镜原独生的异种,数量稀少,寿命极长,因此
长得比寻常马匹高大强壮,发起狠来血肉不忌,连猛虎狼群都惧怕。西北高原上
的土人都管叫」藏角紫龙「,说它根本就不是马,而是天上的龙把角藏了起来、
落地变成的模样。」拍拍马颈道:「兄弟!事急从权,不及给你裹伤啦。先喝两
口压压疼,一会儿咱们报这条老鼠冤去。」

  策影咬过黄油葫芦,居然仰头骨碌骨碌喝起来,酒水不住从它血红的口中溢
出,有股说不出的豪迈杀气。

  胡彦之笑着对耿照说:「你二哥不只能喝酒,还极爱吃肉,一次要吃十斤碎
枣混十斤剁碎的生牛肉,外加一坛上好的兰英白酎,吃完气力百倍,真个是日行
千里、夜走八百,唤它都不停。下回有机会再找你一道。」

  「我有个法子,教小娘皮和那把鬼刀分开。」他拍拍策影,神秘一笑:「不
过,得靠你二哥帮忙。你,想不想听?」

                ◇◇◇

  两人布置妥当,胡彦之跃上马背,两腿一夹;策影掉转马头,迈着碎步往林
中奔去。

  碧湖原本便追得紧,不消片刻,双方已在狭窄的林道间遥遥相望。胡彦之双
手交错,自鞍畔擎出双剑,踮步打浪,策影越奔越快、越奔越快,炽电般的雪白
长鬃迎风猎猎,劈啪劲响,犹如冲锋时高举的军旗旌尾!

  林道狭长,不容万劫回转。碧湖停下脚步,反手握住石刀,由背后举至身前,
刀尖直指林道,正对着急驰而来的策影!

  「又来啦!」耿照小声道:「小心她的《不复之刀》!」

  「放心好了。同样的招数,猪才会连上两次当!」胡彦之仅以两条腿跨住马
鞍,放开缰绳,双手分持双剑,斜斜垂落身体两侧,纵声豪笑:「好兄弟,待会
便瞧你的啦!」

  策影虎虎喷息,不像寻常马匹般仰头嘶鸣,始终不发一声,烈电般的一只右
目迸出怒火,放开四蹄,飞也似的冲向娇小的碧湖。每一落蹄,均刨地寸许,掀
起滚滚黄尘,形影之巨、声势之猛,仿佛要将碧湖碾成肉泥!

  一人一马眨眼已至十步外,林道宽约五尺,还不够一名成年人横躺,万劫刀
固然难以挥动,胡彦之也没有跳下马背闪躲刀气的空间;十步一到,碧湖骤然睁
眼,嶙峋的石刀一震,「嗤」的一声破空尖响,地上卷尘倏分,细细的泥灰中印
出一条极宽极扁、快到烟尘来不及合拢的乳白刀形,飕地正中策影!

  眼看马将对剖,策影忽往旁边一跳,肌肉纠结的马肩撞上林树,刀气削过鞍
头,直奔胡彦之的腿胯!

  胡彦之双剑交击,危急中往身前一挡,「铿!」一声龙吟激荡,双剑应声折
断;他整个人往后一仰,猛被刀气掀下马背!

  碧湖凝立不动,冷冷瞧着失驭的策影一路擦撞着林树,歪歪倒倒从身畔奔过
——忽然间,一人从马腹下钻出,牢牢将她抱入怀中,在着地的一瞬间及时翻转,
没让小碧湖撞着地面;便在同时,策影交错而过,张嘴咬住石刀后的铁链,往烽
火台的方向发足狂奔!

  那人死命抱着碧湖,伸腿勾住林树。策影拖着石刀绝尘而去,两股相反的巨
力一扯,碧湖的小手再也握持不住,虎口迸出鲜血,铁链脱手飞去!

  「救到了……」耿照抱着她一跃而起,不顾满面黄尘,欢叫道:「我们救下
碧湖姑娘了!」

  胡彦之翻身跃起,也不管双手虎口迸碎、鲜血长流,一把挥开黄尘,大声问
道:「人呢?有没有怎样?」耿照低头审视怀中的少女,回道:「昏过去啦。似
……似是无碍,只有些皮肉伤。」

  胡彦之猿臂一舒,冲上去将两人抱住,瞇着眼睛放声大笑:「干得好、干得
好!好兄弟!哈哈哈……呸、呸、呸!恶——」不意吃了满口黄尘,转头一径吐
唾。

  尘灰飞散,三人都是黄扑扑的一身,碧湖纱布缠头,倒还罢了,耿、胡却有
如扮戏文的丑角,均是苦着一张黄底白面,不见须眉,只眼眶、嘴缝、鼻孔周围
等露出肌肤颜色。两人相对一怔,不由大笑。

  耿照只觉平生从未如此开怀,碧湖是素昧平生,胡彦之也是素昧平生,却仿
佛于这一刻间无比熟稔,有着患难相扶、福祸与共的奇妙情谊。自他幼年离开龙
口村、来到白日流影城之后,这是头一次毫无顾忌的放声大笑。

  笑着笑着,林树间一阵沙沙风摇,策影巨大的身躯缓缓行来,闭着的左眼尚
未结痂,步子却十分稳健,身后雪白的长尾不住轻扫,纵使满身伤痕,自有一股
沉定内敛的睥睨之气,犹如林中王者。

  胡彦之从腰后解下黄油葫芦,自饮一口,随手一抛。策影头颈不动,站得既
挺又直,葫芦飞至面前,才张嘴咬住,仰头痛饮;喝了片刻,忽然一拱耿照肩头,
长吻微伸,将葫芦朝他伸去。

  「你二哥让你喝酒哩!」胡彦之微愕,旋又大笑:「它看得上眼的人不多,
我也是头一回见它请酒。」

  耿照哑然失笑,将葫芦接过来,仰头喝了一大口。

  那酒又呛又烈,简直像透明无色的水状焰火,一路从口腔烧至腹内,所经之
处如无数把刀子攒刺一般,不由一颤,咳出大口浊气,咬牙硬说:「好酒!」谁
知开声之后,喉中刺痛感大减,竟是说不出的畅快。

  他拭着嘴角,大口喘气,每吞入一口新鲜空气,喉管至腹腔内都有变化,时
冰时热、又痛又痒;呆怔片刻,才想起自己的模样定然十分狼狈,呼的一声,抓
头傻笑起来。

  策影从他手里咬走了葫芦,依旧站得直挺挺的,自顾自的仰颈痛饮。

  「其声如虎,不轻嘶鸣;其行如电,不轻放蹄。峙之如岳,停之如渊,不倚
爪牙而啸深林者,谓之」紫龙「。」胡彦之接过葫芦,拍了拍策影:「像你二哥
这样,才能称得上是马中的千里之王。」

  耿照一吐酒气,点头道:「做人……做人也是这个道理罢?二哥真了不起。」

  胡彦之豪迈一笑,将葫芦递给他,径自从地上拾起两柄断剑,笑着说:「若
非这对」狂歌剑「,只怕我已分成两半啦。这小娘皮好厉害的手段!」

  耿照心想:「原来老胡的对剑名唤」狂歌「。他的外号,却是从剑、马而来。」

                ◇◇◇

  两人将昏迷的碧湖横放鞍上,牵着策影回到崖边,摇摇欲坠的烽火台中已不
见苏彦升的踪影。耿照有些担心:「莫非是出了什么意外?」胡彦之摇摇头:
「姓苏的最是怕死,如果我所料不差,他一见苗头不对便即溜走,此刻不知逃到
哪儿去啦,你担什么心?」

  耿照想想也是,赶紧奔到台后垂绳处。

  崖下黄缨一见他探头,气得破口大骂:「方才那柄大石刀突然飞了下来,」
轰「的一声坠入溪里,真是吓死人啦!你在上头干什么吃的?这么大的玩意儿丢
将下来,不用先说一声么?」

  耿照心想:「原来它将刀甩下了山崖。」暗叹二哥灵性更胜常人,一边忙不
迭地赔小心,一边缒着绳索下崖去,对黄缨道:「适才情况凶险,来不及同你说。
这崖不太好爬,我背你上去。」

  黄缨原本窝了一肚子的气话要发作,一听他如是说,怒气大大平息,白了他
一眼道:「哼,马屁精!谁要你来卖好了?」一张粉嫩小脸却涨得红扑扑的,杏
眼里盈盈有光,菱儿似的丰润小嘴抿着一抹笑。

  耿照先将赤眼解在崖下,背着她爬上山崖,得胡彦之与策影之助,将染红霞、
采蓝二姝及魏无音的遗体拉了上来。

  胡彦之不识黄缨、采蓝,与染红霞却有数面之缘,奇道:「二掌院武功超群,
是谁将她伤得如此之重,居然昏迷不醒?」一旁的黄缨听见,捂住小嘴,忍不住
「咭」的一声,一双明媚的大眼睛明目张胆地瞟了瞟耿照,满脸的幸灾乐祸。

  耿照窘得脸红脖子粗,抓耳挠腮:「是……是妖刀所致。这个……说来可就
话长啦。」胡彦之心觉有异,正欲试探,忽听林间一阵蹄响,尘沙飞扬之间,十
余骑冲了出来。

  马上的骑士身披双扣布甲、腰系双铊尾带,布甲上缀着鱼鳞铁片,背着髹漆
长雕弓,鞍头两侧各挂着一个同式的箭壶,繁缨饰马,蹄铁簇新。人人佩带长剑,
手中攒着长枪,只差一顶护耳翻起、顿项披垂的缀羽兜鍪,活生生便是图画里奔
出来的皇廷羽林军。

  为首之人长枪一举,吁的一声,十几匹马一齐停住,显是训练有素。

  红螺峪已是朱城山地界,再往里走七八里路,便可望见白日流影城的外廓。
这一队骑兵铠仗鲜明,想也知道是流影城的人马,胡彦之正欲开口,忽见耿照面
色一沉,不禁悄声问:「怎么,这伙不是你们的人?」耿照默不作声。

  那领队长枪一指,喝道:「这匹马是谁的?」指的居然是策影。

  他连问三声,胡彦之只是抱臂嗤笑,也不答话。领队眉头微皱,单手握缰,
冷冷道:「既是无主之马,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举起枪尖,大
喝:「备索!这次别再让它跑啦!」左右齐声相应,声若洪钟,纷纷从鞍头解下
套索,策马围了过来。

  黄缨吓得粉脸发白,颤声道:「耿……耿照!这是怎么回事?」

  蓦地一声烈咆,策影仰头长嚎,四周林叶被吼得飕飕乱摇,竟如深林虎啸一
般!

  骑队的十几匹骏马仿佛遇上了拦路虎,被吼得前脚一软,跪的跪、退的退,
还有吓得人立而起、或要掉头逃走的。众骑士握缰呼喝一阵,才将坐骑安抚下来,
模样虽有些狼狈,忙乱中却无一人滚下鞍来,迅速恢复了数组,依然是一弯月形,
散开来将耿照等人堵在悬崖边。

  须知训练有素的武装枪骑队,只需一伍(五人)连辔,便足以对付一般的武
林好手。锐利的枪阵无论合围或并进,配合马匹居高临下冲刺,杀伤力十分惊人;
若再辅以弓箭,就算如胡彦之这等高手,万一不幸遭遇,孤身逃走或有一线生机,
硬碰硬则万万讨不了便宜。

  胡彦之瞇着眼,单臂环胸,另一手抚弄下巴浓髭,似是在看笑话,心中却不
无钦佩:「这些人骑术精湛,连东海护军府的马军都无这般能耐。放眼东海,说
不定只有镇东将军麾下精兵可比……奇怪!白日流影城吃饱了撑着,没事练这等
马军做甚?」

  忽见那领队平举长枪,枪尖对正自己的鼻子,厉声道:「你!模样鬼鬼祟祟,
非奸即盗!藏此好马,莫非是想做什么歹事?快将马匹献上,要不,绑你去见官!」

  胡彦之闻言一怔,登时哇哇大叫:「去你妈的!这里忒多人,便只有我一个
像贼么?」就着眼角余光瞥去,赫见耿照满脸真诚、黄缨娇俏可爱,果然只有自
己最是可疑,一时间颇受打击,抱臂阴沉道:「哼,你们这些个眼残的,说了你
们也不懂。这匹紫龙驹如此神异,谁能驾驭?天生奇物,何须人主……它,便是
它自己的主人!」

  耿照听他二人一来一往,始终不发一语,只是仔细聆听;听得片刻,才忽然
抱拳道:「这位是多射司的葛家五郎么?小弟是执敬司的耿照。」

  那领队掖住长枪,单手解下面巾,皮兜下露出一张与耿照同样黝黑的年轻面
庞,细长的双眼炯炯放光:「你是耿家的么——」双腿略夹马肚,踮着光亮的铜
镫策马上前,俯身低道:「你在这里做甚?这几位……是二总管的差使?」

  原来这马队首领葛五义是龙口村出身,算得是耿照的同乡。

  在家乡时,葛家的三郎爱慕耿照的姊姊耿萦,总是让五弟前来传话。耿萦年
纪较长,通晓事理,知道葛家在龙口村坐拥良田数亩,决计不会娶一个破落军户
的女儿进门,为免嫌疑,都让耿照去打发。两人说不上童年玩伴,却是自小相熟
的。

  耿照不愿对他说谎,只说:「这位胡彦之胡大侠,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徒弟,
马是他的;马背上那位红衣女侠,则是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这几位姑娘是她师
妹,都不是可疑之人。小弟正要领她们去见二总管。」

  葛五义沉吟片刻,低声道:「这马呢?能留下么?」耿照老实摇头。

  葛五义似已料到,只微微颔首,忽听远方马蹄声响,林后烟尘翻卷,似是阴
霾涌至,依稀听得人喊马嘶,声势浩大,已算不清有多少骑。

  「不好,是世子来了!」葛五义皱起眉头,低声道:「你先避会儿,我来引
开他们。」耿照会意,拉着胡彦之等躲进烽火台中。策影身躯庞大,幸而木台被
万劫砸坏一角,门框碎裂,堪堪容它低头钻入。

  葛五义纵马踩乱泥地上的足迹,指着另一头道:「黑马往那里去了,快追!」
率先甩缰,往烽火台的反向奔去。众骑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犹豫片刻,也都
策马追上。

  突然间,林中冲出大队人马,服色与葛五义等相仿佛,却足有数十骑之谱,
队伍前头有八名短后衣、双袍肚,头戴红缨皮鬃笠,外扎绿鹦短绣衫,衫中露出
铜钉衬甲的武装侍卫,簇拥着一名锦衣玉带的白马公子。

  葛五义等一见那公子到来,纷纷勒马让至一旁,就着鞍上垂枪俯首,齐道:
「世子!」那公子看也不看,径自举目远眺,喃喃道:「怪了。方才声音明明是
从这儿来的,怎么又不见踪影?」

  身旁一名护卫听见,忙问葛五义:「你们先来一步,有见着么?」

  葛五义垂首道:「没看真切,不过来时听见树丛摇动的声响,依属下猜想,
约莫是朝那里去了。」

  那公子闻言回头,白面上掠过一抹青气:「那还楞在这儿做甚?还不快追!」
不待左右答应,熟练地调转马头,马鞭一抽、马刺一蹴,胯下的雪白骏马跳蹄长
嘶,飞也似的朝葛五义所指之处奔去!

  他的坐骑远较诸人神骏,部属们一下子措手不及,片刻就被抛在后头。那八
名绿衫侍卫赶紧策马直追,余人也不敢怠慢,呼喝声中,眨眼走了个干干净净,
只留下漫天的尘沙飞卷。

  「那人……真是一点儿都不爱惜马匹。」

  清脆动听的喉音微带娇慵,黄缨、胡彦之双双回头,居然是染红霞醒了过来。

  耿照一见她苏醒,喜动颜色,脱口道:「你……身子好些了么?」话没讲完,
便已后悔。染红霞身子一颤,雪靥微红,姣美的唇瓣略显苍白,转头垂目,半晌
才淡然道:「不碍事,多谢关心。」耿照无比尴尬,支吾几句,有些手足无措。

  黄缨看在眼里,小小的心思里转过无数念头,故作天真状,拉着染红霞的手
嘻嘻笑道:「红姊红姊,多亏这位胡大侠帮忙,咱们才能离开那个鬼地方。碧湖
也给救回来啦,这位胡子大侠真是好本事。」

  染红霞与胡彦之见过几回,虽不熟稔,也算是旧识了,颔首道:「多谢胡大
侠仗义出手,染红霞感激不尽。」

  胡彦之不敢失礼,拱手道:「二掌院客气。胡某也是因缘际会,糊里胡涂便
遇上了,谈不上什么仗义。」转头对耿照道:「你那位姓葛的朋友义气,只是惹
的麻烦不小,恐怕要受我们连累。这大票人一路追去,沿途看不见马蹄痕迹,迟
早要发现上当的。」

  耿照早就想到这一节。只是他素知世子的为人,名马、美女若教他看中,只
怕抬出二总管来也压不住,把心一横,咬牙道:「眼下最重要的,便是先回到流
影城中。我家二总管手段厉害,葛兄弟若真的有事,再请二总管搭救。」

  胡彦之点点头。「我猜他们很快就会折回,此地不宜久留。」

  他两人以木材绳索扎成担架,让策影拖着魏无音的遗体上山。

  耿照背着碧湖,胡彦之背采蓝;染红霞虽已苏醒,但那「牵肠丝」的毒性极
其霸道,中和之后会产生强烈的倦怠与不适,黄缨中毒浅,一夜好眠体力尽复,
她却是全身酥软如绵,提不起半分气力,姊妹俩只好同坐一鞍,由黄缨扶持照应。

  「我听说独孤天威只有一根孤苗,年前还入京封了官。」走到中途,胡彦之
突然问:「刚才那位……莫不是独孤天威的宝贝儿子独孤峰罢?」耿照点头:
「正是。」

  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出身独孤皇族,流有白马王家的尊贵血统,是本朝
开国之君、谥号「武烈」的太祖皇帝独孤弋族弟。

  太祖武烈帝独孤弋号称「古今帝王武艺第一」,凭借着盖世武功开创帝业,
在位不到五年,却于北疆将平的前夕忽然驾崩,天下震动。因其子年幼,不足以
指挥大军结束割据,群臣遂拥立其弟,时任大将军、中书令、北关道三府总制、
征北大都督、功封定王的独孤容继位,也就是日后的太宗孝明帝。

  太宗孝明帝在位二十余年,宵衣旰食,夙夜匪懈,降服南陵道诸封国,奖农
桑、开科举、兴水利、明吏治,白马王朝的基业可说是成于他的手里,百姓都说:
「打天下的武烈,守太平的孝明。」敬爱之忱,可见一斑。

  独孤天威的年纪要比武烈、孝明二帝小得多,孝明帝时被召进宫担任太子侍
读,叔侄俩虽然相差了十多岁,却脾胃相投得很。独孤天威整天陪太子习武狩猎,
蹴鞠打球、投壶赌戏等,玩得不亦乐乎,居然也建立起极深厚的感情。

  孝明帝大行后,太子独孤英于平望都继位,年号「承宣」,即为今上。

  据说孝明帝临终前曾交代:「仲雷(独孤天威的字)贪好游艺,视兵家之事
如田猎,所统如逾千兵,定要生乱,不可委以大任。」

  承宣帝亲政不久,想替这位叔叔兼童年玩伴安插个从三品的「员外散骑常侍」,
丞相陶元峥激烈反对,坚持不允;想替他弄一个奋威将军的虚衔过过瘾,谁知镇
东将军慕容柔又搬出先帝,一连上了几道奏折阻挡。

  初登大宝的少年天子火了,恶气无处发泄,灵机一动,将独孤天威封到东海
朱城山的白日流影城,让他当个无职无权的一等昭信侯。按照王朝律法,侯爵可
配有锐枪明铠的甲兵九百、仆役若干,的确不违先帝「不逾千兵」的圣训。

  承宣帝登基七载之间,年年都召见独孤天威父子,赏赐无算,去年还封了个
五品的「羽林中郎将」给独孤峰,恩宠冠于群臣。

  自陶元峥死后,「丞相」一职不再升补,朝廷政务由三司六部分管,凡领有
「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头衔的政务长官均可参与御前议事,直接向皇帝负责,王
权大张;今日封独孤峰一个年秩两千石的五品官儿,远比七年前要容易得多。

  胡彦之啧啧道:「」入我流影城地界,便是流影城之物!「独孤天威的儿子,
真是好大的威风!」耿照默然无语。一行人沿着小路蜿蜒上山,走了大半个时辰,
终于看见白墙黑瓦的高墙建筑。

  还未叩门通报,身后忽闻轰隆蹄声,耿照等连忙避入道旁林中。只见大队人
马扬尘驰过,朱漆重门闻声大开,众骑士马不停蹄,一路急驰而入,正是先前见
过的多射司人马,葛五义也赫然在列。

  门关上之后,墙内仍骚动不断,尖锐的马嘶、兵器碰撞声此起彼落;半个时
辰之后,大门再度打开,一队骑兵驰出,看服色仍是多射司的人马,只是人数较
先前少得多,约只十余名而已。

  胡彦之投以询问之色,耿照低声道:「按公子的性子,若寻不到二哥,便将
朱城山翻了过来,也绝不罢休。」果然过不多久,又有一队骑兵出城,坐骑后拖
着绳网等捕猎重械,阵仗十分惊人。

  「现在怎办?」胡彦之问。「杀进去?」

  「等。」耿照沉吟道:「现在进城,必然惊动公子。先等他率大队出城再说。」

  此际日影西移,已近申时。胡彦之透过树影观察太阳,皱眉道:「等他下山,
天都黑了,这公子哥儿还出城么?」耿照想了一想,谨慎道:「公子爷时常夜猎,
我见他对二哥的喜欢,一定会再出来找寻。」

  胡彦之点点头,不再多说,找了个节瘤圆凸的大树底坐定,染红霞、黄缨也
各自倚坐歇息;采蓝、碧湖昏迷不醒,被安置在林荫草软之处。

  策影的定性异乎寻常,一旦跪卧下来,便如一块黝黑乌亮的巨石,动也不动。
鞍袋里还有干粮,众人配着酒水进食,倒也不甚难捱;只是染红霞始终没同耿照
说过一句话,不知是不愿在旁人面前说,还是无话可说。

  耿照忍着情思起伏,静静观察城外人马进出的情况。

  其间屡有骑队驰出流影城,却无一队回来,显然上头下了严令,没找到黑马
不许回城。等了将近两个时辰,流影城前六门洞开,独孤峰面色阴沉,率领大队
人马奔出城来,人人手持火把,一路驰下山去;远远眺望,犹如一条蜿蜒细长的
火焰长龙。

  耿照等大队去远了,这才上前叩打朱门,「砰、砰」两声,墙上觇孔探出一
张黝黑的年轻面孔,胸口以上的服色与哨队相似。他举火下照,眺望一阵,忽道:
「你不是耿照么?怎么搞成这样?」

  耿照抱拳道:「何大哥,这说来话长了。烦请代为通报二总管,说耿照有十
万火急之事。」

  那姓何的少年甚为精警,眉头大皱。

  「你还带了外人哪!我得先同我们头儿说一声。」

  耿照摇头:「何大哥,麻烦你,先与二总管说。」

  少年登时会意,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埋怨道:「要是惹了麻烦,你救得
了我么?」耿照低声道:「不会有麻烦的,一切有我担待。」少年犹豫片刻,一
溜烟下了墙台。

  片刻,两扇钉满铜钉的朱漆大门缓缓打开,一队持枪佩刀的武装侍卫拥出来,
将耿照、胡彦之等团团围住,其中也包含那名何姓少年。

  胡彦之小声道:「看来你朋友还是卖了你。」耿照摇头:「本城戍卫归巡城
司管辖,我逾时晚归,关条已经失效,按理他是该通报顶上官长。」

  一名武官模样、身穿绢甲的中年人扶着腰刀,越众而出。「耿照!你身为执
敬司弟子,却放着二总管的差使不管,在外游荡了一日一夜才回,还带来了这一
干不明之人,是视本城的规矩如无物了么?」

  「弟子不敢。」耿照恭恭敬敬俯首,一一介绍了魏无音、胡彦之与染红霞等。
那巡城司马正自惊疑,身后忽有两盏明灯,两名服色与耿照相似的高大少年并肩
而来,其中一人亮出腰牌,寒声道:「二总管有令,让本司弟子耿照速速去见,
谁都不许阻拦!」

  巡城司马倒抽一口凉气,为在部属前保住脸面,兀自顽抗:「耿照逾时未归,
按规矩应由巡城司收押,交付都刑司审问。便是你们执敬司的人,也不能……」

  发话的英俊少年脸露不耐,从怀里摸出一张关条,往他脚下一扔:「睁大你
的狗眼看清楚!二总管的亲笔,教耿照便宜行事,不受夜规节制。」那关条上墨
迹宛然,还未全干,显是方才写就。

  区区一介巡城司马,自斗不过手把一城大小事的总管大人,他木然低头,拾
起关条,寒声道:「既然如此,人你们带走。其余可疑人等,且由本司押下,上
禀城主处置。」

  少年剑眉倒竖,睁眼大喝:「放肆!这都是二总管的客人,你是向谁借的胆?」
众巡城兵被他吓了一大跳,矛尖几声磕碰,在夜风里听来格外清晰。巡城司马双
肩垂落,面色铁青,咬牙摆手:「你们可以走了。」耿照微微欠身,领着胡彦之
等鱼贯而入。

  那两名少年掌灯引路,看都不看耿照一眼。黄缨见他俩身材颀长、相貌俊美,
原有十分好感,暗忖:「都是执敬司横二总管的部下,他们可比耿照好看多了。」
瞧二人对耿照异常冷淡,又不觉有些气恼:「看不起人么?摆什么三白眼儿,哼!」

  二少领有总管手令,所经之处无人能挡,自也没人敢上前招呼马匹,高大的
策影就这么随着队伍穿过亭台楼阁,一路进得城中。

  胡彦之也不伸手牵它,并肩犹如老友逛街,不时与耿照指点谈笑,沿途十分
引人注目。

  来到一处偏院,少年双双停步,其中一人转头道:「这是二总管的休憩之处,
牲口请暂停园中,勿入内堂。得罪之处,尚请胡大侠原宥则个。」胡彦之拍拍马
颈,策影似是通灵,自行踱到庭院偏角,跪卧歇息,也不低头啃食花草,骄傲一
如帝王。

  胡彦之环视庭中,就着绣窗透出的灯光,却见院里小径铺石,夹道种满梅树,
此时并无花苞,只余一排峥嵘墨干,枝叶经过细心修剪,不见寒日凌霜的赫烈威
仪,倒觉得有些娇巧妍丽。园里遍植花团锦簇的绿绣球,两支石灯柱雕成瘦颈长
鹤的形状,美则美矣,却有些闺阁似的小气家家。

  绣窗里似乎还笼着藕色的薄纱帘子,胡彦之心念一动,登时恍然:「是了,
此地约莫是横疏影的姬妾所居。他用过晚饭,便躲到这儿来大享美人艳福,不想
却被咱们吵了起来。」他时常流连风月地,深知好事遭人破坏的扫兴,悄声对耿
照道:「只怕咱们……来得不是时候。」

  耿照伸指比唇,示意噤声。

  两名少年将他们引入内堂,果然是女子绣阁的模样,居中置了张全不相衬的
大长桌,桌上堆满账册书卷、图纸簿记,迭起来比一人还高,将桌后之人完全遮
住,桌下只露出一抹栀子花似的明黄罗裙。

  裙子的主人双腿交迭,裙掖里翘出一只小巧的鹦鹉绿绣鞋,鞋中未着罗袜,
雪白的足背酥腻莹润,浑不露骨,更难得的是娇腴如雪面团子一般;未见玉趾,
已知是只肉呼呼的香滑小脚,教人忍不住想捧在手里,轻轻握着揉着,恣意品尝。

  胡彦之吞了口馋涎,暗骂:「他奶奶的,这横疏影真他妈艳福不浅,竟藏得
这般美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桌后女子忽然开口:「人到啦?」

  其中一名少年俯首道:「是。」

  女子叹了口气,「喀」的一响,仿佛随手掷笔;绿绣鞋轻轻踏地,似乎是站
了起来,只是书案迭垒,仍然不见人影。

  窸窣一阵,一片雪梅幽香随风轻漫,桌后转出一名襦裙半袖、绣绫裹胸的倦
慵丽人,个头不高,身段却颇为修长,梳着蓬松俏皮的坠马髻,纤细的皓腕上佩
着一只羊脂玉镯,肤质竟比镯子还要腻润。

  她披着的半袖同样是明黄色的薄纱所制,更像是睡前闲坐的闺阁服色,见不
得外客,因此更显得迷离动人。纱中透出一双雪藕似的白腻膀子,细细的臂围不
露一丝骨感,薄雾般的丝纟掩不住粉酥酥的娇嫩肌肤,触目只觉滑润紧致,似乎
充满傲人的弹性。

  女子的薄纱半臂里,仅有一件葱绿抹胸,沿边缀着艳丽的孔雀蓝,锦绫上另
有银线绣样,裹着两团腴面似的饱满隆起,锁骨下仿佛一只打横的大葫芦,双丸
迭宕,肥嫩的乳肉雪呼呼地溢兜缘,柔软到了极处。

  仔细一瞧,女郎生了张雪白精致的鹅蛋脸儿,身形十分娇小,削肩单薄、长
颈如鹤,惟独胸前一对乳峰饱满柔软,绫纹抹胸的图样全被撑挤变形,在灯影下
浮露出惊人的起伏,绣工再难细辨;略一走动,那两座水豆腐似的绵乳便颤忽忽
地晃荡,令人目眩神驰,不忍须臾稍离。

  她颈下裸露出大片胸脯,可能在案头前久近油灯,娇嫩的身子不堪烘热,酥
胸上布着一大片晶莹薄汗;身子一动,一滴汗珠便滑入了乳间深沟。可惜乳壑被
挤得太胀太满,竟无一丝缝隙,汗珠滑之不进,随乳肉一阵弹动,颤抖着滚到抹
胸边缘,笃的一下弹跳出去,溅开一抹液光。

  胡言之看得目瞪口呆,喉结「骨碌」一声上下滑动。女子却丝毫不以为意,
径自落座,也挥手让众人坐下。一名少年奉上浓茶,她随手接过,以杯盖轻轻揭
去浮沫,就着丰润的樱唇啜饮一口。

  「这姬妾……真是好大的派头!」

  胡彦之心想,不知为何竟无一丝反感,只觉怦然。

  女子穿着随意,却非刻意卖弄风骚,倒像某家闺秀睡前夜读、房里却突然闯
入不速之客,不怪小姐衣不蔽体,错在他们不请自来,得以一睹美人临睡前的娇
媚模样。

  她生得明眸皓齿,微微噘起的双唇饱满滋润,面孔看来十分年轻,腴沃雪白
的胴体却充满成熟的魅力;无论是衣饰妆扮、房间布置,抑或额间淡淡的三瓣梅
痕,在在说明她已不是十几岁的天真少女,只是拥有一张青春常驻的美丽面庞。

  (若以年纪推算,她甚至可能是横疏影的元配夫人!)

  白日流影城的三位总管都很神秘,据说出身都不怎么高贵,流蜚甚多,却都
传得矛盾百出,莫衷一是。

  二总管横疏影是其中较为出名的,据说全城大小事都是此人说了算,掌权十
年,已令白日流影城富甲一方,生意越做越大,也坐稳了「东海七大门派」之一
的位置。其妻若有如此风情,倒也不算怪事。

  黄缨扶着染红霞坐下,胡彦之坐在她身旁,耿照垂手低头,与那两名少年同
站一列。女子明眸含笑,一一看过采蓝、碧湖,以及放置在门外廊下的魏无音遗
体,这才慢条斯理地开了口。「二掌院,我以为我们一年见上一面,已属难能。」
她笑着说:「今日不知是什么香风,将你吹了来?难道是我家之剑,不入二掌院
法眼么?」

  「若非那把昆吾剑,此后恐无再见之日了……」染红霞面色苍白,勉力一笑:
「……二总管。」

  胡彦之闻言一怔,倏然睁眼。

  (原来,大名鼎鼎的流影城二总管、朱城山上的第一把手,人称「暗香浮动」
的横疏影,竟是女人!)

  第十二折暗香浮动,无双将门

  横疏影倒是波澜不惊,只是淡淡一笑:「是么?好在二掌院历劫无碍,此后
定然福寿绵长,也不是件坏事。」以盖缘轻刮茶面,又啜了一小口,滋饱尖翘的
上唇珠微抿着,贝齿似是轻咬唇瓣,一边徐徐饮下茶汤,雪酥酥的长颈喉肌一滑,
连细小的吞咽声都显得斯文秀气。

  「这位是胡彦之胡大侠吧?」她抬起明眸,言笑晏晏的模样就像是跟闺中密
友闲话家常,就着摇曳的灯焰一瞧,宛若寒梅绽放,扑面仿佛荡漾着一片清洌幽
香。「久闻胡大侠济弱扶倾,做了许多了不起的义举,衬与宝马名剑,相得益彰,
不愧是观海天门鹤真人的高足。」

  胡彦之是老江湖了,自不会被几句恭维拍得飘飘欲仙,忘乎所以。

  但横疏影这几句说得轻描淡写,神色、目光无一丝逢迎谄媚,倒像是兴之所
至,随口与朋友分享什么江湖趣闻似的,听得人不由微笑,也不觉得怎么尴尬。

  「二总管客气。」

  胡彦之抱拳拱手,霎时收起逐目猎艳的轻浮神态,悄悄对眼前这名总管一城
命脉的秀丽女郎留上了心。

  横疏影瞥见采蓝、碧湖二姝昏迷不醒,吩咐一旁随侍的少年道:「钟阳,为
这两位姑娘安排一间僻静的客房,拨几位能干的嬷嬷照看,速请大夫来瞧。切记:
诊金、药材等均不可吝惜,莫要耽搁了救治良机。」

  那被唤作「钟阳」的高大少年,正是先前斥喝巡城司马之人,生得英俊魁梧、
目如朗星,眉宇间隐有一股剽悍之气。他低头领命,出厅唤得几名司役抬来软榻,
后头跟着三、四名身子壮健的中年仆妇,仆妇们轻手轻脚地将蓝、碧二女抬上软
榻,朝横疏影一躬身,低着头鱼贯退出厅院。

  黄缨虽未昏迷,然而身心俱疲,眼看也快支持不住,说是要照顾二女,随下
人一并去了。

  染红霞感激横疏影的体贴安排,起身欲谢,却让她一把挽住,只得坐了回去。

  两人把臂扣指,距离登时拉近,芳息相闻,吹鬓如柳,横疏影似无松手之意,
径与她并肩靠头,模样十分亲热。「多……多谢二总管。」染红霞与她并无深交,
平素只有公事往来,顿时颇不自在。

  横疏影拍拍她的手背,微笑道:「妹子说得什么话来?贵我两派同为正道,
一向交好,既到了姊姊的地头,暂且宽心住下,先把身子养好。有什么话,等明
日睡醒了再说。」唤另一名随侍的少年何煦,让他吩咐厨房准备饮食,少时送入
诸人房里。

  染红霞沉默片刻,终于按捺不住,玉白色的淡樱粉唇微启:「二总管……」

  横疏影闻声回头,明媚的杏眼微微睁圆,竟有一丝天真。

  「什么事呀,妹子?」

  染红霞一怔,忽觉再生分下去,倒显得自己不近人情了,犹豫了一下,改口
道:「横二……横家姊姊,敝门遭逢大难,众家师妹生死难料,我很担心。姊姊
若有……若有人手能借,我想先回断肠湖一趟,瞧瞧庄园里的情形。」

  横疏影蹙眉道:「水月停轩怎么啦?来,快说与姊姊听。」

  染红霞点点头,将如何被妖刀万劫追杀、如何遭遇魏无音与赤眼,以及坠崖
获救等,仔细交代一遍,只隐去解「牵肠丝」一节不说,对中毒之事也只字未提。

  幸好黄缨、采蓝等均已不在厅内,她刻意避开耿照的目光,讲到坠下红螺峪
时目光微略低垂,浓睫轻轻一颤,只说四人在崖下暂宿一夜,天亮时才发现魏无
音已然辞世,而后遇上观海天门的苏彦升一行,再来便如胡彦之所见。

  她的嗓音清脆动听,只是伤后体力稍弱,说了一会儿有些喘不过气,只得停
下歇息。横疏影抬起眼,视线越过大半个厅堂,忽然开口:「那把赤眼刀,如今
何在?」所目却是垂手而立的耿照。

  耿照不敢不答,低头道:「启禀二总管,便在小人的背上。」解下白布包袱,
双手捧过头顶。横疏影点头道:「拿来我瞧瞧。」

  忽听两人急道:「不可!」几乎是异口同声,浑如一人。

  胡彦之一声嗤笑,看看染红霞,又看看耿照,不觉双手抱胸,饶富兴致。耿
照自知失言,赶紧低头;染红霞面颊发烧,苍白的雪靥飞上两朵红云,病容里别
有一股娇羞韵致,更显明媚。

  她见耿照低头不语,直把发言的权柄交给自己,知他无意说出当晚的旖旎情
事,心中五味杂陈。但犹豫也只不过一瞬,她捏紧手心,定了定神,尽量把话说
得平稳自然:「姊姊有所不知。当日琴魔前辈曾说,这柄赤眼刀淬有淫毒,对女
子极为不利,一旦嗅着刀上芳香,便会成为刀尸,被妖刀迷去心神。」

  横疏影听得一愣,不觉失笑:「哎哟,有这么厉害么?这简直是……简直是
戏文里的鬼怪神通啦。」忽见染红霞神色严肃,全无戏谑之意,才敛起笑容,碾
玉珠儿似的贝齿咬咬下唇,端杯啜饮了小半口,不动声色地问:「按妹子的说法,
此毒似是对男子不起作用?」

  当夜魏无音述说时,染红霞其实中毒已深,介于半梦半醒之间,许多关窍都
没来得仔细聆听。她瞥了耿照一眼,旋即垂落目光,轻声道:「应是如此。」料
想以他背了整天的赤眼妖刀都不受影响,此一推测该是有本有据,不算胡猜。

  横疏影点点头,似未留意到她的心虚,咬着唇微微侧首,片刻又问:「若贮
于容器中,这妖刀的淫毒还能不能害人?」

  这点魏无音连提都没提过——至少在她清醒的时候是如此——染红霞全然答
不上来,轻咳几声,素手往几上胡乱摸索,仓促地揭杯就口,借机偷望耿照一眼,
见他依旧低头捧刀,不像要出言喝止的模样,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容器若
……若能隔绝刀上的香气,便能阻止淫毒害人。」

  横疏影点头道:「这就好办啦。」放下盖杯,遥遥吩咐耿照:「将我床头的
琴取来。」

  耿照刚入执敬司不久,平日多在堂前听差,连这座小院外的圆拱门都没踏进
过一步,依言走到床前,却不见床头柜上有什么琴。横疏影也不生气,随口指点:
「就是那个木盒子。拿到几上打开,先将琴取将出来。」

  转头一瞧,果然床头处置着一只长近三尺、宽约一尺的乌木匣,耿照将木匣
拿到桌上揭开,只见匣中贮着一具形制怪异的黑琴,琴身有如一个方方正正的木
枕头,两端圆鼓,中间曲腰微凹,与寻常琴筝都不相同。

  黑琴琴尾凸起如鼓,琴尾之外还又伸出一片尾板,板上刻纹如羽浪起伏,末
端像是翘起的雀尾;尾板下一只琴足,雕成鸟爪擒珠的模样。琴首处的「岳山」
(琴头架弦处,是琴的最高点)呈宽阔的斧状,琴额(琴头)却沿着方正的外形
刻出一只回颈闭目的雁鸟头部,髹满乌亮黑漆的琴身布满同样风格的阴刻鸟羽纹
饰。

  这具怪琴备齐了「首、翼、尾、爪」四部,通体竟是模拟一只敛翅栖止的雁
儿。

  琴首的刀工朴拙古趣,并不肖真,却能清楚感觉到这头大雁睡得正酣,黝黑
的身躯似乎还在微微起伏,仿佛下一瞬间便会抖抖羽毛、睁眼鸣叫起来,形极简
而神灵俱足,堪称大匠之风。

  耿照出身寒微,不懂音律,却也听过「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之类的诗
句,一数黑琴琴面,谁知竟有十弦。正自疑惑,忽听染红霞开口道:「姊姊这琴
好特别。琴上竟无徽钿,却要怎生弹奏?」琴上以螺钿镶嵌、标示音位的圆点称
之为「徽」,也有考究者以犀角、象牙、金银宝玉制作的。

  横疏影未做答复,闻言只是侧首,嫣然一笑:「妹子也爱弹琴?」

  染红霞猛被问得俏脸飞红,讷讷道:「姊姊莫笑话我。我粗鲁得很,不会这
些风雅事,只是幼时在府中曾见家人弹琴,所以知道一些。」

  横疏影微笑道:「这种一足无徽琴乃是古琴,又叫」十弦琴「,现今已没什
么人弹奏啦!这琴的外形刻成了雁儿的模样,有人称之为」伏羽「,据说琴面涂
抹的灰漆里掺了特别的药料,琴弦一动,便会散发出淡淡的金银花气味,又唤作」
忍冬「,是昔日教我弹琴的老师所赠。我偶尔想念故人,搬来拨弄些个,改天再
弹给妹子听。」

  染红霞点头称是,想起外头对于这位二总管的诸多流蜚,唯恐失言,暗生警
惕,不再提及舞乐之事。

  耿照听从吩咐,将那具奇特的古琴「伏羽」取出,小心翼翼地置于桌上。

  横疏影遥指空盒,抿嘴一笑:「把你背上的刀,连同裹布等放入盒中,再扣
上锁头。」耿照恍然大悟,依言置刀。背上负重一空,心中烦恼似有稍减,不由
得松了口气,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现。

  横疏影看在眼里,转头对染红霞道:「妹子,你身上有伤,夜路又十分危险,
不宜回转断肠湖。姊姊派两队快马往断肠湖,同时飞鸽通知左近武林同道,倘若
妖刀仍在,我立刻晋见城主,让他老人家发兵驰援水月停轩;若妖刀已去,便让
马队保护贵派诸位师妹,暂且退至安全处,待明日天光,再行善后。妹子以为如
何?」

  染红霞元气耗损甚巨,自忖没有再战妖刀的能耐,沉吟片刻,实在想不出其
他办法,只得点头:「如此甚好,有劳姊姊啦。」与胡彦之一同起身,便要告退
歇息。

  横疏影忽道:「是了,那赤眼妖刀对女子不利,妹子若携回水月门中,只怕
大大的不妥。妹子若信得过我,不妨交由姊姊暂为保管,我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大
匠,精通锻冶,说不定能镇魇祛邪,找出克制妖刀邪异的法门。」

  赤眼本不是染红霞之物,乃是魏无音临死之前托付给耿照的东西,她并无贪
图之心,点头道:「都依姊姊。」胡彦之一凛,暗想:「这么大方?除非……那
刀本就不是你的东西。」见横疏影仍是笑吟吟的,神色更无一丝异处,当下不动
声色,与染红霞一起告辞。

  忽听外头一阵骚动,有人大喊:「在这里!找到啦、找到啦!」脚步声、弓
弦弹动、金铁交迸的声响等此起彼落,似有大队人马涌进院里,盾甲相碰、剑拔
弩张,大有一触即发的态势。

  胡彦之笑道:「哎哟,打猎打到这里来啦?二总管,真对不住,这该是冲着
我来的,我去瞧瞧。」说着长身振起,大踏步跨出厅门。

  触目所及,只见小小的院落里挤满了张弓挺枪、手拿火炬的武装兵士,装扮
与白天所见的多射司人马一般无二,只是离了马匹之后,这些训练有素的青壮汉
子摇身一变,又成了长枪步卒,数十人散成一个圈子,将角落里的策影团团包围,
四角均有人手持绳网,网下系着铁球,一步步小心逼近。

  院门之外,八名皮笠绿衫的跨刀甲士簇拥着一抬软轿,轿上踞着一名锦衣公
子,双眉斜飞、鹰准薄唇,略显瘦削的英俊面容掩不住一股骄悍跋扈之气,正是
白日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之子独孤峰。

  胡彦之弯腰拂了拂庭阶上的尘灰,一屁股坐下来,咧嘴大笑:「喂!别说我
没警告你们,惹火了我这位老弟,一会儿有你们苦头吃的。」众人回头,见是一
名形容陌生的青年大胡子,邻近几名机警的甲士立刻掉转枪头,明晃晃的刃尖将
胡彦之环在中央,更无一处可逃。

  「你是什么人?居然潜入本城内院!」胡彦之只是傻笑,也不答话。

  钟阳走出厅门,遥遥对着独孤峰长揖到地,清了清喉咙,朗声道:「启禀中
郎,这位胡彦之胡大侠,乃观海天门掌教鹤真人的得意弟子,正与几位正道朋友
在二总管处作客,明日将晋见城主。只因今天来得晚了,尚不及与中郎引见。」

  独孤峰微微一凛,眼中的嚣狂略有收敛,把手一挥,撤了胡彦之周身警戒,
上前打量他几眼,冷冷道:「这是你的马?」

  「不是。」胡彦之一本正经。「它是我兄弟。」

  独孤峰一愣,目中忽迸寒芒,拳头握紧,怒极反笑:「你敢愚弄我!世上,
谁把畜生当作人看!」

  胡彦之微笑道:「世子这话却不尽然。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恣意驱赶奴
役之人,相较之下,我同畜生称兄道弟算什么?」

  独孤峰一声哼笑,慢慢说道:「你若是出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抄家灭族不说,只怕还要连累你师傅。」胡彦之故作惶恐,满手乱摇:「我……
我哪里出言讽政了?你……你可别乱说话!」

  独孤峰见他神情大变,心中得意,忍不住露出疾厉之色,寒声道:「你方才
说过」也有把百姓当畜生看待、奴役驱赶之人「这句,是也不是?」

  「世子,我这话……这话到底是讽了谁呀我?」胡彦之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

  「还能有谁?」独孤峰冷笑:「能驱役人民的,只有朝廷!说这话就是讽政!」

  胡彦之却一脸茫然,歪着头直掏耳朵:「谁呀?」

  「朝廷!」独孤峰声色俱厉。

  「朝廷?我说了朝廷什么呀?」

  「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啊?谁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

  独孤峰气得七窍生烟,铁青着脸揪住他的衣襟,一把拖到面前,嘶声大吼道:
「是朝廷!是朝廷把百姓当畜生,奴役驱赶!你听清楚了没有!」

  霎时间,整座院落里静得鸦雀无声,一干多射司的枪卫们愕然回头,睁大眼
睛,除了晚风吹拂、炬焰烧窜的声响外,谁都不敢开口多说一句。

  胡彦之「嘘」的一声,伸指往唇上一比,低声说道:「世子留神。你若是出
言讽政,小心落了个大不敬之罪,抄家灭族且不说,只怕还要连累许多人。好在
这里听到的也不算多,抄起刀子一股脑儿杀光也就是了,不怕不怕。」

  独孤峰额角青筋未退,兀自胀红脖颈,怒不可遏;片刻才省起自己竟口出大
逆不道之言,若有哪个心怀不轨的偷偷报上镇东将军府或东海护军府,难保不会
惹动父亲或外祖父的政敌,借此大做文章,生出许多事端。

  他越想越是心惊,回过神来,才发现满背是汗,森寒的目光遍扫众人,不觉
流露杀意。胡彦之本是随口戏耍,此际却有些心寒,暗忖道:「看来,这小子竟
是头青眼狼。不过是句玩笑而已,他却动了杀心!」

  「这是怎么了?」

  一声娇柔惊呼,一阵若有似无的幽幽梅香漫出厅堂,横疏影披着一袭玄黑大
氅,袅袅娜娜地走了出来。那黑氅虽然包裹得密不透风,将她腴润曼妙的身段尽
皆掩去,却依然露出一双踝骨浑圆、肤如细雪的脚儿来,套着小巧鲜嫩的鹦鹉绿
绣鞋,益发的娇妍可人。

  众多射司的兵士们一见她来,不觉一愣,怔怔盯着那裸露小半截的雪腻足踝,
满眼目迷;然而回神一悚,纷纷低头垂兵,躬身退到一旁,再也不敢多瞧。瞬息
间,满院几十条大汉俱都俯首,犹如泥塑木雕,并肩齐列,一动也不动,风中只
余「砰砰」的心脏鼓动声响,撞击之猛之剧,几乎能想象热血奔流的模样。

  横疏影揪着氅襟抵御寒风,另一只纤纤素手一挥,淡然说道:「这是我歇息
的地方,谁让你们进来的?通通出去!」多射司的枪骑队长不敢违拗,冲独孤峰
及二总管一躬身,率众退出院门,队伍井然有序,院中片刻无人。

  横疏影福了半幅,抿嘴道:「世子,这位胡大侠是妾身的客人呢!你们怎地
动起手来啦?」独孤峰面色犹青,腾腾怒眉一下子还缓不过来,冷哼一声,摔开
胡彦之的衣襟。

  他到底是侯爵世子,又有功名在身,如今身在人家的地头,胡彦之也不想太
让他下不了台,故意踉跄几步,摸着胸襟哼哼唧唧:「世子教训我哩!让我别乱
说话,以免冒犯朝廷,落了个大不敬之罪。」

  「那敢情好。胡大侠口没遮拦的,是该教训。」横疏影抿了抿嘴,自顾自的
笑起来:「只是当今之世,天下太平,便是有人去报你出言讽政,官府多半不肯
办,没凭没据的,回头就是一条现成的诬指之罪。升斗小民怕受牵连,官老爷们
更加的怕。」

  独孤峰闻言凛起,微一思索,心中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容色稍见平霁。

  横疏影侧身一让,嫣然道:「世子,这位是水月停轩杜掌门座下高足,染红
霞染二掌院。妹妹,快来见我家世子。」染红霞不爱应酬,勉强扶座起身,福了
半幅,低声道:「世子安好。」

  独孤峰盯着她瞧,从头到脚打量一遍,锐利的视线有如实刃,紧贴着她玲珑
有致的胴体曲线,由上而下,丝毫无遗。一股湿黏冰冷的不适感,仿佛沿着无礼
的注视渗入骨髓,染红霞忍不住打了个寒噤,额际如有无数针尖攒刺,一时之间
竟有些恶心想吐。

  「染红霞、染红霞……染……」独孤峰反复念诵几遍,忽然抬头:「这个姓
氏十分罕见,普天之下也没几个。你,是镇北将军染苍群的什么人?」

  染红霞正要开口,忽觉一阵微眩,忙扶住镂空门扇,定了定神,低声道:
「正是家父。」众人无不惊讶。

  独孤峰双目一亮,又打量了几眼,见染红霞虽有病容,却生得一张雪白标致
的瓜子脸蛋,双腿修长,身段玲珑浮凸,实是少见的美人,暗忖:「染苍群手绾
重兵,坐镇北关多年,被誉为当世战神,该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不想……他
的女儿竟如此美貌!」

                ◇◇◇

  据说染苍群膂力过人,精擅马术,使一口五十二斤重的云头象鼻刀,杀敌直
如切菜砍瓜,当者无不胆寒。因战功彪炳,短短数年间,由一介冲锋队长升至骠
骑都尉,所部均穿红衣红甲,自称「血云都」。

  过去「血云都」乃是独孤阀麾下的精锐部队,比之西山韩阀的私兵「飞虎骑」
亦不遑多让,都是昔日央土大战中威震天下的劲旅。染苍群的北关军继承了这支
百战劲旅的番号,被誉为是当世精兵。

  太宗继位后,命染苍群为镇北将军,总领北疆防务。按照孝明帝的本意,异
族慑于北关军威,已多年不曾蠢动,本想将他调回平望都述职,待得历练几年京
中官场,便要擢升为大将军,官居太府,为皇帝总领天下兵马。

  面对这军旅生涯中人人梦寐以求的至高之位,染苍群却派出千里快马,上了
道奏折婉谢。

  折中写道:「……身先士卒、浴血奋战,普天之下能胜臣者,几稀;服冕庙
堂、定谋擘划,则普天之下,臣能胜者亦稀也!陛下不欲臣执卫北疆,乞愿归老。」
末尾又不忘提醒道:「天下兵马,俱归陛下所有;三军将帅,皆是陛下指臂。太
平之日,尚无四镇之用,须大将军何?」

  太宗读完,命内侍将折子递给陶元峥看,笑道:「就凭这等见地,也够资格
做大将军了。怎地这些人个个都不肯升官?」

  其时陶元峥病痾已沉,行动不便,要坐在御赐的软垫长背椅里才能勉强看完,
费力说道:「苍鹰不轻易扑击,那是苍鹰的风骨。陛下莫忘了逐猎才是苍鹰的本
性,若教示于笼中,岂非屈死了它?」

  太宗一怔,起身揖道:「先生惠我!」从此撤去大将军一职,不再设置。

  陶元峥回府不久,便不能再理事,卧床月余,这位一手建立起国家制度、满
朝文武皆惧怕的一代良相溘然长逝。陶元峥死后,太宗年年祭拜时都执弟子之礼,
以追念少年时曾在东海老宅的书房里,与弟弟们一起听他讲授经义的往事。

  太宗一朝,文治武功皆有可观处。

  镇南将军段思宗率大军南下,威服南陵道诸封国,仅在天虞山附近打了几场
威吓性的小战役,算得上是兵不血刃。相较之下,北方异族骁勇狞恶、直如鬼怪,
曾一路踏平碧蟾王朝的重重守关,一举毁灭王都白玉京,各军闻之色变;后来,
异族莫名其妙撤退,各地军阀才得以松一口气。

  按说北关道面临的敌人如此险恶,理应营城筑垒,坚守不出,但染苍群接任
镇北将军的头几年,岁岁均冒雪主动出击,将王朝防线不断向前推进,盘据北关
道外的异族残部捱不住雪灾与军队的双重夹击,最后被赶入更北方的诸沃之野。

  染苍群更上疏征调北关道廿州六十五县的民夫,连同各军、各节镇的屯田兵
共十万人,欲沿诸沃之野外侧的婴垣大山筑起坚城壁垒,以垣相连,依着山脊深
林结成一道防线,在朝野掀起轩然大波。

  有人抨击他「驱民以死」,有人则质疑他有不臣之心,想借此激起民怨、消
耗国力,伺机图谋不轨。「将军位极人臣,又拥重兵,为天下人所敬。」幕僚劝
他:「何苦将自己推到刀锯沸鼎之上,落得身死名裂的下场?」

  据说染苍群只是抬头盯着天看,什么也没说。

  此事不只朝野议论,连太宗自己也犯疑。

  北关军主动出击,将异族族民赶进了诸沃之野那样的蛮荒地带,天寒地冻,
生存更加不易。此际是乘胜追击、将他们一举歼灭的大好时机,岂有不进反退,
发民夫筑城的道理?

  太宗皇帝与老丞相在深宫里辟室密商,谈了大半天,连陶元峥也反对。

  「他约莫是想要钱粮啦。也难怪,北关道天寒地冻,谁也不想多待。」继位
不久的壮年皇帝捧折沉吟,见昔日的老师面色凝肃,似是想打个圆场:「这样罢!
再拨给他十万石的粮,武器、棉衣尽量供应,赏赐白银万两、锦缎千疋,封他…
…封他父亲一个正二品的金紫光禄大夫好了,你看怎样?」

  陶元峥脸上罩着一层青气,骨节嶙峋的五指捏着扶手,椅上传来极轻极细的
喀喀声响——如果那浑圆的紫檀扶手雕成了染苍群的头颅形状,说不定真会被老
人一把拧断。

  「钱粮够了,封官则不必。」陶元峥寒着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此例
一开,后患无穷。皇上三思。」

  「就依你。那……明年还是召他回京?」太宗沉吟。

  「不必。为免打草惊蛇,可让太子走一趟。」无视于皇帝的错愕,老丞相哑
声缓道:「明年上巳节过后,皇上再派太子动身前往射平府(北关道首治,镇北
将军府所在地),多多送上金银珠宝,赐他剑履上殿、免贡不朝。往后经常赏赐,
渐次增加;如此三年后召他回京,便可诛杀此獠,身死不疑。」

  孝明帝神情凝重,沉默不语。

  幸好老丞相的谋划最后并未付诸实行。

  第四年的秋后未降大雪,是难得的暖冬,关内正一片欢欣鼓舞、准备迎接来
年正月时,五千名异族骁士突然杀出诸沃之野,意图斩关南下,重演当年一路踏
平白玉京的奇袭战略!

  北关军的先锋军难以抵挡,退到一处去年才临时建造的关垒坚守,苦苦支撑
十三日,终于等到了染苍群所率领的增援部队,经历一番苦战,得以击退鬼神般
的异族蛮军。战后派出侦骑,才知三年来迁到新占地囤垦的近百村落共万余百姓,
悉数被蛮军所杀,屯田牧场等付之一炬,百里内渺无人迹。

  「……蛮军善骑,非天险不能御。」染苍群写奏折向皇帝报告:「婴垣山前
后均为平野,进则深入大荒,难有尺寸之功;退则无险可据,马军平履如夷矣。
臣年来与蛮军角争,即为此耳,非蛮人可欺。」

  太宗恍然大悟,从此对染苍群更加信任。

  染苍群血战数年,又慢慢将防线推进至诸沃之野,朝廷拨款征丁,沿婴垣大
山筑起关垒,费时十五年而略具规模,百姓都管叫「连城」或「婴城」,也有称
为「染公城」的。

  迄今染苍群仍在北境督建城墙,即使十年来异族未曾大举入侵,边境悄无动
静,只余零星冲突而已,依旧无损百姓心目中的「战神」形象。提起镇北将军染
苍群,无不竖起大拇指赞叹,说是当世无双的英雄人物。

                ◇◇◇

  听到染红霞自承是染苍群的女儿,横疏影、胡彦之等都不禁愕然。

  耿照浑身一震,心想:「难怪前辈说她出身高贵,原来……原来是镇北将军
的千金!」忽觉两人间的距离变得极其遥远。

  那非是水月停轩二掌院与流影城弟子间的差距,而是天与地、云端与尘泥,
贵族与贱民间的巨大鸿沟,非是一夜缱绻所能跨越。他想着想着,心中一沉,只
觉郁闷难解,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独孤峰的目光唐突之至,似将染红霞当作什么奇特物事,不住上下巡梭,忽
道:「染姑娘脸色不大好看,是生病了么?」染红霞恼他无礼,冷淡回答:「小
伤而已,不劳世子费心。」

  横疏影噗哧一声,掩嘴轻笑:「好啦好啦,先让人家歇息罢。世子想与染姑
娘说话,来日还怕没机会么?你们不累,我都困啦!都回去歇着,有什么话明儿
再说。」唤来何煦、钟阳,领染红霞等去客房休息。

  独孤峰眼看今夜马是捕捉不得了,暗忖:「你的马再怎么神骏,总要喝水吃
草料罢?既入我白日流影城的私厩,还怕你插翅飞去不成?」随即离去。

  耿照自知身份低微,二总管的偏院不是他能久待之处,躬身一揖,跟着钟阳
等退出厅去。却听横疏影道:「你先留下,我有话问你。」耿照微微一凛:「二
总管若问及妖刀,我该怎生说才好?」不免有些踌躇,只得硬着头皮先退到一旁,
垂首而立。

  染红霞步出院门之前,悄悄回头望了他一眼,眸中烟波朦胧,似有深意。

  耿照心中一阵刺痛:「我若要损你名节,早先便说啦,又何必等到现在?你
放心罢,红螺峪……那夜山洞里的事,我决计不向第三人透露。」

  送走诸人,横疏影轻移莲步,修长的玉腿轮廓浮出裳布,袅袅娜娜跨入门坎。

  「把门关上。」她随口吩咐,径自回到堆满卷牍的案后坐下,提笔展卷,又
批起公文来。耿照不敢轻举妄动,关好门扉后便静静立在一旁,听候二总管差遣。

  横疏影批了几份文书,翻过几页日帐,螓首未抬,慢条斯理道:「会磨墨不?」
耿照赶紧趋前,拈起搁在砚石旁的上等松烟墨条,注水细细研磨。

  横疏影随手批阅公文,支额埋怨:「都是你们这些个生事的。无端耽搁许久,
我还有这么多要看哪!」说着轻叹一声,苦笑摇头,雪酥酥的细长粉颈在灯焰下
分外腻人。

  耿照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忽然想起执敬司中唯一一个对自己人善、叫长孙日
九的前堂弟子,曾经教过他说:「如果遇到你不会、不知道的事儿,又或者不晓
得该说什么的时候,有句话万试万灵,十之八九便不会错。」赶紧低头,小声道:
「小人知错。」

  横疏影听得一怔,失笑道:「干你什么事?哪儿学的这些个虚应故事!」

  耿照自己也笑起来,忽觉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似乎也不是那样可怕,心
情大为放松。他从前在长生园时,还不觉得二总管怎么厉害,横疏影偶尔会带些
糕饼糖果之类的前来,与他边吃边话家常。那时只觉这名美貌的大姊姊甚是可亲,
许久未见,还会禁不住有些想念。

  直到入了执敬司,才知「二总管」的权柄如此之大,整座朱城山怕都在她的
绣花鞋底下,只消轻轻一跺脚,白日流影城便要翻上几翻,那些平日威仪赫赫的
家将们,在二总管面前头也不敢抬;她若说话的声音放轻柔些,恐怕个个会吓得
浑身发抖,以为是二总管动了杀意。

  横疏影不是镇日板着面孔的人,她时常笑,也很爱笑,但仅限于与「上头的
人」言笑,指挥部属、交办事务之时,却是一点玩笑也开不得。看在耿照这些底
下人的眼里,无论她怎么笑意春风,在二总管跟前就是要谨慎小心,丝毫不能马
虎。

  如这般的自在笑语,自耿照来到执敬司后还是头一次。

  横疏影信笔批点,随口道:「是我派你去断肠湖送剑,不想却遇上这等祸事,
还差点丢了性命,真是难为你啦。」

  「小人不敢。」

  「那把刀上……真的有毒?」

  「是。」耿照不敢说谎,老实点头。

  「真可惜。」横疏影笑道:「我本想开开眼界,一睹三十年前为祸东海的赤
眼妖刀,偏偏它就是对付女人的东西。」

  耿照不敢接话,唯恐她追问:「你见过中毒的样子么?不然怎么知道刀上真
的有毒?」还好横疏影并未深究,隔了一会儿,又道:「魏无音前辈临死之前,
将刀交给了染红霞姑娘,是么?」

  耿照不爱说谎骗人,一时为之语塞,正想着该怎么回答,横疏影又自顾自的
说:「是了,染姑娘说过啦!琴魔是把妖刀交给了她。」想了一想,低头振笔,
片刻便批好几份文书。

  耿照暗自松了口气,还在庆幸自己毋须扯谎,却听横疏影一边写字,一边自
言自语:「琴魔魏无音是当年讨伐妖刀的英雄中,最后幸存的两人之一。他若逝
世,死前必要详细交代对付妖刀的秘诀,以免妖刀重生之后,东海无人能制。他
传刀之时,必也把这些都说给染姑娘知晓了……还有旁人也听见了么?」

  「没……没有。」

  琴魔遗言,确实只有一人得听,这倒不是耿照存心骗人。

  「当时在崖底下除了染姑娘还有你,另外还有采蓝、黄缨两位姑娘,是不是?」

  「是。」

  「这两位也没听到琴魔之言了,是也不是?」

  「正是。」耿照答得心安理得。

  「所以,魏无音把赤眼刀和对付妖刀的种种秘诀,全都传给了染红霞。而染
红霞刚才,又把妖刀送给了我,这么说没错罢?」

  耿照不明白她为何要反复提问,点头道:「是。」

  横疏影叹了口气,轻轻搁笔。

  「你实在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耿照一愣,不知该如何接口。二总管只问了他三句话,他也从没有正面回答
过任何一句有关琴魔遗言之事,这样……也能知道他有所隐瞒?

  横疏影淡淡一笑,咬了咬唇珠,屈指轻叩桌面。

  「崖下有四个人,能在琴魔死前与他接触。这把刀无论送给了染红霞、采蓝
或黄缨,都属于水月停轩之物,就算妖刀淬有淫毒,那也不过是放入琴盒就能避
免的事。染红霞轻易将刀给了我,要如何向水月停轩、向她师姊甚至师傅交代?」

  「换过来想,她之所以如此干脆让刀,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琴魔将赤眼妖
刀给了白日流影城之人。此物既属本城,交给我又有什么关系?」

  「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了,你向来是个不会说谎的孩子。」

  横疏影叹了口气,美眄流转,抬起一双水盈盈的明媚杏眸,又浓又翘的乌黑
睫毛被雪肤映得分外精神,剎那间,竟令人有些难以逼视。「如你所说,接受赠
刀、聆听遗言的,只有一人。也只能是一个人——」

  她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美得难画难描,却令他寒毛竖起。

  「那就是你,耿照。」

  第十三折姑射真仙,空林夜鬼

  耿照想起当夜,琴魔曾经如是说。

  「给了你的,便是你的东西。」老人嘶哑的声音仿佛又回荡在耳边:「我与
韩家小子的约定,与你无关。爱还不还,随你高兴。」

  (给了我的……便是我的东西么?)

  横疏影见他怔然无语,不由一笑,也不咄咄逼人,继续伏案振笔,偶尔伸手
翻看卷宗,鬓边几绺发丝柔柔垂落,柔嫩的白皙面颊透出淡淡的粉橘色泽,肌香
温润,衬得肤如凝脂,几乎让人想轻捏一把,再将指尖凑近鼻端,细细回味。

  她的心思耿照无从揣测,益发怔愕,一下子辨不清她是随意说笑,还是真看
破了手脚。僵持片刻,仍是横疏影先开了口:「我猜,魏无音前辈在把刀交给你
的时候,也让你发了毒誓,不可轻易将秘密说与他人知晓,是不是?」

  她掩起一卷账目,随手又摊开了另一本,匆匆浏览两行,不由得蹙起蛾眉,
低声喃喃道:「这是谁写的脚注?一笔狗爬字!」笔往砚上一搁,支颐细读起来,
一边屈着玉指轻叩桌面:「研些朱墨来。会弄罢?」

  耿照在堂前见过钟阳等伺候笔墨,连忙另起一方新砚,取出呈在锦盒里的填
金腾龙朱砂墨,注水细研;又从笔架上拿下一小管紫狼硬毫,在笔洗中润过,搁
在砚旁备用。

  横疏影用的是最上等的朱砂贡墨,每半两要价纹银十两,墨条的身价竟是等
重白银的二十倍。她每日批的文书迭满桌案,不到十天便能用掉一条,有时遇着
节庆、大比、召盟集会等城中大事,所费尤甚于此。

  她拈笔蘸朱,就着簿纸疾书起来,细缕半袖的宽大袍袖滑落手肘,露出鹤颈
般的雪白腕子,笔迹虽然娟秀柔媚,咬着唇低头振腕的模样倒有几分火气。看来
这文簿的主人处事马虎,着实触犯了二总管的逆鳞,朱笔所批肯定没有好话,说
不定明天还要唤来责骂处罚。

  耿照是头一次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看见如此模样的二总管,忽觉她
连生着闷气的样子都十分可爱,一点都没有平日的迫人威仪,反而像是待在闺阁
里细语叨念着日常琐事的邻家姊姊。幼时总盼着她带糕饼糖果来长生园、与他一
边吃一边说话的情景,仿佛又重到眼前。

  他心想:「我是她手底下人,她要打要骂,也就是一句话而已,又何必问我」
是不是「、」好不好「?」念头一起,一股久违的亲切之感油然而生。迟疑片刻,
小心道:「琴魔前辈临终前,是将赤眼刀交给了我。」

  「我就说嘛!」横疏影嗔怪似的抬眸一瞥,「噗哧」的笑了出来,旋又低头
继续办公,仿佛此事无关紧要,也只能够边写边聊。「是了,琴魔魏无音在三十
年前,乃是消灭妖刀的重要人物。他若说了妖刀重生,只怕此事不假。」

  最困难的部分一说出口,耿照压力顿轻,眼见横疏影并未积极追问,益发觉
得安心,点头道:「刀是真的,持刀者杀人也是。我亲眼见过,这倒是不假。」
便将魏无音曾经说过的,关于妖刀的特征、性质、附身条件及因应之道说了一遍。

  他天生谨慎,对于「夺舍大法」一事,以及染红霞中毒失贞一节始终小心回
避,不露口风,对魏无音口述的部分,倒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说着说着,横疏影不觉停笔侧首,咬着丰润的唇珠静静聆听,始终不发一
语。

  待耿照说完,她沉默片刻,才叹了口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啊,真是惹
了个大麻烦。」眼中却无责备之意,眸光盈盈,无奈里依稀有几分爱怜横溢,像
是姊姊看着捣蛋闯祸的幼弟、既好气又好笑的模样。

  耿照心中怦然一动,又多生出几分亲近之感,低声道:「小人知错。」

  横疏影不禁莞尔。

  「你哪里知错了?还想着要算计我呢!有没有冤枉你?」

  耿照一愣,不敢接口。

  「魏无音临死之前,把这么重要的讯息托付给你,自是希望全东海的武林同
道都能有所警惕,不要再重蹈三十年前的覆辙,教妖刀杀了个措手不及。」

  横疏影瞇着眼舒了个懒腰,犹如猫儿一般,雪白丰满的胸脯不住轻晃,颤起
一片诱人乳浪。

  她十指交缠,柔腻酥白的手背托着腮帮子,不怀好意的笑容依旧像猫,犀利
的目光一把攫住耿照:「你自觉身份低微,说出去没人肯信,没准还要惹上麻烦。
所以说给我听,希望借我的口将消息散播出去,取信其他六大门派。是也不是?」

  耿照被说破心思,不敢抬头,这回连「小人知错」都不好意思说了。

  横疏影咬咬嘴唇,又叹了口气。

  「我真想搧你老大耳刮子,狠狠教训你一顿,偏生你的顾虑却有道理极了,
一点都没想错。」她轻咬着丰润的唇珠,沉吟片刻,才摇头道:「萧谏纸望重武
林,享有三十余年的清誉,他传信东海各大门派,警告妖刀将于近日重生,人人
都当他年老糊涂,背地里取笑。连萧谏纸都尚且如此,何况是你我?」

  耿照沿途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迄今仍无定见,罕有地彷徨起来。

  「这……可怎么办才好?」

  「与其警告,不如点出源头,让六大门派自己发掘,更能取信于人。据说三
十年前的妖刀之祸,始作俑者乃是七玄界中的」狐异门「一支,这些妖魔鬼怪本
是薮源魔宗的余孽,其中干系千丝万缕,说有勾结也不奇怪。」横疏影沉吟道:
「妖刀之祸平息后,东海六大门派联合起来,一口气剿灭了狐异门,作为惩戒。
近十五年来,已罕有狐异门人在东境活动的消息。魏无音前辈有没有说,关于这
一次的妖刀重生,可能是何人何派所为?」

  耿照摇头。

  「这可就麻烦了。」横疏影咬着嘴唇蹙起蛾眉,不觉轻叩桌面,似乎陷入长
考。

  「唯今之计,只有硬着头皮,将琴魔遗言传诸东海。以断肠湖及灵官殿的情
况来看,埋皇剑冢姑且不论,其余三大剑门都有见证妖刀之人,许缁衣、鹿别驾
更是门中首脑,应能明辨真伪,做出因应。」

  白日流影城握有耿照及妖刀赤眼,自不会置身事外。如此一来,东海正道七
大门派之中,就只剩青锋照、赤炼堂两家还未曾与闻。无论是萧谏纸亲自出马,
又或者许缁衣、鹤着衣出面疏通,说服两家总比说服六派来得容易。

  「我会将赤眼刀交给更合适的人,譬如萧老台丞。若观海天门的鹤真人,又
或指剑奇宫的韩宫主有兴趣,交给他们也无妨。」她把耿照的疑惑都看在眼里,
却只是淡淡一笑:「你可知道,三十年前,东海三大铸号里,并无一家叫白日流
影城?」

  耿照愕然摇头。

  「距今约三十多年,远在妖刀作乱之前,东海最负盛名的冶工门派名叫」玄
犀轻羽阁「,号称有五百多年历史,历代均任东海的冶金官,为央土的王朝管理
东的采铁冶金事务。纵使江山易改、代代更迭,这五百年来,执东海铸冶牛耳者
始终是玄犀轻羽阁的门人。」

  白城山上的「埋皇剑冢」也一样。

  无论央土政权如何转换,埋皇剑冢始终是天子埋剑、乞求武运的祭台。久而
久之形成一种土地精神的象征,甚至摇身一变成为武林门派。

  「就像埋皇剑冢那样。」耿照低声道。

  横疏影露出满意的微笑,继续道:「玄犀轻羽阁历史悠久,甚至见证过第一
次的妖刀战争,他们能利用极其珍贵的奇物」天瑛「,铸造出举世无匹的神兵利
器,连青锋照、赤炼堂都难以望其项背。势力如此庞大、兵器如此精良的火工大
派,却在三十年前彻底自武林除名。」

  「是妖刀造成的么?」

  「嗯。」她细声道:「烧毁的废墟、残断的兵器,甚至是尸体……什么,都
没留下。」

  轻柔的语声有些迷离,仿佛说着不着边际的神话传说,耿照却听得背脊一寒,
一股刺冷从脚底直窜脑门。

  「我辛苦经营了十年,流影城才有今日。」横疏影瞇着猫儿似的美眸,咬了
咬嘴唇,轻声道:「决计不能让本城卷入风暴,重蹈当年玄犀轻羽阁的覆辙。妖
刀赤眼绝不能留,须立即交出;你也不能站上东海七大派的盟会,承认魏无音把
所有关窍都告诉了你。」

  她咬着红嫩的樱唇,又露出那种忍着一丝窃喜、兀自不肯泄漏的神情,仿佛
此事就此议定,不容抗辩。结果虽不满意,看在符合她胸坎儿里那小小利益的份
上,勉强还能接受。

  耿照没料到她最后的结论居然是「不许你说」,一时瞠目结舌,半晌才讷讷
道:「那……妖……妖刀怎么办?」

  「傻瓜。」

  横疏影拈笔低头,继续处理堆积如山的公事,暗示谈话已告一段落。对算无
遗策的横二总管来说,此事已然尘埃落定,没有其他更好的解法。

  「你不能说,就让别人说去。」

  「让……谁说去?」

  「还能有谁?」

  她趁着蘸墨的空档抬起螓首,嫣然一笑,笑容里似有一丝顽皮戏谑。

  「自然是你的染红霞染姑娘呀!还能有谁?」

                ◇◇◇

  远处的巡城木梆忽然响起,混着山间细细的冷冽风咆,在静默的夜里回荡着
空洞洞的旷远与寂寥。

  不知不觉,竟已是丑时了。

  命耿照退下歇息后,她还处理了一阵子的公事,回过神时腰背隐隐酸疼,难
受得紧。

  横疏影轻舒藕臂,忍不住轻轻「嗯」了一声,兼具腴润肉感及紧致弹性的小
腰拧成一抹雕弧弓似的诱人曲线——这绝不是镇日抱着闺房绣墩足不出户、即将
错失青春尾巴的少妇,应该有的弹性与柔软度。

  可以想象她在床笫间曲起长腿、扭转腰肢之时,成熟冶丽的胴体足以拗成各
种难以想象的惊人角度,绞着、拧着、掐握着嫩膣中硬挺滚烫的雄壮阳物,裹着
温腻的浆水,为男人带来不可思议的擦刮快感……

  以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女人来说,她对自己的胴体感到十分骄傲。

  放眼武林,不是每个习武的女子都能像染红霞那样天生丽质,同时兼具高明
的武功与柔媚的曲线,更多的是在艰苦的锻炼过程中失去了女子独有的窈窕,被
迫以发达的肌肉、粗厚的肩颈,以及鼓起结实的腰腿等与男子一争雄长。她时常
想象她们揽镜自照的模样,心中不无慨叹。

  想到染红霞,还有适才耿照胀着一张大红柿子脸的模样,横疏影噗哧一声,
忍不住轻笑起来。

  瞎子都看得出那两人之间,关系并不单纯。那股子氤氤氲氲、遮遮掩掩的暧
昧之情,恐怕连貌似粗豪的胡彦之也瞒不过。

  以染红霞的武功造诣,腿上既然无伤,行走时却有着微妙的迟碍之感,分明
是破瓜不久的征兆……是耿照盗了她的红丸么?水月门下一向重视弟子的贞操,
以两人身份之悬殊,却又如何能够?

  荒唐。横疏影轻叩桌面,抿着一抹苦笑,自嘲似的摇了摇头。

  ——明明我们才是坏人呢!竟也觉得其中诡密重重?

  「荒唐。」她轻声呢喃着,秉着烛台走进了内室。

  这里是她日常更衣处,四面无窗,唯一的入口外还有镶玉屏风隔挡;放落门
帘之后,便无受人窥视之虞。内室里除了绣墩镜台、屏风衣柜之外,就只有一张
舒适的乌木牙床。

  横疏影将披在床架上的单衣、肚兜等拾到一处,在梳妆台下轻扳几下,「喀」
的一声低响,翻开一方小小的夹层屉柜,取出一只乌木小匣打开。匣中的青紫衬
缎上,嵌着一张脸谱也似的奇妙面具。

  那面具乃是木头雕成,打磨得异常光滑,美丽的木纹外仿佛上了层雾润润的
精制蜂蜡,从润泽之中透出清晰细致的肌理,与髹漆的那种晶亮油感截然不同,
更深沉也更细腻,仿佛蕴含在木质中的生命活力被倏然凝结,就一直保持在「活
着」的那一瞬间。

  制成面具的木质不易辨认,横疏影过惯了豪奢日子,甚至见过许多价值连城
的珍贵木料,其中却无这般轻薄坚韧的质地。面具厚只分许,入手却不像同等大
小、厚度的纸片或布疋,虽然不到「重」的地步,剎那间却有「微微一沉」的错
觉——那是戴在脸上时会觉得安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保护着的感觉。

  面具雕成一张细腻的女人面孔,柳眉杏眼,微噘的小嘴有一股野性之美。与
精致的面刻相比,上额两鬓却大刀阔斧,极端豪迈地乱凿起来,斫成一头狂野的
狮鬃;粗暴狂乱、犹如树根般的鬃毛贴着鬓边伸入面颊眼角,形成虎纹似的奇异
斑痕。

  ——倘若传说中的山鬼化出实体,该是这般模样罢?

  横疏影第一次看到这张面具时,忍不住浑身颤抖,几乎以为是从活人身上剥
制而成、如蜡尸面皮之类的鬼物。不过现在已不觉得可怕了,人就是这样,时日
一长,什么都会习惯的。

  面具额间嵌有一枚小小的菱状突起,材质似是玉石一类,雕成一只竖起的眼
睛模样,眼中却有两颗交迭的瞳仁,疑似眼白的部位填满抽象的青铜表号纹,模
样说不出的诡异。

  「这是」重瞳「。」给她面具的那个人,曾经这样说:「传说中,」目有重
瞳「乃成仙之兆。戴上这个面具,你才能成为我等」姑射「的一员。」

  「我们……也算是仙人么?」

  她记得当时自己双手抱肩、簌簌颤抖,奋力抵抗着地底岩洞中异常刺骨的湿
冷水气。那是她平生第二次,那样的痛恨自己不懂武功。

  而「那人」只是冷冷望着她,眼洞里射出两道凛冽寒芒,仿佛她瑟缩在单薄
湿衣下的诱人胴体什么也不是,并不比道旁的盐腌尸殍更加珍贵可口。她生平头
一次——或许也是唯一的一次——觉得自己最骄傲的胴体在男人眼中一无是处,
心中最后一处可以依恃的堡垒终于崩溃。

  「死而复生之后,只有两条路可走;不是仙人,便是厉鬼。」

  那人说着,缓缓把面具罩在她的脸上,枯瘦的手指隔着眼洞为她抹去泪水。

  那粗糙刺痛的磨砂感,有着霜痕裂冻般的肤触与气味,还有一丝风化似的淡
淡腐朽……

  ——那,我们究竟是仙人……还是厉鬼?

                ◇◇◇

  横疏影骤尔回神,咬了咬唇,小心将面具拿起,搁在一旁。

  今夜「那人」并未召唤,还不到戴起这张面具的时候。但那一刻很快又将来
临。

  面具底下的青紫绸垫上,整整齐齐压着四条比女人尾指略细略短的铜管,管
上的雕纹与面具额间的「重瞳」如出一辙,精巧的突起和凹陷密密麻麻地遍布整
只铜管,管身上下各有一环,连结处设有活扣,可任意调整铜环的高低。

  她拿起铜管轻晃着,确定管中有极细微的液摇声,这才在铜管上拨得几拨,
按照记忆将表面的凸纹移动到正确的位置。

  嵌在管面的凹凸起伏各自连结着管中的细小机簧,一旦未照步骤开启,又或
以蛮力破坏铜管,管中贮藏的石灰与水便会立刻混合,瞬息间把当中卷起的菉草
纸滚烂销毁。

  「喀答!」一声脆响,横疏影将管面簧片悉数归位,从管隙弹出一根铜针似
的小轴,如画卷般拉出三寸来长的淡青脆纸。

  这种特制的菉草纸浸过药料,书写无须笔墨。她拔下发簪,簪尖划过之处,
纸上便浮出藏青色的字迹:「琴魔虽死,其知犹存,暂在我手,尚未泄漏。赤眼
无主,须先移出;尽速一会,以便定夺。」将面具上的重瞳摘下,竟是枚天珠雕
成的印章,在菉草纸笺末端印上「空林夜鬼」四个篆字,暗红色的印痕宛若鲜血
涂就。

  她将铜针卷回管中,「喀答」一按,铜管表面就像是上了机簧似的一阵乱转,
凹凸不平的诡异纹路又回复原初的散乱模样。这便是恶鬼们……不,是「姑射」
的仙人之间传递讯息的方式。

  铜管被放在后院花园的庭石间。

  孤伶伶的管子躺在嶙峋的石面,那僻静的一角掩在夜色林荫里,从远处只能
看到一抹回映着稀薄星月的金属暗光。毕竟是见不得人的事,横疏影从不敢掉以
轻心,披着大氅立在镂窗后头,静静等待。

                ◇◇◇

  「我要怎么联络你?」

  当时她如此质问「那人」,语出咄咄,仿佛想为先前的心怯扳回一成。

  「既是同盟合作,总不能老等着你来找我。若有万一,我该如何寻你?」

  「利用」鬼雀「。」

  那人把「鬼雀」——她猜想是那只精巧铜管的名儿——交给她。

  「夜里,放在屋外无光处。」尖喙上方的眼洞里迸出寒月般的利光,说不出
的冰冷无情。那是张鸟形的面具,钩嘴细目,过于精细的雕工有种活生生的恐怖。
若非面具周围环着粗犷抽象的鸟羽刻纹,几乎让人产生「它是活的!」的可怕错
觉。

  「然后呢?」

  「我会派使者将铜管取走。」

  她嗤笑出声,用轻蔑来掩饰内心那股莫名涌起的悚栗不安。

  「你的使者,决计穿不过白日流影城的五千精甲!你……」

  「记住,铜管附近不要有活物。猫狗牲畜、牛羊马匹,甚至是你的丫鬟仆役
……通通都别接近。地点越僻越好。」那人不理会她的软弱挑衅,背负双手,缓
步离开,背影明明还有人形,看来却一点也不像是人。

  「……因为」鬼雀「饿将起来,什么都能吃落肚里去。」

  「」鬼雀「?」她尖声惨笑着,笑到颤抖不止,在湿冷的岩洞中听来分外凄
厉:「你说……这只管子会吃人么?真……真是岂有此理!」

  「铜管是铜管,世间没有铜管吃人这种事。」她已辨不清那人究竟走出多远、
走向何处,余音却依旧回荡不止,追着逐渐变长、变淡的身影幽幽曳去,仿佛从
岩壁中凿出来的隧道永远没有尽头,一直往脚下延伸,伸往无间无明之地……

  「而鬼雀便是鬼雀。鬼雀饿起来,什么都吃得下去。」

                ◇◇◇

  巨大的拍翼声从天而降。

  (来……来了!)

  横疏影揪着氅襟缩在墙后,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怖感攫取了她,颤抖不休
的双腿开始发软。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镂窗砖墙,慢慢向下滑坐,只有清澈的双
眸还牢牢盯着庭石的幽影之间,那从天而降的巨大黑影。

  那是一头异常庞大的赤眼乌鸦。漆黑的羽毛、漆黑的尖喙……它不曾发出过
任何叫声,因此横疏影无从揣想,但光是它拍击翅膀的声音就像是十几条大汉在
风中挥动大旗,连盘绕在朱城山峡谷间的呜呜风咆都难以掩去。

  她牢记「那人」所说,始终不曾靠近放置铜管之处。

  但隔着十丈的距离来看,乌鸦的体型仍然大得骇人,远比多射司所豢养过的
任何一头猎鹰都要来得巨大,尖锐的嘴喙犹如磨过的锄头,一双黑爪虬劲狰狞,
上肢鼓起一团团肌肉;在横疏影看来,它随便一只脚爪都大过流影城里的猎犬后
肢,那是轻易便能抓起一头小牛的恐怖身量……

  怪鸦的肩颈部位环着一圈怪异的银毛,在月光底下闪闪发亮。有时它并不会
立刻叼起铜管便走,会像巨人蹲在过小的凳子上一样,踞着庭石振翅摆头,横疏
影忍着惊怖多看它两眼,赫然发现怪鸟连喙边的肌肉都特别发达,就着月光暗影
看过去,觉得它似乎也有表情,就跟人一样……

  (这是「鬼雀」!原来……这就是鬼雀!)

  无论偷看过多少次,都不能稍减目击时的震骇与恐惧。这……这不是世间有
的东西;而能役使这种怪物的,又是什么样的人?

  ——如果不是恶鬼的话,也只有仙人了。

  这种彻骨的恐怖感,一次又一次地增强她的信心,让她在戴上那张「空林夜
鬼」的面具时,觉得世间无一事不可为。

  最后……一定会成功的。「因为,我跟仙人站在同一边。」她背靠着墙,缓
缓滑坐在地,双手环抱着的浑圆香肩簌簌发抖,低声对自己说,直到发顶没于窗
下,什么都看不见。

  (不,只消有这张姑射之面,我……我也是仙人!)

  她死咬着颤抖的嘴唇,忍不住露出微笑。蓦地,龙卷风似的巨大呜呜声旋绕,
一片暗影倏地滑过镂窗,淡薄的月光乍隐倏现,庭中林叶沙沙动摇。但屋外明明
很难得的,一点风也没有。

  石上也是。什么都没有。

                ◇◇◇

  耿照睁开眼睛。

  漆黑的大通铺里,就连伸近到眼前的手指轮廓也看不清,只能清楚感觉到掌
心透出的那股潮湿热劲,就像把脸凑到洪炉前似的。四周,粗重的鼾息声此起彼
落着,空气里充满浓重闷湿的男子气味,仿佛兽槛一般。

  这是整间寝室中最僻的角落。

  寝室两端有门,分列于两侧的靠墙长卧铺,一侧从前门延伸到后门来,另一
侧却短少了六、七尺的榻面,在后门之前便收了边,留下一个露出夯平泥地的空
间来,原本是想摆些桌椅之类的物事;后来约莫住得挤了,便将六条破旧板凳并
在一块儿,勉强又架出一张低矮不平的「床」来。

  耿照年资既浅,与另一名弟子挤在板凳床上同睡,两个多月来也渐渐习惯。

  板凳床挨着墙,离地又近,透着一股阴冷的霉味。夜里无论是谁起床解手都
得经过,有时黑灯瞎火的,一不小心碰着板凳脚,那些个年长的弟子抬脚便是一
踹,啐痰咒骂。刚调到前堂时,耿照经常在睡梦中惊醒,然后睁着眼直到天亮。

  「怎么?又发恶梦啦?」背后一阵低声咕哝,轻微的震动透背而来,恍若呓
语。

  耿照微感歉咎,只是凳上的空间十分狭小,两人均是枕臂贴背、侧卧而眠,
并无摇头转身的余裕,悄声道:「没……没有。」那人「嗯」了一声,不再说话。

  也不知是谁被吵醒了,哑着嗓子低吼道:「肏他妈的日九!你再给老子吠一
声试试!」呼的一声扔来一样物事,似是鞋袜外衣之类。

  寝室虽大,但二月天里夜晚犹寒,窗牖多半闭起挡风,那人稍一嚷嚷,满屋
的人倒醒了三两成,纷纷咒骂:「吵什么吵!还给不给人睡觉?」起头的那人被
风一吹,脑子清醒大半,自知理屈,兀自嘴硬道:「哪里是我?是日九那厮捣乱!
你们啰唆什么!」

  睡在前门边上的鲍昶是执敬司的老人,是这间庚寅房里年纪最长、职级最高
的弟子,大伙儿都说内堂早传出风声,说他今年有机会能升上「行走」一职,像
何煦、钟阳他们一样跟在二总管身边办差,都对他巴结再三,言听计从。

  鲍昶揉着眼睛披衣坐起,也不点灯,隔着满室的漆黑,远远叫道:「好了,
都给我闭嘴。不睡的,通通给我出去数星斗,数清了再回来睡!」众人这才噤声。

  而先前嚷嚷生事的那人名唤文景同,是山下王化镇的仕绅之子,有个叔叔在
平望都做官。家里送来流影城听差,所图不过资历而已,只消在执敬司待上一年
半载,便算「曾在王侯府中行走」,将来不管进京考武举,或托乃叔在军中谋职,
都与白身大大不同。

  有家世撑腰,整间寝房里只有他不怕鲍昶,兀自叨叨絮絮,不肯罢休。

  鲍昶蹙起眉头,犹豫不过一瞬,隔空叫道:「耿照、日九,你们俩都出去。」
众人一愣:「干耿照底事?是了,也只有他才会同日九说话,那两人原是一挂的。」

  文景同听他当机立断,同时逐出二人,倒也有些意外,一口气顿时馁了,恶
狠狠地撂话:「长孙胖子,再让老子听到你吠,小心你的狗腿!」倒头蒙被,故
意大喷鼻息,周围无不皱眉。

  耿照还待分辩,被唤作「日九」、「长孙胖子」的弟子已拥被起身,裹着棉
被的身躯更显臃肿,趿着一双陈旧的厚底黑布靴,一只手探出棉被掀开门帘,啪
答啪答地踅出了后门。

  耿照叹了口气,跟着披衣行出。

  他双目渐渐习惯夜色,屋外星月皎然,反比室内明亮。见长孙日九裹着棉被,
走到院里一株大树坐下,活像是一条大胖白蚕,不觉失笑,信步走到他身边坐下,
并肩仰观星斗。

  「还发恶梦?」日九变戏法儿似的从树影里摸出一个溺壶,仰头便饮。

  耿照瞪大眼睛,见他津津有味地灌了几口,瓶口往耿照鼻尖儿下一递,扑面
竟是一阵甜糯的米酒香。

  「哪儿来的酒?」他不假思索,顺手接过灌了一口,只觉甘甜香滑,极是顺
喉,酒味却不甚强烈。就着月色一瞧,壶中所盛浓如豆乳,色泽细白,又与山下
酒铺常见的白酎烧酒不同。

  日九瞇着小眼睛耸肩一笑,拎过溺壶就口。

  「喝你的罢!管这么多做甚?」过了一会儿,才咂嘴抿笑:「半山腰上的猎
户自酿的,说是用糯米蒸熟了,掺几味炮制过的熟果做曲。滋味还不坏罢?小心
点喝,别以为没啥酒味儿,后劲可厉害得很。」

  横疏影遴选所部的标准相当严格,除了家世背景,读书写字、骑射武艺等自
不在话下,还须生得昂藏挺拔,仪表堂堂,丝毫不逊于指剑奇宫的择徒条件。放
眼当今执敬司里,唯二不符合标准的,只有耿照与长孙日九。

  耿照虽有张天生的娃娃脸,可万万称不上俊美。

  他个小结实,寡言、木讷,不善交际,就连长年待在洪炉边所造就的黝黑肌
肤等特质,都像极了铸炼房里打铁的粗鲁匠人——这恰恰是执敬司那些出身大户
的权贵少年们最最看不起的类型。

  而长孙日九的情况则比耿照更加凄凉。

  他进流影城第一天,往织造司领取衣袍鞋袜时,办事的老差员只瞥了一眼,
劈头扔来两件单衣、两件外袍、两件裤子……从头到脚,什么都是两件两件的扔。

  「自本城有」执敬司「以来,没用过你这样的货色。」老差员乜着他哼笑:
「劳您小爷的驾,自个儿把两件缝成一件罢。多了一件的料头,没准能把您的龙
体给塞进去!」领他前来的执敬司弟子率先大笑,厅堂里投来无数轻蔑目光。据
说日九也跟着呵呵傻笑,将不合身的衣衫整包揣在怀里,什么话也没说。

  这个笑话流传许久,每当有新人来就会被提起,以致耿照短短两个月内,已
在不同场合、不同人嘴里听过不下十遍。

  「后来,你是怎么拿到衣服的?」跟日九混熟后,有一次耿照忍不住问。

  「花钱买呀!」日九耸肩一笑,模样满不在乎。「我娘给我带了一百五十两
进流影城,不到三个月就花光了,我还嫌花得不够快哩!等他们确定我里外一个
子儿都没有,找了个借口吊起来狠打一顿,往后就安生啦!谁也没再打过我的主
意。」

  长孙日九在执敬司没什么朋友,他生得白胖,一对瞇起的凤眼几乎不见眼瞳,
不管什么时候都像在打瞌睡;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上马背还得踩小马扎子,稍
微跑得远些,立刻上气不接下气,活像去掉了半条命。

  武的不行,长孙倒写得一手好字,还能打算盘。每月前堂关帐前,长孙总会
消失几天,然后才又红光满面的出现,问他去了哪儿,也只是神神秘秘笑着,绝
口不提内情。

  关于此人的来历,众人都说不清。他自称是南方鼎鼎大名的诸侯、穷山国长
孙氏出身,说话却带着浓重的北地口音,任谁听来都像是瞎扯的鬼话。他的名儿
里似有个旭字,执敬司的老人故意戏耍,将「旭」拆成日九,当作绰号叫着玩儿:
「日九」二字以南陵道的土腔发音,与「入狗」无异。

  耿照弄懂后颇为不豫,倒是长孙本人一点也不在意。

  「人家说你是狗,你便真是狗么?」他耸了耸肩。「在这儿讨生活一点不难,
遇到什么事解决不了的,一律说」小人知错「。他们爱干什么就随他们去,别跟
他们一般见识。」

  寒夜料峭,两人并肩倚坐,那把溺壶传来传去,不觉喝完小半壶。

  「对不起。」过了许久,耿照低声道。

  「啊?」长孙日九接过陶壶,愣了片刻会过意来,摆了摆手。

  「你傻啦?旁人找你麻烦,几时还看黄历挑日子?说白了,二总管派你去断
肠湖那种好地方,你竟敢夜不归营,听说带了几个漂亮小妞回城,还摆了巡城司
一道……你小子这般轰轰烈烈,我们只能在这儿穷嚼蛆。别说文景同,我都想找
点什么事儿,非弄你一下才舒坦。」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苦笑。

  长孙一把抢过陶壶,笑得不怀好意。

  「别想白喝,这酒里我动了手脚。」他手摇溺壶,说得一本正经,扭动的大
白被筒活像条胖毛虫。「本山人只消念个咒,尊驾满肚子好酒即刻变回原形。我
尿足了两天才有这么一大壶,你小子可别糟蹋啦。」

  耿照抱着肚子揍他一拳,明明手上没怎么蓄力,仍揍得长孙弓成了一只活饺
子。月下两人各自弯腰,咬牙不敢发出声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憋笑憋得浑
身大颤。

  最后,耿照还是把在水月停轩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连其后遇上胡彦之、
两人携手制服万劫一事也未曾遗漏;除了在红螺峪里与染红霞的旖旎情事之外,
可说是交代得最为详尽的一次,较横疏影的版本有过之而无不及。长孙日九边喝
边听,不知不觉干掉了一整壶,啧啧称奇,片刻才道:「这妖刀太恐怖了,世上
怎会有这样的东西?难怪你小子发恶梦。」

  长孙猜错了,耿照想。尽管睡得很晚,其实他一夜无梦。

  想着想着,面色不觉凝肃,望向远方渐渐浮白的山棱线。

  ——什么都梦不到,正是他恶梦的来源。

  耿照向来多梦。

  来到流影城后,他时常从恶梦中惊醒,醒来时浑身酸痛,仿佛梦里的那些追
逐、砍劈、刀光剑影……都是真的,以致脱离梦境多时,仍在肉体上留下印记。
有时七叔教的打铁诀窍太过艰难,一时三刻学不来,却能在一觉后忽然贯通,有
些七叔明明未曾传授,只是依稀在梦里见过,一学便能上手……

  他盼望能在一宿之后,多想起一些与「夺舍大法」或妖刀相关的事,但脑海
里却空空如也,反倒是妖刀万劫肆虐过后的血海惨状异常清晰,还有碧湖那雪艳
到了极处的诡丽身形,怎么也挥之不去,仿佛嘲笑着他的无能为力。

  「可恶!」

  耿照抱着头,屈膝颓然坐倒,突然有股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长孙,不想再
独自守着「夺舍大法」的秘密,以及那种如海一般无边无际、无所着力的无力感
……

  长孙日九只看他一眼,忽然倒头侧身,便如往常一般,把圆滚多肉的背门对
向了他。

  「你……」黏腻的咕哝声似有些温湿酒意,自称南方侯爵之子的北方少年蜷
起身子,舒服的睡姿几乎让人误以为他身下不是一片露水打湿的杂草野地,而是
铺着厚厚兽皮的柔软床垫之类。「……该不会以为自己是什么左右时局的大人物
罢?那种事留给上头的人去做就好,用不着我们出头。」

  「我……」

  「就算妖刀大杀四方,排队也轮不到我们去死。你觉得,妖刀会杀到龙口村
这种乡下地方的机会有多少?」

  耿照一凛,忽尔无话。

  「剑能杀人,豆腐则不,你会不会说豆腐比刀剑无用?」长孙日九背对着他
嘟囔着,舒服得卷成了一团。「无用之用,也是一种用途。掺和菜蔬煮一锅清汤,
刀剑比不上豆腐——妖刀什么的,自有那些个大人物担待,你小子只管照看你阿
爹、阿姊,其他就甭操心了。」

  ——你说的「无用之用」,也包括「夺舍大法」么?

  (琴魔前辈舍命托付的,岂能说不管便不管?这一切……没你说得那么容易。
你要是知道真相的话,就……)

  耿照正想开口,又被长孙日九的惺忪睡语打断。

  「别,什么都别说。」他嘀咕着,声音渐渐沉落:「这样明天二总管问起来,
我就不用说谎了。我当豆腐当得很开心,一点儿也不想有什么出息,你小子也一
样,耿照……想想你阿爹和阿姊。」

  ——阿爹……和阿姊。

  ——我都同二总管说了,她还问什么?

  ——就算要问,又怎么会是问你?

  耿照满心疑惑,身旁却已传出如雷鼾声。长孙日九和耿照最大的不同,在于
长孙无论何时何地,总能睡得很香很沉;即使黎明将近,那怕只是多睡一时半刻,
长孙日九也绝不放过。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3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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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四折、烹割有道,响屧凌波

  白日将起,流影城一如既往,又是熙攘忙碌的一天。

  执敬司是城中枢机,天未大亮,寝院中庭便有值更的弟子敲锣叫唤。

  耿照与长孙日九没敢等到锣声大作,补寐片刻便乖乖起身,摸黑回寝室里迭
被换装、梳洗干净,往膳房帮年长的弟子如鲍昶等盛粥打菜。

  流影城中人丁众多,每日一睁眼便有数千张嘴等着要吃,光膳房就有十几处,
最大的食堂一次能供数百人同时开桌用餐。铸炼房的工匠学徒、巡城司的精甲驻
军、直属世子统辖的多射司等,都不在一处吃饭;城主、城主夫人、世子,以及
总管院里又各有专门的内膳,可说是规矩繁复,千丝万缕。

  执敬司是内院核心,不必像巡城司或铸炼房那样,一开就是几百人的伙,但
求吃饱,不辨精粗。通常执敬司的弟子们都在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用饭,吃用比
照王侯藩邸的庄客家人,也有讲究。

  耿照、长孙穿好衣服,刻意多用清水漱口几次,漱去嘴里的酒气,搓搓冻僵
的双手,快步来到琼筵司直属的大膳房。

  这「琼筵司」顾名思义,就是个专办筵席的单位,总管全城的膳房食堂、厨
工杂役,统一采办食材,再依所需分配到各膳去。大膳房里灯火通明,十余名厨
子正挥铲吆喝,三倍于这个数字的灶鼎中窜出茫茫水雾,数不清的下手杂役在热
气蒸腾间交错身影。

  放眼望去,偌大的穿堂里无一物不在律动、无一处不发出声响,明明没有门
牖阻隔,清晨的寒露却怎么也渗不进这里。残料的生青气息与油爆的熟食香味恣
意混合,形成旺盛而强悍的生命力。

  耿照非常喜欢这里。

  离开打铁洪炉之后,只有每天来打饭的半个时辰里,他才稍觉得精神。

  一名切菜小厮见二人行来,破口大骂:「肏他妈的!执敬司都是饿死鬼么?
还没天光,赶着来领祭品啊!」长孙笑道:「是啊,都记得留你一份,晚点儿一
起吃。」小厮咒骂不绝,披汗的油亮面上缺咧开一抹笑,满口的烂黄板牙。

  世上若有比铁匠更暴躁粗野、目中无人的,也就只有厨师了。

  备餐时,琼筵司上下活像面对不共戴天的仇人,嘶吼咆哮,头一回听到可能
会吓破胆子,但耿照却非常自在——在这里,无论烧好一镬姜豉烧肉,或将装在
皮囊里的菰米揉搓脱壳、煮成香滑的雕胡饭,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看得见摸得
着,存在过就会留下痕迹,与穿着整齐、逢迎戒慎之类的差使截然不同。

  膳房里烧好的菜肴用大盆盛着,并置于边角的一张大方桌,桌旁的大灶顶上,
热腾腾的粥锅兀自滚着,骨碌碌地翻腾着雪色的珍珠浪,浆滑液涌,米香扑鼻而
来。

  耿照从竹篓里拿出洗净的碗碟在长桌上排好,长孙却走向一座顶箱立柜,随
手打开橱门。柜中成组成组的堆放着餐具,形色不同,连件数都不一样,与篓中
的食器大相径庭,其中有漆有瓷,有镶铜、镶象牙的,明显比竹篓所贮高贵许多。

  像何煦、钟阳等担任「三班行走」的高阶弟子,终日跟在横疏影身畔,权力
甚至比各司、院、堂、房的管事还大,他们的饭菜通常由下一级的弟子负责准备
——但鲍昶、文景同等老人绝不会亲自盛汤打饭,层层相因,最后全成了耿照与
长孙日九的活计。

  而长孙日九只消看一眼当月的行走班表,就能记住每天该替哪些人准备膳食,
又有哪些人要服侍二总管用餐。负责高阶弟子膳食的两年多来,长孙非但不曾出
错,就连钟阳爱吃夹有枣豆馅的天星糁拌糕、何煦嗜食以雪花芹菜切细的芹芽鸠
肉脍等微妙细节,全都摸得一清二楚。

  只要当月轮到庚寅房备膳,三班行走们无不吃得舒心,鲍昶等也就特别好过。

  耿照与长孙打好饭菜,忽听身后一人吆喝:「喂,执敬司的!」正是方才那
名切菜小厮。他双手圈嘴,隔着大半个膳房,凶霸霸地吼道:「过来!」

  两人对看一眼,才发现不知何时,所有人都放下手边工作,集中到那厢去了。
长孙小眼微瞇,拿手肘轻撞他两下:「瞧瞧去。」耿照点了点头,两人并肩走过
去。

  此时早膳已然备妥,各灶次第熄火,只余菜盆上热气蒸腾,不复那种白烟飞
窜、伸手不见五指的奇景。

  旭日升起,小厮们灭去照明的灯火,初阳洒入四面挑空的厅堂,反在内里投
下大片阴影。师傅们解下油腻腻的裙兜擦手,众下手在一旁或蹲或坐,捏着汗湿
的短褐单衣搧风……他处,这天兴许才初初开始,琼筵司的大膳房却已打完一场
硬仗,光影之间涂布着战后稍息的疲静与寂寥。

  角落里并排着几具七尺来长、三尺来宽的大型石槽,犹如墓葬用的石椁,槽
下四角悬空架起,堆满了燃尽的柴薪,火苗已然扑熄。石槽似乎久经熏烤之后,
还放置了一小段时间,底部焦黑的炭渍虽延伸至椁槽四面,但靠近时并不觉得炙
热,石制的椁盖上也无热气。

  那小厮咧开黄牙,嘎声笑骂:「来呀!又不是要烹你们,没用的东西!」周
围的杂役们一阵轰笑,粗言恶语此起彼落。

  长孙日九打量着石槽,抓抓头问:「这是什么?」

  小厮往他脑门揍了一记,呲牙咧嘴:「不识货!这是」棺材羊「!老泉头舍
你们的!真是糟蹋了好东西哩!」

  长孙被揍得缩起脖颈,雪雪呼疼,众杂役大乐,哄笑不止。

  「老泉头的手艺,你们这些贼厮鸟尝得起么?我呸!」小厮抠抠牙缝,笑得
一脸坏:「别说俺欺负你,你把这盖儿掀起来,俺就舍你一块!怎样?」

  「闭上你的嘴,孙四!吵什么吵?」

  大膳房的管事郑师傅一挥勺,周围的厨工们纷纷闭嘴。

  他高举左掌,对众人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解下油腻的裙兜,毕恭毕敬地
走到砧台前,向着一名低头操刀的厨工长揖到地:「老泉头,看样子石釜退温啦!
您老要不瞧瞧?大伙儿都盼着哩。」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他便是老泉头。」不禁多看几眼。

  那人身形颇高,手脚如猿,骨架较寻常人粗大,只是稍嫌肉少,嶙峋的背影
有些佝偻。打扮与其余厨工并无不同:汗湿的短褐,油腻的破旧布鞋,裸出衣外
的油亮肌肤深如重枣,细胳膊瘦腿只有在用力瞬间,才会虬起一绺一绺的肌肉线
条,其上青蜿蜒筋,恍若盘根老树。

  此人是白日流影城的三总管,姓名已无人知晓,城里都管叫「呼老泉」或
「老泉头」,来历不明——起码耿照没听说过——只知十几年前被延来为城主掌
勺,独孤天威一吃成瘾,不肯放人,索性封做城里的三总管。

  纵使世人早已见怪不怪,但独孤天威让厨头做王侯府的七品总管,当时朝野
是有些议论的。

  耿照随日九进出膳房,也不过是两个月来的事,并未注意埋头烹饪的师傅。
想来呼老泉既不管事,只负责烧菜给城主吃,或曾多次过眼也未可知,今天总算
认得了这位名闻遐迩的「老泉头」。

  呼老泉将切细的韭泥同腐乳调入酱中,端碗回头,只见他生得深目高颧、鼻
似鹰勾,紫红瞳中依稀有一抹绀青碧色,披散的头发微卷,色带暗赤,宛若陈年
梅干,一看便知有异族血统。

  据说上古四方的神族中,盘据西方的毛族便有如许特征,呼老泉的先祖或许
出自西境。

  耿照终于明白,昔年的非议从何而来。

  碧蟾王朝亡于异族,白玉京付之一炬,三百年繁华化为尘埃,央土残破,百
姓深恨异族。据说北关道的守军一捉到异族之民,一律开肠剖肚,绝不令其速死,
可见仇恨之烈。若无圣上回护,独孤天威岂能明目张胆地封一个外族做总管?

  呼老泉端着酱碗行来,厨工纷纷让道,又忍不住伸颈踮脚,唯恐漏看了大师
的出手。

  他伸出左手食、中二指,试试石槽顶盖的温度,点头:「行了。」声哑如磨
砂,字音难辨。原来他喉间有道暗红伤疤,长约四寸,几乎横过整条脖颈,将突
如核桃的硕大喉结斫成两截;很难想象受了如此重的刀剑伤,竟还能存活下来。

  郑师傅见他点头,如释重负,忙指挥两名壮硕的厨工,一人抓住一边石槽盖,
殷殷吩咐:「老泉头这道」棺材羊「,开盖淋酱是最关键的一道工序,你们要一
口气将盖儿揭开。记住,别挡了老泉头的光!」

  将羊片儿置入石槽时,厚逾寸许的石盖要四人合力方能才抬起,然而石槽紧
密并列,若要抢在掀盖的瞬间浇入酱汁,决不容四人分据四角,挤得摩肩擦踵。

  那两名胖大厨工神色紧张,听呼老泉低喝:「开!」忙用力一掀。

  谁知石盖挪开两寸,「轰!」又落下来,满槽白烟冲天窜起,湿烫的水气不
住喷出,触体如灼!两名厨工慌忙退后,被热气喷到的手臂肌肤顿时泛红,直如
熟虾。

  郑师傅气急败坏,遮着头脸想逼上前,边唤左右:「盖……盖起来,快盖起
来!哎呀,釜温已泄,坏啦、坏啦!」呼老泉一把拉住,摇了摇头:「别忙,来
不及啦,这釜不开!」随手一推,石盖「轧」的一声重又阖起。

  便只一霎,鲜浓的肉香四溢,随着蒸腾的热气充塞厅堂。

  耿照不喜羊膻,却忍不住歙动鼻翼,只觉这气息既香又浓,光用闻的便能想
象那股膏融脂润的油嫩香滑,仿佛一口咬下,软腴的肉条迎着牙尖一陷,便有无
数肉汁涌出……

  「这……这是羊肉?」他推了推日九,一脸茫然:「怎地半点膻味儿也没有?
真有这种羊!」

  长孙日九掐着脖颈猛吞唾沫,凄然摇头。

  「你别问我。就算是我的屁股肉也认了,死都要尝尝。」

  石釜陡被盖起,热腾腾的鲜味逐渐消淡,众人无不死命闻嗅,满面于思。郑
师傅心痛如绞,仿佛连骂人的力气也被抽干,频频摇头:「可惜……哎,真是可
惜了!」

  呼老泉面无表情,哑声道:「白烧也有白烧的好处。放凉了再吃,也是滋味。」

  郑师傅一愣,失落的表情稍见平复:「是么?原来也有这种吃法儿。」心想
这烂烧羊肉须趁热才软糯可口,做成凉菜难免显露羊肉自身的膻气,大违常理,
却不知是什么滋味。想着想着,心思又落到釜里的烧羊上头,扼腕之色尽去,不
觉露出一丝微笑,索性多叫上几人,便要揭开另一具石槽。

  五、六名厨工挤在三尺来宽的石槽两头,都快没落手的地方了,情况大是不
妙。忽听一人道:「郑师傅,小人还有些力气,不如让我来罢。」众人讶然回头,
开口的居然是耿照。

  杂役们见他个头不高,又穿着执敬司特有的齐整衫袍,怎么看都不像是干粗
活儿的,纷纷讪笑:「执敬司的贼厮鸟顶屁用?」

  「得了吧!小心扭了你贵少爷的贵膀!」

  「一会儿压得肉泥也似,俺怕见了馋!」

  「别逗了吧你!」连黄板牙杂役孙四都忍不住调侃。

  耿照一言不发,走向旁边一只盛满清水的大瓮。那瓮高约半身,圆鼓鼓的腹
部足比一名成年男子双手合围还宽,说是水缸怕也使得。他左手抓住瓮口平平提
起,右手托住瓮底,好整以暇地摸到了底部中心,左掌一松,单臂稳稳将水瓮举
至头顶;瞬间全场鸦雀无声,静得仿佛连针尖落地都能听见。

  郑师傅猛一回神,大是兴奋:「老泉头!这小子有两膀气力,让他试一试罢?」

  呼老泉「嗯」的一声,指着石盖,对耿照说:「一次全掀开,面儿越大越好。」

  耿照点头,放下水瓮,活动活动筋骨,抓着石盖用力一掀!

  水气窜出的瞬间,呼老泉酱碗一泼,「滋——」窜起大片烧烟;原本空气里
的肉香突然一窒,一股莫可名状的气味才又更强烈地冲上来,羊肉的鲜甜、膏脂
的滑润,混合了韭菜青、腐乳和酱油豆豉的香气,紧紧抓住众人的心思。

  热气散去,槽里置着两片对剖的羊片——就是将全羊去掉头尾四肢、从中剖
成两丬的意思——烧透的羊皮羊脂上染有一层淡淡的琥珀色,仿佛是摊成了两大
片的酱烧蹄膀。

  这道「棺材羊」与北方酒楼常见的筵席大菜「水晶羔蹄」相类,都是加料白
烧的做法,将洗剥干净的羊片儿用宽竹篾子撑平,就像腊鸡、腊鸭一般,特别之
处在于使用传热平均的石釜烧上一夜,烧得骨酥肉烂、膏脂俱融,煨透了的表皮
胶凝如酪,锁住肉汁,入口即化,毫无羊肉的膻骚。

  呼老泉起出羊片儿,反手自腰后抽出一柄柳叶长刀,拆骨卸肉,将剔下的酥
烂肉条平放在砧上,唰唰几刀,羊肉便成了若干小块,表整丁方,不住颤动的切
纹间缓缓沁出蜜色肉汁,木砧上却不怎么渗油。

  耿照从小玩惯了劈柴游戏,瞧着不禁佩服起来:「快利本一家,这几下明明
不怎么快捷,劲力却无丝毫浪费。手起刀落,肉里的汁油未出半点,当真厉害!」
心想柴是硬的,煨烂的烧羊却软嫩不堪,难以下刀。这老泉头的刀上功夫,恐怕
胜过自己千百倍。

  郑师傅将羊肉分下,耿照捏着油润的肉块送入口中,一咬之下,只觉皮酥弹
牙,软嫩中仍有嚼劲,皮下的羊脂早已煨成了浆,浓厚的肉味渗入口腔,满嘴都
是甘甜肥润的油香;肉嫩筋融,入口绵化,偏又能嚼出一丝丝的肌理,口感妙不
可言。

  羊片在放入石釜煨烧前,已抹上生姜粉、花椒粒等佐料,老泉头趁开盖时釜
压一泄、热气上冲的当儿浇入酱汁,冷热一激,酱汁巧妙渗入烧化了的羊皮羊脂,
使酱味与膏油肉汁交融渗透,又比一般酱烧来得爽口,留住羊肉的原味。

  耿照一口未尽,频频吮指,忽见长孙坐在一旁,双手揣在怀里,面色十分阴
沉,不禁皱眉:「莫不是吃坏了肚子?」长孙缓缓摇头,低声道:「一没留神,
狠咬了手指一口。好在没嚼开,拇指应该还在。」

  老泉头拆完了整片,大膳房无论上下,每人都分到一块,连角落里一名矮小
少年也没漏掉。他面色焦黄,瘦得浑身皮包骨,头发、衣衫格外肮脏油腻,但破
孔间露出的肌肤又极是白惨。

  羊肉一派到少年手里,一旁觊觎已久的孙四夹手抢过,忙不迭塞入嘴里,雪
雪呼烫,还故意吼他:「你傻啦?连菜刀也不会拿,学人家吃什么!滚一边儿去!」
众人都是一阵笑。

  「那是谁?」耿照悄声问。

  「你真以为我有过目不忘、过耳不闻的本领?」长孙日九正自郁闷,勉强瞟
了一眼:「上个月新来的。听说是饿倒在山脚下,老泉头给捡了上山,姓名问不
出来,脑子多半有些毛病。孙四他们都管叫」阿傻「。」

  耿照见少年缩回角落,低声道:「我瞧不像傻子,倒像有心事。」

  长孙阴沉沉地望着手掌,神情肃穆,不知是哀悼羊肉抑或拇指。

  「我不跟你争。你是有心事的专家,你说了算。」

  耿照掀盖有功,分得的羊肉也特别大块。他将吃剩的肉分成两半,一半安慰
了长孙受创的身心,另一半塞在那少年阿傻手里。

  谁知耿照才转身,孙四又将羊肉抢了去,塞进嘴里,嚼得汁油四溢,手指耿
照大笑:「阿傻傻,你更傻!执敬司的卵蛋蒙眼,白白孝敬了俺!」杂役们有的
笑、有的嘘,闹作一团。

  忽听郑师傅一声大喝,持勺猛敲:「吵什么!」场面立时安静下来。

  他抬起下巴,遥指着阿傻:「阿傻,你过来!」

  阿傻似未受过这般注目,吓得打颤,畏畏缩缩上前。

  老泉头面无表情,厨刀一挥,随手割了块带皮羊条,递给郑师傅。

  郑师傅把肉塞在阿傻手里,大声道:「这间厨房里的功夫,你们要用眼睛学,
用心学;最重要的,是要用舌头学!」指着砧上的酱羊肉,对众人说:「这是老
泉头的好意,你们这些王八羔子,一个个都给俺吃!把味道牢牢吃进嘴里、吃进
肚里,吃进骨子里,往死里记着;将来有一天,就能烧出这样的味道!」

  膳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也没有,只余几十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这些在流影城里被踩在最底层的、终日粗野愚笨的厨工们,在这一瞬间,突
然都变得深沉内敛,凭借着与生俱来的直觉,像狼一样贪婪地记忆着口中手中那
震撼人心的美味。因为那是在他们之中的极少数,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的重要依
凭……

  少年呆望着手里汩着油汁的肉条,良久,倏地浑身一震,似有所悟,忙张嘴
大嚼起来。

                ◇◇◇

  老泉头平日不轻易炮制名菜「棺材羊」,昨晚二总管已差人来交代,城里来
了水月停轩的贵客,城主可能会连开午宴、晚宴,让琼筵司先行准备。

  耿照与长孙在大膳房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鲍昶等前来用膳,正自犯疑,忽见
一名同寝弟子匆匆赶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们……快……宣德厅……集合
……」远方依稀有铜锣声响,那是执敬司独有的召集令号。

  耿照与长孙交换眼色,拔腿朝宣德厅的方向奔去。

  厅内,百余名弟子各按职级分列,服色划一、挺拔俊秀,煞是好看。只有耿
照二人最不称头,位置恰恰就在门边,两人轻手轻脚挨近镂空的门屏,装得若无
其事的样子,所幸前排也无人注意。

  横疏影亲点的行走弟子共有十二名,每班四人,一日分三班轮值,故称「三
班行走」。其中两名在城中心的善政堂处理文书,两人则跟在二总管身边,听候
调遣。扣除夜班补眠四人,以及善政堂里的两位值差,能奉召而来的随班至多不
过六名,此刻却是十二人齐至,以何煦、钟阳为首,分站主位两侧。

  当值的司徒管事点齐人数,转身走入后进;不多时,一股幽幽梅香漫出厅堂,
垂帘微揭,一双小巧的淡紫绣鞋跨过低槛,裸露的脚背以及一小段酥腻足踝犹如
雪砌,说不出的玉雪可爱,竟是横疏影亲来。

  众人一齐躬身,横疏影云袖一挥,当是回了礼,随意落座。

  「诸位辛苦了。」

  她抿了口茶,美眸环视,清脆动听的喉音回荡在厅堂里。

  「众所皆知,东海三大铸号的竞锋之期将至。本城忝为东道,执敬司更是城
中颔首,须得妥善置办、务求善美,以免贻笑大方,坠了本城及主上他老人家的
威名。」

  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城等三大铸号,每年均于上巳节(三月初三)前
后举行竞锋大会,各出器械,论断铸造优劣,胜者可独揽朝廷的军械承造,为平
望都的羽林军、北关道的精锐部队等铸造兵器。

  这「三府竞锋」是经朝廷许可的兵锋比试,埋皇帝冢、臬台司衙门等甚至派
要员参加,三十年来从未间断,乃东海道的年度盛事,广邀天下英豪、刀剑名家
与会,已非单纯的竞锋较技。

  昔年天下未定,青锋照与赤炼堂便支应独孤阀军用,一时传为美谈。青锋照
精于定制生产,赤炼堂掌握流酆江的漕运命脉,原料取得便利,两家于铸造量大
质优、规格统一的刀剑上,已有百数年经验;为朝廷制作军器一事,实不作第三
家想。

  白日流影城开基不过半甲子,却另辟蹊径,专为武林名家铸造兵器,一剑须
历时三、五年而成,价抵万金,成品无不称手,甚至能辅助发挥本门武学的威力,
相得益彰。另于奇门兵器的铸造设计之上,流影城亦有过人之长。

  虽未赢过「三府竞锋」大会,近十年来,流影城于会上接头的生意,获利未
必便逊于青、赤两家。全因横疏影眼光独到,不但避开了承制军械的激烈竞争,
更利用竞锋展示所长,逐渐在天下人心目中奠定地位。

  正所谓:「青锋照、赤炼堂,白日流影碧水长。」时至今日,江湖名侠若无
一柄由流影城量身打造的碧水名剑,不免大失身份,恐为识者笑。

  「三府竞锋」至关重要,尤其三年一度、轮回朱城山做东道时,更是白日流
影城的大日子,然而依横疏影的个性,绝不会为了这种不言自明的事召集弟子训
话,无端浪费时间。

  耿照正觉奇怪,忽听她话锋一转:「……眼下距锋期不过月余,诸事繁忙,
千头万绪,我书斋里的工作已应付不来。因此,与司徒管事等商量之后,决定再
擢用两名新的随班行走,一在善政堂、一在挽香斋,毋须轮值,便宜行事。明确
的职务区分,待锋会之后再做调整。」

  行伍里掀起一阵小小骚动。开春以来,关于擢升的流言传了再传,都听得不
新鲜了,眼下终于是揭晓的时刻。

  鲍昶挺起胸膛,左右投来或艳羡、或嫉妒的目光,五味杂陈,不一而足。

  横疏影接过司徒管事递来的一封签条,低声问:「是这两个没错罢?」

  司徒管事微微一怔,见机极快,不慌不忙道:「小人们研究文档,考核能力,
的确是这两人最为合适。还请二总管先过目,再行定夺。」

  横疏影摇摇头:「不用,你办事我一向放心。」打开签条,清了清喉咙,朗
声念道:「庚寅房长孙旭,穷山国博父城氏族庶出,精通算数、文书娴熟,入城
六载,言行忠谨,堪付重任,于兹荐用。」螓首微抬,遥遥投来一瞥,似是打量
片刻,淡然说道:「准。」

  「多谢二总管。」司徒管事团手作揖。

  众人一阵茫然。「长孙旭……那是谁啊?」

  半晌才有人省觉,失声脱口:「是日九!」

  「啊,怎能是他?」

  「日、日九?哪……哪个日九?」

  「全执敬司只一个日九!」说的人气急败坏,也不知慌什么:「没听管事说
么?是老鲍房里的日九!」

  被点名的人只怕错愕更甚。

  长孙日九瞠目结舌,口水差点没淌下;偶一抬头,才见前排转过一张灰败面
孔,鲍昶咬牙切齿,投来一双恨火熊熊的目光,仿佛瞪着什么肮脏物事,恨不得
将日九一身的白肉给绞出油来。

  横疏影接着念:「庚寅房耿照,王化镇庶民,中兴军之后,入城十二载。此
子臂助义盟,奋不顾身,嘉其忠勇,于兹荐用。」喃喃低问:「便是昨夜救回染
二掌院的那一位么?」语声虽轻,前排却清晰可闻。

  司徒管事眼珠滴溜溜一转,心下雪亮。无论二总管问什么,便只有一个答案。

  「是这个孩子。」老管事双手团抱,微微弯腰,模样不卑不亢。

  横疏影满意点头。

  「就这么办。众人便散了罢,各自忙去,切莫浪费晨光。」

  满厅轰应,弟子们秩序井然,鱼贯走出厅堂。

  她翩然起身,顺手将签条折了三折,收进腰带褶里,悠然道:「长孙旭速往
善政堂,即刻起归严管事所辖,凡事听他调遣,不得有误。」美目流沔,忽然闪
过一抹狡黠,神情似笑非笑:「至于你,耿照。你跟我来。」

                ◇◇◇

  想也知道,这一切都是横疏影的安排。

  前朝举人出身的老管事司徒显农都六十了,长年为痛风所苦,几乎不值夜班。
昨夜染红霞等入城时,司徒管事早已返家歇息,从时间上推测,他对水月停轩一
事根本无从得知。横疏影不过随手写了封签条给他,两人临场发挥,做了台即兴
的好戏。

  耿照跟在她身后约五步之遥,两人在内城弯曲的廊庑间快步行走着。

  适才在大厅,横疏影不经意间显露的调皮不过一瞬,随即恢复成平日那副淡
淡然的疏冷模样,甚至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我去晋见城主。」朝会结束,她
匆匆撂下一句,裙翻如舞、绣鞋细碎,恍若飘梅砌雪,眼看要一路漫出宣德厅去。

  「让属下陪二总管同去罢?」钟阳快步跟上。

  「不必。」她并未回头,脚步似有些烦躁:「你自忙去,我带耿照就好。」

  耿照犹记得走过他身畔时,那两道乍现倏隐的凌厉目光,俊朗的眉目一瞬间
纠结起来,瞧着竟有些狰狞。耿照虽无长孙日九过目不忘的本领,但猜也猜得到,
今天该是轮到钟阳担任二总管的日班行走。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咬牙切齿,五官分明的俊脸上隐有青
气。

  耿照不确定谁比较需要被「照看」。入城十二年来,他从没晋见过城主,只
远远看过那一乘众人簇拥的金顶彩轿,以及周围始终不绝的笙歌伶舞。

  事实上,「白日流影城」是朱城山顶这一片广衾城寨的统称,兵营、锻冶作
坊,以及城中要人的府邸等,合称「外城」,周围设有砖墙木栅环护,但随着建
筑物的次第增加,也有未设城栅之处;只有供城主居住的内城是不折不扣的石造
城池,昔日乃独孤阀据以俯视东海太平原的要塞之一,因由独孤阀的累世家臣闾
丘氏督建,又称为「闾城」。

  长宽各约两百步的石城,即使以百年前的眼光来看都不算大,此城最特出之
处在于「高」——光是城墙就超过七丈,其上另设有女墙、箭垛、望楼等,四方
形的长柱城体远望如塔,尖端插入白云山岚,黑黝黝的矗立在群落之间,无论身
在白日流影城的哪一处,回头都能望见那剑一般的乌黑城塔,压得人心头一窒。

  耿照随着横疏影的脚步,依着闾城远远近近地绕了一周,走向城后的富丽庄
园。

  独孤天威从来不住闾城。

  说穿了,百年前为军事用途所建造的石城,住起来又阴又冷,一点也不舒服。
被封到朱城山来的头三年,据说独孤天威一直住在大总管闾丘贯日的府邸里,直
到闾城后辟建的庄园大略完成,才又搬回内城。

  这十年来,城主的私人庄园不断扩大,或做修缮、或盖新楼、或置花石,一
年到头都没停过。耿照走在错综复杂的廊庑间,只觉这段路似乎走得比外城还久,
方向难辨;忽然眼前一阔,总算摆脱了举目尽是低檐镂窗的幽暗景深,长廊的尽
头通往一处四合院,奇的是院中并无庭石花木等,而是一大片的清浅水面,宛若
池塘。

  仔细一瞧,水底下高高低低地布着无数错落阴影,似是铺得不平的方形地砖;
水面上竖起无数木雕偶像,刻成乐工舞伎的模样,也有划船驰马的,精细到连核
桃大小的五指拈花都雕刻分明,衣袂飞天、眉目宛然,刻意地不髹漆彩,显露出
的美丽木纹却更添古趣。

  长廊尽头就停在水池前,廊板伸入水中约四尺,板下似有拱桥般的半拱支柱,
做成了码头的模样。

  水池中央矗着一座飞檐高亭,四面挑空,垂着重重藕纱,风吹纱摇却未飘起。
纱后的藕色人影不住晃动,传出莺燕般的银铃笑语;偶尔迸出一两声清脆的钟磬
响,其声虽然悦耳动听,却是凌乱破碎,不成乐章。

  耿照看了两眼,似乎那磬音一响,池面上水花四溅,其中几具舞俑小人便开
始转动起来,才发现木俑的膝、肘、肩、腰等各有活动关节。只是亭中的磬音断
断续续,小人稍动即止,无甚出奇。

  他没来过这片禁园,却也听执敬司里的老人说过,城主以千金的代价,向东
海覆笥山四极明府之主逄宫求得一纸蓝图,聘请湖阴、湖阳两城的巧匠百余人,
耗费三年时间,盖了一幢乐舞自生的奇妙建筑,号称「响屧凌波」。

  逄宫位列东境儒门九通圣之一,精通术数,拥有「数圣」的美名。

  据说他隐居在四极明府中不问世事,专心追求阵法极致,或依遁甲、或排机
关,一阵布完又觉不足,便再补一阵使臻完美;如此反复多年,覆笥山里阵法密
布,层层相因,竟成一座巨大的阵图。好事者传言:此山不仅飞禽走兽有进无出,
就连云雾山岚都长年被锁,绝不散逸,整座山隐于雾中数十年,附近耆老多不识
山形。

  城中诸人冲着「千机阵主」逄宫的威名,将这神秘新屋传得神而明之,不想
蓝图比建材人工都贵的「响屧凌波」,竟只是一座静池小亭而已。

  横疏影在长廊尽处停步伫候,见左右无一名近侍婢女,不觉蹙眉:「人都上
哪儿去了?」清了清喉咙,隔着池塘水面,朗声说道:「执敬司总管横氏,求见
主上。」喊了几声,忽听哗啦一阵泼风响,亭子正面的藕色重纱掀了开来,一大
片温热的白雾满泄而出,亭中笑语顿失遮掩,益发传得肆无忌惮。

  横疏影敛衽垂首,福了半幅,低声道:「快给城主行礼。」

  耿照连忙跪到一旁,恭恭敬敬磕头。偶一抬首,突然傻住。

  白茫茫的热风消散,亭中数十名美女,赤条条地拥着一名腰阔如熊、浑身白
肉的中年男子。

  他身下非是软榻椅凳,而是四名十五、六岁的稚龄少女并肩趴跪,将浑圆弹
手的紧实臀股高高翘起,并成一片峰峦起伏的舒适坐垫;椅背也是由四名女子并
排而成,但清一色都是二十出头的成熟女郎,胸前异常饱满,八只硕大绵软的雪
白乳瓜连缀成一片,男子闭目倒卧,肩背软软地陷入丰腴乳肉间,光看就觉得无
比舒适。

  耿照并不知道,这香艳已极的人肉座椅有个名目叫「云上烘」,意思是说一
坐上去舒服至极,飘飘欲仙像上了云端一般。

  「云上烘」由十二名女子组成,以特制的器具让美女或坐、或趴、或躺,不
必多费力气,才能让坐的人感觉舒适愉悦,各部位都有讲究,如:臀股坐垫必须
兼具柔嫩与弹性,以十四岁以上、十八岁以下的健美少女为佳;椅背宜择沃乳,
大小形状必须一致,乳蒂须细小绵软,勃挺之际不能大过一枚黄豆,方能坐得舒
适。

  男子所用的「云上烘」,乃精挑细选的极品,这四名美艳女郎不仅胸脯硕大、
形状划一,而且天生乳首微陷,便是充血时也不明显,枕之甚美,连一丝刮磨也
无。这「云上烘」还有另一种玩法,可挑选四名哺乳的美女充作椅背,平日多多
喂食杏浆、乳饴、酥脂等,置身其上,侧首吮的、随手掐的,全都是香滑乳汁,
滋味妙不可言,又叫「香雪酪」。

  能得有这般排场,此人自是白日流影城之主独孤天威了。

  亭中除了「云上烘」,歌姬、舞伎,甚至侍女也一丝不挂,其中说不定还有
城主大人的宠妾。耿照不敢多看,双手伏地,余光所及,只有身前的雪纱裙裾之
下、那双小巧精致的鹅黄绣鞋。

  独孤天威一见横疏影来,似乎大是高兴:「你来得正好!我才说呢,这一帮
小妮子差劲透啦,逄大师设计的亭子如许巧妙,她们却都玩不好。」口吻轻浮,
一点儿也不像一城之主。

  横疏影身子一颤,裙摆微微晃荡,似乎极尽忍耐,连语声都绷得有些不自在。

  「启禀主上,昨夜城中发生大事,请您屏退左右,再容我细细禀报。」

  「那些事你作主便了,我不爱听。」独孤天威兴致勃勃:「欸,你快来!这」
响屧凌波「建好以来,还没让你试过哩!这些歌姬舞伎笨死了,弄了几天也弄不
出一只鸟来,我正唤人找你去。」

  「逄大师身价不凡,岂能没有名堂?主上且再试一试。」

  她声调变冷,显是想起索价千金之事,益发恼火。把钱花在这种无用的地方,
只是增加推动有用之事的困难度罢了——以独孤天威的挥霍成性,这方面横疏影
恐怕有切肤之痛。

  「眼下,有更重要的事,请主上……」

  「够啦,我不想听!」亭中哗啦一声,似是打翻了什么物事,独孤天威的声
音倏地严峻起来,周围的姬妾侍女遂不敢言笑,场面一瞬间沉静下来。

  横疏影的纱裙颤动着,呼吸有些急促,不知是惶恐或是愤怒。

  片刻,居然是独孤天威先打破了沉默。

  「你旁边那个是谁?眼生得紧。」

  「启禀主上,这是执敬司的弟子耿照,是昨夜之事的目证……」

  「行了。」独孤天威的声音听来不怀好意:「总之,是重要的人罢?」

  「是。」横疏影木然道:「我带他来,便是让他向您禀报昨夜的事。」

  独孤天威笑了起来。

  「那好。你现在乖乖褪了衣衫,过来跳支舞。要不,我叫人杀了他!」

  耿照猛然抬头。

  亭中的独孤天威拈着唇上黑须,笑得得意洋洋,仿佛耍赖得胜的孩子,眼看
胜券在握,恨不得立刻手舞足蹈起来。横疏影俏脸煞白,咬着丰润的唇珠簌簌发
抖,笼在袖中的纤纤十指掐握起来,捏得指节微微泛青。

  ——城主是认真的。他说得出,就做得到!

  一剎那间,耿照突然如此感觉。

  横疏影咬着嘴唇沉默片刻,忽然展颜一笑。

  「主上不过是想看支舞,何必杀人呢?多煞气呀!」她笑意娇憨,连口吻都
酥腻入骨,仿佛化不开的糖膏。「喏,我就跳一支哟!跳完了,主上就要乖乖听
小影儿说话,好不好嘛!」

  独孤天威大喜过望,连连拍手。

  「好!小影儿依我一件,我也依小影儿一件。」

  横疏影解下御寒的大氅,随手交给耿照。

  耿照跪在地上不敢起身,见她侧腰弯身,轮番勾去了鹅黄绣鞋、细雪罗袜,
露出一对丰腴晶莹的白腻小脚儿,脚底板与踝骨处都是带粉酥色泽的淡淡橘红,
嫩得无一丝硬皮粗痕;足趾平敛,既有婴孩的浑圆腻润,又有成熟女郎的诱人曲
线,集稚嫩与妩媚于一身,说不出的可爱。

  她卷起纱裙中的细裈裤脚,将后摆掖入腰上的三缠腰采(女子束腰用的布疋,
相当于男子武服里的「抱肚」),裸着一双浑圆笔直的修长玉腿,腻白如乳浆敷
就。她个子娇小,比例却是上身短、下身长,肌肤更是白得异乎寻常,简直就像
骨瓷精制的舞俑娃娃。

  横疏影取下鬓边的金爵花钗,只余一头俏皮妩媚的坠马裸髻。

  「脱呀!」独孤天威迭声催促:「再不过来,我可要生气啦。」

  横疏影勉强一笑,撒娇佯嗔道:「不脱啦!就这样。身子光溜溜的,跳舞也
不好看。」探足一点水面,倏地又缩了回来,蹙眉低道:「好冷!」咬牙环肩,
才又点水而过,宛若凌波仙子。原来池底铺有石阶,距水面止有一寸,可以平涉
到亭子里去;亭内的水引自后山的天然温泉,池中则是从朱城山北面引来的冷泉
水,阴阳双环,此为「响屧凌波」的另一特色。

  横疏影入得亭内,众女纷纷让至一旁,见这位平日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居然
裸着一双腿子拎裙涉水,模样十分狼狈,畏惧之心渐去,仗着有城主撑腰,不由
得指指点点、交头接耳起来。

  横疏影置若罔闻,对独孤天威娇笑道:「主上,小影儿许久没跳舞啦!你让
人家先暖暖身子。」独孤天威似是心情大好,闭目长笑:「我还记得你入城头一
天,也是这般跳舞给我看。」

  外围高于池塘水面的凉亭,内边其实也就是一座大池子,温泉深及小腿,除
了裸裎相对的美女,就连一管笛子一张琴也没有。

  这样简单的建筑,如何能「乐舞自生」?她一边思考,一边往一张突出水面
的小几走去,脚下踩着的石板忽然下陷寸许,从四面的柱子里传出清脆的钟磬声。

  仔细一瞧,亭内池底像棋盘一样,布满纵横交错的方格。横疏影灵机一动,
前踩几步,又倒退几步,随手往几面一按,那小几竟也微微一沉,四柱中发出清
脆动听的声响。

  (原来如此!)

  ——这整座「响屧凌波」,本身就是一件乐器!

  逄宫将发声用的磬石、铁器等机构藏在四面亭柱中,亭柱中空如风管,而亭
内的地砖、小几、灯柱,甚至焚香用的瑞脑销金兽等都是音键,再以机簧连接到
亭柱与外池的舞俑处。一旦触动地砖摆设,亭柱便发出声响,间接推动外池的水
力机关,使小人转动跳舞。

  「这样巧妙的机关术,拿来改良铸冶工序、减少人力消耗,岂非更好?偏生
浪费在这种地方!」横疏影怒极反笑,嘴上却不露风声,踏着地砖摸索音阶,片
刻才道:「这亭儿真有趣。主上如若不弃,小影儿想奏一阙」玉楼春「。」此言
一出,众女无不哂然。

  独孤天威本人精通丝竹游艺,姬妾群中也有颇识音律的;身边的伶人除了貌
美狐媚、善于逢迎,歌舞技艺更是勾栏教坊里数一数二的佼佼者。这样的一群行
家会对精巧已极的「响屧凌波」束手无策,显是逄宫故意开了个玩笑。

  据说独孤天威为求机关蓝图,不惜派出驻城精甲包围覆笥山——既然闯不过
深藏在云雾间的千机阵,索性坚壁清野,围它个三年五载。「当年太祖爷打下蟠
龙关,用的也是这种兵法!」独孤天威得意洋洋,对着一干傻眼的家臣大吹法螺。

  大兵围了几天,众军士兀自在雾里东倒西歪,山下每天都有人在雾中走失,
从此消失踪影。正没奈何处,兴许是山上的四极明府已不堪其扰,一名童子忽然
在大营前出现。

  「你要能自动舞乐的机关,我能把它制成巴掌大的盒子。这是我的能耐。」
四极明府的看门童子转述府主口信。逄宫耽于机关制作,连腾出手来写一封书信、
见一见外客亦不可得,对外沟通全靠府中门僮传话。「若你要一间能自动舞乐的
房子,那便是考究你的能耐了,后果我不负责。盒子或蓝图,两者皆值千金,你
自己决定。」

  独孤天威出动军队,要的可不是一只八音盒。谁知蓝图纵使极尽巧妙,令两
湖城中的工匠们赞叹不已,盖出来的成品尽善尽美、无有不符,反教人伤透了脑
筋。

  大凡乐器,皆有把位或琴徽,用以标示音阶。然而在这座「响屧凌波」里,
每一样摆设都是音键,彼此之间的排列却无规律可言,等于是一座三丈方圆的巨
琴,上头装满了用途不明的琴弦,既无章法、又大而无当,便是东海首席琴师亲
临,也无法奏出乐曲。

  而横疏影不仅要奏响「响屧凌波」,还夸下海口,要奏出一阙完整的「玉楼
春」来。

  众女与这亭子折腾了大半月,都是吃过苦头的,不免笑她不知死活,连最后
一丝忌惮都抛到了九霄云外。一名美艳玲珑的宠姬掩嘴窃笑,脱口道:「哎哟,
二总管若能奏出整阙」玉楼春「,小女子便抛砖引玉,陪二总管唱上一曲。」

  横疏影目光一凛,斜眸乜去,冷道:「你也会唱歌么?脱得赤条条的,我以
为是哪间娼寮的主儿。」那姬妾想起传闻中「暗香浮动」横疏影是如何的辣手,
粉面上血色尽失,吓得缩到一旁,向城主投以乞怜的目光。谁知独孤天威只是一
笑,大有幸灾乐祸之意,诸女失了靠山,气焰登时收敛许多。

  横疏影试了试脚下的几枚石砖,四面的铜管中叮咚有声,倒也清脆动听;蓦
地足尖轻踮,柳腰一拧,竟然跳起舞来。

  只见她裙下交错,修长的玉腿踮跳弹动,柔媚的腿部线条充满弹性,娇小的
身影在亭中不住飞转,饱满的胸脯晃荡如波,柱中叮叮咚咚的乐音如奏扬琴,旋
律连绵不绝。

  曲乐悠扬之际,池塘里的舞俑小人忽然动了起来——与前度的断续呆板不同,
满池的人船车马都绕着亭子飞快转动,乐工摆头吹笛、舞伎蹬腿飞天,扬帆驰马,
宛若活物。众人看得目瞪口呆,一时无语。

  横疏影舞姿曼妙,虽一手拎着裙幅,另一手还要不时轻拍慢点、伴奏合音,
却更显身段玲珑,宛若水上仙子。

  她周身衣衫被水花溅湿,紧贴着玲珑曼妙的胴体,裹出胸前两座绵软轻颤的
浑圆乳峰,饱满滑腻的乳肉溢出肚兜上缘,隔着湿透的外衫仍能清楚看见;雪白
的玉腿映着粼粼波光,竟比水面倒映的白纱衣影还要润白,小巧的膝盖、膝弯透
着粉酥酥的橘红色,裸足偶而抬出水面,沾着晶莹的细小水珠,宛若鲜滋饱水的
新切梨条。

  跳着跳着,忽于亭中一角驻足,柔荑舞风,只以修长的右腿前后轻点,原本
两部合拍的丰富旋律一下子只剩下单音,外围的人偶也越动越慢,闻者却不觉简
陋,仿佛置身于高峰前的波谷,对下一刻的变化充满期待。

  舞乐转成了小调,她轻启朱唇,漫声唱道:「红酥肯放琼苞碎,探着南枝开
遍未?

  不知酝藉几多香,但见包藏无限意。

  道人憔悴春窗底,闷损阑干愁不倚。

  要来小酌便来休,未必明朝风不起!「

  风过韵收,穿着半湿薄纱的娇小丽人盈盈下拜,飘开缓落的裙幅在水面上摊
成一个雪白的圆;奶白色的雪肌从湿透的白纱里透出来,姣好的胴体曲线若隐若
现,眩目得令人无法逼视。

  亭中一片寂然。

  直到推动人偶的水力机关渐止,舞俑越动越慢,接连停下,亭子里才爆出连
串采声,独孤天威大声鼓掌叫好,举杯道:「好、好!不愧是我的小影儿!来来,
本座赏酒!」

  横疏影推托不得,趋前接过酒盅,却被独孤天威一把搂进怀里,溅得一头一
脸全是水,连头发都湿了。

  「我同你们说,十五年前,我的小影儿可是全东海最好的歌姬舞伎,任谁也
比不过!」独孤天威熊一般擒抱着娇小的横疏影,对众女大笑:「她呀,可是东
海勾栏院里的一块宝,天下无双哪!」几人忍俊不住,笑得一口酒喷了出来,拍
着赤裸的尖挺双峰不住呛咳,满室都是巍颤颤的臀波乳浪。

  横疏影还来不及开口,独孤天威一抹唇畔酒渍,居然伸手去解她的腰带。

  横疏影吓得尖叫起来,但也只是短促的一小声,旋即强作镇定,一边笑一边
拨着他的大手:「主……主上,小影儿都依你啦!你……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儿。」

  独孤天威几杯黄汤下肚,又被温泉一蒸,顿时胀得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涎
脸笑道:「你……你多久没陪我啦?适才……适才见你跳舞,我……我又想你啦!
来……来!乖乖剥了这些碍……碍事的东西,让主上瞧瞧你的奶子,是……不是
又比前些日子更大了些?」不理她拼命挣扎,随手将腰带扯断,又把腰采胡乱扯
下。

  横疏影忽觉悲凉:「这话是你十几年前说的,喝醉了才又想起么?」无奈挣
不过粗壮的独孤天威,衣襟被大大分开,柔软硕大的绵乳因身子后仰而向两侧摊
平,沉甸甸的丰腴乳肉都满溢到了腋边,挤成了雪呼呼的两团。

  分开的衣襟里,只见酥白无比的乳沟、娇小可爱的肚脐,以及腴润柔软、线
条却依旧窈窕的腰肢,还有在水中被硬拨开来的双腿间,不停飘荡的乌黑纤茸…


                ◇◇◇

  隔岸,耿照几次想奔过去将二总管救出来,都被她使眼色阻止。

  身为男人,他很能了解城主此刻欲念勃兴的冲动——看过二总管的曼妙舞蹈,
连他也不禁怦然。世上,怎么会有这样既天真又妩媚的女子?怎么会有这样既丰
腴又窈窕的腰肢,既娇小又修长的身段,怎会有这样端庄娴雅、又充满身体诱惑
的舞姿与气质?

  而二总管忍受屈辱、强颜欢笑的模样,更令他毫无来由地心痛起来。

  「小心照看二总管,莫出纰漏。」钟阳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

  原来这就是二总管焦虑的原因。

  在这里,她不再是一呼百诺的流影城二总管,不是东海七大门派里有身份、
有地位的首脑之一,更不是手握五千精甲的女中豪杰,充其量,就只是个能歌善
舞的十四岁歌伎罢了。时间似乎在城主大人浑沌的脑袋里停滞不前,连带在这片
私密的庄园里也是;横疏影无法毁掉她赖以立身的权力魔杖,只好在这片与世隔
绝、淫艳荒谬的刑台上,一次又一次地被迫不断忆起过往的不堪。

  ——我……该怎样照看二总管?

  耿照紧握拳头,被瞬间涌起的无力感侵蚀。

  长廊的转角响起脚步声。

  谁也不能阻止城主的所作所为,而随班行走能做的,就是不让更多的人目击
二总管受辱——他突然警醒过来,倏地明白钟阳话里的含意,一溜烟冲到转角,
张开双手拦住了前来通报的带刀侍卫。

  「站住。」耿照努力摆出挽香斋当值行走的架子,神情严肃:「奉……奉二
总管之命,现在谁都不能打扰主上。」

  那侍卫是见过他与二总管一道前来禁园的,心知不能得罪,耐着性子道:
「我有急事!」忍不住抬颈远眺,想一窥转角后亭池里的景况。

  「同我说也一样。」耿照挺起胸膛,趋前挡住视线。

  侍卫犹豫了一瞬,料想这小子并不像外表那样好对付,终于打消念头。

  「麻烦你通报主上与二总管,就说镇东将军府派使者来啦!同行的还有东海
经略使大人,现在正在大厅候着,世子已经先过去了……」

  (这简直……就是天上掉下来的脱身良机!)

  耿照没等他说完,转头飞也似的狂奔而去。

  第十五折东海一傻,刀舞八荒

  禁园的回廊之上,两条人影一前一后快步走着。

  横疏影全身湿透,乌黑的柔发丝绺贴鬓,凌乱地黏着雪靥樱唇,发梢犹挂晶
莹水珠,更添几分凄艳。

  她双手环肩,用乌黑大氅将娇小的身子紧紧裹起,氅内的湿衣逐渐浸透氅布,
乌黑的厚绒外渗出一块块深沉液渍,湿布沾黏雪肌,裹出一副玲珑浮凸的姣好胴
体。

  当耿照奔回「响屧凌波」时,独孤天威正趴俯在她透着酥红的沃腴乳间,一
手抓着一大团发醒雪面似的娇绵玉乳,滑腻的乳肉溢出指缝,还有一大部分裸出
掌缘,满满超过箕张的五指,却又柔软到不堪蹂躏,被掐出大片爪红,几乎维持
不住浑圆的乳廓。

  但除此之外,独孤天威似也未再越雷池一步,只是恣意狎玩她的胴体而已。

  「启禀主上!镇东将军遣使求见,人现已在大厅候着!」

  耿照跪地俯首,大声通报。

  镇东将军慕容柔手握重兵,自先帝以来便是朝中重臣,备受宠信;说他是当
今东海第一人,任谁也不敢有异议。这等来头,连独孤天威也惹不起。

  「扫兴!偏这时来找麻烦!」他放开横疏影,满脸不豫,随手一挥池面,激
起无数水花。「小影儿,慕容柔那厮与我不对盘,他底下人我不想见!你处理便
了,莫来烦我。」

  横疏影如获大赦,活像一头受惊的小鹿,慌忙逃了开来。

  她衣带已断,揪起两片衣襟掩住身体;定了定神,强笑道:「正因如此,来
使不可不见。小影儿先款待使者,慰问车马劳顿,待主上歇息好了,再见也不迟。」
语声微微发颤,口气却如哄小孩一般。

  独孤天威哼的一声,索性扭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横疏影不敢久待,匆匆整理仪容,领着耿照拜别而去。

  耿照见她浑圆的肩头不住轻颤,一大把乌鬟也似的湿发拢在左侧胸前,从背
后看来,发根处黏着几绺柔丝,缀着乌褐兔尾的氅领上裸出半截粉颈,肌肤如覆
奶蜜,白得令人难以逼视,不觉生怜。

  心念一动,解下御寒的外衫,大步追近身去,轻声道:「二总管,衣湿沁骨,
怕要着凉,您先穿着罢。」唤了几声,横疏影兀自揪紧氅襟、低头碎步,恍若未
觉。

  两人来到回廊檐尽处,距对面的垂檐尚有十来步路,中间隔着一小座花园,
不想檐前整片丝毛飘落,居然下起雨来。初来时天气甚好,两人都没带伞,横疏
影停步抬头,一时微怔,忽然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娇躯更显柔弱,窈窕腴润的背
影说不出的寥落。

  耿照为她披上外衫,低声道:「我去找把伞来。」没等她回神,遮着发顶快
步奔出,踩着青石砖上的浅浅水洼飞涉而过。

  禁园中闲人止步,除了服侍独孤天威的姬人,只剩园外把守的带刀侍卫。

  耿照跟使女丫鬟等一向不熟,见偌大的园中空荡荡的,一时也不知去哪儿找
人,却知驻警处必有岗哨,哨所里头别说是纸伞蓑衣,怕连锅碗瓢盆也有,匆匆
奔至。先前那名侍卫一见是他,忍不住蹙眉:「怎么又是你?」

  耿照瞥见墙角零零落落搁着几把油纸伞,随手拣了柄结实的,低头道:「这
位大哥,请借把伞一用。」侍卫拿眼角瞥他,眼白掉得老高,一副存心刁难的神
气:「借来做甚?你们执敬司的,随身不带伞么?」

  耿照躬身道:「侍卫大哥见谅。二总管急着要离开,不能没有伞。」

  那侍卫差点没厥过去,劈手来夺雨伞:「二总管怎能用这等破烂家生?我让
婢女换把好伞。」耿照摇头道:「不用。」侧身一让,三两步便跨出岗亭。

  那侍卫自负拳脚,岂料一抓之下居然落空,几乎摔了个跟斗;扭头但见长廊
转角衣影一晃,哪还有人?错愕之余,不禁咋舌:「这小子……好快的身手!」
左右面面相觑,俱都无言。

  耿照回到小园,见横疏影仍怔怔立在檐前,揪着他披上的外衫襟口,仰头望
天,不由得心疼起来,打开陈旧的伞盖,撩起袍角小心涉水,不让溅起的水花喷
上廊阶,濡湿了她的裙摆。

  她站与檐顶相齐,饱满浮凸的前襟被雨水打湿,微乱的浏海与两排弯睫上沾
着些许雨毛。耿照小心用伞遮着,轻声道:「二总管,您快回去更衣罢。再淋下
去,只怕要着凉。」

  那油纸伞十分陈旧,透着变了味儿的桐油气息,皮膜似的焦黄伞面微透着光,
从伞下向外望,仿佛一切都笼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晕黄。她有很多年没用过这种伞
了,连那股难闻的怪味竟都有些怀念起来;偶一回神,却见阶下的少年满面关怀,
浓眉大眼的黝黑面上毫无心机。

  横疏影叹了口气,将披着的外衫除下,不知怎地,心头的嫌恶委屈尽去,又
回复成手握一城命脉、统领五千精甲的流影城二总管,气度雍容,仪态万千,非
是温泉池中任人狎戏的软弱女子。

  「穿上罢。咱们回执敬司去,莫让贵客等久了。」她微一迟疑,低声道:
「多谢你啦。这衣衫……真是保暖得紧。」

  耿照心头一暖,笑道:「二总管披着罢,莫要着凉啦。」横疏影淡然道:
「我若披着你的衣衫,让人家瞧见了,传将出去,还要不要做人?」

  耿照一凛,连忙俯首:「小人失言,还请二总管恕罪。」

  她摇了摇头,不再言语,莲步细碎、裙裾翻飞,裹着半湿的大氅优雅步下廊
阶,一路款摆而去,背影宛若翩鸿。

                ◇◇◇

  横疏影回到院中,让丫鬟服侍着换上一袭薄如蝉翼的窄袖纱罗衫,内衬云紫
纹绫诃子(又称「内中」,女子的无肩带掩胸内衣,常见于唐代仕女图),裸出
颈胸间的大片雪肌,下裳是微带青泽的玉色纻丝襦裙,臂间挽着一条窄幅的白练
披帛;柳腰约青、皓腕环碧,合襟处结了只小巧的青绂绸结,以红玉珊瑚珠为坠,
重新梳妆簪配之后,直是容光照人,明艳不可方物。

  耿照也匆匆换过新衣,抹干头发,随她来到大厅。

  两人步入厅堂,只见廊间堆满了髹漆的大红木箱,一数竟有十来个之多,显
然来使准备了丰厚的礼物。横疏影素不贪图这些蝇头小利,料想以镇东将军慕容
柔一贯的刁钻,礼数越厚,所图越是棘手,看得心中暗叹,微蹙秀眉。

  厅内东首客座上,分坐着两人:次席是一名清癯的高瘦老者,头戴雪纱金翅
的仿古冲天冕,一袭雪白高领深衣,材质是素雅而厚重的交织如意锦。老人满头
银发、五绺银须,居然连眉毛也是白的,端坐挺直,目不斜视,双手拄着一柄方
棱柱形的三尺仪仗剑,通体细长,一看就知道不能打斗,而是文人拿来服剑之用。

  末席则是一名中年文士,青衫包巾、相貌俊雅,身边只有一僮随侍,模样十
分朴素。

  中年文士正与钟阳闲话,一见横疏影来,起身揖道:「二总管久见!下官不
请自来,唐突之至,还请二总管莫要见怪才好。」邻座的老人凤目一瞟,见横疏
影姿容娇妍,微微蹙眉,旋即移开目光,绝不多看。

  横疏影吃惯了四方饭,也不在意,径向文士敛衽施礼,盈盈拜倒:「抚司大
人安好。大人公务繁忙,难得能来朱城山一趟,妾身待客简慢,有失远迎,才要
请大人多多海涵。」文士拱手作揖,连称不敢。

  耿照不由凛起,暗忖:「这人……竟是东海经略使,迟凤钧大人!」

  东海道的最高行政机构乃东海臬台司衙门,其长官为经略使,一般都称「抚
司大人」,乃东海各州、府、郡、县的父母官。「道」之一级,本不是常置,而
是数百年来东胜洲形势板荡,不得不将天下划分为五大军区,即为东海、西山、
南陵、北关、央土等五道。

  除了京畿平望都所在的央土道,四大军区内的钱粮、兵马统归四镇将军府节
制,臬台司衙门的权力无形中已被架空。镇东将军府派使者传话,居然教堂堂抚
司大人作陪,其难堪可见一斑。

  横疏影玲珑心窍,自不会踩他痛脚,抿唇笑问:「是了,这位老先生嵚崎磊
落、贞风亮节,望之俨然。令人好生相敬,却不知是哪位学府大儒,驾临流影城
指教?」

  迟凤钧一捋颔须,笑道:「二总管真是好眼力!这位是沉沙谷折戟台的主人,
人称」天眼明鉴「的南宫损南宫先生。」

  横疏影虽已约略猜中,仍是装出一脸惊喜,掩口轻呼:「啊,原来是大名鼎
鼎的」兵圣「南宫先生!」

  耿照忆起执敬司《东海名人录》里的记载,忍不住多看几眼,暗叹:「不愧
是儒门兵圣,一身风骨铄然,一看便教人心生敬意。」他读书不多,向来敬重文
人,东海「九通圣」是读书人中的读书人,更是仰之弥高。

  据说南宫损有感于江湖仇杀甚多,在沉沙谷折戟台创立「秋水亭」,凡有仇
怨欲决者,只消到亭中挂牌求战,无论仇家躲到天涯海角,秋水亭都能请来公平
一战,死生仅止一身,绝不牵连无辜;久而久之,遂成江湖中人决战、约战的圣
地。近二十年来,江湖罕闻大规模的灭门、屠杀等行径,人人都说是风行草偃之
功,尊称南宫损为「天眼明鉴」。

  九通圣之一亲自登门,横疏影盈盈下拜,礼数十分周全。

  南宫损似是嫌她衣饰冶丽、不够端庄,正眼不瞧,只一颔首,聊作回应。

  「妾身闻名已久,好生倾慕,不想今日竟得见」天眼明鉴「。」

  「蓬门鄙夫,敢辱清听!」

  老人冷冷一哼,铁面依旧不稍移目。

  横疏影也不生气,咯咯一笑,娇憨如少女一般,特地唤来耿照,低声吩咐:
「我桌上那本邸报,速速拿来。」声音虽小,左右却听得清清楚楚。南宫损眉角
微扬,似乎「邸报」二字触动了什么机关,令他山石一般的清冷严肃略有波动,
无法再置若罔闻。

  这却苦了耿照。

  他昨夜头一回进二总管的书斋,只知她桌上公文堆成山,哪有什么邸报?心
念一动,让后进库房的弟子翻出一本薄册,仔细抹去封面积尘,又用力翻动几回,
在掌间一阵搓揉,让线装处略微磨损,然后飞快送回横疏影手里。

  横疏影眉目不动,转头忽然便笑了开来,小心翼翼捧上书册,对南宫损说:
「先生编的这部《秋水邸报》,妾身月月搜集翻看,甚为喜爱。今日难得先生驾
临,能否请先生为我题几个字,聊作纪念?若得」天眼明鉴「亲笔,此书可堪传
家。」

  《秋水邸报》是秋水亭每月整理各种决战记录、江湖异闻,雕版印行的刊物。
正邪两道或衡量时势,或搜集情报,均不可不观,影响力不容小觑。近年秋水亭
声名鹊起,与此报有偌大干系。

  毕竟是「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南宫损轻咳两声,仍不多瞧她一眼:「如
蒙不弃,老夫现丑了。」由耿照伺候笔墨,于扉页题了几字。迟凤钧笑道:「还
是二总管精细。我不知今日将与」兵圣「同行,案头上的那本邸报不及携出,平
白错过了大好机会。」

  横疏影将书抱腴润白皙的饱满乳间,得意娇笑:「我能捐银子助抚司大人支
应赈款,可这本宝贝却出让不得。谁教抚司大人不随身带着,是好有趣的书呢!」

  去年央土大涝,流民涌入东南两道,镇东将军府借口救灾,强要臬台司衙门
筹措五万两赈银。此事终靠横疏影帮了大忙,联络湖阴、湖阳的富贾一同出力,
才使迟凤钧度过难关。

  迟凤钧听得苦笑,横疏影也不想太咄咄逼人,目光投向空着的首位,心想:
「南宫损名头忒大,使者却不是他。这慕容柔……究竟有什么盘算?」迟凤钧料
其所想,只是淡淡说道:「世子带岳老师四处参观,稍后便回。二总管不妨稍坐
闲聊,暂等片刻。」

  「岳老师?」横疏影秀眉微轩,忽然想起一人,惊诧之余,喃喃道:「莫非
是鼎鼎大名的」八荒刀铭「岳宸风?」

  迟凤钧点了点头,笑容里却有一丝苦涩。横疏影错愕之余,几乎要摇头苦笑,
暗忖:「慕容柔啊慕容柔,你做事如此不顾义理人情,真以为自己是东海第一人
么?」见迟凤钧尽力掩饰无奈,不由得同情起来。

  放眼当今天下,有一刀一剑的传承与各派均不相同,剑曰「鼎天钧」、刀曰
「赤乌角」。鼎天钧剑的历代主人均享有「鼎天剑主」之名,继承同样的剑器、
同样的头衔、同样的绝艺,以及能号召南陵诸国游侠的崇高地位,被誉为南陵游
侠之首。

  而东海乌城山上的虎王祠岳家,历代家主亦都继承名刀赤乌角及「八荒刀铭」
的封号,以一套「虎箓七神绝」傲视东海;尤其当代家主岳宸风更是出类拔萃,
在剑派林立的东海道闯出大名,得与传承数百年的鼎天钧剑并称。人说「南陵剑
首、东海绝刀」,所指即为此二绝。

  迟凤钧初来东海时,以重金礼聘岳宸风入幕,倚之为武胆,恩遇极厚。

  后来,镇东将军慕容柔听闻岳宸风英雄了得,约往一见,席间相谈甚欢,回
头便对东海臬台司衙门施压,要讨了此人去。可怜的抚司大人不堪其扰,忍痛割
爱,岳宸风遂改投镇东将军慕容柔的帐下。

  横疏影见他立场尴尬,料想有南宫损在一旁,也休想探出什么口风,有一搭
没一搭的闲聊着。忽听檐外熙攘声动,大批人马涌至,当先进来的是世子独孤峰,
随后一名身躯魁伟的虬髯汉子跨进门坎,双手负后,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黑绒对襟箭衣,同色的厚绒黑抱肚,腰系犀角玉带,肩上覆着两片
黑缎披膊,足蹬皮靴、臂缠皮腕,身后黑披风猎猎飘扬,打扮既似微服出巡的高
阶将领,又像是威震两道的绿林大豪,说不出的威风凛凛。

  耿照摒息凝望,不由得热血昂扬,忽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他……便是东海刀法第一人,「八荒刀铭」岳宸风!

  岳宸风虎步而入,迟凤钧、南宫损双双起身,三人抱拳一揖,权作问候。

  近看时,才发现他虽留有一部豪迈的浓密燕髭,但生得剑眉星目、神气疏朗,
相貌颇为英俊;衣着作武人打扮,髻上却裹了文士常见的披背包巾,束着小小金
冠,横插一枚镶金绿玉钗,文武兼备,煞是好看。

  他身后跟着一名身长九尺余、通体黑如锅炭的胖大巨汉,厚唇塌鼻,形貌极
是怪异。

  巨汉斜背着一只巨大的乌漆刀匣,想也知道,盒中所贮必是威震东海的绝世
名刀赤乌角。从刀匣的尺寸推断,赤乌角刀虽不若万劫庞大,但均属万钧巨刃,
若由造诣深厚、势均力敌的刀客持握,未必不能战胜万劫妖刀。

  (若有岳宸风这样的顶尖高手相助……)

  耿照心中燃起一线希望,仿佛在面对第三次妖刀之战的艰难路上,自己并不
是那样的孤独。

  「我力量虽有不及,但天下间多有高手,集合众力,未必不能如琴魔前辈和
唐十七前辈他们一样,打到妖刀,拯救苍生!」少年暗自握拳,忽然涌起一念,
开始对眼前一切留上了心。

  横疏影从西首主位上起身,轻移莲步,袅袅娜娜一欠身,敛衽行礼:「妾身
横疏影,见过岳老师。」

  岳宸风打进厅来,目光就不曾从她身上移开,听她自报姓名,不免错愕:
「听说白日流影城的横二总管是独孤天威的小妾出身,不想竟美貌如斯!」定了
定神,抱拳道:「二总管好。岳某冒昧前来,唐突之至,尚请见谅。」

  众人分边坐定,耿照唤婢仆奉上茶点,便在横疏影身后侍立。

  岳宸风偶一抬头,两人四目交会,见这少年目光灼灼、极是有神,不觉一凛;
但蹙眉不过是一瞬之间,旋即冲着耿照颔首微笑,态度潇洒可亲,不似南宫损那
般冷硬自矜,半点不通人情。

  横疏影毕竟是姬妾的身份,能坐上西侧的首位,那还是看在独孤天威目无礼
法、任性胡为的份上;若在他处,断难如此。独孤峰贵为世子,是未来的一等昭
信侯,便于三级金阶之上、城主宝座一旁,特为他设置一座。

  岳宸风饮下茶汤,将骨瓷盖杯搁回几上,清了清喉咙,朗声道:「二总管,
岳某无官无职,一介草莽,不擅官场文章。那些个拐弯抹角的话儿,咱们便省了
罢。」

  横疏影抿嘴一笑。「岳老师爽快!妾身也是这个意思。」

  岳宸风点了点头。「岳某今日前来,是要与二总管说说三府竞锋大会之事。
少时若有冒昧,还请二总管勿怪。」

  三府竞锋大会每年均为三大铸号带来莫大利益,慕容柔抓紧东海道的钱粮资
源,唯独这一块分不到、吃不着;若说全不眼红,可真是天下奇闻了。过去十年
间,横疏影时时防着他出手抢食,拖到今日才来,也算是等得颇苦,一点也不意
外。

  「三府竞锋,乃是东海一年一度的盛会,天下英雄齐聚,好不热闹。抚司大
人、剑冢的萧老台丞,年年都与会指教,嘉惠我等良多;便是京城军器监、羽林
军的大人们,也时常驾临,朝野一家,各有斩获。」

  她好整以暇地端起茶杯,勾着幼细白皙的兰花小指,以杯盖轻刮汤面,凝眸
嫣然道:「今年的竞锋盛会,又轮到我们流影城筹办啦!慕容将军乃是国之栋梁、
天下名将,若能得他老人家亲临指导,不仅是为盛会增辉,我家城主也当欢喜不
置。这是天大的好事,何来冒昧?」

  岳宸风闻言微笑,摇了摇头。

  「二总管误会了。我家将军之意,并不是想来参观三府竞锋。」他目光锐利,
直视着对面的娇小丽人,宛若下山猛虎。「敢问二总管:过去十年来,白日流影
城赢过几回竞锋大比,承接过几次羽林精械的御制?」

  横疏影不慌不忙,敛目微笑。

  「一次也没有。敝城资龄尚浅,还有许多待琢磨的地方,是以上下一心,无
不砥砺精进,以求今年大放异彩,一举夺魁。岳老师是刀法的大行家,今年若有
兴致,还请拨冗前来,多多指点敝城工艺……」

  岳宸风竖掌一立,打断了她的话。

  「二总管,我算给你听好了:过去三十年来,青锋照共夺得廿三次的竞锋魁
首,双方平手五次,赤炼堂只赢过两次。胜方得为羽林禁卫铸造械甲,以及用来
赏赐众大臣的仪剑铠仗,以国库缗帛购买,成本是工部军器监自制的数倍、乃至
十数倍。京城贵族乐此不疲,竞逐求藏,三十年来蔚为风尚。

  「输家看似输了面子,却能承接北关、西山诸军的器械买卖,动辄以数万计。
各军将领们从国家拨下的经费中多所克扣,拿来买这些武器;如果不够,便在老
百姓身上打主意,或索性变卖国家配械,以筹措经费。输家纵使输了,里子却殷
实得紧,一点也不含糊。」

  横疏影淡淡一笑。

  「妾身是女子,没从过军,不通武事。只是兵凶战危,谁都希望自己的刀剑
快利一些、盔甲牢靠一些,才能平安返家,与妻儿团聚。这是人情之常,也不奇
怪。」

  岳宸风笑道:「青锋照擅制各式软硬奇刃,花巧甚繁,是以年年得胜,一面
自国库取财,一面在王公贵族之间炒作,大发利市;赤炼堂善于大量制造,又掌
握酆江漕运,利于输出,因此年年都输,来做各地驻军的生意。我家将军说了,
这叫」窃食国禀,交相蟊贼。「天下之恶,莫过于此。

  「这其中,白日流影城最是无辜,既分不到好处,何苦为人作嫁?我家将军
最是急公好义,不忍见贵城为人唆摆,特别上了一道奏折,得皇上许可,改变今
年三府竞锋的规则,避免这种交相蟊贼的弊端再次发生,故遣我来,说与二总管
知晓。」

  横疏影料不到慕容柔竟使出这等杀招,猝不及防,暗暗叫苦。雪白的俏脸上
没敢泄漏半分心思,唯恐再失先着,打点精神,沉着应对。

  「慕容将军言重啦。却不知这新的竞锋规则,却是怎生比法?」

  「首先,竞锋之会须由一公正的门派筹办,以杜绝营私舞弊。」岳宸风道:
「今年的三府竞锋,我家将军特别商请」天眼明鉴「南宫损南宫先生出面,于沉
沙谷折戟台举行。以秋水亭声名,相信三家均无后顾之忧,直可放手一搏,亦足
以杜悠悠之众口。两尽其妙,岂不美哉?」

  南宫损铁面如霜,双掌交迭,拄着三尺仪剑,只微微点了点头。

  横疏影心底一凉:「这斧底抽薪之计好狠!南宫损是你找的人,要如何摆弄,
还不是照你的意思?打着」天眼明鉴「的明招大旗,却来坑杀我们。」面上却是
拍手欢叫,咯咯娇笑道:「能得」兵圣「出面,自是一桩美事。如此甚好。」

  岳宸风又道:「既是赌技竞锋,自不能套招混赖,私下干那利益分配的勾当。
无奈三府竞锋为青、赤两家把持日久,白日流影城又势单力孤,独木难撑大局。
为解此弊,须引入新血,才能杜绝交相蟊贼的恶习……」抬起头来,目光一紧:
「今年,镇东将军府将亲与大比,是为」四府竞锋「!」

  横疏影俏脸微变,咬着如软熟樱桃般的丰润唇珠,一句话也没说。

  独坐在金阶上的独孤峰终于听出不对,身子前倾,皱眉道:「岳老师的意思,
是镇东将军府也要跳下来比一比,同我们争抢魁首的采头和位子?」

  岳宸风朗声大笑,连连挥手:「世子言重了。我家将军的意思,是想让竞锋
之会更公平,也更活泼昂扬,一扫多年来的沉沉暮气,带来全新的气象。」

  乌城山虎王祠的「八荒刀铭」威震东海,独孤峰素仰其名,一意结交,自岳
宸风入城以来,便带着他四处参观、请教刀法精奥等,表现得格外热络。但竞锋
大会关系流影城的生计,岂能任人插手?

  他面色一沉,霍然起身,抬脚踏上莲墩,按膝俯视阶下。

  「岳老师,打铁铸剑非是过家家,莫说青锋照、赤炼堂,便是白日流影城,
也足足下了三十年的苦功,才有今日的规模。我且说句不中听的:镇东将军府纵
有名剑宝器,未必是三家敌手;慕容柔既要下场比拼,可有输的打算?」

  这话大大不敬,横疏影来不及拦阻,不禁蹙眉,迟凤钧更是面色丕变。南宫
损低垂灰眉,双手拄剑,似是低低「哼」了一声,严霜似的嶙瘦面上无甚表情,
看不出是褒是贬。

  谁知岳宸风并不生气,抚掌大笑。

  「世子这话,真是痛快!大凡比试,有赢有输,哪有只许胜、不许败的道理?
镇东将军府既然参赛,自当奋力一搏,败了也没有怨言。特别请兵圣南宫先生为
证,便是为了」公平「二字,世子毋须多心。」

  迟凤钧也为双方缓颊,道:「有南宫先生为公证,自然是如悬明镜了。」

  南宫损冷道:「秋水亭间,无有贵贱。世子若然见疑,亦可自携公证。」

  独孤峰言为之塞,明知此事对流影城绝无好处,一时却不知如何辩驳,握着
狮爪形状的黄花梨扶手坐下,俊脸微青,面色半晌难复。厅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气氛尴尬;岳宸风似早有准备,面带微笑,从容端起茶杯啜饮。

  「妾身有一事,想请教岳老师。」横疏影忽然开口:「按照过往惯例,竞锋
大会的比法儿,通常由三家各出一口兵器,请通刀识剑的江湖名家品评优劣,然
后再试钝锐、刚柔、曲直、松韧、阴阳五行等,从中推出锋会魁首。岳老师是东
海首屈一指的刀法大家,今年的比试,不知是否有幸能请到岳老师评点,更增大
会光彩?」

  「我家将军说了:战阵之上,兵器比刚、比狠、比霸气,优胜劣败,毫无转
圜。过往的比法乃是文斗,试不出这些。」岳宸风笑道:「今年咱们且变个法儿,
也才算有了新气象。」

  「愿闻其详。」

  岳宸风举起右手,伸出四根指头。

  「四把兵刃,四个人。」他似笑非笑,傲然昂首,虎目之中微绽精芒:「四
人持兵,在折戟台上一决高下;兵器毁去自然是败,若持兵之人不幸身亡,也算
失败。胜者为王,这,才叫做武斗!」

  (果然如此!)

  青锋照、赤炼堂的基业都逾百年,白日流影城三十年来努力精进,工夫亦不
容小觑,镇东将军府未有根柢,如何能在兵器铸造上胜过三家?慕容柔定下这等
规矩,分明是想以武功取胜。

  岳宸风号称「东海第一刀」,所用的赤乌角刀又是稀世宝器,三家纵使在兵
器上不居劣势,眼下又去哪里找一名能胜过「八荒刀铭」的持兵代表?

  「卑鄙!」

  横疏影暗咬银牙,粉面上虽挂甜笑,却气得身子微颤。

  岳宸风怡然自得,从容道:「将军也不欲多占便宜,决定将竞锋大会的时日
推迟三月,贵城好生准备,尽情发挥。今年六月初三,在沉沙谷折戟台,镇东将
军府恭候大驾。二总管,我家将军之言,岳某人都带到啦,叨扰甚久,就此别过。」
说完便要起身。南宫损、迟凤钧也跟着站了起来。

  横疏影还想再多探些口风,以作因应;心思飞转间,挥袖轻拂裙膝,垂眸微
笑:「岳老师,未见主人之前,岂能道别?莫非是妾身简慢,惹岳老师、南宫先
生和抚司大人不快,这便急着走么?」

  迟凤钧微一迟疑,又坐了回去,拈须笑道:「二总管说笑啦,流影城既有香
醪盛景,又有佳人,哪个肯走?」南宫损乜他一眼,拄剑还坐,不发一语。岳宸
风笑了一笑,一振披风,重新倚入宽大的铁梨木椅;唰的一声衣摆扬起,左腿迭
上右膝,饶富兴致地望着对面粉光致致、白腻如新雪的娇小丽人。

  「……且看你弄什么玄虚。」他双目锐利,似正如是说。

  横疏影唤来何煦,吩咐道:「速请城主来。」何煦会意,快步离开。她料独
孤天威定不肯前来,派何煦过去,只因他处事最为圆滑,必不致触怒城主。她便
利用这段争取来的空档,再探镇东将军府的虚实图谋。

  一会儿忽有一名娇美小婢赶来,一见厅内坐着外人,顿时有些畏怯,低声嚅
嗫:「启……启禀二总管,城主请各位过去吃茶。」横疏影杏眸一睁,几乎不敢
相信自己的耳朵,连迟凤钧等都纷纷转过头来,露出错愕的神情。

  独孤天威贪图逸乐、任性胡为的名声,已是传遍天下,人尽皆知。

  据说流影城的大总管闾丘望,已有十年见不着城主了,无论这名曾任侯府太
傅的老人用软用硬,独孤天威就是不肯接见,还为此逃到京城平望都去,一待就
是半年,弃领邑、城务于不顾;闾丘老人没奈何,从此怕了这位城主,他爱用小
妾、厨子、伶人来当总管也行,什么都按照他的意思,只求流影城的丹墀宝座上
能有一个主儿。

  大厅内无论主客,恐怕无一人有心理准备,今天竟得蒙流影城主召见。

  总算横疏影回神得快,轻咳一声:「去禁园么?」那小婢长侍园内,平日少
见这位二总管,对她十分惧怕,颤声答应:「回……回二总管的话,是去园子里
没错。」没等她开口,扶着镂花门棂福了半幅,逃命似的跑出厅去。

  众人愕然,横疏影气得咬牙切齿:「这帮乏人管教的贼贱丫!一个个……都
上不了台面,没的丢人现眼!」面上却从容不迫,含笑起身:「敝上难得召见,
还请移驾一叙。三位随妾身来。」

  岳宸风推辞不得,唤从人抬着十几箱的礼物,一路往内城里去。

  横疏影领着众人进入内园,一名姿容娇妍、身段窈窕的美艳女郎携着两名侍
婢,立在长廊转角等候,正是先前于「响屧凌波」之内出言取笑、得她白眼的那
名宠妾云锦姬。她换过一身衣裳,拭干一头如瀑长发,金步翠摇、珠饰环佩,所
用还比横疏影更加富丽,与裸裎娇躯时有着截然两样的风情。

  云锦姬低垂粉面,脉脉一笑,当真是风情万种,细声道:「二总管好,各位
大人好。我家城主已久候啦,请诸位随云锦姬一同前往。」有意无意一瞥,水汪
汪的杏眼里眸光盈盈,分外冶丽。

  独孤峰皱了皱眉,转过头去,径对岳宸风道:「岳老师这边请。」

  横疏影冷眼睨着,木然一笑,并不言语。

  云锦姬却如花蝴蝶般翩然转身,领着众人走在弯弯曲曲的廊庑间。

  耿照不久之前才来过一次,此番行处,却无一景是早上曾经见过的,满眼陌
生,不觉咋舌:「这园子,怕比整座流影城还大!」走着走着廊距突然变宽,足
有先前的三倍,但弯绕更甚;不知不觉间,两侧的花树越来越矮、视线越见开阔,
最后极目一空,浓翠的树冠竟都沉在脚下,须探出两边的镂空围栏才能望见。

  回廊尽处另有五级云阶,上接宽阔望台,檐下一块泥金字匾,写着「不觉云
上」五个大字,走势如飞凤潜龙,气魄逼人。其下并未落款,却不知是出自哪位
名家大国手的笔墨。

  「好个」不觉云上「!」迟凤钧不住赞叹:「难怪曲廊如此迂回,原来是缓
坡而上,令人难觉。如此设计,委实妙极!」

  云锦姬笑道:「这座」不觉云上楼「乃出自主上设计,楼高五丈,一路行来,
却也一点儿也不像在爬坡。我们平日都乘肩舆来,从轿夫的肩上往外瞧,那才叫
做好看呢!」

  望台之上,早已摆好两列矮几坐席,独孤天威左拥右抱,与一班姬妾踞着织
金绒毯铺就的主位,所幸衣着都还齐整,不似凌波亭中那般荒唐。

  客席上已有三人:一名青年大胡子捧着海碗,与独孤天威相饮甚欢;一旁的
少女踞坐得有些不耐,百无聊赖,不时揉揉膝腿直起腰,偷捏着充满弹性的柔嫩
圆臀,弄得骄人的鼓胀胸脯不住轻晃,乳浪盈盈,撑高的细罗襟摆随波荡漾,煞
是好看。

  独孤天威饮酒之余,不时色瞇瞇望着她,两道湿黏的视线紧叼着饱满弹动的
傲人双峰不放,只差没淌下口水。黄衫少女恍若不觉,似是不惯席地,只皱着未
施黛青的淡淡弯眉,悄悄地叹了口气。

  「喂,你一直动来动去,莫不是身上长虫?」大胡子怪有趣的瞟着,出口揶
揄。

  「要你管!」少女正没发作处,狠狠瞪他。小巧的淡眉一挑,倒像是忽然来
了劲头,大有起身生事的架势。首席上,另一名端雅健美的红衫丽人嗔怪似的望
她一眼,低声道:「快坐好!忒没规矩。」直起结实苗条的柳腰轻咳两声,独孤
天威赶紧移开视线,又与那大胡子喝成一片。

  耿照瞧得一呆,黄衫少女却早一步发现了他,欢叫着挥手:「喂,耿照!这
边、这边!」红衫女郎瞪她一眼,似是低声说了两句,少女一吐丁香似的小小猫
舌,缩着颈子坐好,红扑扑的雪白圆脸却溢满笑意,瞇着两弯眼缝,整个人都活
了起来。

  这三位贵客,自是胡彦之、黄缨及染红霞了。

  横疏影尚未向城主报告昨夜之事,一见三人在此,不免有些惊疑。独孤天威
骨碌碌地喝干了一大碗酒,笑道:「我听说你中午要请客吃饭,便把人一股脑儿
找了来,同吃同说,干净省事。」

  她原本打算利用午宴席间,为染红霞等引见城主,见胡彦之与他喝得尽兴,
甚是相得,这下倒是省了麻烦。胡彦之一见独孤峰来,笑着举手:「唷,世子!」
独孤峰面色铁青,连招呼也不打。

  独孤天威喝得满脸通红,一指儿子:「没礼貌!胡……胡大爷叫你哪!」

  胡彦之假意来劝:「哎呀,城主!小孩子不懂事,长大再教不迟。来,喝酒!」
两人满嘴胡言,直着脖子又灌了一通。独孤峰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差点没中风,
黄缨「咭」的一声,捂嘴不住颤抖。横疏影赶紧为众人通过姓名,分派坐定。

  岳宸风乃是主客,坐在西首第一位。他向独孤天威献上礼物后,冲染红霞与
胡彦之一抱拳,朗声笑道:「久闻」万里枫江「与」策马狂歌「的大名,两位都
是东海七大派中的闻人,今日得见,甚感荣幸。」

  染红霞点头致意,玉一般的细长瓜子脸蛋略显憔悴,显然元气尚未恢复。

  耿照心中微动,忍不住投以关怀的目光,她却别过头去,神情冷漠,苍白的
雪靥泛起一丝娇红。独孤峰登望台以来,视线始终着紧盯染红霞,须臾未离;偶
尔一瞥耿照,目光十分不善。

  胡彦之懒惫一笑,耸了耸肩。「二掌院是闻人,在下却是闲人。要说到名气,
我们可都不及岳老师啦。」岳宸风笑了笑,也不接口。

  横疏影将岳宸风的来意扼要说明,独孤天威抓耳挠腮,好不容易捱到说完,
嗤笑道:「慕容柔爱办捞什子大会,让他办去!搞这些不必花银子么?偏生这厮,
特爱搅和!」

  众人闻言,均是一怔。横疏影唯恐他越说越不象话,微笑接口:「主上就是
爱说笑。是了,这位岳宸风岳老师,人称」东海第一名刀「,乃是当世的英雄人
物。就连慕容将军,也对他礼敬三分呢!」岳宸风抱拳拱手,连称不敢。

  独孤天威瞇眼上下打量,见岳宸风含笑昂坐、器宇非凡,嘿嘿一笑,一边斟
酒一边说:「适才胡大爷说,你岳某某的武功刀法名气很大,若非招摇撞骗,肯
定是个好样的。本侯平时这个……嗯,礼贤下士,特别唤来一见,看看是扁是圆。」

  胡彦之正自饮酒,冷不防「噗」的一口喷了出来,呛得直捶胸口。

  黄缨忍笑道:「城主,人家岳老师可也不是下士。你忒不讲义气,这便卖了
胡大爷。」独孤天威大摇其头:「我与胡大爷肝胆相照、相濡以沫,有什么不好
说的?你个丫头片子,莫胡乱挑拨。」

  岳宸风面色不变,呵呵笑道:「浮世虚名,不过是江湖朋友抬爱,恐辱城主
大人清听。胡大侠是青帝观鹤真人高足,系出名门,身怀绝艺,自是瞧不上我们
这些乡下武师。」

  胡彦之这几年行走江湖,无处不闻「八荒刀铭」大名,总觉造作太过,不免
有沽名钓誉之嫌,也不怕得罪他。忽然一凛,心想:「师父任掌教多年,外人说
起时,多称」观海天门鹤真人「。若非教内同修,又或留心东海道脉之人,谁会
说」青帝观鹤真人「?」

  须知观海天门内,便无千观也有数百丛林,青帝观、紫星观、百花镜庐等固
然是著名的大道场,但外人等闲摸不清底细,罕以个别相称。

  鹤着衣接掌天门后,青帝观住持之位便传给了师弟,此后未再以观主的身份
行走江湖。胡彦之呛咳一阵,不觉留上了心,只觉岳宸风越看越是熟稔,似曾相
识,抚胸道:「岳老师的容貌十分眼熟,不知我们从前……是否见过?」

  岳宸风敛目微笑,端起茶杯就口,片刻才道:「岳某未上真鹄山拜见鹤真人,
今日在此巧遇胡兄,也是初见。兴许是我这张面孔生得平淡无奇,道中常见,胡
兄方有此问。」胡彦之笑道:「是么?」举碗饮酒,模样却若有所思。

  独孤天威又喝完一碗,抹抹酒渍,回顾左右:「愣着干啥?都给斟上。」以
云锦姬为首的宠妾们嘻笑推攘,如彩蝶出蛹般流花四散,一时间望台上香风舞溢、
裙裾飘扬,玉锦金织漫入席间,宛若妓馆酒肆。

  独孤天威也不举杯邀饮,自顾自的喝着,闭目喃喃道:「好酒。」

  「的确是好酒!」胡彦之最不拘礼,也不嫌主人疏放,喝得啧啧有声:「可
惜没有下酒的小菜。若有一碟咸豆,土酒都能喝出肉味来。可惜!」

  独孤天威一拍大腿:「胡大爷!同你喝酒,真是对人对味,连放屁都是香的!
痛快、痛快!」两人跳将起来,又对干了一大碗,只差没抱头痛哭,结为异姓兄
弟。

  众人啼笑皆非,岳宸风自入城以来,还未受过这般冷落——他在镇东将军府
备受礼遇,连慕容柔都不曾稍有轻慢,若非碍于独孤天威爵位甚高,又是极受圣
上恩宠的皇亲,只怕不肯忍耐安坐。

  独孤天威睨他一眼,哼道:「下酒菜就来啦!好吃得包管你连舌头都吞下去。」
话没说完,望台下一阵脚步声,七、八名琼筵司的厨工用麻绳扁担,扛着棺材似
的石釜,正是清晨炮制的棺材羊。

  领头之人高瘦黝黑、长臂如猿,喉间一道暗红伤疤,却是流影城三总管老泉
头。

  横疏影差点没晕过去。琼筵司只负责烧菜,筵席间布菜的另有其人,须拣容
貌端正、谈吐利落的婢仆,经严格训练方可为之,岂能直接叫厨工来?恨只恨这
禁园是全城唯一不受她管辖处,城主爱叫谁来叫谁来,全无规矩,弄得乌烟瘴气,
贻笑大方。

  独孤天威可不理她的精细讲究,精神为之一振,笑顾众人:「各位,这是本
城的三总管呼老泉,天下名厨!各位且来试试他的手艺。」见石釜模样新奇,忍
不住搓手道:「老泉头,这又是什么名堂?」

  老泉头说话不便,仍是由郑师傅代答。

  「回主上的话,这道是冷食,都管叫」棺材羊「,没有正式的名字。」

  老泉头开釜取刀,将放冷的羊片切成小块,让厨工们盛装在盘内,分飨宾客。

  众人一落牙箸,偌大的望台上忽然鸦雀无声,除了咀嚼细品的声音,只余微
风轻拂。

  也不知过了多久,独孤天威突然放声大笑,笑到眼泪都渗出眼角,抱着肚子
道:「他妈的!我就是为了看客人这种表情,才让你做总管的啊,老泉头!过瘾,
真他妈太过瘾啦!」伸手拭泪,喘息道:「小影儿,对不住啊,吃掉了你的午宴
大菜。他妈的,值!这道菜真是值!」他言语粗鄙,诸人却觉说不出的贴切,仿
佛正该如此。

  老泉头垂手驼立,面无表情,对以一道菜震住了全场这件事,似乎一点感觉
也没有,双目空茫茫地落在虚空处,犹如入定老僧。

  独孤天威心情大好,对岳宸风笑道:「配这天下美味的」棺材羊「,应当听
听老虎的事。乌城山虎王祠这几年锋头甚健,说是」以虎为名、以虎为姓、以虎
为刀、杀虎成艺「,你倒是给本侯讲一讲,这里头都有些什么名堂?」

  岳宸风放下牙箸,口腹皆足,满腔隐忍似都散了去,心平气和,怡然道:
「百年之前,乌城山上有猛虎肆虐,方圆数十里内无人敢近,就连到山脚下打柴
都不可得。居民被迫一再迁村,仍不得安宁,十分苦恼。

  「一日,一名游方道人忽然来到,对村民说:」乌城山上有虎煞,须以一石
碑镇之,方能解煞。「说着写了个草体的虎字,让村民依样雕成石碑,约好事成
之后将索银为谢。

  「说也奇怪,这石碑一路运进山中,沿途都无猛虎出现,村民顺利将碑置于
深山里,完成镇煞。游方道人欲讨酬谢,村民却想:」石碑都安好了,又何必再
花这个冤枉钱?「遂与道人反脸。道人挨了一顿打,恨恨离开,临走前只说:」
你们这些忘恩负义的东西!前事未完,自有报应!「」

  黄缨听得入迷,忍不住娇嗔:「这些人,真是好没良心!」心中却想:「说
来说去,还是道士自己蠢。不先留一手,能怪人事后反脸么?」

  岳宸风笑道:「姑娘说得是。正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得过不久,
虎患又来,而且更加猛烈,恶虎不但盘据山岭,还入村庄食人,直如妖怪一般。
许多村民家破人亡,苦不堪言。」

  后来,村民们求教于寺庙里的得道高僧,才知石碑破煞只完成了一半。那虎
字碑乃是将恶虎的灵气聚于一处,而非是驱走虎群。游方道人索银不成,放任石
碑留在山里,吸收山岳之精,反让虎群更加壮大;唯今之计,只得毁坏石碑,才
能断了恶虎的命脉。无奈虎群强盛,今非昔比,乌城山方圆百里之内,已无人能
近。

  有一天,一名背负巨刃的少年游侠来到此地,众人见他气宇轩昂,身手矫健,
于是和盘托出,恳请少年帮助。少年不忍见村人受苦,于是独身一人,手持巨刀
杀入山中,要破那只锁有恶虎灵气的镇煞石碑。

  「后来呢?他成功了吗?」黄缨问。

  岳宸风道:「少年武功高强,一路杀上了乌城山,直到镇煞碑前,回头才见
雪地里血流成河,横陈着无数虎尸;密林之中尚有无数母虎、虎崽窥视,既想守
护石碑命脉,又不敢正撄其锋,吼声十分哀惨。少年动了恻隐之心,暗想:」说
到了底,一切皆因违反天纲;是人造孽,你等原也无辜。「唰唰唰三刀,将石上
的」虎「字砍花,却未将碑镇毁去。

  「少年下山后,将村人集合起来,对他们说:」我已将锁灵碑的虎字符咒砍
毁,从此乌城山的虎群将依天道,粮食足够便兴盛、粮食衰竭便败亡,有生有死,
自在循环。虎本无心,因人而成妖,既不灭人,岂可灭虎?这道理,希望大家明
白。「

  「村人十分惭愧。有人说:」但若不绝虎嗣,将来又下山来害人,该怎么办?
「少年回答:」我将长居山中石畔,为诸位守护安全。虎群若又暴起伤人,到时
再杀也不迟。「

  「村民们感谢少年,在石碑边替他筑庐居住,并将虎尸集中埋葬,长供香火,
称之为虎林,其后又称」虎王祠「。少年后来在此娶亲生子,传下后嗣,代代均
为虎王祠主人,受村民供养尊崇,成家立业,是为先祖。因此才说」以虎为名
「。」

  独孤天威听出了兴致,眉头一挑。「喔?那」以虎为姓「又是何解?」

  岳宸风道:「当年,先祖为居民除了大害,村人感激之余,想为先祖设立生
祠,但先祖坚辞不受,索性连姓名也不肯说。村民见碑上的」虎「字斜划三刀后,
浑似个草写的」岳「字,便称先祖岳公。而后虎王祠一脉,遂被称为岳家庄,此
即」以虎为姓「。

  「先祖所用的乌角宝刀,因屠虎之故,染血不褪,被称为」赤乌角「;而本
庄嫡传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据说也是先祖在与虎群搏杀之际所悟得。以虎为
刀、杀虎成艺,所指便是如此。」

  迟凤钧抚掌叹道:「我与岳老师相识多年,今日才知此一典故。虎王祠岳家
庄基业,当真起于侠义仁心,令人好生敬佩。」

  独孤天威却说:「据本侯所知,你爹、你爷爷,甚至你爷爷的爷爷,武功都
不咋地,江湖上没几人叫得出字号。虎王祠岳家庄的」虎箓七神绝「,还有那赤
乌角刀的大名,可说是成在你岳某某的手里。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岳宸风淡然一笑。「正所谓:」前人种树,后人乘凉。「岳某有幸集前代之
大成,才得稍僭薄名,原是不值一笑。大丈夫处世,所求不过一个」义「字,虚
名浮云,何萦怀哉?」忽然转头:「你说是么,胡兄?」

  胡彦之正自出神,忽被打断,举杯应付:「很是、很是。」香醪就口,可惜
灵光一闪而逝,不及捕捉,暗想:「奇怪!我到底……在哪里见过这人?」

  黄缨鼓掌道:「岳老师的故事真是好听。可惜一下便说完啦,我还没听够呢!」

  独孤天威笑道:「那有什么难的?本侯也来说几个给你们听。当年太祖皇帝
攻打蟠龙关时,我就在博罗山附近的黄泥沟策应,也见过大风浪哩!」

  黄缨恰巧是黄泥沟人,一听可亲切了,忙着挑刺儿:「城主,蟠龙关我只听
过没去过,但从黄泥沟老窝子到博罗山足有一百里路,这……这是要如何策应?」

  独孤天威骂道:「你个丫头片子懂什么!兵法有云:」攻心为上。「我打心
底策应太祖皇帝,真心真意,这是上上之策。不说我当年也才十二岁,难不成叫
上阵去送死么?」胡彦之一口酒还没咽下,「噗」的一声,就着碗边又全喷出来,
不住捶打胸口猛咳嗽。

  众人尽皆绝倒。独孤峰面色铁青,自是十分难堪;横疏影面带微笑,看不出
心中所想;倒是独孤天威不以为意,放怀大笑,又与胡彦之喝了一盅。立在回廊
阶下的厨工里,忽然举起一只肮脏枯瘦的青白手掌,举座笑声渐止,纷纷移目过
来。

  独孤天威看了看,伸手一指:「老郑,你们那位是谁呀?」

  郑师傅正俯在阶下,闻言一转头,差点没把心跳吓停了,冲着举手之人低喝
道:「添什么乱!这里是你能胡来的地方么?」忙爬上台阶,跪地磕头:「禀主
上,是膳房里新来的小伙,脑筋是傻的,不知道自己在干啥。我这就把他赶走,
请您老人家恕罪……」

  独孤天威挥手打断。「磕什么头呀?又没怪你。」遥望几眼,摸着下巴:
「我瞧,他不像是个傻的,倒像有什么心事。这样,叫上来回话。」

  郑师傅向老泉头投以求助的目光,老泉头垂目不动,活像庙里还没贴箔的枯
骨金身。郑师傅死了心,拎着举手的瘦小少年往台上走,兀自小声吩咐:「你呀!
哎,小心说话,别恼了城主,会掉脑袋的……」

  少年跪在红毯上,被压着磕了三个响头,死死趴在地上,不让起身。

  独孤天威又好气又好笑:「行了老郑你下去呗!他要撞地死了我还问不问话?」
郑师傅维维诺诺,打着哆嗦一路倒退下阶,不敢抬望二总管那厢,险些跌了个四
脚朝天。

  「喂,抬起头来!」

  独孤天威连喊几声,少年始终五体投地,除了颤抖,居然毫无反应。

  他喊得没趣,正想唤人拉下去,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中酒碗一倾,酒水朝
少年当头泼落!

  趴在地上的瘦弱少年抱头惊起,不小心吞进几口,陡地一阵呛咳,挣扎起身。
郑师傅又要冲上来摁他,却被独孤天威制止。「老郑,合着是你们傻了。他坏掉
的不是脑筋,是耳朵。」少年咳嗽渐止,茫然失措地站在场中。

  独孤天威指着自己的耳朵,对他说:「你听不见,是不是?」少年睁大乌青
的双眼,伤兽般憔悴失神的眼中初次有了一缕光,猛然点头;一会儿又指自己的
眼睛、遥指独孤天威,右手不停开阖,状似嘴巴说话。

  「我懂了。」独孤天威怪有趣的盯着他,笑道:「你虽然听不见,但能读唇
语。是不是?」

  少年拼命点头,神色激动起来。

  独孤天威又问:「你识不识字?」

  少年点头,面色一瞬间有些黯淡。

  「我让人备妥笔墨,你把要说的事写出来可好?」

  少年神色木然,缓缓举起双手。

  众人这才发现,他并非手掌青白,而是双掌都裹着肮脏的白布条。

  他将左手的缠布一圈圈解开,赫然露出一只布满凄厉伤疤、仿佛被尖刀凌迟
过似的枯掌,表皮硬而焦黄,宛若晒干的蝙蝠皮膜;其上有无数淡色陈疤,受损
的肌肉已见萎缩。整只手掌只比枯骨稍大一些,五指并拢时异常尖细。

  同裹在肮脏布条里的右手,恐怕也是一样的情形。

  黄缨吓得惊叫一声,忽觉有些反胃;横疏影与染红霞双双转头,都不忍再看。

  胡彦之见他年纪不大,受伤时只怕仍是孩童,咬牙切齿:「杀人不过头点地,
谁人这般凌虐幼童,委实令人发指!」

  独孤天威猛搓下巴,皱眉道:「看来你身上的案子,是冤得紧啦!你的仇人
废了你的双手,偏偏又不杀你,这份用心也是够毒了。」

  胡彦之忽然击掌,大声道:「我想到啦!此人能读唇语,显是从小聋了,曾
受过读唇的训练。我听说北关道数百年来用兵不断,军营中有许多伤残的弟兄,
久而久之发展出一套手语之术,名唤」道玄津「。我曾在平望都见过,有些替贵
族饲马的前骁锋营老战士,便用这种手语交谈。」说着望向染红霞。

  染红霞点了点头,神色却有些无奈。

  「是有这」道玄津「语术没错。马军营里隔空打暗号,也是靠这个。」她玉
靥微红,低声道:「我小时候随军,曾与营中的军官学过一些,但也仅止于前进、
停止这些暗号而已。要翻译手语,只怕是远远不及。」

  胡彦之转头道:「岳老师在镇东将军帐下,参赞军机、位尊权重,不知通晓
这套」道玄津「之术否?」

  岳宸风笑道:「岳某非是军旅出身,的确不知。」胡彦之扼腕道:「如此一
来,那棘手之至……岳老师,你怎么看起来很开心似的?」

  岳宸风怡然微笑。「胡兄说笑啦,干兄弟底事?」

  独孤天威不耐烦起来,挥手道:「把巡城司所有人集合起来,一个个问,看
有没有会比手语的;这都不行,便把山下四镇里所有退下来的老兵找来,本侯就
不信没一个会的!」岳宸风笑道:「城主此举,未免太过劳师动众。」

  他越笑独孤天威越是烦躁,心头一把无名火起,怒道:「放屁!我自己的领
邑,爱从头到尾翻过来一遍,谁管得着我?慕容柔有意见,叫他自己来同我说!」
慕容柔毕竟是东海首权,席间又有抚司大人在座,此事传将出去,可大可小。横
疏影唯恐他妄言惹祸,正要阻止,忽听身后一把清朗的喉音,谨慎道:「启禀主
上,小人通解手语,能否让我一试?」

  她猛然回头,说话者自是随侍在后的耿照。

  独孤天威想起晨间便是他坏了兴致,神色不善,冷哼道:「你会手语?」

  「家父曾在中兴军里服役,小人幼时从行伍中的叔伯学习,通解这套」道玄
津「的手语术。」

  「你老子是聋的?」独孤天威挑起半边眉毛,笑容里有些恶意。

  「禀主上,不是。」耿照站得直挺挺的,停了片刻,才低声道:「是我姊姊。
我姊姊一生下来,耳朵就听不见。」

  封底兵设:赤鸟角刀


              【第三卷 完】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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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卷:天裂蛛纲

  内容简介:

  一场算计,十年苦心。夺财宝、夺秘籍、夺神兵,甚至夺人妻女都不稀奇,
能夺人姓名、夺走他们血缘出身的,究竟是何等阴谋诡计?又是何方高人所为?

  一只红漆木箱,两具凄惨尸体……一把无主之刀,如何在眨眼间夺走人命?
云上楼中,耿照初试身手,震惊四座,却被指为「刀皇传人」!第四把妖刀——
天裂血腥现世,又将夺走谁的性命,掀起什么样的风波?

  第十六折踰子之墙,明栈秋霜

  黄缨「啊」的一声掩口轻呼,睁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时无语。在座诸人似
也觉得此问太过,虽无一开口,气氛却有些尴尬。独孤天威老大没趣,挥手道:
「好了好了,既然你会那捞什子」道玄津「,且试一试。」

  「小人遵命。」

  他绕过檀座,料想横疏影的面色定然不善,索性快步低头,不敢多看。

  打第一眼见到阿傻,耿照便觉有一股说不出的熟悉。那是他从小看熟了的、
总是从姊姊秀丽的面庞间不经意泄出的泠泠寥落,独自被遗弃在悄然无声的世界
里,比孤独还要寂寞。

  耿照定了定神,慢慢对阿傻比了几个手势。

  「你……懂……这……个么?」这是当年他对姊姊「说」的第一句话。仍是
垂髫少女的姊姊耿萦掩着口,眉眼间迸出的那股子惊喜是之前从来都没见过的。
从此,耿照便迷上了这「道玄津」的密语把戏,学得比谁都起劲;短短几月工夫,
已比耿老铁还要流利许多。

  到后来,他还学了许多不三不四的东西,那些从中兴军退下来的老兵一个比
一个无聊,净教个几岁大的小毛孩用手语骂粗口。「你再乱说,我不睬你啦!」
十来岁的少女对这种事最是敏感,耿萦羞红小脸,又好气又好笑,却只舍得拿嫩
柳条轻轻抽打他:「谁……让你说这些乱七八糟的浑话?」

  隔着邻院的墙篱笆,那一排老兵笑得咧开满嘴烂牙,全都一脸无辜。

  他从回忆的涡流中倏尔清醒。阿傻面无表情,连弯曲抓握都不太方便的手指
笨拙地比划着,让人看得忍不住心痛。「我懂。」

  「你……叫……什么名字?」

  阿傻摇摇头。「我无法说。」

  「为什么?」耿照不觉皱眉。

  「我的仇人……」阿傻比划着,浑身忽然颤抖起来:「夺走了我的名字和姓
氏。我,没办法跟任何人说。」

  耿照一凛,将对话翻译了出来。

  独孤天威听得皱眉,连连搓手,大声道:「你同他说,有本侯给他做靠山,
叫他什么都不用怕!我倒要瞧瞧,是哪来的狂妄匪徒,居然连人家的姓名都能夺
走,又是怎生个夺法儿!」

  耿照领命,转头望着阿傻。阿傻能读唇语,深呼吸一口,颤着指尖缓缓比划。

  「我家住北方,世世代代守着一片庄园,家中颇为殷富。在我之上,还有一
位兄长,身体健壮,能继承家中艺业。所以,我虽然从小听不见,成长的过程中
却无忧无虑,父亲慈祥、兄长友爱、乡里朴实;家父怜我自幼体弱,未曾教我习
武,只聘西席先生教我读书。」

  「且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来。「你说有兄长承业,又说父亲并未让你习武
……莫非,是出自武林世家?」阿傻点了点头。这一颔首,席间顿时一片低呼,
任谁也想不出,近十年来东海道北方有哪个武林庄园遭逢不幸,致使子弟流落江
湖。

  胡彦之周游天下,阅历颇丰,见独孤天威投以询色,仍是摇了摇头。

  独孤天威把手一挥。「说下去。」

  阿傻继续比划,耿照逐字逐句翻译,丝毫不敢大意。

  「我十岁那年的严冬,家父在山下捡到一位年轻人,他昏倒在雪地里,只差
一点便要冻死。

  「家父将其救回,见他眉清目秀、气宇轩昂,很是喜欢;问他来历,那人只
说:」我家住南方,父母见背后家道中落,遂将祖屋卖去,筹些银两,欲往北方
经营毛皮生意。不想中途遇见盗匪,惨遭洗劫,仅以身免。若非遇着庄主,怕已
长埋雪地,客死异乡。「家父便留他在庄中暂住。」

  那人在阿傻家中住了半年,阿傻的父亲很是喜欢他,闲暇时点拨他几路家传
的刀法武功,年轻人学得又快又好。

  「可惜你年纪已长,未打好根柢,错过了修习内功的上佳时机。若非如此,
我便收你为徒,如能痛下十年苦功,日后成就不可限量。」阿傻的父亲为他感到
可惜,年轻人却说:「我视庄主如再生父母,已决心长侍在侧。名声、技艺于我
如浮云,有甚惋惜?」

  阿傻的父亲大喜,遂收他为义子,让年轻人与阿傻的大哥叙过了长幼,行兄
弟之礼。那人自称二十二岁,阿傻的大哥年方二十,算将起来,阿傻两兄弟还要
喊他一声「义兄」才对。

  「奇怪!」故事听到这里,独孤天威忍不住掏掏耳朵,皱眉道:「那人说话
的口气……咦,怎么挺耳熟的样子?就是什么什么如浮云那边?」

  「世上有些口蜜腹剑、人面兽心的东西,说话就是这样了,城主毋须理会。」

  「胡大爷说话,怎就是这么有道理!来,干它一杯!」

  两人隔着金阶一搭一唱,又直起脖子,痛痛快快干掉了一大壶。

  黄缨假装没见师姊蹙眉的模样,很捧场地掩口嘻笑,一边冷眼观察:东席之
上,抚司大人迟凤钧神色挺尴尬,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对面的独孤峰则是一
脸铁青。那个叫什么南宫损的糟老头儿从头到尾垮着一张瘦脸,倒是岳宸风神色
从容,自斟自饮,豪阔的嘴角抿着一抹莫测高深的笑,谁也看不出他心中想什么。

  横疏影含笑一瞥,暗示耿照赶快继续。

  「……那人在我家住了一年多,家父对他非常信任,见他的武艺无甚长进,
却颇识诗书,渐渐将钱粮田产等交他打理,他也经营得有声有色。我大哥爱武成
痴,镇日在庄里练功,平日极少露面,现下有了那人帮手,也乐得轻松快活。

  「不久,家父因病逝世,家兄继承了庄子,想将家产分一些给他,那人坚持
不肯收,说是要帮先父守孝,长住祠堂之中;一晃眼,便过了三年。三年期间,
那人从来没离开过我家祠堂。吃、住都在祠堂里,每日为先父诵经祈福,风雨不
断。」

  黄缨忍不住说:「咦?这人还挺孝顺的呀!我还以为他是坏人呢!」

  染红霞低声道:「别插嘴,还没听完呢。」心中疑问却与小黄缨同。众人见
阿傻的惨状,直觉「那人」定是穷凶极恶的匪徒,一路听来,居然是个殷笃老实
的孝子,虽无血缘之亲,守孝却更甚于亲儿。

  阿傻面无表情,满布伤痕的手指颤抖着。

  「乡人也是赞誉有加,渐渐不把他当成螟蛉子,都管叫」大爷「。我大哥的
胸襟豁达,一点都不在意,便问他有什么打算。那人说:」我在南方还有些亲戚,
想回去看一看,顺便赚点钱回来。「我大哥给了他几百两银子,亲自送出几十里
路,要他早些回庄、路上小心什么的。乡人见状,又开始传出流蜚,说他肯定远
走高飞,吞没了银子不再回来。

  「谁知过了大半年,他真回来了,将几百两的本钱翻了几翻,载运金银珠宝
的马车比走的时候还要多出一倍不止;除此之外,还带回一位很美丽、很美丽的
姑娘。

  「那人介绍说:」她是我远房的妹子,姓明。因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亏
被我遇上,否则路上盗匪甚多,后果不堪设想。「我大哥对那美丽温柔的明姑娘
十分倾心,不久之后娶她为妻,明姑娘便成了我大嫂。

  「我大哥成家后,给大嫂照顾得无微不至,武功练到了头,觉得没什么意思,
见那人操持家业十分出色,事业心渐强。大嫂也鼓励道:」男儿志在四方,大丈
夫若屈居故里、守着祖产,岂非让众人笑?「于是,大哥开始学着出门做生意,
起初走得不远,一、两月便能回来;后来生意做大了,一年中倒有七八个月不在
家,把庄子全委给那人打理。」

  独孤天威听得双眼一亮,手捻须茎,嘿嘿笑道:「我懂啦。好你个小淫妇,
十之八九要偷汉!人说」悔教夫君觅封侯「,新婚燕尔,正是如胶似漆的时候,
哪有拼命赶丈夫出门的道理?本侯明镜高悬、烈目昭昭,一眼便瞧破了这点小心
机!」

  黄缨忍笑道:「可我们也想到了这一处。」

  独孤天威干咳几声,转头道:「喂,你这故事稀松平常,半点不出奇。有道
是:」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嫂子。「总归一句就是你嫂子偷汉,而后谋财害
命,弄死你大哥、霸占家产,是也不是?」

  阿傻居然摇头。

  这下轮到独孤天威傻眼了。「所以……你嫂子没偷汉?没有谋财害命?没联
合姘头弄死你大哥,也没霸占家产?」他扳着指头,每数一下阿傻便摇一次头;
四根指头扳落处,举座俱都诧然。

  「那……可真是奇了。」独孤天威大摇其头。「你这嫂子太怪,啥都不干,
合着是个懒妇。这种故事里嫂子都是坏人,若非偷汉谋财、虐待公婆,便要拆散
家中貌美小妹的娃娃亲,卖与财大气粗的黑心胖地主。」

  黄缨竖起拇指:「城主大人真是内行!敢情是偷买过几个?」

  「」买「字拿掉,小丫头。」独孤天威哼笑:「想当年,本侯人称京城第一
佳公子,风流倜傥,哪家的美姑娘不是手到擒来?男人猎艳,讲的只一个」偷
「字。风月场中插标卖肉,还不是你买他也买,有甚稀奇?」

  胡彦之大声叫好,两人又勾肩搭背、喝了一通。

  横疏影轻咳一声,耿照会过意来,赶紧打手势。

  「你的大嫂,究竟和你义兄做了什么事?」

  阿傻黝黑干瘦的面庞微微抽搐,神色十分阴沉。

  「我当时年纪小,没想到私通,只是夜里常见窗纸上有人影晃动,十分害怕。
我与大哥、大嫂同住一院,下人们的住房与主院尚有一段距离,我与仆从们说起
时,大家也总是笑我胆小夜惊,不以为意。

  「某夜,我实在怕得不得了,便去敲隔壁嫂嫂的门,许久没有回应,我大着
胆子推开门,才发现房中空空如也,一个人也没有。我吓得两腿发软,缩在角落
里一步也走不动,不知不觉睡着了。」

  阿傻梦中,仍是止不住的鬼影幢幢,深魇浅眠,时醒时睡;好不容易捱到了
下半夜,忽见窗纸上映出一片女子身影,轮廓十分熟悉,却是嫂嫂回来了。

  阿傻大喜,本想起身出迎,总算脑子里还有一丝清明,心头突地一跳:「我
该怎么向嫂嫂解释,我在她房里待了大半夜?」羞愧中隐有一丝血脉贲张的异样,
忙不迭地拥着薄被,躲进了床铺底下。

  眼看一双绿缎绣鞋轻盈地点入房中,裹着两只未着罗袜、踝圆趾敛的细白脚
儿,裙摆摇曳,裙中漾着一抹幽香……阿傻摒息掩口,不敢稍动,忽见床铺顶上
伸来一只鹤颈般的幼细皓腕,随手勾去绿绣鞋,赤裸的脚掌搁上莲墩,裸足十分
纤长,形状姣好,玉颗似的小巧趾甲染着彤艳艳的凤仙丹。

  那近乎刺目的丹红令阿傻惊心动魄。总是温柔娇羞、一径含笑的大嫂,竟有
双如此娇艳的脚儿,雪敛微蜷的玉趾配上鲜红色的凤仙丹,说不出的淫媚惑人。

  年仅十四岁的少年怔怔痴望。

  他的世界一向安静无声,现在,连视野都只剩床板到地面间的两尺余,但黑
暗中那如魅似幻的景象并未停止。一条腰采解下床畔,接着长裙滑落,染有淡淡
郁金的薄纱衫子、丝缎小衣、桃红锦的绫罗抹胸……一件接一件随手扔下。

  踏在莲墩上的细长脚儿微一用力,支起两条光裸笔直的腿,随着腿主人的款
摆前行,视界里所见愈多——她的腿很细长,雪白的膝弯微露青筋,窈窕的双腿
曲线一到大腿之上,便显出结实的肉感,连一丝余赘也无。梨型的饱满雪臀在行
走间绷出一团一团的肌肉曲线,腰上凹下两枚拇指大小的圆痕,益发衬得臀丘高
耸,挺翘处几可置物。

  剥去了裙履的遮掩,他初次发现:大嫂是踮着脚尖走路的。

  每一步,都不经意地踩着笔直的一线,裸腿交错、腰肢款摆,结实的臀股肌
肉迅速而巧妙地束紧绷挺、释放力量,慵懒却又蓄满劲力,犹如一头敏捷的母豹,
发散着危险诱人的魅力。

  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铜镜与木屏风前,皎洁的月光洒在完美的胴体上,回映着
若有若无的晶莹液光。阿傻注意到她乌黑的长发拢在胸前,先前束发的丝带连同
衣物一起解在地上,颈背的柔丝耷黏着微带清蓝的柔嫩肌肤。

  她一身是汗。

  意识到这点的同时,空气中突然充满了酸酸甜甜的汗嗅,带着一股潮湿淫糜
的气息。那绝非如花香般柔和的气息,而是更骄蛮、更尖锐的味道,呼啸着从鼻
腔穿刺入脑,瞬间毁去所有思考的力量。阿傻转过头,大口用嘴吞食空气,夜里
贴地的沁凉滑入喉管,他稍稍回复知觉,才发现下身硬到发疼的程度。

  散落在床边的衣物也带着大嫂的体香和汗潮,浓烈一如催情的麝香猫。绿绣
鞋上沾满泥巴,还有细裈的裤脚和裙摆也是;然而,整座庄园的行道遍铺青砖,
这个家里并没能这样弄脏衣鞋的角落。

  大嫂取了搭在屏风上的晨褛披着,又踮着步子,猫也似的走回床来。未系腰
带、连对襟也没掩上的薄纱晨褛,只松垮罩着玲珑浮凸的曼妙胴体,什么也遮不
住。阿傻不敢再看,慌忙转头。

  (大嫂方才……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思绪还未运转,那双姣美的裸足忽然停步,就这么蹲下来。

  敞开的晨褛间,女人雪白的小腹没有一丝赘肉,卷曲的乌亮细毛覆着浑圆饱
满的耻丘,同样濡着晶亮的水痕。再往下,便在腿根尽处,有两瓣蛤脂也似的嫩
肉更加湿滑,甚至沁出一抹液珠……

  大嫂带着妖艳惑人的微笑,向他伸出小手。

  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再也没向任何人说过。

                ◇◇◇

  回过神时,他全身赤裸,屈膝跪在床顶的香玉簟上,稚气未脱的瘦白身躯挤
在两条结实美腿间,大嫂勾着修长紧致的小腿,用裸足摩挲着他腰臀股后,那细
腻至极的肤触仿佛珍珠磨粉,滑得令他忍不住仰头,单薄的身子微微颤抖。

  她仰躺在宽阔的簟上,浓发摊散、衣襟敞开,一对椒实般的尖翘圆乳高高贲
起,膨大的乳蒂挺如幼儿的小指指节,胀得樱红之中微微透出珠紫,宛若熟透欲
裂的紫葡萄。

  大嫂始终带着笑,时而俏皮、时而妩媚,偶有一丝透出端庄秀颜的羞怯欣喜,
就像他头一回见到她时那样。

  这令阿傻觉得心安,可以忍着心怯,不跳下床夺门逃跑。

  她一手握住他充分勃挺的下身,灵巧地套弄滑动,抿唇吃吃笑着,入手的瞬
间略显吃惊,随即露出赞许的神色,咬唇的模样似有一丝腼腆;另一只柔荑却拉
他的手,导引到自己腿心,热烘烘的嫩瓤中又湿又滑,会一缩一缩夹人的膣肉却
爽脆柔韧,印象中只有鲜切出水的上等淮山可比,但梨似的新切淮山片儿又不如
她的柔嫩湿热。

  他掏着掏着,指尖忽被一圈紧肉吸吮,拉出一条晶莹液丝,足牵了四、五寸
犹未断绝,浆腻处更胜淮山。

  大嫂压下膝盖,挺起包子似的雪白耻丘,跨间线条柔媚的肌肉束紧。这个动
作令股间加倍凹下一处美丽的三角谷地,幼指般的阴蒂剥出尖儿来,鸭梨似的阴
部浑圆饱满,浅褐色的阴唇犹如对剖的梨片,微微裂开一抹蜜缝。

  她双手握着他的弯长,一点、一点吞入其中,紧箍着肉茎的琥珀色嫩肉间,
逐渐挤出荔汁似的半透明浆水。

  「慢……慢点!好孩子。」她红菱似的唇瓣歙动着,朦胧的眉眼一会儿揪着
一会儿笑,随着他的前进不住颤抖,似是有些吃不消;直到全根尽没,才长长吐
了口气,瞇着眼喃喃笑道:「海儿……真是好长呢!好硬好硬,都……都顶到我
肚子里啦!」随手往平坦的小腹上一比划,双颊酡红,娇憨的模样简直就像天真
的小女孩,又媚又痴。

  阿傻难以自制地驰骋起来。

  初时动作还十分笨拙,但大嫂的泌润委实太过丰沛,每一深入,都能清楚感
觉勃挺的杵身从无比紧凑的膣里挤出一注浆水。两人股间如飞泉喷溅,不唯臀股
菊门,连小腹、胸口都湿漉漉的,进出畅快无比,几欲失速。

  他的世界里安静无声,但交媾的激烈,却能从剧烈的撞击、抽搐般的颤抖、
飞溅的汗水爱液,以及膣里刨刮出来的浓烈气味清楚感受。

  女人细白的双手揪紧枕头、揪乱了玉簟锦被,挣扎似的扯下了系起的纱帐,
还试图攀上他的脖颈。他却昂起上身,只让她扑抓他单薄的胸膛,留下无数红艳
爪痕——看不见,就听不到。看着她苦闷地扭动身体,浑圆挺耸的乳房在撞击之
下不住打圈,仰着雪颈张口吐息,阿傻仿佛可以想象那销魂蚀骨的呻吟。

  「好……好孩子!好孩子……」他读着她的唇瓣,只能依稀辨别出这几个字,
其他都是难以想象的颤抖和扭曲,而膣内的紧缩已超过初初深入的童男所能承受
——不过片刻,一股锐利的释放感猛地贯穿怒龙、冲出尖端,阿傻扑倒在她汗湿
的峰峦间,杵身如遭无数小手掐握,泄得难以自停,一时天旋地转,眼前倏黑,
竟然晕死过去。

  直到某种细腻的刮黏感将他唤醒。

  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大嫂美丽的娇颜正埋首于他的腿间,丁香似的
红嫩舌尖轻刮杵茎囊底,从上而下,巨细靡遗。红菱似的小嘴轻啄着龙首,小舌
勾卷着舐去尖端沁出的一点乳浆,沾满香唾的肉菇晶亮亮的,从樱桃小嘴里牵出
一小条液丝,模样分外淫糜。

  这是作梦也想不到的美景。

  须臾间,阿傻又勃挺起来,发育过人的杵身又细又长、弯翘如刀,色泽有如
上好的肉玉玛瑙,通体光滑,浑无半点青筋。他一出生便行割礼,自幼有仆从伺
候洗浴,肉菇十分洁净,形状略微宽扁,前端却异常尖翘,犹如笔腹。

  大嫂跨上他的腰,握着肉玉白龙缓缓坐下,阿傻顿觉整条长物陷入紧凑的羊
肠小道,仿佛是一枚枚大小不一的肉环圈就;蹲坐一半,一条白浆颤涌着挤出蛤
口,沿着杵茎淌下股沟,菊门一阵湿凉。

  她慢慢坐到了底,腿股不自觉颤抖起来;两人同时闭目昂首,吐出一口长气。

  他紧盯着她美丽的脸孔、高耸的胸脯,以及结实的小腰,舍不得稍稍移目。
这次她摇得极缓,有力的腿肌慢慢上下挺动,宛若剽悍的骑士;汗珠不住在起伏
有致的胴体间滚动迸散,溅得他一头一脸都是。

  两人接合处,鲜腥的交媾气息扩散开来,与潮汗、体味混一,嗅来格外催情。

  这女人……是他大嫂。是他所敬爱的兄长的……妻子。他俩拜过天地之后,
便只有大哥能在这床、在这片温凉的玉簟之上,尽情享用这具妩媚诱人的娇美胴
体,像此刻这般,像要揉碎她的身子似的,箍着那杆骨肉匀停、结实有力的薄薄
腰儿,用力往上挺耸……

  从她踏入庄门的第一眼,阿傻便爱上了这名美丽的女子。

  那么温柔、那么害羞,那样和气的笑着,还刻意放慢了讲话的速度,好让他
能够读懂她姣好的唇……大哥与那个人议定婚期,决定娶她进门,却拖延着不与
他说,一直到庄客们开始张灯结彩、大批红绫喜幛都送进庄里,才踅到书斋找他。

  那书斋是他打小读书惯的,四面挂上磨亮的铜镜,如同他的寝居一般,方便
目光一移,便能掌握各处动静。「阿海,我与义兄商量过啦,打算后天迎娶明姑
娘过门。以后,她便是你的嫂子了。」

  阿傻猛然抬头。

  对墙镜里,映出伤兽般的错愕神情,脸孔有着十四岁稚气未脱的生嫩轮廓,
深沉的表情却一点也不像孩子。独自活在无声的幽暗世界里,兴许让时间变得漫
长,人间一天,幽界一年。

  那是从小到大,大哥唯一一次不看着他说话。

  洞房花烛夜后,阿傻足足失踪三天,回来时变得更阴沉也更冷漠,埋首书堆
的时间更长,无论谁说话他都闭目不看,生活里只剩下卷牍而已。头一个让他软
化的,居然还是明姑娘——旁人都说:「小少爷最听嫂子的话了。正所谓:」长
嫂如母。「庄主夫人这般温柔娴静,待人亲切和气,难怪三少爷也服服贴贴哩!」
殊不知最刺人的,恰恰是「嫂子」二字。

  后来,大哥经常出门,便是回庄也少与他闲话。

  ——因为夺人所爱,心中难免有愧么?

  腰上的女子忽然弓着背,身子大抖起来。紧凑的嫩膣如闻号角,忙不迭地收
缩起来。阿傻发狠似的一下一下往上顶,渐有一丝泄意。

  (他们欢好之时,她是不是也这般尽兴忘我?)

  (她也像紧夹着我一样,拚命吸吮着大哥么?)

  (你如不想嫁他……为什么?为什么不等我!)

  蓦地会阴一酸,胸中积郁欲狂,他猛然仰头张口,一股强烈的震动自丹田直
冲喉头,似有音波贯出。大嫂搂着他的颈子,将香润凉滑的小舌头渡入他口中,
两人忘情吸吮、津唾交流,吻得悱恻缠绵。

  热吻片刻,她转头轻啮着他的耳垂,两人交颈相拥,紊乱的湿发垂在他面上,
只几绺柔丝黏在鬓颊边。

  阿傻用初生的幼嫩胡根摩她颈侧,双手捧着两只尖翘椒乳,恣意揉捏,只觉
耳蜗里频频震动,濡湿着颤抖的喷息。正要起身亲吻那对美乳,肩上忽被她双手
一压,宽肩薄腰的玉人奋力支起身,翘臀挺动,重重刮套着肉茎,腰腿却大颤起
来,小手紧紧捧着他的脸,香汗淋漓的美艳脸蛋上透着一股狠劲,一个字、一个
字地教他看清她的唇型:「插我……快些!我要海儿用力的插我,快!啊、啊、
啊啊啊——」

  阿傻心尖儿一吊,笨拙地扣紧她的细薄小腰,小腹奋力撞着股间凹陷,又弯
又长的肉玉白龙急耸,猛被膣肉一掐,熔浆似的爆出大股热流!

  他射得浑身抽搐,仿佛被掏攫一空,兴许是二度泄身,这次并未因此昏厥。

  她双手按他腹间,撑起曲线玲珑的娇躯,挺着背翘起雪臀,深吸一口长气,
仿佛被射得心魂欲醉,神识贯出天灵,直飞向九霄云外。

  岂料这一口气竟是无休无止,阿傻被她滑腻的小手按压着骨盆内侧、腿腹相
交处的「冲门」要穴,又湿又紧的膣腔持续收缩,似要将还未消软的肉茎掐断。
体内有什么东西不断从马眼被抽线似的汲了出去,转眼泄意变成尿意,尿意又成
了烧灼针刺、欲出不出的疼痛感。

  阿傻被她夹得悬腰离簟,痛苦中掺着说不出的爽利快美;也不知过了多久,
一股极舒服的阴凉湿润忽自交合处弥漫开来,柔若无骨的小手弹棉花似的拍打着
他胸腹四肢,那股阴润之气便像水一般流入四肢百骸;灵台一清,周身毛孔无不
舒畅。

  大嫂捧着他的脸,又回复成他熟悉的温柔甜美,美丽的面庞似乎更加容光焕
发,红彤彤的雪靥笼着一层淡淡光晕,益发明艳动人。

  她轻启朱唇,温柔指挥:「吸气——吐气——乖!这才是好孩子。」阿傻依
言而为,还插着嫩穴的肉茎慢慢昂扬,撑得她又深又满,颤抖着又溢出一小注浆
滑。

  天明以前,他一共要了她五次。

  直到精疲力竭、晕死在她身上为止,两人试过许多淫艳的姿势,她赤裸裸地
趴在床头,如小母犬般任他挺枪挑弄;将一双细腿架上他肩头,被插得欲死欲仙,
汁水淋漓的股间一览无遗,白嫩的小脚儿除了汗泽体香,还有一股淡淡的青草与
泥土气……

  阿傻不想探究了。在那个当下,他觉得自己已是堂堂男子汉,不必等待时光,
就能与大哥争夺心爱的女子;他拥有她身体每分每寸,一次次把种子播进她娇嫩
无比的身子里,在最私密、最媚人的蜜壶禁地满满插上占领的旗帜。

  从那天起,十四岁的少年仿佛着了魔,夜夜溜进大嫂的空闺,恣行着香艳荒
唐的侵略攻坚,一遍又一遍玷辱弄脏美丽嫂嫂的娇贵肉体,乐此不疲。

                ◇◇◇

  耿照目瞪口呆。

  阿傻一反先前的畏缩彷徨,冷静、巨细靡遗地陈述,仿佛在刨挖一块永不结
痂、发出恶臭的腐烂伤口。震惊不过短短一剎,耿照忽有些明白过来,那并不是
会令他感到陌生的凝重表情。

  耿萦是温柔善良的女子,乐观开朗、待人亲切,龙口村里没有人不喜欢她,
也鲜少嘲笑她先天上的不便;即使如此,姊姊还是会不经意地露出那种寂寞的表
情。

  很多时候,人只是想替自己找个出口而已,不为别的。

  「这段你若不坚持,」耿照对他打着手势:「我便不加转述了。只说你嫂嫂
曾深夜无故外出就好。」

  阿傻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活像一尊烧毁的半朽木雕。

  独孤天威皱眉道:「他比了老半天,你便只翻这两句?」

  耿照不想说谎,干脆避重就轻。

  「启禀主上,」道玄津「不比口语音义,不是一个字对一个动作,有些表意
比文字言语便利,有些却比较麻烦。适才阿傻所言,明白说来的确就是这样的意
思。」

  独孤天威失笑:「那用手语吵架,当真吃亏得紧了。若比了老半天也不过是」
干你娘「三字,还不如打上一架省力些。」

  阿傻看了他一眼,神色一贯木然。

  那夜之后,大嫂人前一如往昔,还是那样亲切温柔,夜里却热情奔放,宛若
变了个人。

  夜夜需索,就连成年男子都吃不消,即使阿傻天赋异禀,仍要睡到下半夜才
醒;中夜摸黑过去,大嫂总是赤条条的躺在玉簟上等他,两人恣意求欢。而阿傻
的体力似乎越来越好,他猜想是自己逐渐长大的缘故,踌躇满志,也不觉有异。

  快活的日子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月。

  她的胴体无处不美,举手投足媚态横生,仿佛天生就为了交媾,无论怎么抽
差、如何摧残,美膣的紧凑度丝毫不减,精关一泄便如长泓千里,直要把人啜晕
过去。倒不是床笫之间乐趣消退,阿傻越发觉得自己是大人了,冷静一想,开始
对嫂嫂那夜的去向起了疑心。

  一日,他故意睡足了午觉,自上半夜起假装熟睡,果然子时一到,邻室的嫂
嫂便掩门外出,临去前还刻意在窗外窥看一阵,怕惊动了他。

  阿傻摸黑跟踪,发现嫂嫂居然来到后山与那人会合。两人在山林隐密处埋藏
了锄头、绳索等工具,取出后找定目标,开始掘起坟来。

  「掘坟?」

  黄缨失声惊叫,差点没跳起来。一阵凉风吹进望台,平添几许鬼魅阴森。

  阿傻点了点头。

  「深夜林道漆黑,难辨方位。我偷看了好一会儿,偶见照明用的火炬掠过坟
头石碑,才发现是我祖爷爷的坟。那里我每年清明都会去,渐渐认出周遭环境。」

  令人震惊的还不止于此。阿傻祖爷爷的旧坟,还不是嫂嫂与那人挖掘的第一
座,她们是由新而旧,一路挖将回去;倒推其进度,阿傻与大嫂做出乱伦逆举的
那一夜,她们开挖的正是阿傻亡父的坟墓。

  他不动声色,翌日借口出外踏青,往后山进行调查。经过一个多月的仔细搜
索,终于确定周山十一处祖坟中,已有半数以上遭两人掘开,填掩堆砌的痕迹还
很新;便在这一月之间,阿傻的曾祖爷爷、太曾祖爷爷的坟也都糟了毒手。

  「她们肯定在找东西,但我不知她们要找的是什么。」阿傻比划:「为免打
草惊蛇,除了继续监视她们的行动,我不敢同别人提起,也没想逃走,表面上装
得平静无事,等我大哥回家再做打算。这一等又等了半年。」

  耿照望了他一眼,心中忽有所感,似怜悯、似遗憾,更多的却是疑惑茫然。

  这半年之中,阿傻和嫂嫂的私情,是否因此而中断?答案自是否定的。为了
不让两人心生警觉,一切都必须维持原状——阿傻或可这样说服自己,其实更无
法抗拒的是肉体的诱惑。

  经过红螺峪之后,耿照很清楚自己并非圣人,也深深了解与女子合欢之乐。
若然换成自己,面对的是染红霞或黄缨其中之一的话,他完全没把握能够抗拒诱
惑。知道大嫂与义兄图谋不轨,阿傻是抱持着怎样的心情,夜夜与嫂嫂荒唐淫乐?

  耿照很难想象,十四岁的失聪少年要如何承担这一切。

  然而阿傻的庄主大哥返家后,事情的发展却急转直下。

  他接获庄客密报,说夫人房中夜夜都有男子进出,又与大爷过从甚密,想是
两人有什么私情,庄中早已传得沸沸汤汤,只是不敢教二少爷知晓。阿傻的庄主
大哥找了妻子与义兄对质,两人居然供认不讳。

  「她嫁你之前,已是我的人啦!只是谋夺你的家产,想栽个便宜老子给你做,
隐忍至今。」那人冷笑:「你辨不出新鞋旧鞋便罢,没想在床上也不怎的,要如
何掳获女人心?」

  阿傻的庄主大哥气疯了,但毕竟还是爱着美丽的妻子,咬牙道:「兄弟一场,
我也不为难你。过去事一笔勾消,你且离去,此后莫踏入东海一步。如不遵从,
休怪我刀下无情!」

  那人哈哈大笑:「你怎不问婆娘,她想跟的到底是谁!」

  阿傻的大嫂说:「以我的美貌,当匹配盖世英雄,不嫁赶车做买卖的行商。
你继承武林名门,不求发扬家业、技压群雄,反而去干那市井营生,我深以为耻。
除非你证明自己强过了大爷,否则我宁可跟他,好过跟你这个窝囊废!」

  阿傻的大哥怒道:「我好歹也是练武之人,还没不要脸到去欺压寻常百姓!
我练了十几年的上乘刀法,他于武功只懂些许皮毛,你说这话,莫非是要他的命?」

  那人冷笑:「你莫叫庄客一拥而上,人多欺负人少,我怕甚来?」

  阿傻的庄主大哥受激不过,只是一想到先祖累世侠名,断不能坏在自己手里,
坚持不答应与他决斗。那人见他如此忍得,大摇大摆带阿傻的大嫂离开,阿傻的
庄主大哥也不许愤怒的家丁庄客留难,眼睁睁看二人扬长而去。

  阿傻兄弟俩嘴上虽不说,心中俱都是千刀万剐;时日一长,阿傻的庄主大哥
益发思念娇妻,数月间好生消瘦,整个人褪去一圈皮肉。忽有一天,一名文质彬
彬的书生登门求见,自称来自「秋水亭」。

  「我知道这个地方,是专门让人决斗的。」阿傻的大哥蹙眉道:「我家世代
长居雪域,甚少过问江湖事。贵门专程遣使,意欲何为?」

  使者说:「是这样。有人到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求战,指名七天内欲与庄主一
决高下,按照敝门主人定下的规矩,特来邀请庄主应战。」报上挂牌之人的姓名,
竟是那人。

  阿傻的庄主大哥道:「你回去同你们门主说,武者不与常民相斗。我一早便
拒绝了此人挑衅,以后也不欲理会,请贵门勿受所托,避免困扰。」

  使者说:「我明白啦。我这就回报台内,相信庄主日后也不会再受其打扰。
按照秋水亭的规矩,挂牌求战之人,须以一件等值的物品为代价,对方若应允接
战,此物将归秋水亭所有;如超过期限仍不能成,则退回原主,解除挂牌契约。

  「而一物不能两寄,前度约战不成,二度挂牌时便须增加质押,以防有人以
一物长期挂牌,既拖累了本门的声誉,又无端消耗人力物力,造成双方困扰。除
非那人还能拿出更有价值的宝物抵押,否则庄主此番拒战,秋水亭通常不会再受
理那人二度挂牌。」

  阿傻的庄主大哥听得有趣,又问:「秋水亭名声虽好,却要如何邀人赴战?
如非必要,谁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使者解释:「庄主所言极是,敝门
定下规矩收取质押,为的正是这点。挂牌之人所付的代价,多用于邀请对手应战
之上,敝门非为图利,只想做公证而已。」

  「原来如此。」阿傻的庄主大哥好奇道:「那人挂牌之时,抵押的又是什么
物品?」

  使者微微一笑。

  「是一位极为美丽的女子,名叫明栈雪。」

                ◇◇◇

  「那厮拿你嫂子做抵押?」黄缨惊叫。

  阿傻阴阴点头。

  独孤天威怒道:「简直混蛋!这与拐子有什么分别?」转头对南宫损叫嚣:
「好你个老浑球哇,居然敢拐卖人口!还想办捞什子竞锋会,不必啦!这下人赃
俱获,你还有什么说的?」

  南宫损肃然道:「独孤城主,秋水亭一年数百乃至数千场决斗,老夫近年鲜
少亲与,若无详细时间、事主姓名等,核对过敝门文书,不敢妄称有无。老夫只
能担保:以今日秋水亭在天下武林的地位,若受此质,必有接受的道义与理由。
否则剑决生死事,谁肯交付秋水亭?」

  众人一听有理,独孤天威气焰顿消,摸摸鼻子喝酒。

  耿照解译阿傻的道玄津手语,继续道:「我大哥先是十分生气,想了一想,
忽然问:」我若答应决斗,可否以这名女子为代价?「使者面露难色,也想了一
想。」

  当日在山庄,秋水亭派来的书生使者思索片刻,回答道:「庄主,人是活物,
不比刀剑金银,敝门若转了给庄主,与贩卖人口何异?传出去须不好听。这样罢,
不若庄主也抵押一物,将此战的抵押品明姑娘换去,我们就当作没这件抵押。

  「明姑娘目前正在沉沙谷作客,敝门奉为上宾,不敢怠慢;庄主战后,不妨
亲至敝门云客居,劝说明姑娘同去,在文书记录上,此战的代价便是庄主所质之
物,决计不现」明栈雪「三字。庄主以为如何?」

  阿傻的庄主大哥想了一想,听来似乎不坏,点头道:「如此甚好。依先生之
见,我该押什么比较好?」

  使者道:「明姑娘天香国色,世所罕有,敝门才接受为质;要换掉这件抵押,
不能用金银俗品。我听说贵庄藏有一柄稀世宝刀,传落百年、削铁如泥,以此刀
为质,可抵绝代佳人。」

  阿傻的大哥怫然不悦。

  「荒唐!家传宝刀,岂可轻易与人?」

  「庄主有所不知。」使者劝道:「庄主若然得胜,便可优先以微薄的报酬购
回所质,按秋水亭的规定,镌有大匠落款、属名世器物者,至多得以百五十两白
银购回。相对于时价,这笔花销可谓聊备一格,不过形式而已。莫非庄主不舍得?」

  阿傻的庄主大哥心中一算,百五十两的确是便宜,这秋水亭果是公证事业,
非是市侩敛财,于是一口答应下来。

  阿傻年纪虽小,却不像兄长那般宽心,隐约奇怪:那人的武功只得先父的一
点皮毛,为何一意求战?秋水亭的换质建议十分复杂突兀,似应深究其背后的动
机;还有她们俩深夜挖坟的目的……总之,每件事都透着古怪。

  但大哥不听他的劝告,笑着说:「我一定把你大嫂带回来,让我们一家团聚。
你别担心。」阿傻心底一抽,不禁低头,胸中像是打翻了五味酱,说不出什么滋
味。

                ◇◇◇

  「不用问,你大哥肯定是输啦。」独孤天威大笑:「哪有这么笨的人?人家
一直要的东西、死命想着你这么去做的,肯定有诈!说不定那厮是个绝顶高手,
躲在你家扮灰孙子,等的就是上场一刀、将你兄长了帐!」

  「我大哥最后是输了。」阿傻静静比划。

  「临上场前,大嫂和他见了一面,悄悄在他耳畔说几句。我大哥那样温和的
人,却陡地变了脸色,决斗时仿佛失心疯,发狂也似的猛砍猛劈,招招欲置那人
于死地;据说那人起先居于下风,后来越打越见章法,使开一模一样的刀路,在
最后关节险胜我大哥一招。

  「我大哥怔怔发呆,连那人当着他的面、拿出一百五十两买走了家传宝刀也
没反应,大嫂也随那人去了。那人笑着说:」你若不服,我再给你个机会。你回
家苦练半年,再到秋水亭来挂牌挑战,我决计不躲不逃,等你把义父的刀给赢回
去。「

  「我大哥回到家里,发了一顿脾气,把所有东西砸烂,还将庄客都揈了出去。
后来,他每天除了练刀什么都不做,家里的仆役们十分害怕,都说庄主发疯了,
接二连三离开了庄子。大哥他,再也不和我说话……」

  耿照微微一怔,闭上了嘴。他忽然明白,阿傻大哥失常败阵的原因。

  明栈雪——阿傻那有着美丽面孔、美丽胴体,以及美丽名字的嫂嫂——在临
上阵的前一刻,用世上最最恶毒的武器,揉碎了庄主大哥的心,令他悲愤欲狂。

  ——除了义兄,雪儿还偷了其他男人哟!

  ——那人夜夜都要我,令雪儿欲死欲仙,比义兄还教雪儿神魂颠倒。他……
那儿又细又长,每一回……都像要扎进心窝子里,好……好尖好狠、好麻人,好
……好爽利……

  「你的好弟弟呀……」

  她微闭美眸,轻咬他的耳垂,似有几分不舍、几分回味:「真要插死雪儿了!」

  惨遭背叛的庄主大哥走上了心爱弟弟的老路,将自己的心封入幽冥。

  唯一支持他继续下去的,就只有「取回父亲的刀」这个强烈的信念。

  苦练半年之后,他亲上沉沙谷折戟台,挂牌挑战那个夺走一切的人。

  「庄主可有匹配此战之,能物供抵押?」秋水亭的主事恭谨问道。

  他从衣囊里取出一封黄柬。那是庄园的房地契,与宝刀一同,传下十余代;
如今虽已破落,昔日旧人俱都星散,仍是他们兄弟俩最后的栖身之所。

  那人变得与半年全然不同,并非是华丽的衣饰或昂贵的玉扳指,更不是夜夜
独占那再也不来观战的绝代丽人的满足欢快,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慑人之威,踏
步退敌、双目如电,仿佛一动便会迸出无匹锐气,剎那间将敌人一分为二……

  ——那一种,名为「霸气」的可怕武器!

  日夜苦练家传绝学的庄主大哥谨慎起来。

  这半年间,他所挑战过的武林名家远超过三代先人的总和,这才发现自己的
刀法造诣堪称上乘,经过无数实战历练后,他已经很久都没有输过;以「精纯」
二字胜过半路出家之人,是他自前次败战悟出的致胜关键。

  这一次,两人比拼到两百招后才分出胜负。

  在旁人看来,阿傻的庄主大哥招数精炼、内力沉雄,每一式劲发七分,还蓄
三分后劲,其势如猛虎,变招却又不失灵动;虽无籍籍之名,堪称当世一流刀客,
比之半年前简直判若两人,左右观战无不称奇。

  唯一失败的原因,就只有对手太强而已。

  阿傻的庄主大哥难以置信,呆呆坐在场边。

  那人取走了庄园,依旧撂下一句:「你若不服,三个月后,咱们秋水亭见。」

  而阿傻两兄弟的厄运才刚要开始。

  一年后,阿傻的大哥——现在他不是庄主了——在沉沙谷的折戟台,输掉了
他们能想到的一切,银钱、祖产、家传器物……全都没有了。纵使阮囊羞涩,每
次提出的抵押越见寒酸,秋水亭总是爽快地答应,而那人绝对依约现身决斗,然
后潇洒地取走盛在牌下红盘里的抵押之物,以极少、极少的金钱代价。

  阿傻的大哥并未变弱;相反的,除了名气,东境几乎找不到能在他刀下走过
十合的刀客,他的刀越练越绝,越练越狠,那是一刀十屠、几无可撄的决杀之刃,
一旦出手便无法回头。

  他无法取胜的理由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手委实太强,而且变强之速如有神助,竟还超过了他。

  渐渐的,那人在江湖闯出了名号。

  他手持阿傻父亲的家传宝刀、使的是阿傻家的不传绝学,住在历代先祖传下
的老宅庄园里,重新聘过了庄客护院……

  他摇身一变,成为阿傻家这代唯一的血脉,是出类拔萃的、青出于蓝更胜于
蓝的出色刀客,拥有列祖列宗难望项背的惊人武艺。从前庄园附近的老乡里都被
赶走了,阿傻和他大哥的事根本无人知晓,更遑论遗忘。

  「阿海,我们……不能再等了。」

  不知从何时起,大哥又开始同阿傻说话,只是仍不看他而已。

  「我不知道能不能打赢他,那人的武功进境……快得只能说是邪门。」大哥
沉声道,小心啜着黄油葫芦里的小半壶劣酒——如果那种混浊的灰青液体能称做
「酒」的话。阿傻尝过一回,呛得连胃酸胆汁都呕出来,滋味怕还比那酒水好些;
除了烈得刮肠,简直一无是处。

  「但我们不能再等了。再耗下去,他只会越来越难打。」

  大哥珍而重之的把葫芦塞好,细细将葫芦嘴、指掌之间溢出的酒汁舐干净,
小心挂在腰际。

  以前庄子里的老酒窖藏有许多百年佳酿,但阿傻的大哥滴酒不沾;这个瘾,
是这两年餐风露宿时才养成的。「如果我死了,这仇便到此为止。你不懂武功,
就当没这些事罢;隐姓埋名,好好的,把日子过下去就好。」

  大哥背了只方方正正的蓝布包袱,提着一柄钢刀。除了黄油葫芦以及那身草
鞋衫裤,他身上已没有其他的东西。

  阿傻没听从大哥的吩咐逃命,悄悄跟着他来到沉沙谷。

  那人早等在台前,双手抱胸,傲然睥睨,这几年来他已隐然成为一方传奇,
百战长胜、风采照人,益发不可逼视。阿傻遥遥躲着,谷中风刀不息,这么远的
距离就算长耳朵也听不见,但他眼力很好,竟能读出唇型,恍若亲临。

  这两年间什么都变了。唯一没变的,就只有秋水亭主事的谦恭有礼。

  「这一回,您还能押什么?」

  大哥解下蓝布包袱,露出一块木纹苍苍的熏黑牌匾。那人眼睛一亮,含笑不
语。

  「这是我家列祖列宗的牌位。」大哥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不
是很想要么?这回,我押的是我的姓名;你赢,从此这木牌底下的名和姓归你,
无论谁来问,你都是本家出身,货真价实的岳家第十四世嫡长。这,够不够份量?」

  牌位的最角落横雕着「十四世」的字样,底下并排着阿傻和他大哥姓名的簪
花小楷。

  那人笑道:「你早两个月来肯定值,不过我近日才杀败盘据环跳山的五帝神
兵,降服人称」伊沙陀之魔「的摄杀二律仙,身价暴增,一条姓名只怕不够。你
家也拿不出更多啦,不若凑一对儿罢?」

  大哥只当阿傻逃命去了,早让他舍弃一切包袱别想复仇,答应得十分干脆。

  「好。」

  那人点点头,秋水亭的主事收起乌檀木牌,折戟台上只剩下两人。

  尘沙蜂虿暗黄天。阿傻的大哥拔出钢刀,那人双手负后,贮有家传宝刀的乌
木长匣立在台上,八十五斤的沉甸直视旗卷风啸如无物,仿佛打入台基的一根铁
桩,连晃也不晃一下。

  「我很佩服你。」

  他扬声笑道,雄浑的内力穿破风咆,仿佛说话的人就在耳畔。

  大哥只当是恶意嘲讽。近三场决斗,阿傻的大哥所能撑过的回合数越来越少,
倒数第三场走了一百零七招,第二场六十五招,三个月前那场只换过卅七招,便
败下阵来。

  阿傻的大哥不畏枯燥,将家传的七式「杀虎禅」刀法练得精纯,原本一式数
变的刀招越练越少,最后每招只剩一刀。与那人以外的对手过招,他极少出过三
刀的——第一刀「探玄」、第二刀「决杀」,第三刀可用「欺刃」或「石伏」,
对强敌或骗或守。

  近日索性连「探玄」也不必了,出手便是「决杀」。一刀即胜,毋须缠夹。

  如此看来,与那人愈拼愈少合的现象,也不见得全是坏事。

  「」杀虎禅「这般枯燥乏味的刀法,你居然可以日复一日的练下去,还将它
练得更加枯燥乏味,实在了不起。」那人朗声笑道:「你以为,杀虎禅刀法便是
《虎箓七神绝》的别称、七式刀法便足以号称七神绝么?你们错了!岳家十二代
前的那些个老骨头,通通都想错了!」

  大哥双目圆睁,紧握住钢刀,咬牙切齿。

  「无行贼子!你还在说那大不敬的妄语!」

  「我没骗你!」那人哈哈大笑,目中却迸出嚣狂的厉光,昂首道:「《虎箓
七神绝》乃是当世绝学,指的是七套出神入化、境域不同的武功;你所学的七式
杀虎禅,不过其中一部《虎禅杀绝》罢了;相较于七绝里真正的高深武学,这部
刀法只能说是七流之末!」

  「你胡说!」

  「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掘开你岳家历代祖坟,挖遍虎王祠岳家庄的每寸土地,
连虎林碑帖也没放过,再加上你这两年来不断贡献祖传宝物,终于让我找齐六部
神诀;我的功力突飞猛进,便是七神绝功的最佳证明!」

  他大笑:「你已一无所有,若我所料无差,第七部神诀必藏在牌位中!今日
败你之后,便是完整的《虎箓七神绝》现世之时;你想不想,一窥岳家神功的真
貌?」

  阿傻的大哥心头一跳,忽然有些动摇。岳家历代武艺不兴,那厮却凭空练就
一身惊世绝艺……真正的《虎箓七神绝》,究竟有如许威力?

  那人便在这一瞬出刀。

  ——在「一刀」的境界里,攻心始终为上。

  他以言语扰乱大哥心绪,等的就是这一瞬间稍纵即逝的精神破绽。

  乌木长匣一晃,泼墨一般的血练刀光穿破烟尘,正中大哥的胸口!

  阿傻的大哥骤尔回神,钢刀一挡,七式杀虎禅中的「石伏」发动,攻的一刀
对上守的一刀,快得难以置信——「铿!」血刀穿身而过,身后刀痕迤逦,宛若
沙中游蛇。凡铁锻造的钢刀应声而断,余劲所致,大哥猛向后弹,被斜斜划开的
胸腹间喷出血瀑,坠地染尘,逐渐被飘落的黄沙所掩。

  阿傻眦目欲裂,嘶吼着:「大哥——!」却什么也听不见,只有剧烈的疼痛
与共鸣胀满胸臆。连滚带爬冲出藏身处,大哥的尸体已覆着一片薄薄黄沙,难以
辨位,反倒是泼溅开来的血池并未立刻消失,黏着滚滚黄沙四处流淌……

  决斗台上,那人一手遮阳,一手轻轻一挥,随行的爪牙们便朝阿傻扑过来—


                ◇◇◇

  「……后来,那人并没有找到第七部神诀。他疑心我藏起秘密,便严刑拷打;
又怕我泄漏这件事,用烙铁和红炭毁了我的双手,让我无法再写字。

  「他将我流放到山林荒地里自生自灭,虽未灭口,却派一名武功高强的昆仑
奴尾随,我若想向别人泄漏身份,便将听者杀死;若想练武报仇,便杀死我的师
傅。如此过了六年,直到今天。

  「那人占了我家在乌城山的庄园,持用我先祖传下的宝刀赤乌角,以先祖创
制的绝学《虎箓七神绝》扬名立万,并以岳氏代代相传的」八荒刀铭「称号行走
江湖。他自称是亡父承先公的独子、岳家第十四氏的嫡长孙,他剥夺了我与兄长
的姓与名,却以我大哥的名姓行世,蒙骗世人……」

  耿照语声方落,阿傻猛然抬头,木然的表情忽然变得生动。

  他那肌肉坏死萎缩、如同焦木的枯瘦食指往席间一比,双眼迸出恨火:「…
…那就是你,岳宸风!」

  第十七折蛛纲天裂,刀中称皇

  此话一出,本拟激起满座惊诧,谁知众人无一开口,只有黄缨睁大明眸,双
手掩着小嘴,低呼:「原来……原来是你!」岳宸风哈哈一笑,神色自若,提壶
自斟自饮,仿佛耿照所指,与己全然无涉。

  耿照同情阿傻的遭遇,不觉激起义愤,胸中似有炭炙火燎,不想余人却都反
应冷淡;冷静一想,登时醒悟:「这不过是阿傻的片面之词,若要定岳宸风之罪,
须拿出证据来。正所谓」打草惊蛇「,若无凭证,便是诬指!」余光瞥去,果然
横疏影俏脸一沉,面色难看至极。

  金阶之上,忽来一阵哈哈,独孤天威举杯仰头,竟也笑了起来。

  岳宸风收了笑声,待他笑完,才怡然道:「城主为何发笑?」

  独孤天威揉揉鼻子:「我想起当年太祖武烈皇帝驻守蟠龙关时,曾经断过一
门奇案。」黄缨忍不住皱眉:「怎地又是蟠龙关?」被染红霞明眸一瞪,扁着小
嘴噤声。

  「愿闻其详。」岳宸风潇洒举杯,仿佛一点也不在意。

  「当时乡里间有家富户,老爷突然暴毙,众人疑心是姨太太下的毒手,她却
抵死不认,临堂开审时,只说:」要定老娘的罪,先拿出证据来!「太祖皇帝一
听,天眼顿开,当场圣裁:」既是苦主,当喊冤枉说委屈,只有杀人凶手,才会
开口问人要证据!「妇人一听,吓得魂飞魄散,立遭天谴,活生生死在了堂上。」

  黄缨噗哧一笑。「这案子倒也不怎么奇,奇的是太祖武皇帝。」

  独孤天威执杯乜眼,冲岳宸风一笑:「岳老师,关于阿傻之言,你有何话说?」

  岳宸风沉默半晌,仰头饮干酒水,直视金阶:「片面之词,何足道哉!城主
若要论罪,还请拿出证据来。」面上虽挂笑容,眸中殊无笑意。

  独孤天威哈哈大笑。「好在岳老师晚生了几年,若教太祖皇帝遇上,圣威一
动,当场便遭天打雷劈,化成一滩脓血。」岳宸风掸衣起身:「城主大人若无见
教,岳某尚有要事在身,不克久留。请。」以目示意,南宫损与迟凤钧也跟着起
身离座。

  「慢!」独孤天威举起手掌:「这事还没完哪!今日之事,若非这小子诬指,
便是你岳宸风犯案,长短扁圆,横竖得有个交代。」

  岳宸风傲然负手,掸襟一笑:「城主且不妨将此事遍传武林,诉诸公论,看
看世人眼中,究竟是这厮诬指,还是岳某犯案?」

  独孤天威仰天打了个哈哈,笑顾阿傻:「喂,他与你的梁子天高海深,却迟
迟未杀人灭口,可见图着什么。你不掏点家生出来吓唬吓唬他,本侯这案子是要
怎生问下去?」

  阿傻犹豫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只烧饼大小的油布包,伏跪呈上。

  独孤天威扯去布裹,露出一本黄薄小册,纸质陈旧,不消细看也知年月久远,
簿面上写着四个朴拙篆字,墨迹发毛转淡,颇见磨损。独孤天威瞇着眼睛,大声
念道:「《虎禅杀绝》……哎哟,听来挺厉害的。莫不是你那苦寻不着的捞什子
虎箓第七绝罢?」

  岳宸风眉目不动,半晌才淡然道:「敝庄祖传七本秘籍,确有一部失落在外,
连我也不曾见过。多年来,岳某耗费重金、遍寻不得,见惯了上门讹诈的假书骗
子,早已不存想望。这厮多半听闻此事,才编出如许谎言,请城主明察。」

  独孤天威点头:「原来是这样,本侯最讨厌骗子了。既是假书,留之无用,
还不如毁了罢!」双手一揪,顿将薄册揉作一团!

  「且慢!」

  岳宸风一脚跨出,忽然停步。金阶之上,独孤天威松开十指,露出一抹邪笑,
薄册仅只微皱,并未毁裂;方才一喝,竟是作势恫赫罢了。

  「慢些好,岳老师。」他瞇起小眼,慢条斯理笑着。「这书是老太爷啦,禁
不起折腾,再捏揉一下,只怕化出满天纸蝴蝶,谁都没好处。」见阿傻神情木然,
反不如岳宸风紧张,不由叹息。

  「阿傻,说实话,咱们拿书要挟他,所求高不过这本书。以岳老师今日的武
功地位,谅必不会为了区区一本书横刀抹脖子,以死谢罪;就算把你的故事传将
出去,也是信者恒信、不信者恒不信,这世上弱肉强食,本没什么道理可讲。说
罢,你到底要什么?公道可免;旁的,咱们再来参详。」

  阿傻毫不犹豫地比划。

  耿照一愣,忽然按住他的手,低道:「这有什么用?你……」阿傻一把挥开,
定定望着阶上的独孤天威,犹如着魔一般,又将手势重复一次。

  耿照不等比完,忙抓住阿傻的手,他膂力极强,阿傻双掌肌肉萎缩,力量远
远不及;挣扎片刻,忽然开口叫道:「决……决斗!」声如铁器磨砂,擦刮刺耳,
咬字发音虽然怪异,众人却听得分明。

  独孤天威怒斥道:「耿照!好生翻译手语,若再添乱,休怪本侯不顾情面,
先砍了你的脑袋!」耿照正要开口,肩膀忽被拍了一下,见阿傻飞快比了几个手
势,神情冷静而漠然,益发衬出耿照的气急败坏。

  「他说了什么?」独孤天威脸露不耐:「照实讲!」

  「他说:」这是天意。「」

  阿傻继续比划。

  「我被流放之后,一心想要报仇,他却派了随身二奴之一的摄奴,紧跟在后,
只要有人想收我为徒,摄奴便出手杀人;数年间,我走遍大江南北,摄奴所杀的
刀法名家不下二、三十人,其中有的只是出于义愤,看不惯他如此逼迫一名身残
少年,竟也难逃毒手。

  「后来,我流浪至央土,适逢祖龙江大涝,沿岸溃堤,尽被洪水淹没。我侥
幸抓住一片浮木,在洪流中载浮载沉,最后被人救起,混在难民中一同迁徙,又
回到了东海道。来到王化镇外一处山村,一名退隐的老刀客和他的孙女收留了我,
我随他们砍柴度日,一过就是大半年……」

  那样安适闲逸的日子,几乎让阿傻忘了仇恨。

  直到某天,那恶魔般的胖大黑影又找上门来。摄奴在大水中失落了阿傻的行
踪,受到主人责罚,便将大半年来奔波露宿的怨气全出在阿傻身上,主人交代不
得伤害阿傻,摄奴便当着阿傻的面,将老刀客的四肢一一砍断,折磨致死,然后
用最残忍的手段,将那名对阿傻最温柔体贴的、水灵水灵的标致小姑娘反复奸淫,
却又小心翼翼不让她死去。

  无法反抗的阿傻,被迫目睹她受辱的每一个细节,过程长达三天三夜。他嘶
吼到喉咙干烧滚烫,胸腔深处颤痛得无以复加,眦裂的眼眶里爆出鲜血,却无法
浇熄摄奴残暴疯狂的高昂兴致——他本就是江湖上风闻丧胆、十恶不赦的异域魔
头,这几年跟着主人身边多所压抑,一朝解放,更是变本加厉。

  阿傻最后昏了过去,不知是肉体的疼痛抑或心痛所致。

  朦朦胧胧间,一股无声的音浪穿脑而入,隐含着无穷无尽、凶兽般的毁灭力
量,仿佛是应他的召唤而来。然后,他一睁开眼,就看见了「那个」。

  「」那个「?」独孤天威蹙眉。

  「是一把刀。」阿傻冷静比划。「虽然它有刀的外型,但并不是刀。」

  「像刀又不是刀……那是什么?」

  「是妖魔。只要握住,就能得到力量……足以毁灭一切的恐怖妖魔。」

  阿傻擎起了那柄刀,恍若附魔一般,朝摄奴扑了过去。等他回过神,武功高
强、出手如雷电炫赫般的摄奴已然倒地不起,阿傻紧搂着那名苍白的小姑娘,两
人瘫坐在一地的血泊里。

  「不……不要咬牙皱眉头,你刚……刚才的样子好……好可怕。」她绽开一
抹虚弱的笑,颤抖的小手轻抚他的面颊,破裂歪肿的唇瓣已看不出原先的姣好形
状:「就算……就算我……我不在了,你也要好好……好好的活下去……」

  姑娘的嘴唇慢慢凝住,气息渐衰,然后一动也不动。

  ——所有要他「好好活着」的人,最后全都不在了。

  (没有你们,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在风里不知呆了多久,阿傻忽尔醒来,愣愣起身,将老人和姑娘收埋,把摄
奴的尸体以及那柄恐怖的魔刀一起扫落山崖,然后像行尸走肉一样的走着,漫无
目的、无休无止,直到气空力尽,昏死在朱城山下……

                ◇◇◇

  胡彦之沉吟道:「我听说昔日纵横西山的」夜炼刀「修玉善金盆洗手后,携
家人隐居在朱城山附近。东海刀法名家不多,去王化镇郊一查便知。」说着一笑,
目光饶富况味:「倒是岳老师随身二奴一向焦不离孟,武林人尽皆知,怎地如今
只剩下一只孤鸟?另外一位,却又去了何处?」

  岳宸风冷笑。

  「我派摄奴出门办事,已迟月余未归,正唤人去查。我的家奴若有什么万一,
这位小兄弟恐怕脱不了干系,届时报官开审,还请城主大人不吝提借,以还岳某
一个公道。」

  独孤天威嘿的一声,捻须道:「依我瞧,这书是真是假,普天下也只有你岳
宸风知道。这样罢!我替阿傻定个约,今年六月初三,沉沙谷秋水亭之上,你二
人当着天下豪杰的面,好好比试一场。阿傻这厢,便以这部《虎禅杀绝》作抵押,
你要打败了他,书便双手奉上,岳老师以为如何呀?」

  满座闻言,尽皆愕然。

  横疏影蛾眉一挑,杏眼中掠过一抹精光,唇珠微抿,神情似笑非笑。

  胡彦之腹中暗笑:「以岳宸风的身份地位,岂能与一名肮脏乞儿动手?他若
应了这场,无论胜负如何,断难再代表镇东将军府出战,慕容柔如折一臂。说到
底,这独孤天威可一点都不傻。」若非碍着场面,几乎大声叫好起来。

  岳宸风面色陡青,但也不过是一剎,旋即哈哈一笑:「与这少年有深仇大恨
的恐非岳某,而是城主大人。一旦上了折戟台,岳某人一刀便能要了他的性命,
我尚且有些不忍,城主倒是慷慨。」

  独孤天威笑道:「岳老师若无异议,咱们便说定了。」岳宸风冷冷一哼,并
不答话。独孤天威满面得意,捻须回顾:「阿傻,本侯替你主持公道,今年六月
初三秋水亭,当着天下豪杰的面,你与这厮好生一决,有冤报冤、有仇报仇。白
日流影城什么没有,就是家伙特别多,本侯命人给你造口好刀,砍岳宸风他妈的!」

  谁知阿傻竟摇了摇头,颤着手胡乱比划。

  独孤天威眉头一皱,直视耿照:「他说了什么?快解!」

  耿照也不禁蹙眉,视线追着他如颠如狂的双手,飞快念道:「」刀……不用
……我有刀。只有……只有这把刀才能……才能杀他。就像我杀了……摄奴一样。
这……这是天意?「」一把抓住阿傻双肩,使劲捏着,低喝:「阿傻,别慌,看
着我!你说什么,什么刀?是那柄妖魔之刀么?刀在哪里?」

  阿傻嚎叫一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将他推开!耿照被推得踉跄几步,
正要立稳脚跟,一股潜力自落脚处直扑上来,陡然间将他往后一掀,耿照失足坐
倒,伸手往下一撑,使了个「鲤鱼打挺」跃起身。

  阿傻两眼血丝密布,原本惨白的瘦脸青得怕人,飞也似的冲下露台,扑进那
堆髹了漆的大红木箱之间,双手抓起一只三尺见方、高约两尺的红木箱一摇,径
往旁边甩去,「碰!」木箱摔得四分五裂,所贮金珠宝贝散落一地,浮起一层晕
黄珠霭,如梦似幻。

  迟凤钧剑眉一竖,峻声喝道:「大胆狂徒!来人,将这厮拿下!」

  这些箱子名义上是镇东将军府馈赠的礼物,扛箱的却是东海道臬台司衙门选
出的公门好手,个个身手不凡,见状也顾不得侯爵府的体面,纷纷攘臂呼喝,朝
阿傻蜂拥过来;几条黑黝黝的精壮胳膊锁着他的肩、臂、腰、颈,便要将人拖倒。
谁知阿傻宛若中邪,含胸拔背,佝偻着身子一扭一弹,四、五名大汉倏被震飞出
去,乒乒乓乓一阵乱响,摔得横七竖八,掀翻成垒的贮礼红箱。

  胡彦之心中一凛:「是道门」圆通劲「一类的功夫……这小子造诣不差!」

  正欲起身,案前黑影一晃,耿照已纵身扑了过去,速度之快、落点之准,宛
若苍鹰搏兔。众人乍闻襟风猎猎,一眨眼间人已掠下露台,一把抓住阿傻的右手,
两人四目相对,耿照低喝道:「住手!」

  阿傻并不夺回,任由他攫住右腕,披面的漆黑浓发之间,汗水爬满苍白的肌
肤,血丝密布的眸中嵌着点漆般的深邃瞳仁,几乎看不见一点白,宛若一双红眼。
耿照心中一动,忽觉一阵头晕目眩,仿佛某种听不见的穿脑魔音一瞬间透体而入,
震得他百骸俱散,体内气血翻涌,剧烈跳动的心脏不住撞击着胸腔,似将破体而
出!

  (这……这是什么感觉?)

  耿照忍不住松手,抱着头踉跄后退,一股莫名的感应自心底油然而生。

  阿傻抚着身边那只红箱,裹着脏污绷带的枯瘦手指滑过油亮亮的红漆,耿照
只觉颅中的无声尖啸也随之震颤,仿佛被指尖细细擦刮,不由得汗毛直竖,浑身
透着一股令人牙酸的激灵冷刺。「住……住手!」他痛苦抱头,豆大的汗珠不住
滴落:「那是什么?箱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阿傻双手掩面,从箕张的指缝间露出一双血瞳,然后颤抖着把手掌置在脑后,
像蝠翼般伸展十指,僵尸般的动作说不出的生硬扭曲,透着森森鬼气。

  「他说什么?他到底说了什么!」独孤天威突然大喝,声音罕有的透出威严。

  耿照眼前血红一片,纷乱的影像画面混杂着脑中的无声尖啸,满满占据五感,
似要进一步夺取他的四肢百骸;属于「耿照」的部分正缓缓退出身体,另一混沌
不明之物即将苏醒……

  失去意识的剎那间,耿照猛被一喝惊醒,脑海中最后残留的画面是阿傻怪异
的手势,想也不想,抱头脱口道:「是妖魔!他说箱子里装的……是妖魔!」阿
傻哑声嘶吼,抓起红箱往露台上一扔,箱子越过耿照头顶,在台上摔得粉碎,破
片木屑四散开来,席间诸人纷纷走避。

  箱中所贮之物失去遮掩,遂在露台中央显露本相,通体泛着暗沉狰狞的铜光,
衬与远方天空阴霾,说不出的阴森迫人。

  那是约莫藤牌大小、厚逾一掌的黄铜楯状物,周身布满古朴的铜餮表号兽纹,
又像是赑屃龟甲;两侧各四只爪状三节腹足,关节处隐约露出机簧,犹如一只巨
大的铜铸蜘蛛。铜蛛正中有道细细沟槽贯穿而过,似乎夹着刀板一类的物事,形
似刀柄的部位布满棘刺,远望犹如半条蟹足,十分狰狞。

  独孤天威居高临下一端详,气得哇哇大叫:「他妈的,岳宸风!你们镇东将
军府吃饱了撑着,竟送老子一口铡刀!好歹也送个什么虎头铡、龙头铡,这玩意
儿龟头龟脑的算什么?」

  岳宸风冷笑:「这不是我镇东将军府的东西。究竟是哪个鱼目混珠,尚在未
定之天!」迟凤钧眼见场面要僵,忙对负责扛箱的公人们一挥手:「来人,把那
东西抬下去!」两名没被阿傻摔晕的精壮差役齐声答应,三步并两步奔上露台,
一人在前、一人在后,「嘿哟」一声,合力将斗磨似的铜蛛抬高——忽听「喀啦」
一声轻响,那如蟹脚般布满锐刺的铡刀刀柄陡然弹起,猛将前头那人的下巴打碎,
劲道之强,那名汉子自鼻梁骨以下的大半张脸倏地不见,只余一个血淋淋的黑窟
窿,犹如捏碎的胡桃壳儿。

  铜蛛顿失支撑,前半截盛着尸体轰然坠地,弹起的刀板余势不停,「唰」地
将后头之人当胸剖开,锋刃入肉断骨无比爽利,如分厚纸,声音说不出的好听。
那人从左边锁骨开到右肋,活活被劈成两丬,连喊叫也不及,双手一松,「碰!」
铜蛛重又落下,八只黄铜巨足穿破楼板,猛然锁起!

  两具尸首一前一后,趴在铜蛛之上,一人只剩半颗脑袋,窟窿中兀自骨碌碌
地冒着血,一人给片成了两丬,恰好顺着蛛身上的细细血槽滑向两边;被劈开的
断口锐利平滑,便以墨斗刀锯精细分割,也难如此齐整。若非腰下相连,简直就
是分跨铜台的两件东西,风马牛不相及。

  弹起的刀板打摆子似的前后摇动,越来越慢、越来越慢,最后「咿——」的
一声刺耳锐响,斜斜静止不动,棘刺横生的刀柄上黏满血肉,红浆缓缓淌下,利
棘间还卡着一枚焦黄色的小颗骨粒,似是断牙。

  这一柄无主之刀,轻而易举便夺走了两条人命。

  满座多是高手,然而机关发动的一瞬间,竟无一人来得及出手,十几只眼瞪
得斗大,一时俱都无语。云锦姬等全吓傻了,半晌才「恶」的一声,伏地大呕起
来;有的牙关一咬,当场昏死过去,也有手脚发软、趴在一旁簌簌发抖的。

  黄缨吓得面无人色:「这……这是什么怪物?怎么……」忽然闭口不语。染
红霞亦自心惊,以为她厥了过去,忙舒玉臂将她环起,却见黄缨抱头颤抖,呆滞
的目光投向虚空处,恍若着魔。

  独孤天威又惊又怒:「这……这铡刀会杀人!是……是谁弄来的鬼东西?」
省起自己乃一城之主,胆气略壮,才觉那物事看来不再像一座铜铡,而是狰狞的
铜蛛背顶插着一把刀。刀柄上犹带鲜血,参差戟出的锐利棘刺张牙舞爪,似是挑
衅着持握者的决心。

  岳宸风只当他是作戏,冷哼一声:「镇东将军府内,断无这等魑魅魍魉!城
主搜集天下奇珍,人所皆知,莫不是藏宝太多,忘了有这一件!」独孤天威怒道:
「放你的狗屁!谁倒了八辈子的楣,才搜集这等肮脏凶器!闭上你的鸟……」灵
光一闪,转头大叫:「阿傻!这是你说的那柄魔刀么?」

  阿傻木然昂首,一步一步走上台阶。耿照神识未复、朦胧恍惚之间,本能地
伸手去拉,却只攫住半幅衣袖,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低声道:「别……别去。」
阿傻也未甩脱,径自登上露台,袖布便从指缝间抽滑而去。

  耿照勉强追上两阶,胸中烦恶益盛,倚着阶栏委顿倒地,面色越来越白。

  阿傻上了露台,缓缓走到铜蛛之前,默然不动。

  岳宸风望着那布满锐利棘刺、鲜血淋漓的铡刀握柄,不觉冷笑:「就算真能
教你抽出一把刀来,却有谁人堪握?还未杀敌,手掌已被尖刺贯穿……世间,哪
有这样的刀?」双手负后,昂然道:「白日流影城中多有利器,你——」

  话未说完,阿傻低吼一声,倏地伸出右手握住刀柄,鲜血鼓溢而出,染红了
缠裹的布条!他枯瘦的右臂肌肉扭曲起来,一条墨线似的氤氲黑气透出肌肤,沿
着血脉青筋一路往上爬,阿傻痛苦地吼叫着,「铮」的一声激越龙吟,竟将刀板
从铜蛛上拔出来,流光一闪,霍地扑向岳宸风!

  这一下快得肉眼难辨,众人回过神时,只见岳宸风浑身裹在一团银光里,双
手仍背在身后,却非有意托大,而是匹练似的刀光紧紧黏缠,绕着他周身疾走,
每一刀都是贴肉摩发、更无一分余裕。

  阿傻人随刀走,渐渐失去形影,瘦弱的身形化为一抹如翳灰影,混着雪滟滟
的刀光盘旋飞绕,其中裹了个不住前俯后仰、却无法匀出双手的岳宸风,无数断
毛残布飕飕而出,被刀风带得旋绕不去,舞成一个巨大的圆!

  这场面煞是好看,在场却无一人能喝采,所有的目光像被吸住了似的,唯恐
稍一瞬目,再睁眼时岳宸风已被利刃断头,便如铜蛛上那两具尸身一般。胡彦之
掌里捏了把汗,心中忍不住赞叹:「好一个」八荒刀铭「岳宸风!换了是我,决
计撑不了这么久……这个阿傻,用的到底是什么武功?」

  正想探身细看,余光忽见一个黑黝黝的胖大身影一动,却是替岳宸风背刀的
昆仑奴。胡彦之衣下飞出一腿,蹴得几案「唰!」一声平平滑开丈余,恰恰抵着
昆仑奴的小腿胫骨。

  他将酒壶、食皿都抄在手里,随手放在黄缨几上,冲着胖大黑奴笑道:「欸!
江湖规矩,一个打一个。要是人多欺负人少,人家满城铁卫一拥而上,还不剁了
你这头黑毛猪?」

  那昆仑奴正是岳宸风随身二奴之一的杀奴。所谓「昆仑奴」,是指海外的伊
沙陀罗、苏达梨舍那等国度的子民,天生肌肤黝黑,直如锅底,兼有厚唇、塌鼻
等特征,男女皆然。古人不知伊沙陀罗国等地,以为是由海外的昆仑仙乡而来,
又因黑肤之民极是刻苦耐劳,便于驱役,故尔得名。

  杀奴瞥他一眼,也不搭腔。胡彦之料想他不通央土官话,多言无益,往前踏
了一步,两手十指折得喀啦作响,指了指刀匣,又做了个禁止的手势,眦目狠笑:
「咱们东胜洲的规矩,下场就得打架。你若要打,老子陪你玩两招。」

  杀奴无动于衷,径将背后的刀匣解下,作势欲往场中掷去。胡彦之笑道:
「好个不通人话的畜生!」又是一腿飞出,身旁另一张空几凌空越过,杀奴随手
一挥,小几却忽然坠下,稳稳落在先前那张几案上头,犹如迭罗汉一般。

  杀奴皱了皱眉,正要闪过桌案迭成的路障,忽见胡彦之一脚踩住黄缨的小几,
笑道:「还来?这回杯盘碗筷齐至,汤汤水水的,包管你没这么好过。」杀奴遂
不再动作,水银般的两丸锐目被黝黑油亮的肌肤一衬,更显阴沉,定定望向场中,
面色十分冷漠。

  场内激斗片刻未停,阿傻的动作越来越快,岳宸风仍无余裕使开双手,每一
刀都差一点点便要破体入肉、血溅当场;黏缠之精,已无丝毫间隙。

  横疏影心急如焚,须知岳宸风虽无功名在身,却是镇东将军府的幕僚兼特使,
今日若有什么差池,恰恰便落了慕容柔的口实。镇东将军未必不心疼这位威震东
海的武胆,但比起区区一人之生死伤亡,慕容柔毋宁更想要一个能名正言顺对付
流影城的理由。

  「胡大侠、染家妹子!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她倚着染红霞凑近身去,漾
开一抹混合了梅幽乳甜的馥郁温息,低声轻道:「若然伤了岳老师,该怎生是好?
你们二位武功高强,能不能想想办法,解了他二人之斗?」

  胡彦之摇了摇头,染红霞也面有难色。

  「我办不到。」争端初起之时,染红霞便想出手阻止,以她剑法之精湛、手
眼之高明,始终找不到一处能见缝插针的空隙,越看空门越少;一回过神,手指
不知何时离开剑柄,惊觉此战已无旁人置喙的余地。

  胡彦之点头道:「正是如此。要斗到这等间不容发的境地,双方的内息、劲
力、手眼身心已浑成一体,一进一退都须准确无碍,才能维持平衡。但这平衡十
分脆弱,就像以发丝悬挂利剑而不断,又或者斟酒满杯,酒水高于杯缘却不溢出,
都是一触即溃、完美却脆弱的平衡。」一指不远处的杀奴,敛起笑容:「方才若
教那厮掷刀而入,平衡立即崩溃,那非是输赢胜负的问题,发断剑坠、酒溢杯倾,
肯定是两败俱伤。那黑胖子如不是浑到了头,便是不安好心。」

  横疏影不懂武功,满腹机谋无用武之地,咬唇喃喃:「这……该如何是好?」

  胡彦之摇头:「外力难入,只好让他们自个儿分出胜负啦!」黄缨插口道:
「胡大爷,那个阿傻武功很高么?岳宸风是东海第一名刀,也被他砍得没法儿还
手。」

  「我也说不准。但阿傻是拿了那把刀之后,动作才变得如许之快,肯定是刀
上有古怪。」胡彦之单手环胸,抚颔一笑,眸里却无甚笑意。「至于那姓岳的…
…嘿嘿,我是到了现在,才忍不住有些佩服。要换了是我在场中,这架早已打完
啦。」

  蓦地一声惊呼,却是自金阶上传来,云锦姬尖叫道:「别……别过来!」却
见刀光灰影绕着一身黑衣的岳宸风不住移动,直朝金阶扑去,所经之处木屑四溅、
破毡横飞,器物摆设等如遭尖刀重锤绞捣,尽皆毁坏。

  胡彦之与染红霞交换眼色,心念一同:「好个狡猾的岳宸风!」

  阶上姬人惊慌逃窜,其中一名失足跌落,身子稍被刀风一触,整个人像被吸
进去似的,一阵骨碌闷响,战团中爆出大蓬血瀑,残肢四分五裂,仰天散落,如
遭异兽啃噬,喷了一地白浆碎骨,和着黏稠的血污流淌开来。

  独孤天威面色青白,偌大的身子缩在座中,动弹不得。独孤峰拔出佩刀,慌
忙叫道:「来人……快来人!护……护驾,护驾!」南宫损拉着迟凤钧退开几步,
手按剑杖,白眉下的一双锐利鹰眼紧盯场内,眼角皱起刀镌似的鱼尾纹,却始终
没有出手。

  独孤峰冲他大吼:「快救城主!你……你不是什么儒门」兵圣「么?还不快
些动手!」南宫损沉声道:「贸然介入,两败俱伤,恐将波及城主!此局不可从
外破解,须由内而外,方有生机。世子稍安勿躁。」

  独孤峰尖声咆吼:「放屁!城主若有差池,我叫你们一个个赔命!」颈额青
筋暴露,更衬得肌肤苍白如蜡。他见露台下无数金甲武士涌至,精神略振,挥刀
道:「快些过去!保……保护城主!」

  「且慢!」

  一人抚着额角,手扶阶栏,缓缓自台下行来,竟是耿照。

  「谁都不许来。此刀变化自在,具有无上大神通力,被附身者宛若云龙,阴
阳从类,乘蹻破空,浮行万里!刀之所向,凡人沛莫能御。」猛然抬头,眼中掠
过一抹赤红,沉声喝道:「这是第四柄出世的妖刀,」天裂「!」

  横疏影、染红霞一齐转头,两双明眸里各有异色。耿照走过独孤峰身畔,随
手夺去他的佩刀,手腕转动了几下,似是在试刀称手与否,一边朝阿傻二人行去。
那名惨遭分裂的姬人残尸还在眼皮子底下,胡彦之不觉色变:「喂!小耿,快回
来!」

  耿照恍若不觉,信步旋腕,提刀前行。

  独孤峰回过神来,才省起爱刀被夺,气得俊脸泛青,本能地想上前抓他的肩
头理论;刚跨出两步,额际一凉,一绺发毛飕地被吸卷而去,臂上「嚓嚓!」几
声裂帛锐响,已被刀风削破,吓得他把手一缩,踉跄退走。

  黄缨被拉着退到一旁,忽尔清醒,忙摇了摇昏沉的小脑袋,一见耿照自入死
地,唯恐他被吸入刀风之中,也变成一堆残尸脓血,不顾师姊在旁,双手圈口:
「耿照,你快回来!要不,我再也不睬你啦!」

  耿照兀自提刀前进,微侧着头,似乎在端详什么。锋锐的刀风在身前翻飞飙
射,空气中尘灰激扬,似能辨出刃迹刀痕,耿照衣上不住绽开裂口、溅出血花,
突然刀尖一拨,倏地插入银光之中!

  胡彦之正欲飞身去救,瞥见杀奴身形一动,反足将小几扫了过去,大喝:
「老子让你别动!」小几往先前垒起的几案堆上一撞,三张髹漆鼓腿的花梨木几
轰然倒散,杀奴踢开一张、以刀匣挡下一张,直飞而来的那张则撞碎在他圆厚如
象的左臂膀上,杀奴面无表情,仿佛无关痛痒,却也不再蠢动。

  反观场内,景象又是一奇。

  耿照横刀插入战团,仿佛热刀切牛油,居然无声无息,人随刀光不停旋绕,
渐渐失去形体,执敬司独有的青衣白褂服色也混入了战圈,与阿傻的灰影同绕着
岳宸风打转。横里多出一柄刀来,岳宸风依旧双手负后,旋风似的前俯后仰、左
闪右避,最后索性闭上眼睛,浑身毛孔放开,知觉敏锐到了极处,全以高明的听
劲应对来招。

  胡彦之心想:「阿傻的大哥练到了」意发并进「的一刀之境,那是一流高手
的能耐,但终究要败在这厮手里。若非」发在意先「,如何能闪过这等连绵攻势?」
忽听黄缨急道:「这……这又是怎么回事?莫不是两个打一个了?」

  「不,耿照用的是更高明的法子。」胡彦之解释:「为了不破坏脆弱的平衡,
他必须追上阿傻的速度,跟着一起出刀;两刀速度一致,对岳宸风来说只是同避
一招罢了,并无差别,三人逐渐形成另一个完整而平衡的圆。到了那时候,耿照
只消转向接过阿傻的刀招,便能将姓岳的排出战局。」

  黄缨拍手欢叫:「我明白啦!这便是」由内而外「的破解之法!」

  染红霞喃喃道:「但……他如何与阿傻出招一致?这可不是光靠一个」快
「字便能做到。莫非……他俩学过同样的武功?」胡彦之摇头:「小耿不懂内功,
这我可以打包票。阿傻那小子身上的内功,倒像道门圆通劲一类。」

  黄缨环抱着饱满沃腴的双乳,侧头问道:「那么天下间,有没有能模仿他人
招式的武功?」胡彦之沉吟:「剑法之中,是有所谓的」圆通镜映「之招,但要
学得一点不错,还能后发先至的,那是一家也没有。否则大家也不必练武啦,练
得辛辛苦苦,岂不是为人作嫁?」

  横疏影一凛,陡地想起琴魔遗言,暗忖:「妖刀幽凝的《无相刀境》,不就
是专门映射敌招的武功?按说耿照未与幽凝刀照过面,那是琴魔魏无音在灵官殿
所遇,怎么他也会这门功夫?」心思周转间,胡彦之突然大叫:「着!」

  只听「铿」的一声清响,双刀首度交击,独孤峰所用的碧水名刀乃是城中甲
字号房首席大匠屠化应亲手所铸,端非凡品,却被妖刀天裂硬生生磕断半截刀尖。

  耿照双目赤红,也不知是醒是迷,忽然易守为攻,出刀竟比阿傻更加迅捷!
阿傻眼睁睁看着岳宸风滑出战圈,辛苦尽皆白费,不禁眦目狂吼,须臾间两人又
被裹入刀光,金铁交击声不绝于耳。

  岳宸风倒退而出,双臂一振,终于重获自由,满腔的气闷登时爆发,仰头大
喝:「刀来!」整座楼台被吼得一震,梁顶尘灰簌簌而落。根柢稍差的如横疏影、
云锦姬等俱都坐倒,咬牙闭目,几乎晕死过去;染红霞、南宫损等高手也各退一
步,暗自心惊。

  杀奴一抖刀匣,「铮!」翻开匣盖,名动天下的赤乌角刀便要出匣。

  胡彦之大喝道:「都说了让你别动,你偏不听!」身形微晃,也不见抬腿跨
步,人已抢至匣前,一手按住赤乌角刀的刀柄送回匣中,衣摆下飞出一脚,正中
杀奴肥呼呼的胖大肚腩!

  杀奴料不到这名青年大胡子竟如此之快,被结结实实一踹,圆挺的大肚子如
流沙般陷下,右脚倒退一步,脚跟着地的瞬间,「啪啦!」楼板应声碎裂,原本
像面团般柔软的肚子突然硬如金铁,夹着胡彦之的脚踝往前一顶,便要将踝骨折
断!

  胡彦之一按刀匣借力弹起,膝盖撞上杀奴的咽喉,忽听身后掌风迫近,岳宸
风大喝:「狂徒!动我之刀,辱我先祖!」千钧一发之间,胡彦之不禁暗笑:
「他妈的!偷袭便偷袭,哪来这些大帽子理由?」丝毫不敢大意,运起余劲回身
挥掌。

  「砰!」两人一触即分,胡彦之忽如断了线的纸鸢向后飘去,高大的身躯飞
出露台;众人惊呼声里,只见他猿臂暴长,勾着梁柱轻轻巧巧转了一圈,又跃回
场中。岳宸风抚掌赞叹:「好俊的功夫!鹤真人这一路」落羽分霄天元掌「,果
是绝学!」胡彦之冷笑不语,并未接口。

  岳宸风转过头去,眼中杀意大盛。自他出道以来,从未被人以一柄刀迫得无
力还手,羞怒之余,拼着那部真假未明的《虎禅杀绝》不要,也要将阿傻毙于刀
下。

  正要取刀,忽见一条枯瘦黝黑的人影立于金阶下,双手抱胸,面无表情,那
双锐利的视线如真剑实刀般破空而来,周身浑无半点破绽,却是呼老泉。他往阶
下随意一站,剎那间,那座被捣毁大半的阶台竟有固若金汤之感,果然阿傻与耿
照二人的战圈渐往后移,独孤天威之危顿解。

  (这人……是个深藏不露的高手!)

  岳宸风打消了取刀的念头,左掌握拳置在腰后,右手扶着刀匣,目光定定望
向场中——这次他学乖了,岳宸风一向是聪明人。铜蛛上的那柄天裂妖刀,能将
阿傻那个废人变成可怕的杀手,再加上自己一时大意,几乎死得不明不白;说不
定,失踪多时的摄奴真是那厮所杀……

  他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铜蛛,又看看场中那两名突然冒出来的毛头小子,以及
他们精彩的搏斗。能把双手残废的废人变成高手、连随意摆放着都能杀人的神秘
兵器,委实太有趣了;将军对此,一定会大感兴趣的。

                ◇◇◇

  耿照之所以回神,全因岳宸风那一声内劲雄浑、沛莫能御的大喝。

  他一睁眼,惊见表情狰狞的阿傻挥舞妖刀扑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耿照一
向知道自己跑得快、跳得高,敏捷更胜常人,但他从不觉得是自己快,或许只是
旁人的动作慢了些——现在,他终于知道在别人的眼里,自己究竟是什么样。

  阿傻挥刀不但快,而且绝无停顿,所有动作一气呵成,连换气也不必。更要
命的是:妖刀天裂显然比他的刀还要锋利,一但击实了,刀刃便又短少一截,这
在以快打快、以命相搏的战斗中简直要命。

  他对先前发生的事并非一无所知。这身体所经历过的,全都印在他脑海里,
只是在发生的当下不是由「耿照」所主宰,而是潜藏在身体里的另一个人——往
好处想,夺舍大法真的成功了!但耿照清醒得实在不是时候。

  (琴魔前辈,您若天上有知,还请快快显灵,再上一次弟子的身!弟子……
实在是顶不住啦!)

  面对势若疯虎、连岳宸风都难以招架的阿傻,耿照只剩下「反应敏捷」这一
项优点。没有了行云流水般的神奇刀法,他仗着敏捷的身手伏低窜高,顿时险象
环生,眼睁睁看着手中碧水刀一寸短过一寸,蓦地脚下一绊,仰天坐倒在铜蛛之
上,身子恰恰横在铡刀缝间。

  阿傻舞刀一撩,妖锋过处,碧水名刀剩得一只空锷。他杀得兴起,目绽红光,
抡刀往下一劈,眼看要将耿照剖成两半!死生之间,耿照忽觉热血上涌,视界里
一片赤红,也不知身体如何动作,陡地乾坤互易、龙虎翻转,一阵天旋地晃,整
个人已移至一旁。

  「铿!」阿傻一刀劈入铜蛛缝中,沟槽里机关发动,牢牢咬住刀板,妖刀天
裂竟尔归位。阿傻用力一拔,刀却丝纹不动,臂上的墨线飞快消褪,扭曲鼓胀的
肌肉也开始萎缩,转眼又回复成原先瘦弱白惨的半残模样。

  耿照见机不可失,抱着阿傻的腰着地一滚,只听他惨嚎一声,血肉模糊的右
掌松脱刺螯般的刀柄,人刀顿时分离。

  铜蛛之上,带血的妖刀天裂自行动作,又缓缓折入血槽之中,「嚓」的一声
八足翻起,斗磨似的铜甲蛛身应声着地。除了满地的骨血白浆,以及三具畸零残
落的尸身之外,看来直与初现时无异。

  倏忽之间,剧斗已止。方才打斗时人影刀光如雷霆震怒,在场无一人能稍瞬
目;罢时却蓦地一静,山已崩、海已陷,生机顿绝,满堂尸横血溢,恍如恶梦一
般,谁也说不出话来。

  「来呀!把人……把人给我抓起来!」

  眼见阿傻凶器离手,独孤峰回过神来,胆气一豪,攘臂大吼。

  金甲武士见二人手无寸铁,自露台之下一拥而上,风风火火地将耿照与阿傻
围了起来。

  阿傻右手遭天裂的刺柄穿破,掌间翻开几个凄惨的血洞,汩汩冒着带黑的污
血,周身汗湿如浸,倒在地上一动也不动,气息十分微弱。耿照用身体遮护着他,
挥拳打倒了七、八人,中者无不裂盔陷甲,如遭锤击;无奈人潮蜂拥而至,不多
时被按倒在地,须得十几条大汉连勾带锁,方能将他制服。

  染红霞见状俏脸骤寒,剑鞘戟出,接连点倒几人,浓发一甩,仰头娇喝:
「城主大人!临危束手、捉拿有功,莫非是贵城的武士之道?」

  独孤天威受激不过,气得七窍生烟:「当然不是!你们这些个白痴饭桶,通
通给本侯退下!」一干金甲武士不敢违拗,纷纷撒手退开。耿照被揍得鼻青脸肿,
身上倒无大碍,撑地一跃而起,抬望染红霞一眼,小声道:「多谢你。」没等染
红霞答应,转身去照看阿傻。

  独孤峰把她俏脸霎白、咬唇颤抖的情状全瞧在眼里,一股酸意冲上脑门,忿
忿不平道:「父亲!耿照分明与那厮有所勾结,若不拿下查办,恐怕……」

  独孤天威没等他说完,抄起酒壶便往他头上扔去,狂怒道:「你这个白痴,
给老子闭嘴!」独孤峰狼狈闪过,还待还口,忽见头顶上劈里啪啦的砸来一通碗
盘,慌忙走避;羞怒交迸之余,不得不闭上了嘴。

  「来人!速唤大夫前来,不计一切代价,定要把阿傻治好!要少了一毛半角,
本侯活宰几个与他赔命!」独孤天威说着,忽然转头道:「岳某某,只消阿傻未
死,你我之约依然有效。你放心好啦,本侯不会把你的丑事与今日丢脸的模样说
将出去,你自管好好做人,可别担心得吃不下饭。」

  岳宸风哼的一声,并不理会,冲横疏影一抱拳,冷道:「六月初三,镇东将
军府恭候大驾。少陪了!」披风一振,头也不回,径自走下露台,杀奴背起刀匣,
紧跟在后。沿途偶有护卫或询或阻的,俱都「碰、碰」两声倒摔出去,连他一片
衣角也没沾到,呼喝、惨叫声一路迤逦而出,片刻便去得远了。

  迟凤钧与南宫损顿失马首,两人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对望一眼,只得坐
回原位,神情十分尴尬。

  独孤天威肚里暗笑,省起一事,质问耿照:「喂,你怎知这把是天裂刀?」

  耿照瞠目结舌,一时也答不上话。

  独孤峰抱臂冷笑,若非防着老爹的锅碗瓢盆伺候,只怕早已唤人来拿。眼见
避无可避,横疏影权衡轻重,轻描淡写地交代了琴魔遗言一事,反正在座的染红
霞、胡彦之等也都知情,消息早晚要传入其余六派耳中。

  「……便因如此,当日琴魔临终之前,将妖刀种种授与染二掌院,耿照也在
一旁聆听,故尔知晓。」说着瞥了染红霞一眼,明眸含笑,仿佛此事再也自然不
过。

  牵扯到染红霞,独孤峰更是不肯放过,一径冷笑。

  「父亲,比起此事,有一节更加可疑。耿照入城数年,一向在长生园打杂,
近来转至执敬司当差,如何能有这等刀法造诣?以岳宸风之能,仍被妖刀杀得招
架不住,他却能轻松化解,甚至制服天裂妖刀!这厮故意隐瞒武功,定是潜入本
城的奸细!」

  这回独孤天威不再扔碗碟了,瞇着眼细细端详,片刻才道:「耿照,托你的
福,我儿子总算不浑啦,说的还真他妈有道理。我瞧你的本事挺大,如非奸细,
何必在我这里打下手?」拈指一弹,一阵密如擂鼓的沉重脚步声踏上楼来,几十
名披甲执锐的禁园铁卫分作两列,将耿照二人团团围在枪尖圆阵里,看来这次是
玩真的了。

  耿照转过无数念头,却不知从何说起。

  ——就算把「夺舍大法」的事说出来,城主也未必相信。

  正自犹疑,忽听一人道:「喂,小耿!上回你同我说过的,怎地自己倒忘啦?」
却是胡彦之。

  他见耿照一脸茫然,暗自调息,抚胸定了定神,笑着说:「我见你身手不凡,
问你的师承门派,你回说:」我没拜过师傅。不过小的时候,有一位老伯路过乡
里,曾教过我三天刀法。这算不算数?「」

  耿照向来不爱说谎,但冷静一想,此际坦白反而不易取信于人,老胡江湖混
老,自是想到了法子,只得顺着他的话头,低低「嗯」了一声。

  独孤天威大笑。「胡大爷,这一听就是鬼扯。普天之下,有哪一门哪一派的
功夫是三天便能练成的?本侯虽不是武人,你可不能呼拢我。」

  胡彦之笑道:「我原本也是不信,今日见了耿兄弟的精妙刀法,却不得不信。」
回顾耿照道:「耿兄弟,你说那人是一名白胡子白头发的老人,虽着粗布衣裳,
自有一股官老爷大人们的威风气派,还对你说:」老夫刀试天下,罕逢敌手,平
生从不欠人情,恩仇必报。承蒙你惠予一碗白粥,也算有缘,权且授你一路刀法。
「我说的,是也不是?」

  耿照一头雾水,幸亏他天生黝黑,面上难见心虚愧色,又是「嗯」的一声,
企图蒙混过关。胡彦之装模作样,沉吟道:「我想了一夜,心底也没什么把握。
此人十数年前已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用刀高手,才得如此自负;性子又刚直,不
肯欠人半点恩情;所授刀法运使开来直如行云流水,足以制服鬼魅般的妖刀天裂
……」

  横疏影不通武艺,心中却有一部近三十年来的武林名人录,由「数一数二的
用刀高手」一语发想,咬唇斟酌道:「依照胡大爷的说法,莫非是昔日的东海第
一名刀,与琴魔齐名的」刀魔「褚星烈?」

  「刀魔褚星烈」五字于水月一门,乃是禁忌中的禁忌,黄缨闻所未闻,蹙眉
道:「这人是谁?我可从来没听过。」染红霞久历江湖,不该知道的也知道了,
低声道:「没你的事。别添乱!」黄缨猫舌微吐,不敢再问。

  胡彦之不知水月停轩的内规,解释道:「」刀魔「褚星烈与」琴魔「魏无音,
都是昔日挺身对抗妖刀的英雄人物。不过当年一役,褚星烈与妖刀一齐坠入落星
峡,双方同归于尽,按时间推算,断不能传授耿兄弟刀法。」

  染红霞不欲多提刀魔之事,随口道:「若说年纪形貌、嫉恶如仇的个性,」
夜炼刀「修玉善也可算是一位人物。但依阿傻之言,修大侠已遭摄奴毒手,恐难
求证。」

  胡彦之道:「」夜炼刀「威名素着,也是一号人物。但要说刀中数一数二,
只怕还不能够。况且他连岳宸风手下的摄奴也打不过,由他传授三天的刀法,岂
能打倒压制岳宸风的天裂妖刀?」

  独孤天威道:「胡大爷,听你这么一说,约莫是心中有谱啦!可别净卖关子。」

  「是。」胡彦之抱臂道:「只学三天的刀法,却能制服妖刀,唯有传奇人物
方能教出。这等样人,百年间仅只一位,四十年前他便已是公认的」天下第一刀
「,威名之盛、地位之隆,犹在」刀魔「褚星烈、」夜炼刀「修玉善,甚至是今
日的」八荒刀铭「岳宸风之上。

  「难能可贵的是:此人文武兼修,两道皆能,其名同列东胜洲之《凌云三才》、
《五极天峰》,昂然立于文武两榜的至高绝顶,乃是奇人中的奇人,智者中的智
者,更是最有资格问鼎」天下第一「的人选之一!」

  横疏影闻言一凛,蓦地想起一人,忍不住掩口惊呼。

  「你说的,可是那位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的神功侯武登庸?」

  「正是!」

  胡彦之环视全场,目光所及,心头无不一震,仿佛可以想见其人。

  「传艺三日,足以技压妖刀;普天之下,也只有前朝的镇北大将军、昔日金
貔王朝公孙氏的皇脉血裔,被称为」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才能办到。
而耿兄弟他,便是当世唯一的刀皇传人!」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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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八折、北关七日,国破家亡

  一听到「武登庸」三字,独孤峰、染红霞等俱都变色,连独孤天威都不禁直
起身来,目中掠过一抹精光。耿照听得瞠目结舌、一愣一愣的,下巴差点没掉地
上。

  「刀……刀皇传人?」

  (就是这个表情!就凭这副傻鸟样,原本不信的也都信啦。干得好!)

  胡彦之非常满意。

  「没错,耿兄弟。当日路过龙口村、教了你三天刀法的,便是名动天下的刀
皇武登庸。金貔王朝公孙氏的」皇图圣断刀「已被此人练至化境,据说能在交手
的瞬间辨出敌人的阴阳、进退、刚柔等,再以顺合逆断、转换五行的法子破敌,
一经施展便如行云流水也似,号称是千胜不败的刀法。」

  他瞥了南宫损一眼,笑着说:「今日适逢儒门兵圣在场,南宫先生见识过无
数奇功绝艺,阅历最广。敢问当今天下刀法,有哪一门使开来如行云流水,能见
缝插针,接刀引招于无形?」

  眼见众人目光聚集过来,南宫损轻咳两声,捋须道:「依老夫之见,西山金
刀门柳氏」不周风「、南陵青丘国秘传的」稽神刀法「练到了极处,皆能生罅寻
隙,破关如裂纸,未必让皇图圣断刀专美于前。」

  胡彦之哈哈大笑。

  「人说」天下三刀「,稽神、圣断、不周风。南宫先生一口气抬出另外两门,
那是没得说,对症下药,行家里的行家。在下斗胆一问:过去三十年里,柳家有
谁练成了不周风,青丘国内有几个懂得稽神刀法的高人?」

  「这……」南宫损面色铁青,沉声道:「一个也没有。」

  「练就皇图圣断刀的倒有一个。其余两门,不过是百余年前的江湖神话,嘴
上说说、慎终追远不妨,较真便不好啦。」胡彦之嘻皮笑脸:「依南宫先生之见,
那岳宸风岳某某在当今天下刀榜中,能排到第几位?」

  南宫损冷冷一哼,锐目里满是轻蔑,缓缓竖起了三根指头。

  「老夫敢说,无论往前或往后十年,岳庄主均可名列天下刀客前三甲。」

  「那么杀得岳某某满厅乱滚的阿傻,不是第一便是第二了,是也不是?」

  南宫损银眉一耸,交迭在杖剑方首的双掌紧握,两条雪练似的长鬓无风自动,
宽大袍袖忽如鼓帆,周身尘灰扬起,似有一只看不见的无形圆环倏然扩散。这是
打入城以来,胡彦之头一回见他动怒,心头微凛:「老头身负艺业,绝非泛泛,
可不能当他是一般的马屁精。」

  南宫损拄剑昂坐,寒声道:「老夫平生观斗无数,自问未曾走眼。胡大侠若
然不信,不妨与岳庄主一斗,若能对招三十合外,老夫便拆了秋水亭的牌匾,从
此退出江湖!」

  这话胡彦之若早半个时辰听见,只怕要反脸,但与岳宸风一对掌后已大为改
观,心中苦笑:「你倒是抬举我。」正色道:「岳宸风的本事很高,这点无庸置
疑;阿傻被妖刀附身后,竟能杀得他匀不出双手,可见天裂之能,决计不在岳宸
风之下。两名强者豁命一决,试问能以一刀轻轻挑开、接招移转之人,实力又是
如何?」

  南宫损默然良久,半晌目光才越过了胡彦之,抬望金阶上的独孤天威,沉声
道:「能教出这等身手,遍数刀界,我也只能想到武登庸。至于这耿姓少年的招
式路数,只能说与传闻中皇图刀法相似。老夫并未亲眼见过刀皇武学,所论止于
臆测。」

  兵圣都这么说了,谁也提不出更有力的反驳。迟凤钧见机极快,眉目一动,
拈须笑道:「都说流影城中卧虎藏龙,不想竟有刀皇传人。武登庸与虎帅韩破凡、
陶老丞相等并称开国三杰,若非退隐,今日也是朝中上柱国,显赫非同一般。耿
少侠师承刀皇,临危挺身,果不负神功侯之威名。」

  黄缨一听,明珠似的杏眼滴溜溜一转,眼波盈盈,仿佛连眼角的晶莹小痣都
笑了开来。

  「啧!看不出你这木头一段,居然也有忒大来头。」她见众人打量耿照的眼
光丕变,不由得晕红双颊,嘻嘻笑着,拿手轻按柔软硕大的酥嫩胸脯,隔了层雪
肌薄汗,只觉胸腔里一颗心砰砰直跳,也不知自己在兴奋什么。

  独孤天威笑道:「武登庸其人,我少年时曾见过一回,模样与胡大爷的转述
差不多,这事的确有门道。」唤人将地上的残尸血渍清理干净,把云锦姬等一班
吓傻了的姬妾打发下去,瞇眼想了一想,转头对耿照道:「你既是神功侯武登庸
的弟子,再做不得流影城的小厮,否则传将出去,人人都说本侯屈了名门高徒,
背地里笑话。我看这样,你也别干下人啦,本侯便补你个七品典卫的官儿,平日
仍归二总管调遣。你以为如何?」

  此言一出,满座尽皆错愕。

  耿照是不是武登庸的弟子还未可知,却平白得了个正七品的「典卫」之职,
由小厮到功名在身的一介武官,俱在他一念之间。众人心想:「难怪在白日流影
城,宠姬与厨子都能做到七品以上的总管,可说是其来有自。」

  横疏影蛾眉微蹙,不过是眨眼功夫,随即一笑。

  「还不快谢恩?」

  耿照如梦初醒,跪地磕头,也不知该说什么,目光不自觉投向胡彦之。独孤
天威笑道:「本城有刀皇传人做典卫,想必岳某某也不敢再来耀武扬威。耿照,
你跟你师傅好些年没见了罢?本侯派人把消息放出去,你师傅若未埋进土里,不
定便来与你相见。」

  胡彦之陡然省觉:「原来这厮打的是这主意!」

  放眼当今天下,谁在刀界的声望能盖过「八荒刀铭」岳宸风?唯有昔日被尊
刀中之皇的「奉刀怀邑」武登庸。消息一旦放出,武登庸若还在世,极可能上流
影城来找徒弟,届时六月初三秋水亭一会,白日流影城的代表便呼之欲出。

  退一万步想,就算耿照不是刀皇传人,又或武登庸撒手人寰,这一着也足以
打乱镇东将军府的布局;慕容柔被迫应变,仓促之间,便有可乘之机。胡彦之几
乎要喝起彩来,暗自捧腹:「说他傻,这厮还一点都不傻。」引武登庸对付岳宸
风「虽然异想天开,却不失为妙着。所谓:」盲拳打死老师傅。「独孤天威胡乱
出手,这下可有人要头疼啦。」

  迟凤钧与南宫损对望一眼,显然也想到了一处,找了个借口,并肩起身告辞。

  独孤天威瞇起小眼,懒惫挥手:「不吃饭便快滚蛋!留你们吃点喝点,倒像
灌毒似的,一个跑得比一个快,忒扫兴!不吃啦、不吃啦。」把几上碗碟一推,
起身道:「我睡午觉去。那阿傻给我照看好,本侯与岳某某赌局未竟,谁敢伤了
本侯的押注马儿,我抄他全家!」阶下几名内侍慌忙来扶,将他搀下了不觉云上
楼。

  主人离席,染红霞姊妹也一齐起身。横疏影送迟凤钧、南宫损等下楼,抚司
大人与秋水亭之主的身份非同泛泛,染红霞久历江湖,通达人情,也领着黄缨,
随横疏影一同送客。

  胡彦之打了个酒嗝,面颊胀红如血,踉跄倒退几步,靠着梁柱摇手道:「哎
哟,居然喝醉啦。两位走好,请恕……请恕在下不送。」

  迟凤钧暗忖:「天门掌教的亲传弟子,于应对进退之上,竟还不如水月停轩
的女流。谣传近年天门派系纷乱,几位副掌教都有侵吞自壮的野心,鹤着衣节制
无门,早晚生变,看来不假。」面上不动声色,拱手道:「胡大侠是江湖豪杰,
潇洒自任,本就不拘俗礼。就此别过。」南宫损杖剑悬腰,负手拾级,倒是头也
不回,楼板下依稀能听见他严峻的冷哼声,充满了轻蔑与不屑。

  独孤峰一声冷笑,恨恨地瞪了耿照一眼,也率一干金甲武士同去。

  横疏影临下楼前,回头吩咐道:「你先扶胡大侠回房去。」莲步欲移,又抛
下一句:「少时在挽香斋等我。」耿照听命惯了,躬身答应:「小人知道了。」
横疏影责怪似的瞥他一眼,耿照一时之间反应不过来,怔怔看着人去楼空一片风,
飘散着若有似无的淡淡血味。

  「你现下是亲王府里的七品典卫啦,哪来的」小人「?」胡彦之低声取笑:
「一县县令也不过就从八品,还比你小了不只一级哩!我的典卫大人。」

  耿照见他脚步蹒跚,身子一离梁柱,便歪歪倒倒起来,只怕是真醉了,赶紧
上前搀扶,一边小声埋怨:「还不是你害的!现在……该怎生是好?」胡彦之笑
个不停,片刻才缓过气,低道:「先扶我回房去。」话刚说完,「呕」的一声,
一口血箭仰天喷出,几乎一跤坐倒!

  「老胡!」

  胡彦之连呕几口,血污逐渐由黑转红,胀红的面色不住变换,乍红乍黑,倏
地又转成透出青气的煞白,片刻才慢慢泛起些许血色。

  「有……有没有人瞧见?」胡彦之低声问道。

  耿照搀着他四下眺望,摇了摇头。

  「先……先离开这里。」

  两人相扶下楼,慢慢行走在迂回的长廊上。胡彦之深呼吸几口,足下不停,
一手搭着耿照的肩膀、另一手扶着栏杆一路前行,渐渐恢复元气。

  「那厮掌力之沉,是我平生仅见。」胡彦之恨极反笑:「那股劲力就像蛆一
样,一沾即入,钻埋之深、散布之快,片刻便漫入四肢百骸,顿失感应,潜伏待
发。我及时以天元掌卸去劲力,但还是中了一丝;暗使真气运行一周天,只觉各
处不顺,却不知劲力究竟潜伏何处。」

  耿照忆起先前露台之斗,不由一凛。

  「岳宸风?」

  「当真是什么人玩什么鸟,哪路货练哪门功。人是阴险卑鄙,掌也是阴险卑
鄙。呸!」胡彦之低头啐了口血唾,恨恨说道:「这路潜劲爆发之时,势如雷电
霹雳,我若非以天元掌力卸去了九成九,绝非吐血这么简单,恐怕五脏六腑已然
爆体而出,死成了一团烂肉。」

  耿照听得心惊胆战。用手掌沾一沾身子,人便会碎体而亡么?这哪里叫武功,
根本就是伤天害理的妖法!

  「不,」胡彦之纠正他:「岳宸风那厮虽可恨,所使的功法及掌力却不是外
道旁门,须以正宗的道家心法勤练苦修,方有这等造诣。我听说虎箓七神绝中有
一门名唤《紫度雷绝》的掌法;那厮所用,约莫如是。」

  耿照蹙眉道:「他若以卑鄙的手段,夺了阿傻的家业及祖传武学,又怎能青
出于蓝,练得比阿傻的大哥还厉害?」胡彦之摇头:「唯一的可能,就是岳宸风
本就身怀高明内功,由内而外,贯通了虎箓七神绝。阿傻的大哥根基未到,自然
有所不及。」

  「他的武功若胜过岳家传人,又何必费尽心思盗取七神绝?」

  「这……我也想不透。」胡彦之沉吟道:「情报太少,臆测毫无意义。待阿
傻醒转,再好好问他一问;也得走一趟王化镇,查查」夜炼刀「修玉善是否当真
遇害,那把天裂妖刀又是从何而来。」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出禁园,胡彦之的气色尽复如常,脚步不再虚浮,看来便
如普通的醉酒之人,丝毫看不出身受内伤。「我所练的武功,内息根基全在轻功
之上。」胡彦之笑着解释:「盘膝打坐那一套,对牛鼻子比较有效,偏偏我越是
走动,周天搬运的效果越好,走多了气血畅旺、身轻体健,可比什么针药补丹都
强。」

  耿照听他说得逗趣,也跟着笑起来。胡彦之的客舍在城的另一头,居停独立,
屋舍之外还有一片宽敞的小园,供策影坐卧歇息。

  昨夜,流影城内负责马匹的龙厩司动用了十来名壮汉,本想将它拉进马厩,
谁知策影一靠近厩舍,厩里的马匹便骚动起来,相互践踏、以头吻撞击护栏,状
若疯狂。那龙厩司管事养了二十几年的马,从未见过这等情事,喃喃道:「若未
亲眼见着,光听这声响骚动,还以为我牵来的是一头吊睛白额虎……这、这到底
是怎么一回事?」莫可奈何,只得如实回禀世子,任它自去。

  这一对悍马、浪子的组合既是麻烦人物,自要安置在离群索居之处,免生事
端。耿、胡二人越走越僻,所经处廊庑曲折、檐荫低深,四周悄无人语。

  耿照见无人打扰,终于忍不住问:「老胡,你为何说要我是刀皇传人?那位
武登庸武前辈,又是何等人物?」胡彦之笑道:「就知道你捱不住。我且问你,
现今统治东胜洲大好江山的,是哪一家哪一姓?」

  「是白马王朝的独孤氏。」

  「在独孤氏之前,又是哪一家哪一姓君临大地?」

  「是碧蟾王朝的澹台氏。」

  「挺厉害的嘛!」胡彦之故作惊奇,乜眼笑问:「那么在澹台氏之前,东胜
洲又是谁家之天下?」

  耿照楞了一愣,呆呆摇头。胡彦之丝毫不意外,怡然道:「在碧蟾王朝的三
百年盛世之前,天下是金貔王朝公孙氏的天下。公孙氏以武功开国,历代皇帝均
享有」武皇「之称,精刀通剑,亦擅掌法内功,皇族中人人会武,高手辈出,在
古今帝系里更无第二家。」

  但武登庸并不姓「公孙」,耿照心想。

  胡彦之早料他会有此问,没等开口,继续道:「拳头或可打下江山,却无法
千秋万载。金貔王朝最后一任武皇骄奢荒淫,国家早已如华宅朽柱,看似金碧辉
煌,实则风雨飘摇。他老兄还执意发动战争,打算征服南陵道诸国,谁知在青丘
国九尾山吃了个大败仗,六军崩溃,武皇死于乱兵,重臣澹台公明乘机窜立,天
下就此易主。

  「武皇虽死,公孙氏遗族仍还有许多高手。澹台公明将他们封到北关道的武
登一地,特许免贡不朝,屯兵自治,待遇如同南陵道各封国。公孙遗族感恩戴德,
自愿为碧蟾王朝守卫北关,为表臣服,历代族主均以」武登「为姓,不再自称公
孙。」

  「原来如此。」耿照会过意来:「这位武登庸前辈,便是金貔王朝公孙遗族
的首领?」

  「正是。」胡彦之点头。「武登庸是遗族中百年难遇的奇才,文武兼备,将」
神玺金印掌「、」皇图圣断刀「两门绝学练得出神入化,被誉为是天下第一刀,
平生未尝一败。澹台家的末帝非常喜欢他,不但封他做镇北将军、北关道总制,
还把最钟爱的女儿灵音公主嫁给他;既是重臣,又是驸马,武登庸手握北关道十
五万大军,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声威当世无双。」

  耿照恍然大悟。

  难怪城主说武登庸「与太祖武皇帝齐名」,独孤弋十八岁继承家业,成为东
海独孤阀的家主,同时也继承了「镇东将军」一职,以及世袭一等侯的爵位。两
人均是少年得志,一镇东一镇北,手握大兵,更甚者都还是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
堪称一时瑜亮。

  「当时,天下有五大高手,被公认最有资格角逐」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
号称」五极天峰「。太祖武皇帝与武登庸同列其中,从年轻到老,这两个人便不
断地被天下人拿来比较:比谁武功强、比谁功名高,谁最后横扫寰宇,威加四海;
谁又为君王了却天下之事,而后飘然引退,赢得生前身后名……」

  耿照想象两名不世出的少年英杰,从年轻竞争到老,其中一人为了天下苍生,
终于向另一位伏首称臣,两人携手扫平天下,拯救黎民于水火之中。故事的尾声,
那位被认为退让已极的前朝驸马、镇北大将军,又再一次做了世人难以想象的退
让,他谢绝封赏,舍下族民,穿着蓑笠泛舟于江湖,从此消失踪影——「……冒
名武登庸的徒弟,至少有三个好处。」

  胡彦之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

  「第一,」皇图圣断刀「没有其他传人,与刀皇交过手的,没死也七老八十
啦,多半眼歪嘴斜、瘫在床上,不怕有人跳出来指认你的刀法。第二,金貔王朝
公孙氏的武学有项特性,恰好当作烟幕,用来解释你的武功何以不上不下,有时
很管用,有时又不怎么称头。」

  耿照面上一红,还是抵不过好奇心,忍不住问:「是什么特性?」

  「据说金貔王朝公孙氏的武功,与命格息息相关。」胡彦之笑道:「想当然
尔,若无帝王之命格,自然练不成专为帝王创制的武功。人家问起你为何学不到
家,本事及不上刀皇昔日于万一,你便两手一摊,无奈耸肩:」我是龙口村来的
穷小子,又不是皇帝命,刀皇前辈教了我三天便走人,已经不错啦!「」

  耿照忍笑道:「这个我会说。」我是龙口村的穷小子……「」胡彦之噗哧一
声,两人相对大笑。半晌笑累了,耿照才揉着肚子弯腰吐气:「老……老胡,世
上真的有对应命格的武功么?我虽没怎么练过武,总觉得算命跟功夫扯不上关系。」

  胡彦之摇头。

  「我也不知道。多半是骗人的罢?帝王之家编了出来,用来唬弄无知百姓的。」

  他揉揉心口,缓过一口气来,悠然道:「武学锻炼的是身心手眼、气息内劲,
瞧不出与命格有甚关连。再说,若真与命格相关,那公孙家的人在学武之前,岂
不是要先学算命,秤秤自己的命格,要不练到七老八十一事无成,才知是」命格
不符「,还有比这更冤枉的么?」

  耿照想想也是,不禁失笑。

  胡彦之续道:「第三个好处,刀皇其人,料想已不在世上,更不会巴巴跑来
揭你的底。异族攻破白玉京时,武登庸之妻灵音公主在射平府自杀殉国,据说刀
皇伤心欲绝,每为太祖武皇帝做先锋时均抱死志,历经千百阵犹不可得——谁教
他武功太高,想死也死不了。

  「你想想,一个人活这份上,也算是生不如死了。既无生趣,岂能长生?连
武功盖世的太祖武皇帝都已不在人世,」五极天峰「同命凋零,如今余者寥寥,
刀皇也应约如是。」

  耿照不胜欷嘘,忽然想起:「当年异族南下,一路踏平白玉京时,北关镇将
便是这位武登庸前辈罢?他武功如此高,又有十五万的军队,异族岂能轻易斩关,
直捣都城?」

  胡彦之微微一怔,笑道:「你实在是个很懂得听问题、又懂得问问题的贼小
子。谁要是被这副老实外表骗了,当你是枚大地瓜、楞头青,早晚要吃亏的。」
耿照皱眉道:「老胡,你这话听起来,怎么像是在骂人?」

  「当日武登庸若在北关,说不定碧蟾王朝便不会灭亡了——这样的说法,至
今还在天下五道间流传。坏就坏在:当年异族入侵之时,武登庸人并不在射平府,
更未向兵部告假,连北关大营的参谋也不知其下落……他就这么不见了踪影,谁
也不知去了哪里。」胡彦之道:「十五万北关守军里,只有五千是直属武登庸的
部队,由武登遗民组成,战力最强;其余各部均有所属,分布在北关道各处,那
些个太平军头平日威福惯了,只听镇北将军府的号令,谁也不服谁。

  「异族入侵之日,北方尚无婴城防护,据说那鬼神般的异族军队不到一日便
突破了封锁,迅雷不及掩耳地斩关南下,沿途遭遇的军队全被歼灭、尸骨无存,
各驻军肝胆俱寒;没有镇北将军的虎符亲笔,无人愿意出城血战,眼睁睁看异族
的黑血骷髅旗旋风般一路南下。仅仅是迟了七天,白玉京便即失陷。」

  等武登庸赶回射平府时,世上已无一名姓澹台的皇族。

  大火烧毁了白玉京,六千多名皇族之尸陈于城郊祖陵,身首分离,死状凄惨。

  而在镇北将军府迎接他的,是灵音公主闻讯之后悬梁殉国、已然冰冷的娇躯。
容颜倾世的公主有着一颗丝毫不让须眉的刚烈之心,远比她的王室兄长们更有气
魄。她以一死来向丈夫表达内心无尽的痛苦与愤怒,指责他辜负了父皇的托付,
因擅离职守而导致国家灭亡。

  不久之后,异族又突然无故撤兵,央土无主,各地军镇应势崛起;北关道多
有骄兵宿将,顿时分裂割据,乱成一团。将军府内的幕僚纷纷劝武登庸自立为皇,
武登遗民更是一心盼望能复兴金貔王朝,最后武登庸却选择投入独孤弋麾下,只
因独孤弋打着为澹台王家复仇雪恨的大旗。

  「……对前朝来说,武登庸是不折不扣的罪人。他擅离职守,导致北关防务
的指挥系统崩溃,无法抵挡异族;但他最终没有据土自立,反投入太祖武皇帝麾
下,加速了天下一统的进程,不知避免了多少无辜牺牲,又教人十分敬佩。」

  胡彦之耸肩一笑:「我若是他,应该也会选择退隐罢?这一身的功过实在太
难议啦,今生不该负的也负了、不该舍的也舍了,其中的是非曲直,恐怕只能留
待后世评说。」

  耿照揣想武登庸孓然一身、茕茕独立,身影慢慢消逝在夕阳平原的景象,不
禁缩了缩脖颈,说不出的清冷寥落。

  (他……应该十分后悔吧?)

  如果能够,他愿不愿用一身武功、一族兴复,甚至是一己生命,换取那迟到
的七日?如果一切能够重来的话,他还会不会离开射平府、离开北关道,离开那
貌美却刚烈的公主妻子?

  ——抱持着这样的悔恨,人要怎样才能继续活下去?

  他开始有些了解,老胡断定刀皇不在人世的原因了,益发觉得心虚:「我…
…能冒认是他的弟子么?这样的人,这样的苦……我怎能再冒用他老人家的名讳?」
低声道:「老胡,我们这样子骗人,岂非很对他不住?我……我不想这样。」

  胡彦之早已料到他会这样说,淡然一笑。

  「你别听岳某某乱放狗屁。名位有时确如浮云,但有的时候,却是救命应时
的万灵药。正所谓:」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若只是打下手的小厮,今日独
孤天威追究起来,也只能拿你当奸细查办。要不,该怎么解释一名下人竟能在天
裂妖刀之下来去自如,解了」八荒刀铭「的断头之危?」

  他见耿照默然无语,又道:「况且,阿傻虽暂时保住了一命,然而独孤天威
那宝贝真让他同岳宸风打擂台的话,肯定白送一条命,你想不想救他?还有你那
同村的童年玩伴葛五义,他私放了我们,这事早晚教独孤峰知晓。这个你要不要
救?」

  耿照听得热血上涌。他与阿傻萍水相逢,怜其失聪,又想起了家乡的姊姊耿
萦,这才无法袖手;但葛五义却是受自己的连累,万万不能舍下不管,大声道:
「当然要救!」

  胡彦之冷笑:「但执敬司弟子耿照自救不暇,想救哪个?只有刀皇的弟子、
堂堂七品典卫的耿照耿大人,才有机会救人。」典卫一职原本是亲王府内的侍卫
长,相当于皇帝身边的御前带刀,品秩甚高,却毋须实际任职,逐渐演变成亲王
重臣们用来笼络武林高手的酬庸手段。寻常武官要按部就班升至七品,实属不易。

  耿照无言以对,肩膀垂落,神情十分气馁。

  胡彦之道:「小耿,我不是害你,是想帮你一把。你若想调查妖刀之事,这
七品典卫的身份十分受用,决计比一名下人弟子方便得多。」见耿照猛然抬头、
满脸震惊的模样,他嘿嘿一笑,低声道:「你认出了天裂妖刀,二掌院却无动于
衷,显然当夜琴魔临终前所传,是你不是她。这个关窍一想通,剩下来的就很容
易懂啦:你之所以能应付天裂妖刀,自然也是琴魔所传,是也不是?」

  耿照几乎想把一切和盘托出,转念又想:「二总管千叮咛万嘱咐,让我千万
不能露脸,以免流影城卷入风波,如玄犀轻羽阁般万劫不复。我已违背她的交代,
闹出这么大的事来,岂能一错再错?」无法判断该不该说出来,犹豫片刻,低头
小声道:「我不能说。」

  胡彦之「嗯」了一声,也不生气,忽然停下脚步,原来是客舍已至。

  「正所谓」朋友相交贵乎诚「……」见耿照吞吞吐吐、急着想解释的慌乱模
样,忙举手安抚,沉稳道:「你别急,我没生气,也不是责备你。人都有难言之
隐,重点是当你想说的时候,有没有人可以聆听。」

  「你若想找人喝喝酒、聊一聊,我便在这里。我同你二哥,随时欢迎你来。」

  咿的一声,柴扉轻轻掩上。胡彦之手扶粉壁,宽阔高大的背影缓缓前行,终
于隐没于客舍门影之内。日影西斜,暮霭浮动,耿照呆立在围篱外,心空荡荡的,
仿佛被他的磊落刺伤,既恨自己彷徨犹豫,又觉软弱无依;霎时天地俱远,更无
一物可恃。

                ◇◇◇

  耿照踏着夜色,匆匆回到挽香斋,书斋里已点起高烛,横疏影正伏在案前振
笔疾书,雪白细润的小巧额角上垂落一绺浓发,鬓边微带轻潮,颊畔黏着些许发
丝,裸露的胸口嫩肌布满密汗,连微噘的上唇都润着一小片水珠,衬与金绒似的
淡淡汗毛,分外可人。

  耿照这才发现:比起寻常女子,二总管的体质着实易汗,整个人宛若柔水捏
就,被烛火灯焰微烘着,便沁出一整片莹润香汗,清幽如梅的体香被汗水体温一
蒸,蓦地馥烈起来,活像是煮化在糖膏里的茉莉花酱,浓郁之外,又说不出的温
甜适口。

  他自从领略过了女子的好处,眼中所见、耳中所听,甚至鼻中所嗅,都与过
去大不相同。同样是高高在上的二总管,从前只觉她亲切、美貌、精明强干,梳
妆打扮都极好看;如今所见,却是她伏案写字时那雪润润的藕臂线条,滚动着破
碎汗珠的酥腻肌肤,还有那双饱满尖翘的浑圆乳廓——沉甸甸的乳房下缘裹着兜
锦衫纱,被主人轻搁在几案上,仿佛为了减轻巨乳对肩背造成的沉重负担。沃腴
的乳肉被坚硬的乌檀桌板托高撑挤,在乳房上缘耸起两座浑圆傲人的雪白乳球,
满满溢出胸衣绫锦,形状更加饱满傲人,乳质既绵软又尖挺……

  耿照伫立在门前许久,始终没跨过槛儿来。最后,还是横疏影先瞥见了他。

  「进来。」

  耿照回过神来,只觉面红耳热,讷讷地摸进书斋里,垂手立在一旁。

  「坐下。」横疏影头也不抬,继续写字;写完一封,又取过一帖空白书柬。

  耿照四下张望,不见其他随班行走,知她屏退左右,定是要狠狠责备自己一
顿。思虑至此,心中反倒释然,见她提腕往砚台里捺了几笔,起身趋前,拿起青
瓷水注与腾龙贡墨替她研墨。

  「回去坐好。」横疏影继续低头书写,仿佛连拨开他的手都嫌麻烦,片刻工
夫都不肯浪费。耿照悚然一惊,仓促间听不出她的口气起伏,只觉甚是不善,低
头快步而回;直到坐下,才发觉水注墨条还捏在掌里,一手一物,就像小孩儿拿
着波浪鼓,模样颇为尴尬。

  转眼横疏影又写完一折,要研墨却又不见家生,抬头见他回来也不是、坐着
也不是,手足无措的呆样,圆睁杏眼便要发作;瞧着瞧着,忽然「噗哧」一声笑
了出来。

  这一笑直如冰消瓦解、满室生春,耿照都看傻了。横疏影一笑之下,再也板
不起脸儿,双颊晕染,咬了咬丰润的唇珠,又气又好笑,嗔道:「杵在那儿做甚?
快还墨条来,净碍事儿!」

  耿照如获大赦,自己也觉得好笑起来,忍笑趋前研墨,渐渐不再忐忑。

  横疏影微侧着秀靥提笔写字,淡然道:「你现下是七品典卫啦,要注意言行,
打从明日起,莫要再干这等差使了。」耿照心中有愧,低道:「是。」研至浓淡
适可,轻轻放下水注墨条,快步回座。

  横疏影搁下笔,指着手边的头两封书柬。

  「这封是呈给吏部的公文,第二封则是发给掌理皇室事务的宗正寺,明日一
早我便派快马驰报京城,两头递交。主上无戏言,他既让你做流影城的典卫,你
就得拿出七品武勋的样子来,关于服仪进退等我会再找时间教你。典卫是正七品
的散官,年秩八十石,每月另支薪俸四千钱,足够你在家乡买块良田,为姊姊置
办嫁妆,安心奉养老父。」

  耿照羞愧难当,双手紧握扶手,低头不敢说话。

  横疏影指着刚写完的另一封便笺,那是流影城内通用的关条。「明天,我让
巡城司派出一批武装辎重队,往龙口村接你父亲和姊姊入城。你今日在不觉云上
楼插手天裂妖刀之事,虽救了岳宸风一命,可别奢望他会感激你。你当众扫了他
的颜面,以镇东将军府耳目之广,难保不会牵连你的家人。」

  耿照感激之余,心中不禁掠过一抹寒意。

  他并未天真到以为岳宸风会感念他的出手,而是此刻才忽然省悟:随着「耿
照」这个名号为人所知,如姊姊、父亲这般平凡安居的小老百姓,竟也成了「八
荒刀铭」岳宸风及镇东将军府的对头。昨夜长孙日九的提醒言犹在耳,今日竟已
不幸应验。

  江湖之险恶,令耿照不寒而栗,喃喃脱口:「原来我竟救错了他。」

  横疏影轻哼一声,怫然不悦:「你午间于禁园,没做对过一件事。」她若狠
狠责骂一顿,耿照心里或许好受些,此刻只觉满腔歉咎,既心疼她此后将无止尽
的劳心劳力,以应付接踵而来的麻烦,又恼自己无力解决困难,低头道:「小人
知错……」陡地想起横疏影的叮咛,讷讷闭上了嘴。

  横疏影叹了口气,玉手轻覆书柬,轻声道:「我倦啦,你先下去罢。有什么
事,我们明儿再说。」耿照还待开口,她一舞纱袖,俏脸上的神情毫无转圜。耿
照莫可奈何,长揖到地,垂头丧气地走了出去。

  如果能够,横疏影其实还想再留他片刻。

  倒不是真想责备他什么,只是看着这有时精明、有时又憨傻得可爱可笑的少
年,她就不由自主轻松起来,就像……就像是同自己的弟弟在一起似的,便只说
说笑笑、聊些不着边际的事也很开心。

  但今夜不行。横疏影另有要事,不得不打发他离开。

  她一回到挽香斋,那张纸头已搁在桌上,混在一大堆摊开散置的账册图卷里,
旁人看来直是藏叶于林,就是刻意翻找也未必能看见。但对凡事自有一套绵密理
路的横疏影来说,那淡黄色的薄脆纸笺异常刺眼,仿佛放置之人已透彻她独有的
思考模式,以暗码大剌剌地向她示意,模样张牙舞爪。

  ——「回帖」已至,刻不容缓。

  笺上有四道藏青色的爪痕,斜斜跨过巴掌大的纸面,拓印似的断续痕迹透着
一股邪气,仿佛是某种禽类所留。横疏影目送耿照走远,小心地闭起门窗、放落
纱帐,确定四下无人之后,才将纸笺靠近烛火。

  烛焰一攫纸尖,「噗!」绽出一蓬青烟,吞吐卷曲的烟丝凝聚成团,并不散
逸,一下化成巨大钩喙,一下又像是狰狞的趾爪,最后幻化成两道盖天鹏翼,抖
擞着向虚空中飞去,眨眼消失不见,连些许余烬都没留下。

  青鸟,本就是仙人的信使。这是仙人之间的秘密暗号。

  尽管笺上一个字也没有,但青笺所代表的十六字意义,早在立下血誓的那一
天横疏影便已记熟。收到青笺后,必须在规定时限内赶至某地,没有理由、没有
借口,不惜一切代价。「绝对服从」,原本就是血誓书里的一部份;由地狱重生
的恶鬼们,除了复仇的目标与自身的欲望,只剩下一个必须服从的对象。

  ——是夜子时,九幽泉下;古木鸢令,「姑射」聚集!

  第十九折九幽泉下,快斩无双

  亥时将尽,横疏影走过阴湿漫长的地底岩道,来到骷髅岩。

  她戴着那张妖异诡丽的木制女面,头罩黑巾,笼住长发,玲珑浮凸的姣好胴
体被一袭宽大曳地的黑绒大氅尽掩,再加上双肩厚重的三层乌布披膊(肩甲),
活像从冥府爬上来的魍魉妖魂,人鬼莫辨,更遑论雌雄。

  横疏影出身青楼,不懂武功,「那人」却能在流影城重重守卫下、将她神不
知鬼不觉劫将出来,她假定其余的姑射成员也都是身怀绝艺的顶尖高手。虽说从
加入组织的那一刻起,横疏影便已豁了出去,连死都不怕了,还怕甚来?然而每
回集会她仍小心翼翼地将那样防身武器带在身边,以防席间突生变化,危及自身。

  转眼岩道将尽,露出一扇自山壁上凿出的长方石门,门中透出些许青幽异光,
已有人先到了。每次集会,「那人」总是头一个抵达九幽泉骷髅岩坐镇,以防余
人彼此交谈,私下联系。

  横疏影灭去糊纸灯笼里的焰火,取出一只小小的白骨烛台。那烛台雕成人头
髑髅的模样,只比寻常的男子拳头略大些,雕工精细写实,难辨真伪;通体洁白
似雪,既无象牙、珍珠之温润,又不似玉石剔莹,倒像烈火烧炼后的骨瓷石灰,
白得妖异。

  台座上小半截青烛,色如翡翠,横疏影取火绒点上,蕊心「噗!」绽出一小
蓬青滋滋的诡绿焰苗,虽无烧烟,空气里却弥漫着一股极不舒服的浓烈浊香,嗅
不出到底掺了什么烧料。

  横疏影初次闻嗅时吓得踉跄跌坐,差点将烛台掷下,娇躯不停颤抖。

  「很熟悉么?」那人低头望着她,深黝的面具眼洞里迸出两道锐芒。横疏影
不寒而栗,但这一次、恐怕也是唯一一次,不是因为他冷冽苍茫的目光,而是源
自那股浓厚呆板、充满死气的香味。

  「你……想起了什么?」

  她记得自己瑟缩在岩缝里,抱头拼命颤抖,一心只想摇散脑海里蜂拥而出的
恐怖景象:缩到成一半大小的干枯人头,堆得像山一样;被烈火烧去皮肉血污,
烧去腐臭糜烂的外表,只剩一颗颗白森森的髑髅,粉烁烁的,洁白得没有一丁点
杂质……还有为了掩饰凶猛扑鼻的浓烈尸臭,人们往烧成一片灰烬的残垣上堆置
绿叶香花……

  横疏影猛然回神,咬着唇驱散杂识,秉烛走到石门边。

  青烛绿焰的光晕只能照到周围一尺之内,其余便只一片漆黑。就着鬼火般的
萤焰望去,黑暗里悬浮着三张诡异的木制面具,木鬼面之下空空如也,十分骇人。

  横疏影知道在其余三人眼里,自己也是一张悬空的妖异鬼面,这便是青烛焰
的妙用。她来此已不下数十次,对集会处是圆是方、有几个出入门户、周围有没
有其他机关布置等,仍是一无所知。

  在黑暗里,谁也不敢轻举妄动。说不定走出石门几步,便是一处巨大陷坑—
—抱持着这样的惊觉,在「那人」出现之前,其他成员便只沉默地隐身黑暗,仿
佛这是仅剩的最后一点安全。

  今天的情况极不寻常。子时将过,却只来了四张面具,还有两人迟未出现,
包括召集会议的人在内,这是从没发生过的事。姑射成员间互不相知,不许刺探、
不许泄漏,违者必死;唯一掌握全员身份的,便只「那人」而已——放任成员独
处,决计非他所乐见。

  时间在滴答的岩壁水声中流逝。洞里阴湿刺冷,尽管横疏影黑袍下穿了御寒
的旅装,仍觉得手足冰冷;地底水气透骨而入,额角如有无数小针攒刺,十分难
熬。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有人开口。

  「」古木鸢「呢?叫人巴巴站着,自个儿却藏头露尾的,这算什么意思?」

  西北方的绿焰一阵晃动,显然秉烛之人说话所致。那是张虎形面具,张嘴露
牙的模样刻得栩栩如生,宛若噬人之际忽闻动静、猛地转头咆哮一般,望即生寒。

  这张木鬼面的代号是「深溪虎」。

  而「深溪虎」口中的「古木鸢」,正是一手召集「姑射」组织的那个人。

  横疏影对深溪虎没甚印象,两人的任务并无交集,记忆中西北方位的面具一
向沉默,做出这么轻佻大胆的发言,这还是姑射集会以来的头一次,只可惜无法
从声音多做判断。面具有特制的簧片机构,能巧妙变化人声,无论谁戴上面具,
都只能发出专属于那张面具的、既独特又诡异的声音。

  另外两张面具并未加以理会。

  东北方的蝉形面具是「高柳蝉」,声如其名,异常尖刺,然而说话的口吻却
十分缓慢,措辞谨慎小心,冷冷的调子,偶尔也有一丝姜辣火气。横疏影从不觉
得面具的主人会是女子,更甚者,极可能是一名饱经历练的年老耆宿。

  位于西方的面具则雕成了飞鸟并翼的形状,名曰「下鸿鹄」,那双覆着面孔
的巨翼上羽根宛然,又像两只布满鳞片的并排手掌,上头开了两个浑圆眼洞,令
人浑身鸡皮悚立,说不出的恶心怪异。除「古木鸢」外,另一张缺席的面具是
「巫峡猿」,再加上横疏影的「空林夜鬼」,即为姑射六人。

  「巫峡猿也未到,还要再等么?都等个把时辰啦,要不先散了?」深溪虎的
声音低沉震耳,宛若兽咆,衬与轻浮叨絮的口气,颇有些不伦不类。

  但谁也没理他。

  「姑射」之人,都是从地狱里爬回来的恶鬼;支持他们活下去的,除了复仇
的对象及自身的欲望,没有其他。相对于炼狱里的痛苦折磨,待在阴冷刺骨的地
底岩洞等上一个时辰,又算得了什么?横疏影心中冷笑,也选择了沉默。

  两朵绿焰「噗、噗」接连亮起,东北方的虚空里浮出一张猿面,两支尖长獠
牙还不算可怕,真正恐怖的是它那咧嘴嘻笑、宛若人一般的神情,黑暗中倍显阴
森。正北的首位上,青绿色的幽焰鬼火划出一张巨喙如钩、飞羽如炽的鸟形面具,
姑射的主人倏然现身。

  「诸君久候了。」古木鸢的声音空洞呆板,犹如机簧震动。那槁木死灰般、
一点生命迹象也无的单调声线,伴随着岩洞里的巨大回响,令人不寒而栗。「今
日之会,乃因事态紧急。琴魔一事发生变化,须与诸君参详。」

  「据悉琴魔已死,此一情报经过查证,应有九成以上的准确度。」开口的是
下鸿鹄:「有你亲自布置出手,便是魏无音也难逃劫数。人都死了,还待怎地?」

  古木鸢冰冷的眼神越过漆黑的虚无,直向她迸射而来。

  横疏影清了清喉咙——虽然透过「空林夜鬼」的面具,她清脆动听的嗓音将
变得迷离磁哑,悉数磨去声线、口吻、甚至措辞语调的辨识性,与白日流影城的
横二总管更无一丝雷同。

  「据信琴魔在临终之前,将妖刀的秘密传给了一名唤作耿照的流影城弟子。
那名少年自称是刀皇传人,在流影城与天裂刀附身的刀主交手,硬生生使人刀分
离,本领不容小觑。」

  「哦,是刀皇武登庸的徒弟么?」巫峡猿的声音隐有一丝波动。

  「依我看,那少年与刀皇无关,只是信口雌黄。」横疏影淡然回答。

  「若真是如此,更加不能马虎。」下鸿鹄接口:「既非武登庸的徒弟,却拥
有压制天裂刀的能耐,肯定是琴魔做了手脚。魏无音到底传了什么给他?光靠口
耳交代,决计不能在一夜之间,把自己的所知所能传给他人……那名唤耿照的少
年,有无可能是魏无音偷收的徒弟?」

  「莫三、沐四都是魏老儿的爱徒,他们也制不了妖刀。」古木鸢沉声道:
「当务之急,须尽快弄清楚那耿姓少年,究竟由琴魔处继承了什么,竟能压制天
裂。空林夜鬼,此事由你负责,三天之内调查清楚,速做因应。」

  「三天?」横疏影一凛。

  古木鸢并未回答。这是命令而非垂询,本无响应的必要。

  他顿了一顿,沉声道:「诸君,妖刀既出,计划便无回头机会。倘若成功,
各位肩负的血海深仇、欲杀之而后快的平生大敌,终能得到圆满的结果;倘若失
败,则万劫不复,想做回炼狱之鬼亦不可得。记住:计划绝不能有一丝破绽,诸
君若做了正确的选择,我对诸位的承诺便会实现。」

  黑暗的空间里一片死寂。

  横疏影额汗涔涔,定了定神,又问:「若调查的结果,那名少年确实自琴魔
处得到了破解妖刀的秘诀,又该如何?」

  剑一般的冰冷目光再度射来,横疏影心惊肉跳,几乎无法迎视。

  「你说呢?」单调如振簧的语音不带一丝感情。

  横疏影无法回答。

  古木鸢平平道:「我们的计划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杀了一个琴魔,这世上
绝不能再有第二个琴魔,我的答复是」杀「。诸君以为如何?」下鸿鹄道:「此
子身手不凡,眼下虽还不成气候,为免夜长梦多,自然是杀。」

  「既无武登庸,我没兴趣。」巫峡猿道:「杀。」

  古木鸢望了左首一眼,高柳蝉缓缓说道:「杀。」

  只剩下两人尚未表态。古木鸢决事,一向不问旁人意见;此举绝非征询,而
是忠诚考验。横疏影香汗浃背,十枚尖尖指甲几乎掐进掌心肉里,想不到唯一可
能与自己站在一边的,竟是那轻佻懒惫的深溪虎。

  耿照的命运已决,无法改变。眼下她必须挽救自己的。

  正要说话,忽听深溪虎道:「哎呀,这事就定了罢?姓耿的小子若是琴魔第
二,自是宰了省事;如若不是,那便甭理他。大家生意做这么大,有许多事忙,
犯不着在这种地方缠夹。」他一开口,古木鸢便知不对,猛然转过头,眼洞中射
出利光。

  深溪虎本想笑着耸耸肩,陡觉那目光如实剑一般,倏地破眼穿颅,连后脑勺
都隐隐作痛起来,连忙转开视线,暗自心惊:「他妈的,好厉害的老妖怪!」

  横疏影得他解围,思虑一清,暗忖:「也对。世上岂有神功灌顶、一夕功成
的事儿?耿照的举止表现,说不定另有因由,未必与琴魔有关。」定了定神,从
容应道:「他若妨碍了我们的计划,自当铲除,以绝后患。」

  古木鸢满意点头,沉声道:「诸君去罢!待五刀齐出、刀主现世时,会再召
集各位,商讨下一步行动。」

  绿惨惨的焰火逐一熄灭,高柳蝉、深溪虎、下鸿鹄、巫峡猿……四张鬼面接
连没入黑暗,最后只剩两张面具隔空相对。「有事?」古木鸢的声调依旧平板。

  「你答应过我,绝不让流影城卷入事端的。」横疏影强抑怒气,咬牙道:
「如今赤眼被耿照携回,万劫落在红螺峪的无生涧里,天裂与其刀主更是大剌剌
的卯上」八荒刀铭「岳宸风!五刀之中三刀俱在,流影城岂能幸免?」

  古木鸢漠然道:「以你的聪明才智,再送出三刀不难,我对你的保证依然有
效。还是你要我告诉其他人,让他们在排局设谋以完成任务时,切不可动着白日
流影城,好教他们看穿你的身份?」

  横疏影顿时为之语塞。

  「姑射」六人,无一不是才智之士,否则也无法隐于幕后,借妖刀操弄武林。
古木鸢的御下之法,一向只交代任务目标,而由成员自行设局完成;只求结果,
不问手段。倘若吩咐其余四人不可擅动流影城,横疏影的身份定然曝光,这是她
绝不愿发生之事。

  「你只有三天的时间。期限一到,即使查不出实情,为免生变,一样要将耿
照除掉。」他冷冷说道:「想必你很清楚,你的麻烦绝不只三妖刀而已。琴魔的
遗体还在朱城山,前事未了,四大剑门早晚找上门来;镇东将军府铁了心插手三
府竞锋,独孤天威又惹上岳宸风……你若应付不来,流影城一样有难。」

  这些问题,其实她已想了一整天。

  名动东海的「暗香浮动」横疏影自不会坐以待毙,只是准备尚未周全、麻烦
又接踵而至,精明如她,也不禁有些软弱心疲。

  「流影城若毁,你也不过是庸才而已,」姑射「中只有超凡绝俗的仙人,无
处可供庸才容身。只这一回,我且当你是个软弱平凡的女子,口出无智之言,记
住你没有第二次的机会。离开!」

  横疏影脸色白惨,捏紧粉拳,咬唇不发一语。「噗!」绿焰灭去,那张既妖
异又凄艳的山鬼面具没入黑暗,细碎的脚步声一路迤逦,片刻消失在湿冷阴暗的
甬道中。

  古木鸢并没有离开。直到确认其他人都已去远,一蓬妖异的绿焰忽又亮起,
凿刻古朴、宛若朽木的蝉形面具无声无息出现。

  「你受伤了?」高柳蝉的语调还是一贯的缓慢,听不出波纹起伏。

  「魏无音毕竟是魏无音,十分难缠。」古木鸢低道:「所幸那人的医术高明,
敷药包扎后已无大碍,休息几天就好。倒是耿照之事,十分棘手。」说到这里,
平板的声音忽有一丝微妙变化:「你在他身上花了忒多心血,也难为了你那个」
杀「字。」

  被簧片掩去的细微之变,并未逃过高柳蝉的耳朵。

  「如果说我还真揪了一下心,你要不要笑我软弱多情?」老人冷哼一声,缓
缓说道:「你我千算万算,没算到魏无音还有这一手。他若对耿照施行了传闻中
的」夺舍大法「,可能发生干扰、突出异变,也可能效果出奇的好,后果实难逆
料。从我让耿照上朱城山来,便已做好了弃子的准备,但挑这个节骨眼,自然是
可惜。」

  「避免节外生枝的方法只有一个。」古木鸢冷冷说道。

  「我既已点头,便无后悔的道理。只是你须答应一件事。」

  「说。」

  「横疏影那小娘皮若杀不成耿照,就得把他留下。」

  古木鸢猛然转头,直视着面具后的黄浊双眸。

  「不是亲生的孩子,也有这种无聊的感情么?」他冷然道:「你老啦,跟姓
横的丫头一样,开始变得感情用事;说到了底,你还是想保他。横疏影若失手,
我会亲自杀他,魏无音便是榜样。」

  高柳蝉「呸」的一声,居然笑起来。

  「你想错了。没有价值的东西,留之何用?」老人哼笑着,缓道:「夺舍大
法与妖刀,关键都在一个」蛊「。妖刀夺人意志,又彼此残杀,目的是争做蛊王;
而夺舍大法将神识灌入他人体内,争主其躯,也是强者存弱者灭,二者无论源流
脉络,俱有相通。横家那小娘皮不是省油的灯,她若杀不了耿照,证明那孩子成
长之快,已走上」蛊「之一路。究其变化,能加速我等对妖刀的掌握。」

  古木鸢静静注视他。

  高柳蝉瞇眼迎视,不闪不避,仿佛对他锐利的目光全然无惧。

  「这理由我可以接受。」姑射的首脑轻声道。

  他们的确亟需突破。计划启动,再无转圜的余地;很快的,像鬼魅般四出杀
人、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妖刀将不符所需,「姑射」必须更有效、更随心所欲的制
造刀主,更能承受如今日之耿照这样的损失。

  「横疏影若失败,我将亲自动手。通过这两次考验,我就承认他有被留下来
的价值。」

                ◇◇◇

  耿照一出挽香斋,就知道消息已经传开了。

  沿路的侍女仆役大老远瞧见,立刻让至一旁,有的微微颔首,露出讨好谄媚
的神色,但落差实在太大,一下子不知该如何称呼他才好,目光尴尬地一交会,
也只是笑而已;有人索性避了开来,等明日执敬司正式布达、尘埃落定了再说。

  七品官到底有多大?耿照毫无概念。他苦着脸回到新拨下的随班院舍,长孙
日九已洗浴更衣完毕,倒在床铺上呼呼大睡。

  这座小院落离他昨夜还睡着的庚寅房甚远,平常根本不会走到这儿来,床帐、
摆设,整齐迭在榻上的换洗衣物、桌顶摆放的青瓷茶釜……触目所及,无一不是
簇新而陌生。

  若有人能无视他的出身,贫贱时不欺、富贵时不谀,除了从小看着自己长大
的七叔和木鸡叔叔之外,大概就只有长孙日九了罢?耿照在回程的路上怀着一丝
希望,盼与日九聊上几句,一吐心中的积郁彷徨,谁知亦不可得。

  他叹了口气,和衣倒在床上,毫无跻身出头的喜悦兴奋,怔望着天花板发呆,
直到睡意铺天盖地袭来,一把将他攫入迷离梦乡,混乱的思绪倏然中断,只余一
片深黝黝的黑……

  耿照伸手一拨,虚无的黑幕应手而分,化作一缕缕灰翳;忽然一团血艳艳的
赤光爆炸开来,四周顿成一片火海,漆黑的背景落地还形,变成一大片石砌墙垣,
青石覆盖的范围从脚下、墙上,一直延伸到天顶,似乎是某条城寨甬道。

  熊熊火焰吞噬了通道来处,地上到处散落着残肢断剑,切口平滑齐整,怪异
到几乎让人忘了这副景象所代表的残酷与血腥。火舌四处窜烧,浓烟滚滚而来,
但他探手却不觉灼热,也听不见任何声响,仿佛整个人被浸入水中,除了视觉,
其余的感官全被阻隔开来——(这是……琴魔前辈的记忆!)

  耿照浑身悚然,身体不听使唤,「他」——其实是当年的琴魔魏无音——挥
散浓烟,拖着身子向甬道的尽头前进,一边嘶声大吼。耿照听不见声音,仍能感
觉那股声嘶力竭的震动。前方不远,一名蜂腰长腿、苗条健美的女子拄剑扶壁,
挣扎欲起;另有一具尸体倒卧一旁,面目难辨,被锋利的刃器开膛破肚,死状极
惨。

  女子爬过一地血污狼籍,被刀刃割开的残破衣衫濡着血腻浆滑,裹出玲珑浮
凸的姣好曲线。衣裳破口依稀见得玉质般的莹润肌肤,被凄艳血色一衬,更是白
皙得无以复加;背心衫子被鹰爪功一类的重手法抓下一幅,由肩胛直到腰后,裸
出一段象牙也似、骨肉匀停的美背,背脊瘦不露骨、曲线滑润,蜂后般的细腰扭
转如蛇,腰下的臀股却浑圆紧绷,耸起如两瓣险丘,望之令人血脉贲张,难以遏
抑。

  耿照不觉痴望,一股奇妙的感应油然而生。

  (不要去!)

  ——这……这是前辈当时心中所想么?

  女子似是听到「他」的叫唤,回头大声应答,容颜被披散的浓发与烟硝所掩,
依稀见她下颔尖尖,生得一张端丽的瓜子脸,肌肤酥白耀眼,与半裸的美背一般
无二。

  「我们上当了!刀毕竟是刀,永远……都不会变成剑!」

  琴魔嘶吼着,女子却捂着耳朵拼命摇头,活像情绪崩溃的小女孩。这在一名
十八九岁的年轻女郎身上看来说不出的荒诞滑稽,然而耿照却笑不出来。那是无
法言说、偏又难以抵抗的巨大绝望;在它之前,即使是挺身对抗妖魔的英雄们,
也只有无力倒下……

  水平的视线突然向下滑落,「他」伤疲已极,终于跪倒在地,离女郎止有两
步之遥,奋力向伊人伸出手臂,一边叫喊。

  「那人不是第六把剑,他是预言中的叛徒……是最后一把刀!」

  「六」这个数目忽然掠过耿照的脑海。

  ——封印妖刀的最终战,有六名英雄。

  琴魔前辈、背影动人的美丽女郎,尸横在地的不知名男子……这里只有三个。
另外三人是谁?谁,又是前辈口中的「最后一把刀」?

  突然间,一条人影自出口踉跄退入,双手胡乱抓向空中,身子转了几转,仰
天倒下,却不知是何许人也,只因来人并没有头。第四个人死了,还在通道外缠
斗的是哪两个?

  女郎尖叫起来,一把挥开「他」的手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一跃而起,
一跛一跛地向通道的尽头奔去!「他」拼着最后一口气追上前去,逆光冲出甬道,
眼前陡地一片刺亮,分不清是烈阳抑或刀锋——「前辈!」

  耿照猛然坐起,惊出满身冷汗。

  榻边「砰」的一声,一条高大黑影跌入窗里,摔了个四脚朝天。来人翻身跃
起,呼的一巴掌搧去:「去你妈的前辈!这等砍人天命的阴损称谓,岂可对自己
人喊?你个缺德的混小子!」

  「老胡?」

  耿照被揍醒了几分,揉眼一瞧,果然是胡彦之。

  「我不是喊你前……怪了,为什么不能喊」前辈「?」

  「阴损,真是阴损!」胡彦之揪住他的发髻,提兔子似的一把拎起:「我问
你,你都管魏无音魏老儿叫什么?」

  「都……都管叫」前辈「。」他抓着胡彦之熊掌似的大手拼命挣扎。

  「所以咧,魏无音就死啦。」

  耿照一愣,差点忘了抵抗。胡彦之把他的脑袋提近面前,表情阴沉。

  「正所谓:」上天挥大刀,先砍出头鸟。「武林道上天天死人,都是先从前
辈死起的。这两字实在是太阴损了,万万不可对自己人喊,对外人则无妨,特别
是那些个混蛋,什么独孤峰前辈、岳宸风前辈,多多益善。喊死这些王八羔子,
大伙儿图个清静。」

  「原……原来如此。」

  耿照揉着被揪疼的发顶,才发现窗外天光未明,月华盛茂,云下压着无数星
子,山与天边交界处隐有一抹浮晕,离天亮怕还有一个多时辰。对角的另一张榻
上,长孙日九睡得正酣,给他二人这一番闹都还惊不醒,胡彦之忍不住笑道:
「这小胖子倒挺能睡。」

  耿照起身着靴,就着桌上的青瓷茶釜点了两碗冷茶,歉然一笑:「隔夜的茶
水,你多担待。」胡彦之摇头:「待会有活儿要干,饮冷茶不宜,回来再说。跟
我来!」一推窗格,翻身跃出。

  耿照尾随着来到一座荒僻的院落,沿路东绕西转,以他在城中数年,一下子
也不确定究竟身在何处。那院中甚是宽敞,铺开一大片平整青砖,月光洒落,映
得分外清明,沿墙却是枝枒扶疏,浓荫环绕,不易自外头窥入。

  胡彦之从角落里取出两柄连鞘单刀,将其中一柄扔给了他。

  耿照抽刀映面,钢刀虽是一般,却折回满目流辉。「这是?」

  「你没时间睡大头觉啦,咱们哥俩切磋一路刀法。」

  胡彦之懒惫一笑,随手擎出;左鞘右刀,一舞便是两朵拔风劲芒,刮面凛烈,
动作却是举重若轻,说不出的好看。耿照心思极快,知他是有意传授武功,但江
湖人最重门派师承,非是天门弟子,不得钻研天门武功,否则便是偷拳,势成武
林公敌,人人得而诛之。

  胡彦之窥破他的迟疑,耸肩一笑。

  「我十六岁上便出江湖历练,除了本门武功,起码拜过几十位师傅,学习各
种杂学。要不,我师父做掌教之前乃是青帝观剑门一脉的大宗主,我是他唯一还
活着的徒弟,哪来的刀法教你?」

  耿照想想也是,不觉失笑。

  胡彦之拿刀鞘轻敲他脑袋,难得正经起来。「一握兵器,便不能再嘻皮笑脸,
这是对武艺的尊重。」手腕一抖,鞘尖斜斜指地:「你来砍我,只消砍中这只刀
鞘,便算我输。你试试。」

  耿照想起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玩的砍柴游戏,顿觉亲切,笑道:「你别托大,
我很会用刀的。」也是一抖手腕,那钢刀未掀风声,竟已抡扫开来!

  他天生速度快绝,这一刀更是有心施展,出手松软已极,无所用心,全凭钢
刀自身的重量旋扫;刀似离心去后,才以尾劲一拖,当日木鸡叔叔将整把筷子似
的柴束横里削断,用的便是这等手法。耿照只看了一回,便即学起。

  谁知钢刀扫过,胡彦之手里的环铜木鞘微略一晃,仍好端端地停在原处,鞘
尖指地,仿佛耿照未曾出手。耿照不禁一愣:「难不成……老胡的动作比我更快!」
胡彦之面无表情,轻哼一声:「就这样?老太太穿针纳鞋底,只怕还比你利索些。」

  耿照被激起好胜心,点头道:「那我再快些。注意了!」呼的一声,抡刀回
扫!胡彦之手腕微晃,连衣袂都没怎么扬起;钢刀过后,木鞘仍在原处,姿势与
先前一般无二。

  眼见他游刃有余,耿照不再顾忌,舞刀似泼风,越逼越紧,终于不知是第几
回出手,耿照一刀劈出,忽然扭腰旋肘,猛将钢刀拖回:「笃!」一声细微轻响,
刀鞘仍在,只是角度略斜,鞘弧上缺了一小片陈旧彤漆,露出暗沉木色。

  耿照兴奋叫道:「我懂了!」

  胡彦之点头道:「咱们变个方法玩儿。你拿好刀鞘,不能被我的刀碰着,明
不明白?」耿照隐约抓到诀窍,知道躲比攻更困难,连忙打点精神应付。

  这游戏一开始便已知道结果。

  无论他如何挪开刀鞘,胡彦之总能稍稍一动,轻易以刀击之,无比准确。耿
照渐渐发现:恰恰便是自己的「动」,引来了老胡之刀,索性闭上眼睛,全凭感
应;胡彦之的攻势却未稍止,钢刀刀背如雨点般往鞘上招呼,往往稍一迟疑,刀
鞘上便连吃几记,细碎的爆击声密如炒豆,劈啪不绝——耿照心下放空,耳中越
来越听不见声音,闪躲的动作反而流畅起来。

  下一个瞬间,在「刀来了」的念头萌生以前,他忽把木鞘一横,一抹锐风贴
肘滑过,胡彦之的钢刀首度落空!还来不及思考,又把刀鞘往怀里一抱,反掠而
回的刀刃只差分许便要削中他的鼻尖,耿照闭目止听,以毫厘之差闪过了第二刀!

  刀风越强,耿照却逐渐进入物我两忘的奇妙境界,舍弃异于常人的灵敏五感,
忘记自己发达优越的肢体,没想过何时歇止,只是让身体的动作与「刀」维持平
衡,进退趋避、如影随形……

  白天与阿傻交手时的情形,忽然变得理路分明;当时,耿照只觉眼前一红,
身体不听使唤地动了起来,那是别人的功夫,来得莫名奇妙、走时又无所依凭,
此际却是扎扎实实地开了心窍,身使臂、臂使刀,越来越圆转如意。在他的感知
里,刀的轨迹就像是一座具体而微的浑天仪,一刀划过便留下轨迹,绝不消失;
慢慢的,刀的来势去向清楚起来,毋须透过眼、耳、肤触便能掌握,甚至加以预
测——他大着胆子将鞘口往「轨道」上一送,「铿!」猛然睁眼,只见老胡侧举
钢刀,近乎两尺的刀刃恰恰搠入刀鞘中,毫厘不差,端妙无方,仿佛两人已为此
练过了千百次,方能于快刀缠斗间灵犀一现,应声得手。

  胡彦之脱口道:「接得好!」眉目一动,意兴遄飞。

  耿照满头大汗,却难掩兴奋,胸中热血沸腾:「原来……刀是这样使的!刀,
竟也能使到这等境地!」幼年时与木鸡叔叔砍柴的情境涌上心头,忽觉其中妙着
纷呈,大有茅塞顿开之感,每一思索都能有不同的体会。

  而胡彦之的惊讶只怕更在耿照之上。

  他这门武功别出心裁,刻意打破武学套路中「招」、「式」的概念,练的是
手路直觉,与其记忆招式,不如去透彻运使兵器的细微变化,使之成为本能,临
敌时刀便会自己去找对手攻势里可堪施展的空隙,就像水往下流、火能化冰一样,
不假思索,再也自然不过。

  道理说来容易,但武功造诣越高,反而越难舍下已知,如动物般全心信赖本
能;耿照无此包袱,犹如一张白纸,学来自是事半功倍。胡彦之心想:「总以为
这门武功除我之外,世上再无其他人能练到如此境界,看来是我敝帚自珍,想得
太满了。小耿天生奇才,日后成就不可限量。」

  徒弟争气,可比自己当年悟通时更令老胡欣喜,但眼下还不到松懈的时候。

  胡彦之定了定神,淡淡一笑:「刚才只是热身,现在才要玩真的。你暂且休
息一下,待会儿咱们玩个新花样:我用刀攻击你的鞘,你也用刀攻击我的鞘,既
要攻也要躲,刀鞘被砍中的就算是输。」

  耿照似有所悟,还刀入鞘,稍事歇息,举袖揩抹额汗。

  「老胡,这路刀法就这样砍着玩儿么?也没套路什么的。」

  「是没有。你若练到了家,动起手来活像一团旋风,对手还来不及眨眼就被
砍成了一颗烂红石榴,包管你威震江湖,谁看了都恶心。」胡彦之耸了耸肩。
「更要紧的是:这路刀法乍看之下,与你那便宜师父的」皇图圣断刀「颇有些相
类,都是运使如风,直如行云流水一般。此后你跟人动手便使这一路刀法,招牌
晶晶亮亮,决计不会砸锅。」

  耿照对「刀皇传人」的话题兴致缺缺,扛着刀往树下一坐,抖抖湿透的衣襟
散热纳凉。

  「这刀法总有个名目罢?哪儿学来的?」

  「呃,这个嘛……是我跟西山道一个猎户学的,他有个外号叫」猎王「,我
的追踪术便是猎王的正宗嫡传。除了追踪术缩地法,我还跟他学了这路刀法,叫
……叫这个……是了,就叫」无双快斩「。」

  「哇,是谁取这么俗的名字?」

  「啧,你个小毛孩懂什么?这是庶民风格嘛!你不知道,西山道的熊可厉害
了,站起来足足有两人多高,弓箭陷阱若一时不能取命,就换猎人倒大楣啦。于
是猎王创制了这套」无双快斩「,万一遇上熊罴,弓箭射尽、标枪投完,拔出双
刀上去一阵乱砍,那是连熊也怕你啊!」

  「……真是这样么?」

  「哎呀,这不重要。总之你好好的练,这门武功虽然难学,所幸你资质甚佳,
又遇上我这个百年难得的名师,这几天辛苦一些,勉强也能凑合。」

  耿照笑道:「老胡这话不对。我虽没练过上乘武学,也明白」欲速则不达
「的道理,没有几年、乃至几十年的功夫,练什么都不会有成就。再说又何必急
在这几天?我年纪轻轻,来日方长……」话未说完,语声忽落。

  只见胡彦之双手抱胸,举目望远,罕见地敛去了笑容,神情十分凝肃。

  「没时间了,必须尽快离开这里,否则将有性命之忧,更会为他人带来意想
不到的灾祸。」他回过头来,被夜色映蓝的面孔青得有些怕人,明明轮廓还是那
个开朗豪迈的大胡子老胡,阴沉的神色却判若两人。

  「三天之内,你定要离开白日流影城,逃得越远越好!」

  第二十折漱云朱蜜,紫蝶采香

  两人对望良久,耿照才开口问。

  「你是说笑呢,还是认真的?」

  「好话不说第二遍。」老胡耸了耸肩,起身松筋扭颈、活动肩臂,笑道:
「喂,天快亮啦,咱们再来打过一回。这次不把你打得哭爹叫娘,以后便换我喊
你一声」老耿「。」

  「你可要说到做到啊,小胡。」

  胡彦之果然说到做到。

  两人一直打到天亮,胡彦之的速度较之前快了岂止一倍,刀刀挟着浑厚的内
力,全都砍在耿照鞘上。这是一场内力与体力的比拼;到后来,耿照根本顾不上
攻击,须双手合力才能架住他一砍。老胡一刀比一刀更快、一刀比一刀更沉,刀
势连绵不断,钝重的轰击声伴随着荷塘急雨般的碎点节奏,在半个时辰内从未停
过……

  激斗之间,胡彦之一声大喝:「着!」

  铿的一声激越清响,两刀断成四截,木鞘凌空撞碎,扭曲的铜件与无数木屑
应声爆开。耿照整个人被震飞出去,和身摔进一小丛灌木里,落地时汗水飞溅如
洗,仿佛刚从水中捞起一般。

  他以断刀拄地,挣扎站起,双臂不听使唤地颤抖着。

  胡彦之也是大汗淋漓,随手把断刀一扔,掀衣抹汗,大笑道:「痛快!学武
就是这点好,当真痛快!」耿照却一脸苦哈哈的,挣扎着爬到树荫下,倚着树干
支撑疲软的身体:「哪里痛快?是揍完人通体舒畅么?」

  胡彦正色道:「小耿,我在江湖道上也算是一号人物了,方才全无留力,铁
了心往死里砍。这都砍你不死,你应该要很开心才对,堪称进步神速啊!若非遇
上我这位名师,谁能在一夜间办到?」到院落一角的井栏边打水,抄几口饮下,
提桶自往头上一浇,「嘶——」窜起阵阵热气。

  他又将木桶缒入井中,满满打了一桶。耿照心中一阵不祥,动念欲起,谁知
身体却不由自主,腹肌、肩背紧绷得像要抽筋似的,才一用力便痛得坐了回去。
胡彦之像洗马般整桶水泼来,淋得他湿发披面,浑身狼籍。

  「很痛快吧?年轻人就是要多运动,放眼星空,胸怀大志!今晚同一时间,
我们空中再会。」

                ◇◇◇

  耿照一路扶着庭树院墙,龇牙咧嘴回到了寝居,所幸没与什么人照面,不必
多费唇舌解释。正自庆幸,忽见院门前立着一名娇俏小婢,远远见得他来,忙不
迭地挥手欢叫道:「典卫大人!」

  他毫无准备,陡被一唤,臊得无地自容,片刻才想起是二总管的贴身侍婢,
名叫时霁儿。横疏影除了就寝以外的其他时间,几乎都花在流影城上,每日少则
五、六个时辰,多则七、八个时辰,都由钟阳等随班行走服侍,只有一名婢女照
拂沐浴更衣等的女子私密事。

  不同于一般闺阁习性,横疏影身边的侍女都做不长,多半服侍个几年,便打
发一笔丰厚妆奁,安排她们回故乡嫁人。是以她的婢女不像那些王公宠姬的身边
人,会仗着主子的势头作威作福,旁人皆惧。

  时霁儿芳龄十五,前年才被二总管选去做丫头,生得一张娇俏可人的圆脸蛋
儿,个性十分开朗活泼,是许多执敬司弟子的梦中情人。耿照远远见过几回,还
从来没跟她说过话。

  「二总管吩咐婢子来服侍典卫大人更衣。」时霁儿嘻嘻一笑,推他进屋内。

  同寝的长孙日九早已不见人影,桌上置着一只红漆木盘,盛着一袭迭好的云
雁细锦袍,其余如单衣、棉裤、革带等无一不备,还有一双白底厚纳、乌染高袎
的簇新毡靴。耿照千恩万谢才把时霁儿「请」出房间,打了满盆的清水拭净身体,
快手快脚换好衣服,里外居然无不合身。

  时霁儿推门而入,眼睛一亮,掩嘴笑道:「典卫大人换了新衣裳,人都精神
了起来。」替他拆发梳理,重新挽了个髻,髻中松松地包着一小块揉成团儿的纱
帛,再以绸带扎紧髻根。

  「好了!」时霁儿轻声欢呼,将磨亮的小圆铜镜推到他面前。「这下子,典
卫大人也像是京城来的贵公子了呢!」耿照恨不得钻进地洞里去,拿眼一瞧,却
见镜中之人肤色黝黑,浓眉大眼、衣装精洁,简直是另一个人,半点也不像自己。

  时霁儿笑道:「再佩一把好刀,那可真的是威风凛凛啦!」小脑袋一歪,不
由赞叹:「二总管的眼光真是好,不只挑自个儿的衣裳好看,替别人挑的也一般
好看。」

  「这衣服……是二总管替我挑的?」

  「是啊!昨儿下半夜,二总管亲自起身挑了这些,让织工吊起来,只说」这
里改短些「、」那里收一点「,便教人当场裁量改好,唤婢子送了过来。」时霁
儿抿嘴笑道:「典卫大人一定是为本城立了大功,才得二总管这般看重。」

  耿照脸上一红,暖意顿生。离开龙口村后,多半是他关心别人吃得饱不饱、
穿得暖不暖,少有人为他这般着想,连身形都深印在脑海里,无须度量便能裁缝
合身;想着想着,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候的长生园,日日盼着山道尽头忽现一抹
苗条娇影,那美丽和气的大姊姊又挽着盛了瓜果糕饼的小竹篮,来陪自己游戏说
话。

  「二总管另为典卫大人安排了一处独院,请大人随我来。」

  耿照自然没有拒绝的份,正要起身,却见长孙日九推门进来。

  长孙望着他一愣,失声道:「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神情极是怪异。
耿照十分镇定,转头拱手:「能不能麻烦姊姊在外头稍等片刻?我与他说几句就
好,不会很久的。」时霁儿极是知机,福了半幅,碎步掩门而去。

  门才关上,长孙日九已然憋不住,捧腹大笑:「合着你同世子拜了把子,怎
么都穿成一个样儿?」耿照哈哈一声,一拳揍上他的肩膊:「谁跟你一个样!」
牵动腰腿肌肉酸处,也疼得哼哼唧唧。两人打闹片刻,耿照心头顿松:「也只有
他。不管我变成了谁,日九总是日九。」

  长孙日九瞥了他几眼,低头哼笑。

  「你今晚不会回这儿睡了罢?」

  耿照被说中心事,收起笑声点点头。

  「是啊!等安顿下来,我再来找你。」

  长孙不置可否,片刻才说:「二总管刚才找我去。」

  耿照见他目光中殊无笑意,不觉一凛。

  「净问你的事,我一推二五六,都说不清楚。只说你睡觉打呼磨牙,偶尔还
偷尿尿。」长孙日九眉头一松,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耿照也笑了,揍他一拳:
「偷尿尿的人是你吧?我几时干过这等鸟事?」

  「咱俩同睡一床,也别分是谁尿的了,好生见外。」长孙凑近低声,神秘兮
兮地问:「倒是你。几时搞上了二总管?弄得人家这般牵肠挂肚的,到处找人打
听爱郎心思。」

  「去你的!小心你的嘴。」耿照又好气又好笑。

  长孙日九猥亵地笑了一阵,突然闭上嘴巴,不再说话。耿照明白是分开的时
候到了,故作开朗的模样,笑道:「我虽不住这儿了,人总还在城里。等那厢都
摸熟了状况,没准能常来找你。」

  「二总管问了我很多事,但我什么都不知道,自然也就不必说谎。」长孙不
置可否,转过身去收拾床铺,声音轻描淡写的,听不出什么起伏,最后两句却透
出一股肃杀。「此间是非地,自己要小心。」

  时霁儿领着他来到一幢独门独户的别致小院,倒比老胡的客舍还更宽敞些。
此地距离二总管的别院很近,印象中也是她的休憩所之一,窗明几净、摆设简单
典雅,空气似乎浮挹着淡淡的梅蕊清香。

  耿照不禁想起当日在响屧亭中,二总管那既腴润又紧致结实的胴体、既优雅
又妩媚动人的舞姿,不觉有些晕陶陶的,竟尔心猿意马起来。

  卧室的墙上悬着一把墨鞘单刀,耿照浸淫锻造术已久,不加思索,本能地取
下观视。那刀甫一出鞘,房中便亮起一泓青光,显是快锐非常;刀锷上有「应化
万千」四字落款镌刻,刻成指甲般小小一方,其中「万」字故意镌成草书简体,
显是出自城中首席大匠屠化应之手。

  「二总管交代,这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典卫大人的。」时霁儿福了半幅,
甜笑道:「典卫大人好生歇息,婢子晚些再来看您。」

  耿照赧然道:「姊姊别叫什么大人啦,当真蹩扭得紧。」

  时霁儿眼珠滴溜溜一转,笑道:「你年纪比我还大呢!还不是叫姊姊什么的?」

  耿照不觉失笑,想了一想,道:「好罢,以后你就叫我耿照,那我叫你什么?」
时霁儿道:「二总管都喊我霁儿。不过若有旁人在场,我还是得喊」典卫大人
「,要不,二总管知道了肯定生气的。」

  「一言为定。」耿照笑道。

  「那我走啦。中午再来给你送饭!」

  时霁儿蹦蹦跳跳去了,偌大的房里只剩下耿照一人,静得有些空冷。他平日
里劳碌惯了,一下子没了顶上人使唤,反倒不知该做什么好,怔怔坐在桌畔,仔
细把玩着那柄屠化应亲铸的碧水名刀,不知不觉消磨了一个上午。

  正午时分,时霁儿果然提着食盒来了,手脚利落地布菜盛饭,服侍他用膳。
耿照颇不习惯,见桌案上四菜一汤、有肉有鱼,咋舌道:「这么多菜,我一个人
怎么吃得完?你也一起来吃罢。」时霁儿圆睁杏眼,娇嗔道:「那怎么行!没规
矩。」

  身旁紧挨着一名娇俏可人的妙龄少女,一双妙目盯着自己吃饭,耿照浑身都
不对劲;想了一想,将大半碗饭倒入汤碗里,用调羹往盘中各舀一匙菜掺和,却
把剩下的小半碗饭及干净的牙箸都留给了时霁儿。

  他拉过一张鼓腹圆凳,将凳面拂拭干净,笑道:「你也一块儿吃罢!我吃这
碗就好。」端起汤碗搅和饭菜,稀哩呼噜的吃了起来。时霁儿瞪大眼睛,不可思
议地看了半天,忍不住噗哧一笑,掩口坐了下来:「你这人,怎么这么有趣!」

  耿照笑道:「从前在铸炼房,大伙儿都是这样吃的。干饭难以吞咽,吃不快,
拌了菜汤能多吃几碗。」时霁儿笑得直打跌,掩嘴道:「哎哟,又不是喂牛,吃
这么快做甚?」

  「几十个人吃一锅饭,慢些便抢不到啦。」

  时霁儿托腮看他扒饭,转眼便将见底,轻轻叹了口气,举箸往他碗里夹了几
筷菜肴,瞇眼笑道:「那你吃慢些,我可抢不过你。」一边替他添菜,自己也小
口小口吃了起来,模样倒像个老气横秋的小姊姊。

  「霁儿,你不用服侍二总管吃饭么?」耿照突然问。

  时霁儿叹了口气。

  「二总管正忙着,没空吃饭,在给四大剑门写信呢。你在不觉云上楼大大露
面,只怕镇东将军府一逮到机会,便要生事。二总管说:」亡羊补牢,时犹未晚。
「不先给四大剑门一个说法儿,到时腹背受敌,可就大大不妙。」

  耿照心中歉疚,默默放下碗匙,食欲顿消。时霁儿陪他坐了会儿,才收拾碗
筷离开。

  往后三日,时霁儿按时送来三餐,陪他同吃;耿照下午睡得饱足,夜里便随
胡彦之寻僻静处练那「无双快斩」,一练就是一整夜。无招无式的无双快斩固然
是奇,胡彦之的教法更是奇中之奇,没有废话、不浪费时间,直接从对打中锻炼
技巧。

  到了第三天清晨,两人舍去钢刀,改以粗大的硬木过招。

  「你的攻击我已经挡不住啦。」老胡一抹额汗,笑容既豪迈又满足:「我没
把握在全力施为之时,能够不伤到你。改用木头还是周全些。」

  耿照精神大振,哥儿俩又练了一个多时辰方才停手,各自回屋歇息。

  他在屋里呆坐了三天,既等不到横疏影召见,又不敢到处乱跑,越等越是心
浮气躁,暗自焦虑:「那晚二总管不让我说话,这几天又悄无声息,莫非是真恼
了我?」捱到傍晚时分,忽听院里传来细细哼歌声,却是时霁儿提早送晚膳来。

  「霁儿,我……我想见二总管,有些话我想同她说。」

  时霁儿略微停顿一下,才又继续摆布饭菜。

  「还是别了罢?二总管两天没睡啦,现下正在歇息。」

  两昼夜未曾阖眼,显然妖刀之事的后续处理十分棘手,远超过耿照的想象。
时霁儿叨絮着:「……赤眼妖刀是要交给埋皇剑冢的萧老台丞,还是留着应付镇
东将军府的索讨,得先掌握足够的情报;主上坚持留下天裂妖刀,给那个叫阿傻
的怪小子用,如何才能向武林道上交代,也得打通许多关节。还有另一把万劫妖
刀据说遗落在本城附近,这几日巡城司的兵马分作三班,日夜不停地外出找寻,
每一班都要向二总管回报,由二总管在执敬司的巨幅地图上逐一标示,缩小范围
……」

  耿照捏紧拳头,发出轻微的喀啦声响。

  赤眼专克女子,既不能交给埋皇剑冢,更不能落到岳宸风这等人的手上,否
则一有人抱持邪念,将导致无数女子受害;妖刀对刀主只有戕害,绝无裨益,阿
傻身子瘦弱、指掌已残,更不能让他拿天裂去挑战岳宸风!

  还有万劫。一旦离开了寸草不生、鱼虾难存的无生涧,无论是谁碰了那把刀,
都将造成比碧湖更大的灾害,届时又该如何收尾?

  (全怪我。这一切……全都是我的错!)

  累积多日的焦虑、彷徨与自责,倏地爆发开来,耿照仿佛看见二总管伏案操
劳、花容消减的模样,没来由的一阵心痛,霍然起身,头也不回的冲出房间!

  时霁儿慌忙叫道:「哎!耿照,你……你去哪儿?」

  「我找二总管去!」语音未落,人早已不见踪影。

                ◇◇◇

  凭着直觉,耿照并未前往执敬司或二总管的书房挽香斋,而是奔向那晚他带
着老胡、染红霞等入城时,钟阳领他们前去的那座偏院——过去耿照烦恼时,也
不希望在众人眼前晃荡,宁可躲在一个安静不受打扰的地方,独自一人沉淀面对。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和二总管说什么。或许是一句抱歉,或许是求她亲口原
谅,或许能利用琴魔前辈残存的些许记忆,为关爱他、照顾他,却因为他的胆大
妄为而身陷风暴的二总管排忧解难——七品典卫的头衔此时发挥了作用,他飞奔
如电,沿途却无人敢阻。二总管的偏院左近一向不受打扰,连侍卫岗哨也无,耿
照冲过了空荡荡的曲折回廊,双掌一推,砰的一声,两扇朱红门扉弹了开来,忽
然一阵热气扑面,小小的画堂之中白雾缭绕,如烧水烟。

  耿照心头一惊:「莫不是失火了?」挥散水雾一跃而入,到处不见她的踪影,
那热腾腾的雾气却是由一扇画屏之后冒出来的。他三步并两步绕了进去,雾气更
浓;奋力挥开满目蒸腾水气,不觉一怔。

  屏风之后,置着一只椭圆形状的大木桶,横疏影全身赤裸,闭目浸于桶中,
那蒸腾的浓浓白雾正是来自桶中水面,光看便知水温正热,浸得人通体舒泰。

  她放落浓发,被濡湿的发束一绺绺垂落在木桶之后,两条雪酥酥的细直藕臂
搁在桶缘,裸露出肤质细润、线条姣好的腋窝来,腋下光洁,令人忍不住想凑上
去轻咬一口,细细舔舐;微波之上,耸出一对白腻的浑圆半球,水珠沿着饱满的
弧面滑落,水下隐约两点细嫩乳梅,淡淡的浅橘色酥柔粉润,乳首昂然尖挺,亟
欲翘出水面,十分动人。

  耿照看傻了,一时说不出话来。横疏影似是疲惫至极,粉颈倚着桶缘向后仰,
巧致的下颔微微抬起,丰满已极的硕大胸脯起伏有致,伴随着一阵轻细微鼾;适
才耿照破门而入,居然都没将她惊醒。

  待得片刻,温泉热气从敞开的门窗逐一散去,桶里的娇躯更是一览无遗。

  横疏影个头娇小,或许因为擅舞之故,双腿比例极为修长,两条粉光致致的
笔直玉腿交迭在桶中,腿心夹着一团白皙饱腻的浑圆隆起,乌黑的细毛在水中飘
散,不住轻轻晃荡。

  耿照忍不住「骨碌」一声,喉头滑动,只觉面红耳热,不敢多看,正要轻轻
倒退出去,忽听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一把清朗浑厚的嗓音透过屏风,高声叫
道:「启禀二总管,我是钟阳,有急事求见!」

  横疏影嘤宁一声,还未睁眼,犹带鼻音的滞腻嗓子无比娇慵:「是……是这
一班的搜索回报么?呈进来。」揉揉额角,正欲起身,忽见耿照僵立在桶前,赶
紧掩胸坐下,「哗啦」溅起大片水花。

  钟阳推门而入,本想将书报放在桌上便走,突然听见屏风后水花四溅,警觉
道:「二总管还好么?我唤霁儿前来。」横疏影定了定神,双颊潮红,也不知是
羞是怒,抑或被温泉浸得有些晕陶,一手掩胸,一手遮着腿心,示意耿照噤声,
提声道:「没事,不用忙。你先下去。」

  她生得娇小,柔荑自是十分纤细,想掩住两只浑圆丰满的傲人玉乳,简直是
欲盖弥彰。耿照动都不敢动,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下身却不听话地勃挺起来,
裆间撑得又胀又痛,隐约浮露出怒龙的形状,顿时尴尬不已。

  横疏影面上一红,又好气又好笑,总算她心思机敏,咬了咬唇珠,从容应答。

  「我在沐浴,不想被人打扰。你先回挽香斋,我少时便来。」

  钟阳虽觉有异,到底不敢拂逆她的意思,只得映道:「属下告退。」脚步声
动,随即传来门轴旋转的咿呀声响,屏风内的两人都松了口气。

  横疏影咬着樱唇,似笑非笑地瞪他一眼,眸光又狠又娇,衬与雪靥潮红,耿
照只觉平生所见女子,未有如许明媚者,不觉一怔。忽听钟阳叫道:「停……停
步!」一阵急促步伐,镂窗朱漆门扉「碰!」又被推了开来,来人不理钟阳阻挡,
大步而入,寒声道:「二总管要见我,凭你也敢阻拦!」

  钟阳似是吃了一巴掌,沉声道:「世子明鉴。二总管正在洗浴,这般硬闯,
似是于礼不合。」耿照心中一沉,暗忖:「居然是他!」

  只听独孤峰冷笑道:「你们这些个小狼狗见得,偏就本座见不得么?我呸!」
啪的一声,似又重重掴了钟阳一记。横疏影对耿照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可妄动,
提声道:「世子有什么事,能不能等我出去再说?」

  独孤峰冷笑:「方才下人回报,说耿照那小子往二总管房里来啦。我怕生出
什么意外,这才来看看。二总管屏风之内,总不会还有一条小狼狗罢?」钟阳呼
吸声粗浓沉重,还夹杂着些许清脆的喀啦轻响,想是愤怒已极,若非碍着世子尊
贵,只怕便要动手。

  横疏影进退维谷,又担心他年轻气盛,控制不住脾气,隔空吩咐道:「钟阳
先下去。这里没你的事了,世子是自己人,不会不知道本分的。」他还待分辩,
横疏影嗓音一紧,冷然道:「出去!你不听我的话了么?」钟阳不敢违拗,悻悻
然退了出去。

  独孤峰没想到她今天居然这么好说话,益发认定她心中有鬼;屏风之后,必
有玄机。

  他觊觎这名昔日父亲的宠姬、今日流影城的当权者已久,从少年时第一眼见
她便色授魂销,难以忘怀。但横疏影对他总是不假辞色,外表虽是酥媚入骨,却
连些许甜头也不给尝。独孤峰于是深恨起来,一逮到机会便与她为难。

  独孤峰清了清喉咙,哼笑道:「二总管若要人洗背抹身,不妨来找我,何必
找这些低三下四的奴仆?传将出去,也不好听。」横疏影冷道:「我没空同你啰
皂,独孤峰。你有什么话便说,说完便滚蛋;惹恼了我,我包管你会后悔自己今
日的鲁莽与无礼。」

  她这几句话说得平平淡淡,却自有一股慑人威仪。

  独孤峰悚然一惊,额汗涔涔,忽然恼火起来,厉声道:「横疏影!你既是婊
子出身,妓寨娼寮干的什么勾当,还怕人说么?老头子两腿一伸后,流影城决计
不会落到你的手里。这片城池、领地的主儿是我,你想有个地方安享晚年,趁早
服侍得我欢喜些,不定我会尽释前嫌,也纳你做一名小妾。」说着尖声笑了起来,
嗓音忽地拔高拔尖,毫无预警,宛若鸱鸮. 横疏影冷笑。

  「你连父亲的姬妾都敢染指,传将出去,还想保住爵位功名么?」

  「你有什么好打算的,横疏影?」独孤峰尖声大笑,笑得全身颤抖:「老头
子年轻时纵情酒色,这十几年来早已不能人道,人尽皆知。他身强力壮之时,尚
且不能让你一举得男,你白守了十年活寡,还想生出个嗣子来、谋夺白日流影城
的基业么?不如替我生罢!」

  横疏影一言不发,只听得哗啦一阵水声,似是她怒极打水,溅得一地湿滑。

  独孤峰从未骂得她还不得口,益发得意洋洋,肆无忌惮。「你也旷了十多年
啦,寒夜孤枕、寂寞难耐,在执敬司养了忒多小白脸,还不是想男人?你趁早认
份,遂了我的心意,我肯定待你不薄。」

  横疏影轻笑起来。

  「你跟云锦姬也是这么说的吗?」

  独孤峰面色「唰!」变得煞白,颤声道:「你……你胡说什么?我……她…
…」

  横疏影淡然道:「我有洁癖,衣、食、住、行无不求精,挑选下属也一样,
文武兼备以外,也要长得体面,仅此而已。你选婢女侍妾,岂会不辨美丑?记着:
不是你所思所想卑鄙下流,旁人也同你一样!」

  独孤峰恼羞成怒,尖叫道:「你莫做贼喊抓贼!带我拿了那厮,再将你俩赤
条条的绑作一处,教你这淫妇去游街!」一把推开屏风,却见横疏影独自缩在木
桶中,只拿一件晨褛掩住桶面,避免水下春光外泄,四周却空无一人。除了那只
木桶,仅有一座披满衣物的黄梨木架,更无衣橱木柜等可供藏身。

  他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横疏影掩着胸脯,冷冷说道:「我数到三,你立刻给我滚出去,主上便不会
知道这件事;要不,我敢保证你和云锦姬绝对有事。一!」独孤峰如梦初醒,吓
出一身冷汗,心知自己闯了大祸,更有把柄握在她手里,不敢撂狠,转头落荒而
逃。

  「还有,」横疏影冷峻的语声透出屏风,仿佛索命阎罗:「出去时把门戴上。」

  砰的一响,朱漆镂花门重重关上。失魂落魄的脚步声跌跌撞撞,片刻便走远
了。

  横疏影背靠桶缘端坐不动,过了一会儿才拍拍浸湿的晨褛,耿照猛然冒出水
面,大口呼吸。「嘘——」横疏影伸手比着丰润的唇瓣,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
纤细修长的左手食指往前一探,轻轻柔柔地按着他的嘴唇。

  耿照大口吸气,朦朦胧胧之间,只觉唇上一点腻润肤触,忍不住张口轻咬。
横疏影「嘤」的一声,咬唇忍着呵痒笑意,雪白的身子微微颤抖。

  那木桶不算宽大,容不得两人并坐,横疏影借着说话引开独孤峰的注意力,
先让耿照坐在桶底,自己再跨坐上去;两人动作极轻,再加上独孤峰粗心大意,
居然没有察觉。

  她浑身赤裸,一双修长笔直的纤细美腿分跨耿照腰际,饱满浑圆的耻丘抵着
他的裤头,陡觉一物顶了上来,坚硬滚烫,隔着粗糙的裤布摩擦着她娇嫩的阴户,
不觉有些心慌,双手撑着桶缘便要起身;谁知稍离些个,心底顿觉空虚,犹豫之
间,腴润的小腰已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拿住。

  耿照身子发热,脑袋里烘烘然一片,双手一触及她滑腻的肌肤,便再也放不
开,一股莫名的欲念自身体深处沸滚起来,难以遏抑,忍不住低头啃吻她雪腻的
乳肌,一手攀上浑圆巨硕的左乳。

  横疏影的乳房饱满硕大,乳质却极其绵软,仿佛盛装着乳浆的细绸袋子,腻
润的乳汁泌出极细极细的网眼,填补了每一处肉眼难见的微小孔洞,以致触手丝
滑,令人爱不忍释。因为极具份量,乳房的下缘沉甸甸地坠成了完美的半圆形,
乳肉滚溢出乳房的根部,累累地迭在结实苗条的胸骨下,身胴极细,曲线毕露;
乳房却浑圆饱满,大如垂架熟瓜,浆饱汁甜,充满黏腻手感。

  她乳房虽大,乳晕却只有铜钱大小,色泽浅润,光滑无比。耿照握着她的左
乳恣意揉捏,细绵柔软的乳肉溢出指缝,怎么抓都难以握实;揉着揉着,忽觉掌
心磨着一点硬蒂,微微放开些许,饱满的乳廓猛地一颤,却见乳晕微微勃挺,翘
起一枚指天椒似的淡色乳蒂。

  整只乳房从侧面看来,宛若饱满欲裂、熟透了的花椒子,尖、翘、圆、饱兼
而有之,竟是名符其实的「椒乳」,形状既美,手感又是极佳。耿照揉得兴起,
忍不住低头去衔,轻啮着柔嫩的乳头一拉,乳形陡被咬得尖耸起来,柔软到了极
处。

  「啊、啊啊……不……不要……」这一切都按照横疏影的脚本进行着,然而
双峰失陷的一瞬间她突然害怕起来,乳尖上既酥麻又刺疼的美妙感觉十分陌生,
她本能地闪躲推拒,软弱无力地挣扎着。

  这样的挣扎令耿照加倍兴奋,他不顾她小手的推拒拨弄,尽情揉捏着那对醉
人的柔软双峰。

  与黄缨结实坚挺、充满骄人弹性的巨乳不同,横疏影的乳房嫩如水掐豆腐,
滑腻如脂,偏又大得令人咋舌,白皙如象牙的乳质肌肤透出淡淡青络,仿佛不堪
如此饱实沉甸,即将瓜熟蒂落;只消用指腹轻轻一掐,乳瓜便无法控制地在掌中
恣意变形。那是足以激起雄性兽欲的娇嫩细柔,令人心生怜惜之余,又忍不住蹂
躏再三。

  横疏影剧烈喘息,湿发紊乱、双颊娇红,柔弱的模样与平日的高高在上有着
天壤之别,更加诱人侵凌。耿照紧搂着她的小腰,从她的颈侧一直吻到胸口,唇
上的细密胡根硬如尖毡,刮得她又痒又疼。

  她怕得不停发抖。

  那带侵略性的阳刚魅力令横疏影意乱情迷。他铁一般的结实臂膀、粗暴又温
柔的啃吻,还有一直弄疼乳房的揉捏方式……她发现自己可能无法完美执行计划,
软弱的挣扎顿成惊慌失措的抗拒。

  「不要……不要!放……放开我……」

  她抡起粉拳捶打他胸膛,扭动娇躯以避免双峰沦陷,进行徒劳无功的挣扎;
修长的双腿紧紧夹住耿照的熊腰,不让他褪下裤衩……木桶里水花四溅,激烈的
肉搏带着浓烈的情欲与挑逗。

  失去理智的少年突然狂吼一声,松开了怀里的赤裸美人。

  横疏影抱着胸娇娇喘息,还未会过意来,耿照忽然抓起浸湿的粉紫色薄纱晨
褛撕开,将白皙的失神美人一匝一匝的缠了起来!那晨褛质地轻薄,故意裁成曳
地数尺的宽大形式,横疏影抱胸曲膝、拱腰翘臀,从鼻下到踝上,被裹成了一只
曲线玲珑、窈窕诱人的粉紫蝶蛹。

  层层包裹的淡紫纱子迭成深浓妖艳的靛色,匝绕而起的隙缝间透出酥白雪肌,
既像一具迷离艳尸,又充满女性肢体的动人魅力。

  耿照将她一把扛起,涉水跨出大木桶,湿淋淋的来到榻边,将她脸下背上的
摆成了趴卧的姿态,膝盖抵地,被湿褛裹成一束的蜂腰压上榻席,两瓣雪臀高高
翘起,毫无反抗之力,只能等待临幸。

  横疏影吓坏了,这才开始扭动挣扎,呜呜出声。忽听一声裂帛响,股间一凉,
缠着美臀的褛纱被撕开,肥美的阴唇湿润无比,被鸡蛋大小的光滑钝尖抵着分了
开来,一条滚烫坚硬的巨物一点一点挤开她的窄小紧凑,裹着黏腻的泌润长驱直
入。

  她睁大眼睛却叫喊不出,浑身紧绷,被裹住的双手抓紧巨乳。那挤开深入的
异物感仿佛无休无止,不断插进娇躯深处,一直深入、一直深入……

  正以为被贯穿的当儿,那硕大的前端已抵着一处又酸又紧的奇怪之处,耿照
抓着她的腰开始耸动,满满的、结实的抽插着,每一记都带出一小注半透明的白
腻浆水,然后又挤着咕噜噜的细小液泡深深插入——横疏影拼命摇头呜咽,浓发
散在榻上,裹住嘴巴的细纱间渗出香涎,腰肢像痉挛似的上下弹动。

  「嘶——」的一声,她背脊一凉,缠布被撕到了腰间,横疏影仰头娇吟,终
获自由的双手不但没有反抗,反而撑着席垫仰起上身,饱满沉坠的乳瓜前后摇晃,
不断撞击着细细的藕臂。

  偶一回头,见耿照不知何时已褪去衣物,露出一身精壮结实的古铜色肌肉,
光滑的年轻肌肤布满汗珠,线条起伏利落,充满男子气概;慌乱中一瞥,心头不
由得一阵小鹿乱撞,膣里更是死死掐紧,挤出大把淫水,顿觉他每一下都捣得娇
嫩的肉壁满满撑开,由外而内,仿佛贯穿她的娇躯,又疼又美。

  「轻……轻点儿!好……好深!呜呜呜呜……」

  耿照捧着她缠满紫纱的圆润美臀,低头见股沟间裂开一条布缝,肿胀的阴唇
沾满黏腻淫水,狰狞的怒龙拉耷着一圈粉色嫩肉,凶猛进出。两人交合处晕开大
片水渍,失载的液珠伴随着冲击四散飞溅,沿着纱布点滴落下。

  她双手胡乱揪着席枕,叫喊声既妩媚又淫乱,夹带着些许哭音。

  「呜呜呜……好满……好胀!不行了,快……快放开我……呜呜呜呜……」

  耿照反手抓着她踝间的纱褛一扯,将最后的缠布撕开,端起一条美腿架高,
但见纤长的足胫末端,肉呼呼的香滑小脚不住摇晃,玉趾娇娇蜷着,代表主人正
美得高潮迭起;粉酥酥的阴部大开,被插得汁水淋漓,唧唧有声。

  横疏影骤失重心,小手一软,改以手肘撑地,她自幼勤练舞蹈的曼妙身段一
览无遗,硕大柔软的雪白胸脯整个压上榻席,如水蛇般下腰,圆臀高高耸起。

  耿照挺腰一勾,龙杵上感受强烈,似将爆发,进出更加凶狠。

  横疏影忽觉膣中的巨物猛地又胀大了些许,更粗更硬,更火热烫人,花心里
酸得死去活来,手足发软,心魂儿都快被勾出天外。这是她从未经历过的滋味,
既是销魂又是害怕,摇着螓首哭叫道:「啊、啊……不要……不要了!姊姊……
姊姊不成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忍着一丝泄意,将她的左腿放落,双手绕至身前,满满攫住上下摇晃的
巨硕乳瓜,猛将她抓得直起身子。横疏影按住他的手掌,不自觉地摆动蛇腰,翘
臀迎凑,股间被撞得「啪、啪」作响,喘息、呻吟也随撞击的节奏断成一片急促
短音,宛若哭泣。

  她体质极是易汗,浑身水滋滋的滑不溜手,耿照一边加速挺动,一边疯狂揉
搓她的娇乳,挤滑得液珠飞溅,丝毫不逊于淫水狼籍的股间大腿。

  突然掌心一滑,横疏影娇声惊呼,整个人脱出掌握,向前趴倒。耿照及时抓
住她的腰,那趴低的角度与昂翘的龙杵恰成逆角,膣户给硬生生扳成了水平方向;
耿照乘势箍紧,向前一轮猛攻,插得横疏影尖叫起来,手足瘫软,娇小的身子就
这么挂在他掌间,痉挛地一抽一抽,半晌才气息奄奄,回头娇喘:「你、啊……
你……坏蛋!弄……弄死人了……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忽然失声尖叫,浑身绷紧,娇嫩的膣户里猛然一缩,耿照再也忍耐不住,
射得热浆滚流,汩汩溢出。两人脱力趴倒、交颈侧卧,一阵浓重倦意袭来,耿照
本能将佳人抱了满怀,臂弯里紧箍着沃腴的硕大嫩乳,湿滑的乳肉溢出臂围,宛
若两团刚揉进了温热乳浆的细粉雪面。

  横疏影睁着朦胧失焦的美眸,胸脯剧烈起伏。

  她浑身上下覆着一层细密薄汗,连噘起的唇上都沁满晶莹汗珠,白皙的胴体
遍布彤艳艳的玫瑰色潮红,有的是指印、抓痕,也有胸口、面颊等处浮现的高潮
余韵,艳丽动人,美不胜收。

  这一切原本都在她的计划之中。

  借热水雾气施放的「漱云香」,及桶中温泉添加的「朱蜜散」,单独遭遇均
对人无害,掺合起来却是一帖专门对付男子的催情剧药「玄都采华液」;适时安
排霁儿、钟阳等人发挥作用;就连独孤峰那蠢货也是一煽即来,半点不费力气…


  她的胴体充满魅力,没有男人可以抗拒;况且,耿照又对她甚有好感。稍微
加强一下他的愧疚,向他吐露些许心中的烦恼,很快就能突破单纯少年的心防,
得到她想要的。自与长孙日九谈过之后,她就明白耿照保守秘密的决心,必须采
取极端的手段才行。

  ——「不择手段」,一向是姑射中人完成任务的不二法门。

  但与耿照春风一度的结果却远超过她的想象。

  十年来,全心投入流影城的建设,殚精竭虑、夙夜匪懈,默默忍受外界的异
样眼光,以及种种满怀恶意的蜚短流长……让她变成一名对床笫之事惊惶失措的
笨女人了么?为什么像交媾这样丑陋而肤浅的行径,会让她快美到几欲发狂?

  她的身体还在发麻,紧并的双腿之间,被抽插得肿胀娇红的阴户里,正慢慢
淌出微温变稀的阳精,弄脏了白皙美丽的大腿。横疏影抱着少年结实的臂膀,娇
慵无力地偎着他厚实的胸膛;在坠入梦乡的前一瞬,泪水悄悄滑落面庞,连她自
己也没发现。

  封底兵设:天裂刀


              【第四卷完】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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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卷:青锋赤炼

  内容简介:

  四府竞锋,局势险峻。横疏影正自费神之际,青锋照来人、献剑——更是其
一脉最高杰作「钧天九剑」之一,这其中是何因由、有甚图谋?

  东海七大派齐聚流影城,却怀着一般心思,所为何事?赤炼堂大太保不请自
来,带来六柄断剑与一桩他亲眼目睹的屠戮血案:「那柄刀的刀锷以上,只是一
团火焰!……所经之处,无一物不在燃烧,就好像……就好像是炼狱一般!」

  第五把妖刀现世!它有何异能,又将带来何种浩劫?

  第二十一折流霞春戏,祸起青衣

  耿照缓缓睁眼。

  满目金针碎流霞。床屉间浮光含晕,不觉已到黄昏时分。

  他渐渐习惯透入月洞床架的刺目晖亮,室内景物逐一现影,视觉以外的其他
感官也次第苏醒。他将鼻端埋入她汗湿的浓发,只觉一阵梅幽之间,隐约透出潮
温的肌肤香泽,混杂了乳滑、腋润,以及白麝香一般的爱液气息,淫靡而诱人。

  横疏影天赋异禀,膣内的气味异常甘美,越往深处越是幽甜,一沾上指尖便
盘绕不去,初嗅时香气直钻鼻内,清冽处如血口渗盐,又似无数尖针细攒;再闻
片刻,香气却半点不散,深迭层垒,既馥郁又清幽,梨汁兰液差堪比拟,然而比
之于玉体泌出的香滑温润、液丝剔莹,又多有不及。

  她的嫩膣鲜滋饱水,交媾时被粗大勃挺的阳物深深插入、用力刨出,淫汁溅
满榻席枕被,兰麝般的爱液香气满室蒸腾,中人欲醉。耿照嗅得几口,不禁心猿
意马,还残留着快美微倦的身体慢慢醒了过来。

  横疏影背着他侧卧榻上,耿照右臂穿过丝缎般的浓发,任凭玉人倚颈枕颔,
稳稳托住她巴掌大的秀美娇颜;左臂却环住她曲线玲珑的胴体,满满抱着她雪腻
的乳峰,箕张的五指攫住甜瓜似的右乳,乳肉溢出指缝,难以握实。另一只左乳
如堆雪般塌覆下来,沉甸甸地压上左掌,将黝黑的拇指丘埋入一条深沟,益发衬
得乳脂酥白,美不胜收。

  耿照闭上眼睛,若有似无的转动拇指,粗糙的指腹如陷奶酪,于一团柔腻中
抚出乳沟的深邃、乳廓的浑圆、乳峰的绷弹紧致,以及根部如褶囊迭溢的肥软…


  一只前端如椒实般尖翘,通体又圆饱如瓜的骄人巨乳在他脑海中倏然成形,
细小的乳蒂嫣红勃挺,耿照想起将它含入口中时的坚硬光滑,轻轻啮咬时又是如
此柔嫩弹牙,伴随着怀中玉人的颤抖呻吟,下体猛然硬起,从她雪面般的臀股间
悍然挤入,被紧并的双腿夹个正着。

  狰狞的巨龙擦刮着敏感的大腿内侧,横疏影「唔」的一声微微发抖,倦慵的
鼻音又娇又腻,似也醒了过来。人还未开口,耿照顿觉杵身一阵潮润,一股温凉
液感自她腿根蔓延开来,不知是初醒即汗,还是蛤中又淌出水来,一时欲念大盛,
便要翻身挺入她腿心嫩处。

  横疏影娇躯乏力,兀自迷迷糊糊的,两片嫩唇忽被一枚鸡蛋大的圆钝巨物挤
开,窄小的蛤口硬给嵌入了小半截,宛若拿磨圆的黄铜棍头撑开嫩瓤,捅得她又
疼又美,忙颤着玉手一把拿住,娇娇埋怨:「你……才一醒来便欺侮人,小坏蛋!」

  火热的龙杵一入柔荑,顿觉温凉滑腻。她小小的掌心里捏了把细汗,肤触贴
肉紧凑,一被掐着,别有一番销魂滋味。

  耿照长长吐了口气,终于确定这不是梦境,自己是千真万确地占了城主爱妾
的身子,是平日高高在上、一呼百诺,明艳不可方物的绝世丽人。明明是罪无可
逭,不知怎地却不甚害怕,只觉旖旎温馨,说不出的心满意足。

  他束紧双臂,怀中的赤裸娇躯扭动着,弯翘如铁的凶物卡入她湿腻的股间,
腹背更无一丝空隙。那是曲意承欢、毫无保留的体势,代表适才的荒唐是两情相
悦,是她把自己宝贵的身子全交给了他,而非是无端所致。耿照心中一动,温情
充满胸臆,不由将她抱个满怀,埋首发间轻唤:「二总管,我……」

  啪的一响,横疏影轻打了他臂上一记,混着些许浆滑,听来倍觉淫艳。

  「讨打!」甜腻的语声穿透湿发,带着一抹慵懒,可以想见玉人轻咬着丰润
的唇珠,一脸又倦又狠的娇媚模样。「占人家身子的时候这般狠,开口却说薄情
话!你若不知怎么唤我,以后休想……休想再碰一碰我的身子!」

  「以后?」耿照听得一怔,心念电转:「她还想让我……还想让我……难道
这不是露水姻缘,在她心里,我们能有」以后「?」蓦地热血上涌,觉得自己被
珍惜看重,在她心目中与众不同。这样的感觉前所未有,欢喜得像要鼓炸胸膛,
此刻便要他为怀中的女子而死,怕也是毫不犹豫。他想起晨间禁园的景况,大着
胆子欺近她雪润的粉颈,轻声唤道:「影……影儿!」

  横疏影噗哧一笑,打了他一下。「这可不是你叫的。我呀,能做你姊姊啦,
小呆瓜!」说着又拿柔腻的手心细细抚揉,生怕打疼了他,边揉边笑着:「不过
这个好些了,我不生你的气。」

  耿照忍不住面露微笑,福至心灵,抱着她低唤:「姊!」

  横疏影闻言一怔,停下动作。片刻,雪白的胴体才慢慢转过来,一双腴润晶
莹的修长藕臂温柔地穿过他胁下,小脸埋入他的颈窝,将他抱得满满的,硕大的
雪乳自两人胸膛紧贴处挤溢而出,触感饱实匀厚、温软绵滑,滋味妙不可言。

  耿照从未见她有过这样孩子气的动作,一时反应不过来,任她抱着,半晌才
迟疑道:「姊……姊?」横疏影一动也不动,任性地紧搂着他;过了一会儿,才
以鼻音咕哝着应道:「嗯?」

  耿照更无疑义,笑着将她抱紧,低头唤道:「姊!」横疏影仰起头,两人四
唇相接,吻得心魂欲醉,难舍难分。「我干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玷污了姊姊,
就算城主要将我千刀万剐,那也是天公地道。」两人依依不舍地分开,耿照喃喃
道:「明知如此,我半点也不后悔,就像着魔似的,我……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横疏影噗哧一声樱唇微抿,促狭似的一笑。

  「好啊,你把姊姊当作勾人魂魄的妖精么?」

  耿照慌忙摇头,正急着想开解,怀里的横疏影伸出剥葱似的食指轻点他鼻尖,
淘气笑道:「姊姊逗你玩儿呢!傻小子。」顿了一顿,细声道:「就算城主知道
了,顶多吃吃飞醋,不会拿你怎样的。」

  「为什么?」

  「因为他欠我的,可多了。」横疏影寂寞一笑,瞇出满眼泪花:「豪门姬妾
唯一的出路,就是替主人怀上一个男孩儿。若无庶子,别说是荣华富贵,便想安
身立命也未必能够。光是这十二年来他没法儿再碰一碰我,已十分对我不住,除
了将流影城的一切交我打理,他在银钱田产之上也对我很大方,还曾亲口对我说:」
你要是想男人了,尽管去找些年轻力壮、英俊潇洒的哥儿来陪。总之,是我对不
起你。「

  「我原以为他是说笑,一直没放心上。后来城中流蜚忽起,说我专拣英俊少
年入幕,背地里与他们干出淫秽之事,闾丘贯日那老东西猪油蒙心,竟跑去参我
一本。

  「主上把他儿子叫进城,当众说:」不管她干了什么,都是我准的!谁敢多
说一句,我便割了他的舌头!古人徙木立威,你老头年纪一大把了,杀他也立不
了什么威信,父债子偿,今日本侯便留下你的舌头!「闾丘弘那太平少爷吓得魂
飞魄散,连滚带爬逃了回去,我才知道主上是认真的。

  「他竟私下跟我说:」我瞧钟阳那小子生得不坏,你眼光倒好,不算坠了我
的面子。「听得我啼笑皆非,一下子不知该气恼还是伤心才好。要是我早些看开,
免了这十几年来城务缠身之苦,不定已尝遍世间英俊郎君的好处,也算是艳福无
边。」

  耿照不敢随意插话,只是静静聆听,总觉她的口吻虽有几分戏谑,却隐约透
着一丝寂寞。

  横疏影拂着他黝黑结实的胸膛,轻道:「你别瞧主上现下的模样,当年在京
时,可是独孤皇族中数一数二的佳公子,游戏花丛,身畔常有蝶燕环绕。后来有
人想要害他,只得装作贪淫好逸的模样避祸;装得久了,却真成了个酒色缠身的
浪荡子,不止消磨了志气,连身子也弄坏啦。」

  耿照曾听独孤峰直言其父「十几年来不能人道」,如今得横疏影亲口证实,
更无怀疑,只是忍不住奇怪:「不能与女子做……做那等事,又何必养这么多美
貌侍妾在身边?光用眼睛看、用口手狎戏,却不能一逞淫欲,岂非难受得紧?」

  他于男女之事所知有限,不知怎的忽然在意起自己在横疏影心目中的地位,
唯恐贸然提问,为怀中玉人所笑,只得硬生生将疑问吞回肚里。

  横疏影浑然不觉,兀自喁喁细语,一双瞇起的杏眼中眸光盈盈,似乎坠入回
忆之中。「我十三岁时他替我赎身,纳为小妾,也是那年他替我破了瓜,当时他
身子还未全坏,着实恩爱了一阵。后来京里的形势又变,眼见不能待啦!他赶紧
向皇上讨了差使,举家迁到东海;临行之前遇上一些麻烦,是我暗中使了力,才
得顺利出京。」

  她见耿照眼中露出一丝茫然,嫣然笑道:「姊姊我呀,十五年前可是平望都
里首屈一指的花魁名伎,嫁与他独孤天威为妾,也算是委身了,能用的人脉关系
只怕还胜过那个有名无实的世袭一等侯,你信不信?」

  耿照点头道:「我信。旁人怎想我不知道,在我看来姊姊就像天仙一般,便
教我为姊姊而死,我也愿意。」

  横疏影噗哧一笑,本想轻轻拧他一把,责备他几时学得这般嘴贫,抬眼却见
耿照满眼诚挚,才知他不是刻意甜言讨好,而是发自内心,不禁为之一暖,晕红
双颊,咬着丰润的唇珠,将滚烫的小脸埋在他颈间。

  「你现下尝到了姊姊的好,才说这等话。」

  她尖细的下颔枕着耿照的胸膛,低语声幽幽流泄,伴着一阵若有似无的梅香。

  「有一天,你会喜欢上其他的女子,她们比我年轻、比我美貌,到时你就会
忘了今天说过的话。男人都是会变的,这也没什么。」

  「我……我决不会变的。」耿照用力摇头。

  横疏影瞇眼微颦,红扑扑的小脸轻潮蒸润。

  「那……水月停轩的染家妹子呢?她若是非你不嫁,你要是不要?」

  耿照为之语塞。

  横疏影淡淡一笑,伸臂将他抱紧,两团绵硕至极的巨大雪乳压上他的胸膛,
柔声道:「将来等你本领大成、功成名就,三妻四妾也是稀松平常,姊姊是残花
败柳,这一生摆脱不了嬖妾的身份,只能守着这片城山,老死于庄园深处。

  「我不求你心里只有姊姊一个,只求你永远对姊姊老老实实,喜欢便说喜欢,
不喜欢了便说不喜欢,我俩永不相怨。染家妹子也好,那姓黄的贼眼丫头也罢,
你将来还会有很多、很多美貌出众的女子,姊姊都不生你的气。」

  耿照听她提起染红霞以及黄缨,心底掠过一抹异样,情思之纠结混乱,连他
自己都难以廓清。只是对横疏影的心疼与怜惜却是清清楚楚,丝毫没有迟疑,他
将玉人紧紧拥起,缓缓道:「我……我不太会说话。在我心中,姊姊是天仙化人,
我永远都不骗你。」

  横疏影柔声道:「有你这句话,姊姊什么都够啦。」

  耿照默然片刻,忽道:「姊姊,你为何……待我这般好?我只是出身低贱的
乡下人,姊姊却……」横疏影双颊飞红,咬唇缩颈,捂着秀美的小脸接口:「却
……却将宝贵的身子都给了你,让你这般……这般恣意胡来,是……是也不是?」

  耿照脸一红,见她羞态娇美、无比诱人,下腹间一团火热,只得木讷点头。

  横疏影定了定神,轻抚他的胸膛,柔声道:「我家里有个弟弟,很小的时候
便分开啦,若能活到现在,说不定都与胡大爷一般年纪了。偏偏我只能记得他小
不隆咚的模样,小小的脸蛋,小小的胳膊和腿,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我头一
次在长生园瞧见你,便想起了他,感觉格外亲切;想我弟弟之时,便去后山看一
看你。」

  「这呀,便叫做」情苗深种「。说不定姊姊从那时起,就打心里喜欢上你啦。」
她忍着笑,故意一本正经地说。

  耿照笑了起来。

  「我也很想念我家里的姊姊,可不想娶她做妻子。」

  横疏影雪靥娇红,咬了咬唇,握起粉拳轻捶他胸膛:「嘴贫!」耿照被捶得
一头雾水,片刻才省起自己有口无心,居然说出「妻子」二字,黝黑的脸庞微微
胀红,半晌才低声道:「我没多想便说啦,姊姊别恼。」

  横疏影咬唇道:「想也没想,才是真心。」沉默了一会儿,正色道:「姊姊
可以做你的情人,夜夜把身子交给你,会关心你、心疼你,听你的烦恼心事,却
永远不能做你的妻子。」她说得平平静静,仿佛是平日在挽香斋里交代差使似的,
声音不起一丝波澜,暮色里听来却格外凄楚。

  耿照浑身剧震,胸臆之中热血上涌,忽觉什么妖刀作乱、苍生血灾,全都不
及怀里楚楚可怜的绝色佳人于万一。世上多有英雄豪杰,有本领、有武功能对抗
妖刀,远胜过一个籍籍无名的乡下小子,而能给姊姊幸福的,却只有自己一个!

  ——她若能抛弃荣华富贵,我们便找个无人寻到的地方隐居起来……

  横疏影眼眶微红,笑着摇了摇头。

  「你将来是要做大事的人,而我前半生是个青楼伶伎,后半生已注定是嬖妾
的名分,非是我舍不下流影城的富贵,而是不能毁了你的大好前程。」

  耿照又是心急,又觉不解:「姊!我只是个乡下小子,为什么你总说我」将
来要做大事的「?我——」

  横疏影「嘘」的一声,幼嫩的指尖按住他的嘴唇,满目温柔。

  「我横疏影爱的,怎能是庸俗之辈?你诚毅果敢,勇于承担,遇事绝不逃避;
重然诺、堪托付,有为有守,冷静沉着,再加上头脑清楚,精明练达……这些,
都是成就大事的条件,并非是寻常易见。

  「武功技艺,后天可得,就算没有独步天下的武学,难道便不能指点江山,
傲视群伦?古今开国之君,几人如独孤弋一般,有」五极天峰「的绝顶实力?他
们打下的基业,未必便不如白马王朝;其祚绵长,不定还胜于独孤氏一脉。」白
皙如鹤颈、曲条滑润的藕臂往榻外一比:「你才这么高的时候,姊姊便识得你啦!
你自幼便是个小小男子汉,我决计不会看错。」

  两人相视而笑,交颈并头,顿觉天地不过一榻,满怀俱是春情。

  横疏影像猫儿似的伏在他胸前,剥下高高在上的二总管形象,她白皙的胴体
格外娇小可人,耿照单臂便能环住,若非她胸前双峰过于雄伟,无论如何挤压、
贴紧,仍是溢出两团雪面般的喷香美肉,反成了隔开两具胴体的肥软乳垫。

  「老实跟姊姊说……」她甜腻的嗓音里,带着一抹狡黠笑意:「你同染家妹
子好过了,是不是?当夜在红螺峪,她中了赤眼妖刀之毒,危在旦夕;你为了挽
救她的性命,万不得已,只好夺了她的红丸,做了她生命里的第一个男人。姊姊
说的,一点儿也没错罢?」

  耿照悚然一惊,脱口道:「是……是她说给姊姊听的么?」却不知染红霞是
怎生说的,不知自己在她口里是何模样,也不知那迷离缱绻的一夜,在她说来会
是何等形容……情思起伏间,忽听「嗤」的一声轻笑,横疏影缩颈微抿,抬起一
张眼波朦胧的秀美小脸,眸里闪着慧黠的光。

  「我猜的。」

  不理耿照的错愕,她俏皮耸肩,怡然道:「那晚在书斋,我见她行走之际有
种微妙的迟滞,须知女子破瓜后身子不适,可没好得这么快。后来听你说起赤眼
妖刀的异能,两相对照,便知她极可能因此失贞;而琴魔自重身份,必不欲欺凌
小辈,姊姊思前想后,肯定是你这个小坏蛋得了便宜。」

  耿照恍然大悟。想到终究是自己直承其事,大大对不起染红霞,不禁扼腕。

  横疏影笑着安慰:「你放心好啦,姊姊会为她保守秘密。这些是我自己猜到
的,干你底事?据闻水月门下最重弟子贞操,染家妹子将来要做我的弟媳,姊姊
又岂能害她?」

  耿照面上一红,讷讷道:「姊姊莫笑话我。二掌院是杜掌门的亲传,又是镇
北将军府的千金小姐,身份尊贵。我……当日只想救她,不作痴心妄想。」

  横疏影轻捶他一记,圆睁杏眼:「你是堂堂刀皇传人,本朝开国元老、一等
神功侯的徒弟,论出身毫不逊于染苍群,何必妄自菲薄?」

  耿照心道:「事到如今,不该再瞒姊姊。」将胡彦之诈称一事,源源本本说
了。横疏影摇头笑叹:「我只道胡大爷信口开河,无伤大雅,不想连这种弥天大
谎也说得面不改色,吹牛皮的功夫与胆色相得益彰,堪称艺高胆大。」

  「姊姊……不恼我?」耿照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骗人总是不好的。」

  「便是刀皇亲自教出的弟子,也未必敢挺身对抗天裂妖刀,更遑论去救岳宸
风那种人。你的侠义心肠、果决明快,俱都是光华粲然的珍贵特质,毋须」刀皇
传人「的名头增色。」她晕红双颊,趴在他的胸膛上羞涩一笑,柔声道:「这就
是姊姊这么喜欢你的缘故。一想到这些,姊姊……姊姊便忍不住地脸红心跳,你
是姊姊心中的大英雄、大豪杰,那日在云台之上,谁也不及你耀眼。」

  耿照听得飘飘然的,眼耳颅中一片烘热,见她酥滑的奶脯上微微沁汗,一抹
晶莹的液光划过傲人的圆弧,沿着雪白深沟滑落到自己胸前,十分淫艳,蓦地欲
念大盛,一把将玉人拥起,翻身放倒在榻上,狰狞怒龙抵着一处湿润温暖的紧凑
穴儿,液涌浆滑,仿佛玉蛤吐露;坚挺如铁的龙杵几度自鼓鼓的的饱满花房蹭过,
晶亮亮地沾满淫汁,黏闭的穴口微翘着婴儿小指似的嫩芽儿,触感又脆又滑。

  耿照闭目仰头,长长吸了口气,低声道:「姊!你这儿……好润!又湿又滑
的,又……又紧得厉害。」微一沉腰,钝尖剥开两瓣幼细嫩脂,没入一团娇腻,
白煮蛋似的龙首像被掐挤着褪去了壳儿,被窄小的肉壁死死噙住,丝、滑、紧、
锐纷至沓来,夹得他又疼又美。

  横疏影水量丰沛,油润至极的嫩膣再紧凑,也阻不住排闼而入的粗大凶物,
耿照只觉肉菇突破一枚束紧的小肉圈圈,挤入一管温热的窄小鸡肠,肉壁被一寸
寸撑挤开来,壁内起伏宛然,仿佛连最细微的一丝绉折都能清楚感受。

  横疏影「嘤!」昂起粉颈,一把捉住龙根,娇喘道:「别!别……别这么快,
轻些……好疼呢。」稍缓过气来,跨开的修长玉腿轻滑着他结实的臀股,双手搂
着他的颈子,粉颊潮红、鼻尖微汗,羞道:「你虽是姊姊这一生中的第二个男人,
却是……却是这十几年来,头一个进来的。求求你轻些,姊姊……姊姊好怕。」

  耿照心疼起来,然而嫩膣里天雨路滑,泥泞不堪,一不留神又插入了小半截,
插得横疏影衔指娇呼,仿佛一头受伤的小鹿。他撑起半身,湿滑的弯翘巨龙徐徐
退出,只卡着大半枚肉菇在里头,颤抖抽搐的肉壁紧吮着不放,宛若鱆管。

  耿照强忍着一戳到底的欲念,见横疏影纠紧的眉头抒解,看样子真是苦尽甘
来,忍不住问:「姊!你里头真的好湿呢,这样……这样也疼?」

  横疏影酥胸起伏,好不容易止住震颤,轻捶他胸膛一记,细喘道:「水多…
…也会疼的。你那……那物事大得吓人,姊姊这么小的人儿,给你死命一插,还
不活活疼死?你这狠心短命的小坏蛋!」咬着唇瞪他一眼,眼波却是媚极,膣中
液涌如潮,缓缓自交合处溢出。

  「来!」她瞇着美眸吐了一口气,轻声道:「姊姊教你。」双手按着他粗壮
的腰肢,前后轻轻推送。要他后退时,便以温热的小小掌心将他推开;要他前进
时,便以差堪盈握、柔若无骨的浑圆脚跟勾着他的臀股,一边挺起雪白饱满的耻
丘,迎凑着将杵身吞入。

  耿照仅有半截龙首在她身子里,短短地前后点没,便如小鸡啄米,只觉膣中
湿滑更甚、温热更甚,尽管紧凑依旧,却一次比一次更加深入,毫无阻碍。

  起初横疏影只以下颔抵紧锁骨,发出猫儿似的轻哼;随着他的动作越轻、进
出越快,她渐渐交臂环起一双雪腻乳瓜,身子紧绷着侧向一边,两条雪玉般的长
腿不再跨鞍打浪似的指挥他挺腰送臀,而是无助地分跨在他腰畔,玉趾微蜷,随
着爽利的抽送不住晃动,娇痴的模样无比动人。

  「姊……」他俯下身子,趁机又更深入些:「这样舒服么?」

  「好……好舒服……」

  横疏影猫儿似的瞇着眼,双手穿过他的腋下,紧扣在他宽阔结实的背上,夹
杂着呻吟轻喘的吐息如麝如兰。只是她膣中天生异嗅,抽送间淫水大量涌出,再
被体温汗潮一蒸,不仅是榻簟枕褥,连空气里也浮挹着一股甘润浓香,仿佛分裂
刚摘下来的厚实兰叶,又似磨碎大量的瓜果芝实,闻之鲜甜、沾之不散,十分催
情。

  耿照受到鼓舞,精神大振,抄起她雪润的膝弯,将阳物送入大半,一样是轻
巧快利的抽送,并不使劲冲撞,交合处传来「滋滋」水声,两人股间溅得湿滑,
不住滴下液珠。

  「就……就是这样……啊、啊啊啊啊——」

  横疏影咬着丰润的唇珠,眼神朦胧如海,唇边黏着几绺湿发,淫靡中别有几
分凄艳。受过严格舞艺训练的胴体看似柔弱,却隐藏着惊人的弹性与生命力,不
住回应少年强悍有力的入侵。

  她呻吟着挺起阴阜,双手从爱郎的背脊滑向臀部,抓着结实窄小的臀股往腿
心一摁,在耿照背上留下数道红艳爪痕。

  从两人乍合倏分、汁水淋漓的股间望去,她被打湿的耻毛乌浓卷密,覆着薄
薄一层磨成匀乳白浆的香麝淫水,黏成一绺一绺的,似乎不经意泄露出美艳少妇
长年来耽于城务、几被遗忘的久旷与寂寞,以及正自苏醒的旺盛性欲——耿照顺
着玉手导引,用力一挺,两人几乎同时仰头,勃挺的怒龙直没至底,剧烈抽搐的
嫩膣一揪,「唧!」挤出一小股清澈透明的荔汁,两人紧密结合,再无一丝空隙。

  横疏影抓紧他的臀股,两只小脚高高举起,不停颤抖,黏腻的膣肉细细掐挤
着坚硬的肉棍,从头到尾,巨细靡遗。

  「原来……」她瞇着猫眼儿喃喃喘息,断断续续的甜腻嗓音直要诱人以死:
「原来弟弟的……形状是这样的,好粗、好胀……好烫人……」

  「姊姊不疼了么?」耿照被箍得异常快美,仿佛内里沟沟渠渠清晰可辨,无
比贴肉,却不敢轻举妄动。横疏影娇红雪靥,羞道:「不疼了,好……好舒服呢。
男儿那物事坚硬如铁,你又有过人之巨,若不温柔些个,可苦了女孩儿家啦。」

  「我以为女子只有破瓜之时,才疼得厉害。」

  「傻小子!」横疏影轻捏了他胸膛一把,幼细的指尖拂过他的乳头,耿照激
灵灵的一颤,忍不住轻「唔」出声。「你只要怀着疼爱女子的心思,别一径狠命
的捣,须细心体贴、温柔密爱,便是破瓜时异常疼痛,女孩儿也能感觉快美的。」

  「那我……再来好好疼爱姊姊!」

  横疏影惊呼一声,被仰天放倒,轮到耿照抓着她浑圆的雪臀,支起双膝,一
下又一下地急耸起来;同样是飞快进出,裹满浆滑爽利抽添,这回却是全根到底,
又猛然退出。横疏影下颔仰起,螓首乱摇,陡地失声娇啼起来,一边哀哀埋怨:
「你……你坏!这般……这般欺侮姊姊,弄……弄死人啦!啊啊啊啊啊——」

  耿照紧抓着她的臀瓣不放,大大将股心肉掰了开来,插得水声啪啪作响。

  横疏影一边扭动,却不由自主举起脚儿,好让他插得更深。耿照索性将她的
膝头压上两只巨乳,将好好一名气质温婉的如玉佳人压成了一只嫩蛤抬起、粉腿
大开的小雪蛙,迭着她的大腿与腰肢,一并抬离席簟,原本向前推送的巨大阳物
改弦易辙,由上而下深深插入。

  他紧记姊姊「莫要一径狠捣」的娇羞嘱咐,利用娇躯惊人的柔软度与弹性,
阴茎一送到底,结实的腹间肌肉撞上横疏影绵软的雪臀、白皙的腿根,胸膛往她
傲人的双峰上借力一弹,旋又抽出。

  横疏影忘情呻吟,忽然间没了声音,整个人剧颤起来。

  耿照只觉下身肿胀,不知是怒龙又勃挺更甚,抑或是膣里一径紧缩,感觉爽
利难言,再往前一步便要喷薄而出,退一步似又能守住精关而快感不减,进退全
由自己掌握,更能清楚感受膣内每一处的细致变化。

  他持续挺入,更不消停,腰臀间肌肉贲起,灵敏的反射神经与强悍的肌力于
此时展露无疑。横疏影美得几乎晕厥过去,只能咬唇闭目、剧烈喘息,紧绷着娇
躯簌簌发抖,膣中软腻的花心不堪采撷,变得无比滑溜,本能地开始闪躲。

  谁知耿照握住她雪呼呼的喷香小脚,任意抬起放落,变换位置,无论横疏影
如何拧腰扭臀、开阖玉腿,每一记都是排闼而入,直抵花心!一瞬间,吓人的快
感如潮涌至,不住堆栈,幼嫩的膣管颤抖着抽搐起来,他却持续胀大,变得更硬、
更翘,更滚烫炙人,仿佛无休无止……

  横疏影平生从未领略过这等滋味,娇躯不住扭动痉挛,螓首乱摇,玉手如溺
水般揪着、攀着榻缘枕被,又死命去抱他的颈子,嘤嘤啜泣:「好硬……好硬!
弟弟……好硬、好硬……」蓦地一声尖叫,花心紧紧噙住龙首,一股温凉液滑急
涌而出,竟自泄了身子,整个人摊在耿照怀里。

  耿照唯恐插坏了她,正要徐徐退出,横疏影却一把将他抱住,像个任性的孩
子,咬着他的耳朵轻喘:「射……射给姊姊!你是姊姊的男人,你的全部……姊
姊都要。快……快射给姊姊!」

  耿照心里爱她爱到了极处,眼见她痴态迷人,遂不再忍耐,硬到发疼的阳具
抽送几下,吸气俯身道:「我……我射在姊姊肚子上。」谁知横疏影不依不饶,
肥嫩的雪臀一径挺动,胸前晃开两团眩目壮观的酥白乳浪。耿照抽之不出,贪恋
她膣中曼妙,射得点滴不存,无比畅快。

  他已抓到交媾的诀窍,将怀中玉人摆布得死去活来,这回头脑倒清楚得很,
一点也不胡涂。

  射精的快感未褪,勃挺的男根上还残留着火辣辣的掐紧痛感,耿照抹去她粉
嫩酥胸上的大片汗珠,另一手任她痴恋地紧抱贴颊,忙撑起下身退了出来;肉菇
离体时还微微卡着蛤口,两人均是一阵哆嗦,随即滚流出一注一注的浆白浓精,
液量之大,弄脏了浸满汗水的床单被褥,淫艳的情状难绘难描。

  ——就算主上默许姊姊豢养面首,也决不容她怀上别人的孩子。

  况且还有独孤峰等知道城主有疾,一旦横疏影怀了孕,将是一场难以平息的
大灾难。

  耿照不禁自责:「我是男人,自当负起保护姊姊的责任。她能贪恋欢快,不
顾一切,我怎就真的射在了姊姊里头?」但一想到千娇百媚的绝色丽人体内,毫
无保留地接受了自己的精华,又觉得兴奋满足,下腹生出一团欲火,还未消软的
龙杵隐有再起之势。

  横疏影通体酥麻,又觉倦乏,勉强睁开明眸,便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

  「你……你放心好啦,不会有事的。」她闭目一笑,动听的语调慵懒无比。
「姊姊的体质无法受孕,就算主上雄风犹在,我也生不出嗣子来。若非如此,他
也不会把整个流影城交给我。」

  耿照怔在当场,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横疏影毫不在意,闭着眼睛侧耳倾听,
忽道:「姊姊听见啦。」

  「听见什么?」耿照一愣。

  「听见你心里的声音。」横疏影莞尔一笑,潮红未褪的秀美小脸艳丽动人,
又有几分少女的淘气。「你刚才在心里发誓,这辈子都要对姊姊好,要尽心疼爱、
呵护姊姊,让姊姊忘记上苍对姊姊的诸多不仁。」

  耿照明知她在说笑,故作惊奇:「我心里真是这样想。姊姊也懂天耳通么?」
横疏影娇慵一笑,轻捶他一记:「嘴贫!有了女人,就变得越来越不老实了,净
是油嘴滑舌。」

  耿照陪着她笑了一会儿,抚着她的手低声道:「若能与姊姊长伴,我这一生
都老老实实,绝不变改。」

  横疏影晕红双颊,柔声道:「我本来也不明白,但与你好过之后,忽然全懂
啦。你要记好:你是姊姊最欢喜的、也是在这世上唯一的小情人,姊姊一生的遭
遇,都是为了来到你身边。我寄身青楼、习舞弹琴是为了你,遇到独孤天威也是
为了你;就连天生难孕,说不定也是为了你……」

  「如非这样,姊姊便不能夜夜陪你,任你射在身子里了,是不是?」

  她曼移玉指,伸到腿间,闭着美眸把指尖探入蛤口,哆嗦着轻挖几下,拉出
一条黏稠的乳白液丝,沾着残精的指头凑近唇瓣,红着脸含入口中。耿照看得脸
红耳热:「姊!那脏得很,别……」横疏影羞红粉脸,闭目衔指的模样却异常大
胆,轻声道:「我最疼爱的弟弟射给我的,哪里脏了?你尝尝,味道好极啦。」

  她将指尖伸向半空,耿照张口含住,吮得她缩颈微颤,仰头呻吟。那乳色的
残浆不辨滋味,尝不出腥苦甜涩,却满满的都是她阴户里独有的兰麝异香。

  「嗯,滋味好极啦。」耿照喃喃说着,一把捉住那只雪白的藕臂:「都是姊
姊的味道……」横疏影红着脸嘻嘻直笑,夺之不回,两人胡乱拉扯纠缠着,一双
豪乳在她臂间挤溢着大把大把的盈润汗珠,缓缓点燃欲焰。

  忽听「喀啦」一声碎瓷清响,镂空的门牖外立着一条俏生生的俪影,尽管背
着夕阳余晖,仍可辨出来人腰肢纤细,生了张圆脸蛋,以手掩口,睁着一双不敢
置信的明亮大眼,正是横疏影的贴身丫鬟时霁儿。

  变生肘腋,谁也料不到时霁儿竟在这时摸到此间。

  榻上赤裸的两人交换眼眼色,横疏影勉力撑起软乏的娇躯,美眸一凛,低声
道:「城主无妨,却不能教他人知晓!」门外时霁儿对上她一剎转寒的目光,登
时回神,扶着门牖转身便逃!

  耿照不及思索,飞也似的掠下床榻,跨出门坎的同时反手一挥,猛将房门摔
回!

  那门紧邻着窗,镂空门扉「呼」的一声撞上内墙,余力所及,将一旁的明扇
窗格震开。时霁儿才刚转身迈步,迎面忽然弹出一扇窗格,吓得她闭目尖叫,旋
被一双铁箍般的结实臂膀捂口环住,拦腰抱回房中。

  两扇门、窗来回弹撞,咿呀几声,又各自静止不动,回复成原来虚掩的模样。

  耿照抱着吓呆的时霁儿快步而回,见横疏影玉手支颐,侧卧榻上,半湿的如
瀑长发倾泄而下,衬着一双雪腻腻的沉甸乳瓜,情欲未褪的嫣红乳蒂昂翘勃挺,
淫艳中隐有一丝黑白分明的阴寒冷峭。

  她以眼神示意,让耿照将时霁儿放下,饶富兴味地打量着面色惨白的少女,
既没有被窥破私情的慌张,也不恼怒,一径咬着烂红樱桃般的唇珠,神情似笑非
笑。

  「霁儿,」她微微一笑:「你为何要逃呢?」

  时霁儿只觉眼前的二总管仿佛是另一个人,与平日毫不相似,吓得簌簌发抖,
颤声道:「二……二总管!您饶了我罢。霁儿不会说的,我……什么都没看见,
什么都不知道……您饶了我罢!」圆润的肩头一颤,嘤嘤哭泣起来。

  耿照到了此时方才醒觉,暗忖:「莫非姊姊想杀人灭口?」

  横疏影微笑不语,片刻才柔声道:「傻孩子!你又没做错事,要饶什么?来,
你服侍典卫大人去洗浴。我乏啦,想小睡一下,有什么话待会再说。」拥被转身,
露出乳脂般滑腻雪白的裸背,腰低如蜂臀似险丘,峰壑起伏,竟是美不胜收。

  榻前二小瞧得四眼发直,俱都脸红心跳。最后还是时霁儿先回了神,一想二
总管行事狠辣果决,自己多半在劫难逃,什么服侍洗浴云云,不过是临刑前的一
餐饱饭,不禁低声啜泣,手足发软。

  耿照呆站片刻,想起自己未着片缕,之前欢好时脑中火赤一片,衣裤全扯得
条条碎碎,没得遮掩,三步并两步窜入屏风,也不管浴桶中水温微凉,赶紧跳了
进去。

  横疏影布下的「漱云香」已散,纵使水中仍留着「朱蜜散」的催情药,早不
生作用。

  时霁儿听见水声,勉强打起精神,熟门熟路地取出干净巾帕,为耿照擦洗肩
背。她从未见过男子赤身裸体,原本应该十分害羞,心中小鹿乱撞,只是一想到
自己再难生出此地,也再见不到父母家人,不禁悲从中来。

  「典……典卫大人,你看在这几天我用心服侍你吃饭,给你梳头洗衣,不敢
怠慢的份上,请二总管饶了霁儿一命。我只是给二总管做丫鬟,没想这么早死的
……我知道你是好人,呜呜呜……」

  她不敢放怀大哭,唯恐惊扰了横疏影,咬着唇吞声忍泣,红红的眼圈格外惹
怜。

  耿照十分不忍,低声道:「你放心,我不会让姊……让二总管杀你的。」

  时霁儿浑身一震,连手中小木盆里的水都洒了,颤声道:「真的?」

  耿照用力点头。

  「嗯,你放心好了。我们是朋友,我不会让你送命的。」见时霁儿玉靥微红、
梨花带雨,模样十分动人,不敢多看,连忙垂落视线,拿着布巾遮住水面。忽然
又想起了什么,笑着补充:「再说二总管是好人,本不会胡乱杀人的。」

  时霁儿想想也是,心怀一宽,破涕为笑。

  「别人我不知道,你这人倒是挺好的。」

  她芳龄也才十五,毕竟是少年心性,既无性命之忧,好奇心顿起,悄声道:
「喂喂,我跟二总管这么久了,没见她和男人……这样。她定是喜欢你喜欢得紧
了,是不是?」

  耿照脸上一红,心中却觉温暖,微笑道:「是啊,她一定很喜欢我,才对我
这般好。我虽然不太明白为什么,但已在心中发誓,就算是死上一千一万遍,也
要护卫她周全,让她永远都开开心心的,不受委屈欺侮。今天的事,能不能请你
别说出去?」

  时霁儿听得脸红心跳,不由得憧憬起来:「若也有人愿意为我死上一千一万
遍,永远护卫我周全,那也算不枉啦。」嘴上却丝毫不让,刮脸羞他:「说得像
有一千条命似的,你当自己是大罗金仙么?」两人相视一笑。

  洗得片刻,水温渐冷,此际夕阳只剩山边一抹余映,斗室里乌影迭深,水也
即将冷透。时霁儿挽起鹅黄色的薄纱袖管,露出一双白玉似的细嫩手臂,替他细
细舀水擦洗,忽然一声低呼:「水冷啦,你赶快起来,再洗下去可要着凉的。」

  耿照正自难耐,闻言赶紧起身。时霁儿头一回见男子裸体,小脸羞红,低头
拿布替他胡乱擦拭,心头一阵狂跳:「男……男人的身体怎么是这样的?真……
真是羞死人了!」

  两人一前一后,尴尬地回到前室,时霁儿点起桌台上的灯盏,垂手听候发落。

  耿照裹着一床薄被,正要发话,却被横疏影以眼神斥下。她明眸一转,含笑
望着霁儿:「你入流影城之初,原可担任别的差使。还记得我选你做丫鬟时,曾
跟你说过甚来?」

  时霁儿悚然一惊,心想:「终究是要杀我!」吓得两腿酥软,跪地求饶:
「二总管饶命!」

  「我说:」你当我的差,我许你三个好处:在本城不受白眼、后半生不愁衣
食,再给你找个体面的丈夫,可以托付终生。「」横疏影淡然道:「」只有在我
身边的三年,时时刻刻要有觉悟。我会尽力维护你周全,但需要用时、万不得已,
说不定也要你的一条命。「我记得你当时只说了声」好「。」

  时霁儿簌簌发抖,却渐渐不再哭泣。

  耿照紧盯着横疏影的手,一旦她取出足以致命的武器,便要阻止她滥杀无辜
——霁儿已说了会保守秘密,本不应该、也没必要为此杀人。但横疏影全身赤裸,
榻上也无刃器,耿照实在不明白她心里打的什么主意。

  「你过来。」横疏影轻道。

  时霁儿勉强扶着榻缘起身,手脚抖得厉害。

  接着,横疏影却下了一道不可思议的命令。

  「把衣裳褪下。里里外外,一件也不许留。」

  时霁儿吓得有些木然,呆怔片刻,才伸手解开裙带。

  裙腰一松,罩在外头的鹅黄对襟纱子敞开,露出内里裹胸的莲红小兜;下身
的鹅黄裳裙、雪色薄纱裤与外衫同系一带,适才在浴间被打得湿透,份量骤沉,
「唰!」应声滑落,裸露出两条玉一般又细又直的美腿。

  莲红兜子的下缘只到她平坦的小腹,雪白的腿心夹着一蓬乌茸,茂密非常,
满满覆住了整个耻丘,四周浑无杂莠,也无修剪留下的青碜,显是天生如此,更
衬得肌肤雪白、耻毛乌黑,竟也赏心悦目,分外诱人。

  霁儿腿间一凉,才想起旁边还有个耿照,却不敢违抗二总管之命,又羞又窘,
急得掉下泪来;颤着褪下鹅黄外衫,解开颈后的红兜系绳,本想以手掩住,谁知
兜子下半截吃了水,绳头一松便即掉落,霁儿扑了个空,灯焰下映出一双菱儿似
的玉乳,细如豆腐一般,随着主人簌簌发抖,尖翘如笋的乳房不住轻晃,年轻的
肌肤泛起大片薄悚,不知是寒是栗。

  「到榻上来。」横疏影命令。

  全身赤裸的霁儿爬上床。从背后看,耿照才发现她腰儿小小的,连臀股都是
玲珑小巧,身板极薄;两条腿子又白又细嫩,膝弯、股间透着一股酥红,虽不及
姊姊的倾城丽色,却充满十五岁少女的紧致弹性,与美丑无关,亦十分动人。

  横疏影个头娇小,霁儿与她相差仿佛,一个艳丽丰腴,一个却是青春鲜嫩,
两相辉映,更是令人难以瞬目。横疏影慵懒地倚着枕头,伸手勾住她的脖颈,笑
道:「傻孩子,来!」将霁儿勾至面前,双姝居然四唇相接,湿润地深吻起来。

  耿照目瞪口呆,但眼前诡丽的奇景还不只于此。

  横疏影吮着少女鲜嫩的樱唇,将丁香小舌渡入霁儿口中,片刻才分了开来,
四唇间拉开一条晶莹液丝,霁儿全身瘫软,双颊烘热,不住大口喘息;回过神时,
发现自己正偎在二总管怀里,背脊枕着两团份量惊人、其软如绵的硕大盈乳,触
感柔嫩,美不可言。

  一直以来,她便十分憧憬二总管的玲珑娇躯,尤其那双傲人的雪白乳瓜,每
每只能趁着服侍洗浴之际,才能隔着屏风水雾窥看,幻想它的柔软与弹性,以及
自己将来能拥有这般让女子也动心的身段……若非畏惧二总管,她几乎想转过身
去,好好握住把玩。

  横疏影倒是肆无忌惮,一手掐住她尖翘的嫩乳,另一手则探入她的腿心,轻
轻爬网着她浓密乌亮的茂盛耻毛,双眼直视耿照。

  「除了死人之外,世上只有共犯才能为你保守秘密。这是姊姊教你的第二件
事,你要用心记好,可别忘了。」

  耿照瞠目结舌。

  横疏影轻舐着霁儿的颈侧,舐得她昂首娇啼,一边咬着少女柔嫩的耳垂,低
声轻笑:「当我的差,我许给你三个好处,前两件我都做到啦,今天便是第三件。
你是我的贴身侍女,本就是陪嫁的妆奁之一;得到我的男人,自也该夺走你的红
丸。」伸出剥葱也似、沾有晶莹液汁的雪白玉指,指着角落里的耿照,拍哄似的
妩媚一笑:「我让我的男人,教你做女人的快活。好不好,霁儿?」

  第二十二折小雪初晴,红颜心机

  耿照错愕之后,一瞬间又恢复冷静。

  横疏影说的并非没有道理。他相信霁儿是好姑娘,很愿意相信她会保守秘密,
然而这样的信任毫无保证,倘若她一离开此间,转头便向独孤峰、流影城有名无
实的大总管闾丘贯日等和盘托出,后果将不堪设想。

  除非,霁儿与横疏影一样,也和他发生了亲密的肉体关系;更有甚者,乃是
主仆同事一夫,并头干出了秽乱庭闱、淫艳苟且的勾当,追究起来是一体同罪。
独孤天威为保横疏影,只有杀鸡儆猴一途,二总管未必便死,但出身下贱、诱主
败德的婢女却是绝无活路。

  做为发誓守密的担保,时霁儿别无选择,要不就是一死,要不成为共犯。

  但耿照仍一动也不动。

  黝黑结实、熊腰虎背的少年站在幽影深处,如山一般沉默。当夜在红螺峪拥
抱过的白皙女体,倏地又浮上心头;他无法像面对染红霞那样,再一次看着楚楚
可怜的霁儿流泪。

  横疏影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丝毫没有勉强之意,一手捻着霁儿淡如细藕、晕
浅而圆的娇嫩乳蒂,另一只蛇般的修长玉手钻入她腿间,轻轻将紧并的大腿分开,
柔声哄着:「傻丫头,你知不知道……做女人是什么滋味?」

  时霁儿被抚得迷迷糊糊的,胀红小脸摇了摇头,忽然「嘤」的一声打了个哆
嗦,雪白的大腿一阵颤抖。

  原来横疏影摸进她的腿心,以食指和无名指剥开鼓鼓的的饱满外阴,纤长的
中指指腹从嫩蛤底部揉出一点水腻,顺着黏闭的肉缝来回推滑,不多时缝间便漏
出一抹晶莹液光,发出湿润的唧唧声响。

  「好……好难捱……」霁儿扭动身体,又美又慌,不禁哀声讨饶:「二……
总管!霁儿……霁儿好难受,您……您饶了霁儿罢!啊、啊……」

  横疏影哪里肯放?趁着水润,摁住蛤顶婴指般的一团嫩肉,抚按琴弦似的一
阵轻颤,捻、挑、勾、剔,纷呈迭至,机巧百变,既快又狠!她抚琴的技艺天下
无双,这疾如骤雨、轻似弹絮的轮指之下,连坚韧的弦筝都能迸出玉盘珠落般的
绝妙音色,何况是少女鲜嫩的身躯?

  时霁儿娇躯一绷,迷蒙杏眼突然睁圆,张大小嘴却发不出声音,揪着榻被猛
往前倾,腰低臀翘,整个人绷成了一只夸张的雪玉如意,曲线虽是极美,浑身剧
颤的模样却颇吓人。

  横疏影捉住她一只白笋似的盈翘左乳,不让小裸羊般的少女挣脱,但她的手
掌原也十分细小,奋力一捉犹难握实,指缝间溢出一抹雪白嫩肉,意外让霁儿的
胸脯显出肉感,益发晶莹可爱。

  也不知抖了多久,霁儿脱力垂颈,大口大口喘息起来。

  横疏影从她腿心掏出一条黏浆,拉开寸许犹未断绝,吃饱了水的液丝坠成一
抹沉弧,曲线十分滑润。她啮着霁儿的耳垂,嘻嘻一笑:「好个淫荡的贱丫头!
我一曲都还未弹完便湿得不象样,你自己偷来时,也是忒多水么?」

  霁儿细小的胸脯不住起伏,半晌才困难摇头,喘息道:「我……没有……霁
儿没有……」身子骤软,歪着玉颈偎入二总管怀中,吐气如丝状若半死,偏生大
开的腿间汁水淋漓,被打湿的乌浓耻毛覆着一只粉橘色的圆饱玉蛤,衬与少女的
断续喘息,淫靡得无以复加。

  横疏影用指甲轻搔她圆鼓的敏感阴户,继续在霁儿耳畔吐气,笑得不怀好意。

  「市俚有云,毛发越多的女子欲念越强。你小小年纪,腿心里倒像躲了只黑
毛兔儿,我从没见过耻毛如此茂盛的女子,轻轻一碰便即出水,分明是天生淫媚,
还说没有?」指腹搔过蛤顶的小肉芽,霁儿不由自主一抽搐,连话都说不出,昂
着玉颈呦呦哀鸣:「二……二总管饶命!霁儿……霁儿没……没……呀!」

  「不尽不实!罚你抄写《女则》百遍。嗯嗯,先来研墨好啦。」

  横疏影改搔为揉,如磨墨一般,动作轻妍,感觉不如先前来得凶猛吓人,霁
儿渐渐尝出了滋味,小鼻子轻哼着,细声细气呻吟:「呀……呀……」横疏影微
缩玉手,她便忍不住抬起小屁股凑上前,饱满的小阴户轻轻挺动,不肯稍离。

  「是弹琴好呢,还是磨墨好?」横疏影故意促狭。

  「磨……啊、啊……磨墨好……」霁儿闭眼呻吟,美得细细拱腰。

  自品出了蒂儿的舒爽,忽觉那逼命似的一轮弹指亦别有滋味,想着想着,花
房突然漏出一团清浆,霁儿心尖一吊,瞬间竟有魂飞天外之感,扭腰娇唤:「弹
琴……弹琴也好……啊啊啊……」

  榻上一大一小两个赤裸美人四唇相贴,吮得淫艳湿润,分外诱人。

  好不容易分开,横疏影妩媚一笑:「好了,换你服侍我啦。」将霁儿按在榻
上,让她半倚着枕垫,自己却支起大腿,跨上霁儿的小腰板,捧着一双雪白豪乳,
将勃挺的嫣红蓓蕾送到她面前,咬唇轻笑:「吃得好了,再让你尝更好的。」

  霁儿目眩神驰,近距离细看,那两座绵硕雪峰着实惊人,任一边都比她的小
圆脸蛋更大,往前倾的姿态让下缘更加沉甸,两颗瓜实般的半球挤在臂间,满满
占据整个视界,连原本铜钱大小的浅色乳晕都撑胀得更大更淡,酪浆似的雪腻肤
质透出淡淡青络。

  她两手扶着外缘,不禁咋舌:「好……好沉!」

  满以为这般浑圆的美乳该是坚挺饱实,如熟瓜一般,才能维持美好的形状;
谁知小手稍一撑托,沃腴的乳肉满满陷入掌心,触感丝滑中又带一丝温黏,凝脂
酥酪纵有其绵,也不及它软中带劲的紧致弹性,简直是爱不释手。

  「好软……又好嫩滑!」

  霁儿双手一合,将两只雪白喷香的乳瓜挤出一道笔直深沟,掌间滑溜溜地抓
着乳汗,伸出小巧的丁香猫舌细细舔舐,闭眼潮红的小脸十足享受,仿佛被深舔
细吻的是她,而非是跨坐在她腰上的、丰臀盛乳的绝色尤物。

  横疏影抱着她的小脑袋,将霁儿的圆脸深深埋进乳中,巧妙操控着少女的舌
尖,白皙的娇躯泛起一层薄汗,轻轻扭动腰臀,昂首微颤,发出满足的娇腻轻哼。

  霁儿越舔越湿,横疏影勃挺的乳蒂与光滑的乳晕上沾满晶亮水渍,分不清是
她的津唾所致,还是二总管香汗如浆。交迭的女体在豆焰下只余虚影掩映,斗室
中淫靡的水声频传,浆滑黏腻,伴随着少女津津有味的猫舌轻咂,蒸腾着一片温
热稠浓的朦胧色欲。

  「来。」浓发之下,横疏影转过小半张汗湿的雪靥,伸出修长的藕臂:「快
过来!姊姊……姊姊想你了。快……快来!」

  耿照「骨碌」地咽了口唾沫,腿间的怒龙翘如弯刀,不住昂扬,光滑的杵身
暴出青筋。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勃起的,绵密的色欲就像房里潮润的空气,
不知不觉将他团团裹住,束气断息,一条活路也没留下。

  他硬得疼痛起来,连射后的空虚,都无法稍稍阻挡扑天盖地而来的高涨欲火,
但他仍是动也不动。耿照其实不太明白,究竟是什么阻止了自己——或许「顽固」
本身只是太过简单的东西,没有穷究因果的必要。

  横疏影噗哧一笑,活像个天真烂漫的小女孩。

  「来嘛!」她任性地撒娇,咬着丰润的唇珠:「是姊姊想你了,不干她的事。」

  耿照迟疑片刻,似乎找到了说服自己的理由,一步迈出便再也无法停下,僵
硬地走到榻前。

  屈膝跪坐的横疏影与他一般高,转过严格舞艺训练而得、既腴润又结实的圆
紧小腰,咬着唇吃吃笑着,伸手抚过他宽阔的肩膀、结实的胸膛,以及紧窄有力
的挺直腰杆,一路向下,握住了他滚烫勃挺的雄性象征。

  最后一道理智防线应声溃决,少年一怔之间,伸手猛将她搂入怀中,两人相
拥深吻,赤裸的胸膛紧贴。

  舔得晕晕迷迷的霁儿顿失目标,原本眼前令她神醉梦迷的酥白大奶脯忽然不
见,却凭空多出一具铁铸般的结实身躯,肩宽腰窄、肌肉纠结,古铜色的年轻肌
肤光滑油亮,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被怀里白羊似的绝艳女体一衬,只
觉既剽悍又温柔,说不出的好看。

  她摸索着坐起,继续亲吻二总管的乳根腰脐,小手却忍不住轻抚那强壮结实、
犹如铁铸般的古铜色身躯,指尖滑过他窄翘的臀股,心中一阵砰然:「好……好
硬!好硬……怎会这样?」小脑袋瓜里晕陶陶的,眼角不经意瞥见他腿间那条昂
藏巨物,心口又是一跳,但似已不怎么害怕。

  横疏影与耿照亲吻片刻,轻轻将他推开,腻声道:「姊姊想了,你来……来
吃姊姊。」见耿照双手一托,低头便往乳上啃去,不禁大羞,忍着双乳酥麻打他
一记。

  「不……不是那儿!」犹豫片刻,闭着眼凑近他耳畔:「到……后边儿去!
你吃……吃姊姊几口。」

  耿照会过意来,不禁欲念大盛,自她身后爬上床榻,推着姊姊白嫩的屁股压
低小腰,跪着凑近她股间,张嘴含住玉蛤。

  他以舌尖剥开唇瓣、刨勾嫩瓤,轻点着那细小荳蔻,将舌板挤入膣口翻搅,
一阵浓香扑鼻,鲜腻的花浆汩涌而出,转眼将下巴颈项打湿,水柱似的滴落在下
方的霁儿身上。

  霁儿顿觉小腹一凉,仿佛水盏兜头浇下,不由得娇呼。忽见二总管尖叫起来,
雪润润的身子向前一挺,一对雪绵乳瓜紧压在她身上,双手牢牢攀着她的脖子,
螓首乱摇,呻吟得一塌糊涂:「好……好舒服……啊、啊啊……姊姊、姊姊不行
啦!啊啊啊啊——」

  霁儿心惊肉跳:「二总管怎会这样?难道……真有这么舒服么?」嗅到一股
瓜果熟裂似的甜香扑鼻而来,混杂了汗水、唾液的气味。她不知横疏影能泌异香,
只觉气味催情,浑身异样,腹里又燥热难当,心头一阵莫名狂跳,忍不住并腿摩
擦,股下液感潮涌,湿透席被,宛若失禁。

  总算霁儿还有一丝清明,羞愧难当:「我怎地尿……尿了出来?万一被他闻
到,那可怎么办?」挣扎欲起。岂料横疏影往下一滑,用膝盖顶开了她的大腿,
将她拦腰抱得紧紧的,低头衔住霁儿的乳尖。

  霁儿呻吟起来,体内原本难当的燥郁感似有稍解,仿佛要她多亲几口才舒坦,
糊里胡涂间也不顾丑了,两条白嫩的小脚儿勾住横疏影的蜂腰,挺起胸脯任她肆
虐,不多时便美得簌簌发抖,娇啼声一发不可收拾。

  耿照正专心舔着姊姊细嫩的花瓤,但横疏影委实泌润太甚,他仰头稍离,本
已湿透的阴唇忽歙几下,宛若一张活生生的鲜润蛤嘴,稀哩呼噜地吐出一注薄浆,
通通流到霁儿平坦的小腹。

  那稀浆水量极多,似鲜榨的荔汁,又混有大量气泡,一望便觉淫靡。

  连沉迷情欲的少女都被淋得一颤,娇躯扭动,茂密的阴毛上一片浆浊。

  他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发现少女的私处与姊姊大相径庭,阴户形似半枚杏核,
中间的隆起饱满光滑,便是沾满淫水,看来仍是酥嫩的粉橘色;下端没入雪嫩的
臀瓣,肛菊细小,同样也是粉嫩淡橘。

  她耻毛异常茂盛,不但覆满耻丘,更沿光滑饱满的大阴唇往下,一路蔓至肛
菊,居然生得十分齐整,非但不显杂乱,反而衬得雪肌极白、阴唇酥嫩,说不出
的精洁巧致。

  耿照忍不住多看两眼,横疏影扭动雪臀,回头娇嗔:「你发什么楞?姊姊…
…姊姊还要呢!」耿照猛被唤醒,赶紧掰开姊姊的肥美雪臀,俯低密爱。

  这个姿势却比前度更难。横疏影将霁儿抱了个满怀,两人下身迭合,耿照跪
之难及,只得趴下,口鼻埋入姊姊喷香的阴户,下颔却无可避免的抵着霁儿;若
舔的动作大些,嘴唇便自她的阴阜上滑过,有几回甚至弄着了她勃挺翘出的蒂尖。

  霁儿的妙物不比横疏影柔嫩,倒是又滑又脆,稍碰即起,便如一只嫩角。

  耿照头颈渐酸,不觉越舔越低,少女茂盛的乌茸却出乎意料的柔软适口,幼
嫩一如初生婴儿的毛发,刮面酥痒。兴许是毛发旺盛使然,霁儿的气味浓郁如麝,
虽不及姊姊天生异香,却也不甚难闻,混合了汗渍、淫水及肌肤上的淡淡肥皂香
气,闻起来格外催情。

  回过神时,他惊觉自己抱着少女白嫩的屁股,舌尖正刮开肉缝,横疏影不知
何时已支起玉腿,穿过她雪白的股间望去,另一厢霁儿舒服得衔指呻吟,小脸酡
红一片,原本箍着姊姊细腰的小脚高高举起,兀自伸直发抖,似将崩溃。

  他悚然跪起,横疏影却只娇娇一笑,回臂揽他的腰。

  「进来罢。」她瞇起猫儿似的星眸,高高翘起粉臀:「姊姊……等好久啦!」

  高涨的欲念已无法忍耐,何况是姊姊的软语央求?耿照悍然深入,横疏影的
膣里温润依旧、紧凑依旧,但她也同样被高昂的色欲折腾欲狂,没等缓过他骄人
的粗长,蜂腰已奋力摇动起来,套着滚烫的巨物进进出出,放声娇啼。

  「弟……好大、好硬!天啊……姊……姊姊要死啦!啊啊啊啊啊——」

  她身娇体弱,前度交欢后尚未回复,失控浪甩片刻,软软趴倒在霁儿身上。

  耿照抓着她白皙的臀股接手驰骋,每下都捣中花心,由轻而重,落点奇准。

  横疏影美得死去活来,身子软绵绵地挂在他臂间,被推得发飞乳摇,连底下
的霁儿都感受到她身后那股子火辣嚣狂,酥得腿麻身软:「那到底是什么滋味?
怎地……怎地二总管像要死了一般?」摊平的小圆乳被失控娇啼的二总管搓来揉
去,花底更是频频漏浆。

  蓦地横疏影尖叫一声,被推得昂起身来,胸前两团雪绵巨乳弹荡不休,宛若
两头活蹦乱跳的兔子;同时膣里一缩,花浆尽漏,晕凉凉地泄了身子。

  耿照雄风不减,怜惜地为她抹去背汗,徐徐退出,横疏影却捉住弯翘的硬杵,
往身下一摁,肿胀的龙首滑过汁水淋漓的股间,滑过一片柔软细茸,陷入一条浅
腻肉缝里。鸡蛋大的钝尖润着汁水,不费力气便剥开了黏闭的小褶缝,卡着一圈
小嘴儿般开歙的紧韧肉圈。

  霁儿「嘤」的一声仰头,小手抓着枕被,死了心似的茫然睁眼,身子不住发
颤。

  「你是她第一个男人,要让她明白男人的好处。」

  「姊,我不想做这种事。」耿照强忍着满腔欲念,咬牙轻声道。

  霁儿的玉蛤直如一张小嘴,杵尖不过陷入些许,肉缝便不停开歙啜吮,就连
饱满的外阴都像蚌壳儿般微微夹着,蓄有一股温热吸力。「我不想……再这样强
夺女子的贞操了。」

  横疏翻过汗湿的胴体,偎在霁儿身侧。

  「你要不先问她……」美艳绝伦的娴雅丽人揉着少女乳上的一点嫩肉,捻得
她娇喘絮絮,蛤口不住吸啜,边咬唇低笑:「……想不想你进去?你怎么知道,
这丫头不是千百个愿意?」

  仿佛呼应她的挑逗,满脸酡红的少女别过头去,敏感的身体却更加湿润,两
条高举的细腿仿佛不堪酸软,微微屈膝放落,饱满的粉橘阴阜往下一摁,竟又将
杵尖噙深了些。

  僵持着危险姿态的两名少年少女,不禁同时仰头轻哼——耿照咬牙忍耐,硬
到弹颤不休的弯翘怒龙逼得他微向前俯,痛苦的神情宛若伤兽;霁儿却是春情勃
发,下身一片泥泥淖淖的,又被挑出一小团乳状花浆。

  她膣内紧凑,从未遭男子临幸的处女花径内不住抽搐掐挤,竟自行将清澈的
爱液磨成了乳沫滑浆,淌出来便是浓浓腻腻的一团,犹如调稀了的、温热香滑的
杏仁茶,直令人想沾指略尝,入口怕还是甜的。

  横疏影脸都红了,掩口笑骂:「真是!怎会……怎会这般丢人?」伸颈欺近
她耳畔,吹息道:「痴丫头,我让他退出来好不?」

  霁儿上下二路同被侵入,早已神智不清,胡乱摇着的小小脑袋无关「好」或
「不好」,不过是反映娇躯的如潮春情罢了。

  横疏影玩心忽起,抬起修长的玉腿,用足趾去夹耿照胯下的巨物,小巧浑圆
如玉颗般的脚趾头自然奈何不了粗长的怒龙,只推得一阵上下滑动,搅得小小肉
缝里水声滋实。霁儿身子一颤,忽然仰头娇唤道:「磨……磨墨好!霁儿要……
磨……呀、呀……」

  「还磨!」横疏影噗哧一声,笑得花枝乱颤,胸前晃起一大片酥白乳浪:
「都不知问到哪儿啦,你这丫头老想着磨墨!」猫儿般慵懒爬起,从身后环住耿
照,两团汗湿美乳压上弟弟的结实裸背,一手抱着熊腰,一手握住龙杵根部,娇
躯打浪似的轻推着他。

  「这丫头要不要你,你还看不出来么?」

  她软腻的语声回荡在耳边,虽带一抹勾人妩媚,却隐有些凄楚。

  「女人最宝贵的,并不是贞操。处子仅只一次,但女人一生中,却须得男人
疼爱百次、千次、无数次,才算是幸福。失了初夜那片红丸,便想教女子死心塌
地么?」幽幽一笑,轻吻他颈测,一抹温热悄悄淌下,滑至他结实的胸膛。

  耿照蓦地心痛起来。姊姊的身世犹如飘零的落花,他已发誓要让她一生幸福,
不再活在城主的阴影、刀光剑影的武林基业,甚至飘零无根的茫然无助中。他想
为她成为一个更好的男人。

  「为了姊姊,」横疏影将面颊贴在他背上,用滚烫的泪液濡湿了他:「你要
成为一个能让女子无比快活、值得天下女人为你而死的男子。如此一来,姊姊便
能心甘情愿,为你而死……」

  耿照被她推得往前一俯,仿佛着魔一般,杵尖剥入了半颗鸡蛋大小,霁儿下
意识地抬起小屁股迎凑,两条细腿如小青蛙般的仰天屈起,白嫩的小脚安心似的
搁在他臀股上,身子既紧绷又绵软。

  耿照俯身抱住她,侵入短浅的杵尖轻啄着,沾着淫水前前后后,不住揉着湿
漉漉的阴户。霁儿抱着他的脖子,抬头索吻,两小紧密交缠,难舍难分。

  「霁儿……」也不知吻了多久,耿照身下片刻也不稍停,趁着黏润寸寸而入,
动作极轻极滑顺,不冒进贪功,光这般厮磨两人便已舒爽难言,与当夜在红螺峪
不可同日而语。

  不知不觉间,整颗白煮蛋似的光滑龙首已没入大半,前尖后圆的形状,再加
上底部如菇伞般的一圈刮人膨起,进出之间变化更剧。霁儿从未有人采撷的花径
口被撑得忽圆忽紧,内壁贴肉伸缩,挤出大把大把淫水,堪称高潮起伏。

  「好……胀!好大、好大!怎会……怎会这样的?啊、啊、啊……」

  「舒服么?」耿照不忙着突破禁地,继续轻点疾送,边大着胆子问。

  霁儿快美间神智一清,不由得大羞,将小脸藏在他胸前,喘道:「舒……舒
服!好奇怪……但是好……好舒服!」情欲益发高涨,忍不住哀求:「霁儿……
还想更舒服……啊、啊……好满……好胀……霁儿要裂开啦,要裂开啦……啊啊!」

  短短一唤身子绷紧,宝贵的处子已被一举贯穿。

  耿照并未停步,他原本进出便十分轻巧,并未大耸大弄,反像小鸡啄米一般,
泌润多时便深入一些,女孩儿一皱眉头或喘息稍重,他便微微点触,轻如指头颤
动,仗着自身过人的粗大,也可令她回肠荡气,美不可言。

  霁儿一被破瓜,膣中却未遭巨物蹂躏肆虐,耿照依旧温柔挺动,没仗着坚甲
利矛一搠到底,反抓住她柔嫩的胸脯,舌掌并用,不住爱抚。那撕裂般的苦楚旋
即被胸上的快美所掩盖,嫩瓤里液涌如旧,渐渐不再疼痛。

  她一颗芳心又羞又喜,全飞到男儿身上,一时竟忘了二总管还在旁边,仿佛
又回到屋里只有两人相对用饭、自己一口一口挟菜伺候他的时节,伴着两腿间温
柔而有力的抽送,春潮泛滥之中别有一番浓情温馨,早将什么生死逼迫全抛到了
九霄云外。

  耿照抄起她的膝弯,将她小小的身子折迭起来,霁儿正自晕陶,赫见一根红
通通的大怪物在自己腿心里进进出出,惊奇一剎间盖过了恐惧,失声道:「怎…
…怎这么大!啊、啊……你拿……拿这么大的东西弄我……坏……啊啊啊啊……」
她恢复了古灵精怪的调皮本性,被一波波推向高峰之际,居然还分神与他拌嘴。

  耿照不觉失笑:「方才一进去,你自己就说」好大「了,我哪有骗你?」

  霁儿被插得上气不接下气,体内快美难言,但嘴上却一点亏也不肯吃,兀自
辛苦争辩:「那……那不算……啊、啊……我没……没看见……这么大……吓…
…吓死人了……」偶一回神,还不肯死心,咬牙问道:「都……啊、啊……都进
去了么?这么大的东西,怎能……啊、啊……你坏!」

  耿照捧起她的小屁股,由上而下进出着,又比先前深入分许。

  「啊啊啊——感、感觉到了!」霁儿揪着锦被哀叫,娇细的童音十分淫靡:
「你……一直变大……这么大……好硬、好硬……霁儿……霁儿受不了的……」

  耿照不理她的挣扎,继续稳稳的、轻快的进出着霁儿的身体,然后随着一次
比一次的分泌更润越插越深,在膣中停留的时间也越久……

  霁儿挺腰承受,就算被插得甩头娇吟,一回神便紧盯着两人交合处,仿佛不
相信那么大的凶物能全然入体;忽觉一阵空虚,耿照长长地退了出去,又缓缓插
挤进来,湿黏的肉壁剧烈反馈着阴茎的粗长与形状,一直插到了快感的尽头——
只是这一次耿照并未退出,那撑挤深入的快感持续挺进,深到霁儿难以想象之处。

  「全……进来啦!好大、好深……怎么还在进来……啊、啊、啊啊啊啊啊—
—」

  她颤着丢了身子,领略平生头一回的交欢至美,但那深深的侵入还未停止。

  耿照的龙杵像是一根极粗极长的拨火棍,就这么滑溜溜地贯穿了她,霁儿如
遭雷殛,四肢紧缠着他,终于杵尖像是顶到什么,不再穿尖搠底的滑进深处,取
而代之的却是一股极酸极麻、如尿失禁般的汹涌潮感。

  她抓住耿照的手臂,艰难娇唤:「要……还要……」唯恐潮浪消退,又盼更
强烈的一波将自己推上颠峰。

  耿照福至心灵,将她牢牢抓紧,全根退出又倏地一捣到底,「啪!」一声贴
肉相击,挤出一注清泉;一下又一下,满满的、重重的捣着她,每一下霁儿都
「啊」的一声,叫声更尖更短,更急促稀薄,仿佛刀刃入体,啪啪啪啪的浆水击
臀声回荡在斗室中——

                ◇◇◇

  在霁儿美得数度晕厥,终于精疲力竭、沉沉睡去之前,耿照一共要了她三次。

  他将少女翻了过来,捧着她的小屁股从后面深深插入,又让她骑在身上,双
手撑着她水嫩尖翘的小美乳,教她奋力扭腰驰骋;最后,连横疏影也禁受不住,
扭着白皙的雪股跨骑在他面上,任他舔食喷香肥美的湿润阴户,她却与霁儿捧乳
厮磨,乳尖对着乳尖贴肉相抵,一面吻得心魂欲醉,三人一齐攀上了颠峰。

  「好嫉妒她呢!」横疏影偎在他怀里,咬着唇腻声轻道。一旁的霁儿趴睡正
酣,小巧的背脊雪臀起伏动人,连被二总管的指尖轻轻划着也不得醒,十五岁的
美貌少女兀自衔指细鼾,抱枕而眠。

  「初夜破瓜,便能领略这等美妙滋味。世间有多少妇人,终其一生也没丢一
回身子,这丫头倒是泄得死去活来的,看来她腿心里不只藏了黑毛兔儿,合着还
有一只水罐。」笑着叹息:「青春少艾果然是好。姊姊老啦,过得几年,你便不
爱了。」

  耿照摇了摇头。

  「不是她年轻,是我变厉害啦。」

  横疏影噗哧一声,咬唇轻打他一记。耿照笑着受了,双臂收紧,低声道:
「我不会说话。可在我心里,姊姊永远都不老;便是姊姊老了,我也老啦,到时
候,我还是只爱姊姊一个。」

  横疏影心里甜丝丝的,咬着唇摩挲他的胸膛,害羞的神情宛若少女。

  「有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到底算不算是不会说话。会说话的,没有
你的真;不会说话的,又不像你老说进人家心坎儿里。」她娇娇地偎了一会儿,
抬头正色道:「姊姊教你的第三件事,你明白了么?」

  耿照凝然不语,年轻的面庞除了剽悍之外,还透着一股山一般的沉肃。

  这样的若有所思并不是迷惑,而是代表他能吸收更多。横疏影点了点头,轻
道:「女人是女人,贞操是贞操,两者之间,并无孰后孰先。好比姊姊的初夜不
是给了你,你会不会觉得,姊姊是残花败柳,是不干不净的女人?」

  耿照一把捉住她的小手,皱起浓眉:「打比方也不许你这样说。在我心里,
姊姊是世上最最宝贵的,谁也比不上。」仿佛那些话还插在他的心版上,一字一
句,更胜刀割。

  横疏影晕红双颊,乖乖任他握着;低头片刻,纤巧的下巴才往熟睡的霁儿一
比。

  「那……你会不会觉得霁儿是个轻佻随便的姑娘,又或者德行败坏,从此只
爱勾引男人?」

  耿照摇头。

  「霁儿本就待我很好,是个心地善良、体贴率直的好姑娘。」

  「那么,若有女子把贞操给了你,教你为她杀人放火,说是你欠了她的,你
肯不肯做?」

  耿照仍是摇头。横疏影也不意外,笑道:「若她求你之事,并非难如登天,
又或不伤侠义道、甚至是有益苍生之事呢?你肯不肯做?」

  耿照顿时迟疑起来,正自沉吟,横疏影又道:「倘若这名女子求你帮忙的,
乃是济弱扶倾、大大有益于天下苍生之事,又在你的能力范围之内,只是事成之
后,并无一具千娇百媚的处子娇躯能奉献给你。如此,你做是不做?」

  「当然要做!」

  耿照击掌脱口,蓦地一愣,仿佛心底有一处被人触动,旋又陷入沉思。

  横疏影正色道:「由此可见,事情做与不做,和贞操一点关系也没有。同样
的道理,当夜在红螺峪,是染家妹子自己决定要活下来,而且解毒的法子只有一
个,是她早就知道、且自己做下的抉择,你又亏欠了她什么?」

  耿照心思极快,一经点破,茅塞顿开。

  他未必觉得染红霞一事自己毋须负责。男儿磊落,本该不欺暗室,说到了底,
二掌院的红丸终是教他盗了去,这份牵扯只怕终生难断,只是忽然明白:「是我
自己耿耿于怀,染姑娘每回见了我,才觉得心里难受。我若胸怀磊落,莫要钻牛
角尖,说不定……说不定我们还能做朋友。」自出得红螺峪,这件秘密困扰他许
久,无人可问、无处诉说,一路盘桓至此,才终于拨去阴霾,找到方向。

  横疏影见他眉宇开解,神色疏朗起来,欢喜之余伸手搂他脖颈,娇声埋怨:
「都是你不好!为开解你的心事,姊姊赔上一名贴心侍女、平白替自己添了个争
宠的小情敌,还要替你一夜风流、有合体之缘的美貌佳人说事,好教你拨云见月,
将来能把人家又哄骗回来共枕鸳鸯……更气人的是,她们个个都比我年轻貌美!」

  耿照笑了起来。

  「这话不尽实。要说美貌,谁也比不上姊。」他把佳人搂得紧紧的,耳鬓密
密厮磨:「这下,是我姊姊吃醋了么?」横疏影闭目娇喘:「吃!怎么不吃?你
……再不多爱姊姊一些,姊姊一辈子恨你!」

  两人全身赤裸,腿股交缠,求欢本就十分方便。横疏影三两下就被摆成了个
「观音坐莲」的姿势,给滚烫勃挺的怒龙杵插得满满的,跨在耿照腰后的两条修
长玉腿不住轻颤。

  「别……别在这儿!你是姊……一个人的……」她美得欲死欲仙,攀着他结
实的背:「到……后边儿去!」美眸一横,既羞又浪,更有几分火辣狠劲、任性
娇蛮,唯恐熟睡的霁儿忽然醒来,又要争抢那滚烫勃挺的昂角巨龙。

  纵使两人已亲密无间,「到后边去」这句话里所隐含的暧昧淫靡,以及不欲
人知的刺激兴奋,依旧令耿照下身勃挺,胀得如婴孩臂儿一般。

  横疏影婉转娇啼,被他捧着两瓣白皙雪股悬空而起,每跨一步,顶到花心的
硕大杵尖又往更深处,捅得她仰头浪叫,淫水沿着两人腿股间潺潺而下,宛若失
禁;不过短短几步路,却浇得一地蜿蜒水渍,满室异香。

  耿照抱着斜颈颤腿的雪玉佳人,跨进一间四面无窗的偏室,绕过挡在入口处
的镶玉屏风,赫见房里布置着绣墩镜台、悬衣长柜,弥漫着淡淡熏香及一丝脂粉
甜腻,竟是横疏影日常梳妆之处。

  房里居中置着一架舒适的乌木牙床,剩余的空间尚且不容转身。

  耿照将姊姊轻轻放倒,把两条雪白香滑的小脚儿跨上乌木扶手,爬上牙床一
搠到底,抓着床架前后挺动。那床摇得极是厉害,横疏影一条长腿滑下扶手,蜷
起的玉趾不住点地,另一条却被他扛上了肩,双腿上下一开,膣中更是短浅,每
一下都被捣中要命之处,叫得魂飞天外。

  「好……好深!到……到底啦!姊姊里……里边儿好酸……啊啊啊啊……弟
……好狠、好狠……坏……」她扳着扶手拼命甩头,连一双雪团似的白皙巨乳都
打不成圆了,只能随着凶猛的撞击四向乱甩,仿佛两头受惊蹦跳的大雪兔。「啊、
啊、啊……好深、好深……要坏啦!你……你要把姊姊弄坏啦!啊、啊、啊啊啊
啊——」

  耿照猛然一刺,龙根暴胀起来,毫无保留地将精华通通射进了姊姊体内。

  这回交媾的时间极短,两人却极是尽兴。耿照精疲力竭,卧倒在她酥嫩柔软
的大胸脯上,半晌横疏影才稍稍回神,随手从镜台下取了条丝巾,温柔地替他抹
去颈背上的汗珠。

  「这里是姊姊的秘密房间,平日连霁儿都不许进来。」她轻喘未止,闭眼道:
「姊姊对你,再也没有任何秘密啦!你……是姊姊最亲密的人,有什么心事,开
心的、不开心的,以后姊姊都让你知道。」

  耿照心中一动,沉默不语。横疏影兀自叨叨絮絮,净拣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说,
一边为他抹汗顺发,既像温柔的大姊姊,又像是照顾丈夫的小妻子。也不知过了
多久,他才轻声唤道:「姊姊……」声音闷在柔嫩汗湿的乳肉间,酥麻的微震令
横疏影浑身一颤。

  「什么事?」

  「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又是哪一家的美貌姑娘么?」横疏影淡淡一笑,似不急着听。

  耿照摇了摇头,抬起一张无比凝肃的面庞,仿佛终于下定决心。

  「是」琴魔「魏无音前辈。他在我身上施展了一门奇妙的武功,说是指剑奇
宫的不传之秘,名叫《夺舍大法》!」

  第二十三折恍惚梦觉,昨夕今夕

  「唰!」一声篾帘掀起,灿烂的朝阳不但射入窗棂,更穿透紧闭的眼皮子,
炙得双目一片炽红,毋须睁眼便觉刺亮。耿照举手遮额,只听哈哈一声朗笑:
「日上三竿啦,你小子还睡得人事不知,敢情是昨晚太劳累了?」来人一脚踹上
六柱床的牙板腿足,踹得天摇地动差点散架,竟是胡彦之。

  他吓得一跃而起,头一个动作便是拥被左遮右掩,唯恐一左一右夹陪着的、
赤裸裸的两美人尽泄春光,全教老胡瞧了去——偶一抬头,瞥见壁上悬挂的那柄
碧水名刀,倏然想起:「不对!我下半夜便离了姊姊的别院,这里是我自己的房
间。」一摸果然衣衫俱在,连靴带都未解下,只是辗转半宿,自是凌乱不堪。

  胡彦之双手抱胸,两条腿迭在桌上,一吐口中长草,冷笑道:「你这是干什
么?舞龙舞狮么?」耿照讷讷地把棉被放下,为掩心虚,慌忙低头迭被。

  「好了、好了!别忙啦,挺累人的,歇会儿!」胡彦之怪眼一翻,哼哼两声:
「昨晚上哪儿了?老子里里外外找了一夜,差点没把流影城翻两翻。看看你这副
德行,神浮气虚、双目游移,衣衫不整、烟视媚行!一脸的淫贱相。啧,肯定找
女人去了,是不是?」

  耿照恨不得钻地埋头,正没着落处,「咿呀」一声门扇推开,一抹窈窕俪影
小心跨过门坎,竟是端着瓷盆清水的时霁儿。

  两人一打照面各自脸红,偌大的房里回荡着「噗通噗通」的急促心跳。胡彦
之大起狐疑,忍不住掏了掏耳朵:「娘的!敢情牛鼻子师傅的那部先天道功真有
奇效,老子修为大增,耳力突然一下子变得忒好?」

  到底是时霁儿多见场面,不慌不忙,欠身福了半幅,晕红双颊,细声细气地
说:「典……典卫大人早!胡大爷早。」扭着小腰走近桌畔,一反平日蹦蹦跳跳
的模样,步子轻碎、细腰款摆,行走似是有些吃力,别有一番妩媚婀娜的女人味。

  胡彦之抱臂啧啧,紧盯着她的背影不放,既不舍移目,又暗自心惊:「奇怪!
这下连眼力也不对劲了。我……我怎么老觉得这丫头的小屁股比昨儿有肉,居然
肉呼呼的又圆又翘……不对!耳目异变,这是心魔大盛之兆。看样子再练下去,
没准哪天连卵蛋都要自动脱落,老子当场破碎虚空,后半辈子都得在天界做斋公
啦,这可大大不妙。」疑心是自己练功过度,竟致走火入魔;想着想着,不觉一
头冷汗。

  霁儿将洁口的木齿与药膏,整齐排入一方小红漆盘,端至榻前。

  那膏盛装在有盖的琉璃小碗里,以桑槐嫩枝煎水熬膏,入姜汁、细辛、甘草、
细盐,以及乳香没药等珍贵香料制成,是横疏影自平望都携来的秘方,东海境内
仅此一家。

  二总管事必躬亲、物求精洁,还特地为这种药齿膏取了个名目,叫「漱香饴」。
连放入口中嚼软、清洁牙缝的「木齿」,也是取新鲜的嫩柳条来用。

  霁儿将柳条上的露水抹净,沾了琉璃碗里的玉色细膏递给耿照,以手绢盛接
他嚼碎哺出的青渣;接着香汤漱口,温水洗面,最后点上一碗提神醒脑、开胃通
肠的松针玉露茶,总算完成了王侯府中的晨间梳洗。

  胡彦之看得是瞠目结舌、艳羡不已,忍不住大摇其头。

  「妈的!怎么我就没遇上这种好事?」老胡呼天抢地:「时丫头!你盘上还
有几枝,那豌豆泥似的糖膏老大一碗的,对上开水能冲它个满满一壶。长幼有序,
我跟这小子是拜过把子的,你也服侍我一下罢。」

  霁儿抓起剩下的柳条往窗外一扔,冷笑:「胡大爷的嘴巴大,柳条不顶用。
待会儿我去厨房拿把葱来,给胡大爷沾沾韭酱凑合凑合。」

  胡彦之正想抗议,却被霁儿小手一推撵了出去。

  「胡大爷,我伺候典卫大人更衣,麻烦你回避一下。」

  「避什么?他全身上下有哪一处,是你看得我看不得的?」

  霁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骨碌碌一转,满脸得意振振有词:「胡大爷是平民百
姓,平民窥人燕私,有伤风化,至少要打三十大板;若亏礼废节、冒犯朝廷官员,
论的是」不敬「之罪,小则系狱,大则充军。为了胡大爷好,你可千万别看。」

  胡彦之双手抱胸,哼笑道:「偏你看了没事,我看就要下狱充军?」

  「我是服侍大人的小丫头,自然没事;若胡大爷也做了小丫头,一般的没事。」

  胡彦之一口痰憋在胸里,噎得捶胸顿足,忙抄起桌上的茶壶仰头就口;连吞
了几口冷茶,陡然间明白过来,对霁儿一竖拇指:「好你个丫头!嘿、嘿。」冲
着耿照一指,贼眼溜溜,忙不迭地晃脑摇头,淫笑道:「好你个小子!呼、呼。」
左手圈指、右手食指不住进出,满脸的猥亵暧昧,嘿嘿呼呼地踅出门去。

  霁儿小脸胀得通红,气鼓鼓地把门掩上,背转身来,忽然变得扭捏羞怯;捏
着裙角定了定神,才低着头小步走回床前,为耿照解衣擦拭。耿照见她身子微颤,
大起怜爱,低声问:「还疼不疼?」

  霁儿又羞又喜,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昨……昨晚不疼,今儿疼。」声音细如蚊蚋,吐息热烘烘的,羞得连眼都
不敢抬:「活像裂开似的,又像给刀子割了,走路都疼。」

  耿照心疼不已,轻捉住她一只小手,只觉入掌滑腻,如敷细粉,柔声道:
「别弄啦,你先歇会儿。我自己来行了。」见霁儿乖乖任自己握着手,鬓边额际
垂落几绺散发,胸中温情涌现,忽觉两人无比亲昵,却非肇因于昨晚的荒唐缠绵,
而是在这间屋里,在并坐共食的那一刻便已定下缘分。

  两人双手合握,并肩坐在榻缘,片刻耿照忽然一笑,又问:「你恼不恼我?」

  霁儿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又跟着点了点头,自己却「噗哧!」笑了出来。

  「昨晚不恼,今儿恼!」她晕红双颊,娇娇地抬眼一瞪,终于又回复成那个
俏皮活泼、快嘴利牙的时霁儿。「真是连走路都疼呢!疼死人了。」

  耿照心生怜惜,笑道:「你心里不舒坦,只管骂我好啦!总之……是我不好。」

  「我是陪嫁的小丫头,怎能骂相公?」霁儿俏脸飞红,娇羞的模样分外惹怜:
「你……也没有不好。你待我挺好的,我……我很欢喜。」

  想起中夜霁儿醒转,三人又同榻合欢、极尽缠绵的荒唐香艳,耿照脸也红了,
与她并坐一会儿,才省起有些体己话要嘱咐;自己虽未察觉,倒也有几分丈夫派
头。

  「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也替我好好照顾姊……二总管。」

  「要你来说!」她瞪他一眼,噘起小嘴:「我一向都照顾得好好的。你……」
话到嘴边又吞回去,眼眶一红,险些掉下泪来。耿照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霁儿
双肩抖动,静坐了片刻,才捏着手绢拭眼,强笑道:「也不好让胡大爷等太久,
我服侍你更衣。」替他里外换过一身新衣,在床头留了个小包袱,收拾漆盘瓷盆
等,低头退了出去。

  胡彦之咬着长草踱进门来,跨腿而踞,双脚乱抖,一双贼眼不怀好意。

  「看不出,真是看不出啊!」他啧啧摇头,语多感慨:「你小子一副老实相,
采花居然采到横二总管的贴身侍女头上去了,真个是」初生之犊不畏虎,发春小
狗到处骑「,色胆包天,大有前途啊!」

  「老胡,你就别消遣我啦。」耿照一点都不想陪他抬杠。

  「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生来就是为了干这个,要不多生给你那一副做甚?
你小子眼光不坏,那小丫头一看就是上等货,开苞之后春情满溢,浑身都透出一
股瓜熟蒂落的女人味,日后大有可为。老子在湖阴、湖阳多识粉头,既然你也是
同道中人,以后说话干事就方便多啦,带你去针砭几回,包管小丫头服服贴贴,
非你不爱。」

  他见耿照唉声叹气的,只道是初临战阵,早早便丢盔弃甲,不免垂头丧气,
更是频频安慰,劝解道:「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有谁一来便搞得女人
哭爹叫娘的?这样,有空我传你一路《乱摇凤首金枪诀》,此乃道家房中术的奥
妙法门,配合《一苇棍》的劈、崩、缠、绕、点、拨、拦、封等八字诀,以及玄
素一脉的」翠辇华盖,蜜穴盘龙「之法,那简直是……嘿嘿……呼呼……」

  「你们观海天门怎么都专练这些?」耿照差点晕倒。

  「武艺即人生嘛,你小子懂个屁!」老胡猥亵一笑:「昨晚吃独食的事且不
与你计较,老胡大人大量,今儿专程找你去看姑娘。你良心要没拿去喂了狗子,
趁早反省反省,下回改进。」

  「什么……什么姑娘啊?」耿照一片茫然。

  「拿大刀子砍人的姑娘。」胡彦之不由分说,硬拖他出门:「你忘啦?万劫
的宿主,那水灵水灵的丫头。咱们瞧瞧去。」

                ◇◇◇

  碧湖被安置在一处偏院里,院落四周都有铁甲卫士连班戍守,巡城司每半个
时辰就派一支全副武装的哨队来巡,其余闲杂人等若无腰牌,决计不能靠近,守
卫甚是森严。

  当日禁园一战,众人识得妖刀厉害,曾遭妖刀附身的碧湖与阿傻便被分开安
置,严加看管,而连着铜蛛刀座的天裂刀便留在原处,无人敢稍稍接近,免得命
丧妖刃之下,那两名死无全尸的公人便是活生生的榜样。独孤天威下令将「不觉
云上楼」以厚重的箦板封死,周围铁索环绕,连门窗缝隙浇以铁汁,整座楼子顿
成一大根密不透风的封顶烟囱管。

  流影城主行事虽疯癫,这一下倒不失为妙着。被独孤天威这么一弄,除非以
斧钺砍开楼墙,否则出入无门,谁也难打妖刀的主意。

  在楼外的方圆百尺之内,巡城司更是广布岗哨,严密防守;若无二总管的亲
笔关条,就算出示金字腰牌也无法靠近。独孤天威嚷着要在后进另辟园林,早早
便迁出禁园,园中只剩独孤峰直辖的金甲武士及禁园铁卫轮班巡弋,只怕还比城
门保防更加严密。

  比之妖刀天裂,碧湖的待遇不知好上多少倍。那院作二进四合,照壁低斜、
路径曲折,小小的前院打扫得十分整洁,墙边栽着两棵榆树,光秃的枝上不见绿
叶,却已结满黑豆般的细小花蕾,生气盎然。

  耿照出示七品典卫的金字腰牌,沿途无人敢阻,两人穿过小小的垂花门,相
偕步入中庭。

  一名年约六旬、长得干瘪瘦小的银发老人自西厢推门而出,一身布衫整齐朴
素,料子甚薄,裁剪十分妥贴;老人身后跟着一名童子,童子的身上还背了只药
箱。耿照认出是专为城主夫人看病的名医程虎翼,乃京城太医令致仕,人称「程
太医」。正想向老胡介绍,他却抢先一步挥手,笑道:「程太医早啊!」

  老人点了点头。

  「胡大爷也早。来看姑娘?」

  「是啊!」老胡大笑:「都说」送佛送到西「,是我救了她回来,也盼她身
子大好,没病没痛的。是了,给您老引见,这位小哥是我拜了把子的,刀皇武登
庸当世传人,耿照耿兄弟。当日在禁园里大显神威,救下城主的就是他啦!救回
碧湖姑娘,也得算他一份。」

  程太医似是不太留心,只淡淡一拱手。「英雄出少年啊,久仰了。」

  耿照老大不自在,赶紧打揖回礼。胡彦之笑道:「碧湖姑娘醒了?」

  程太医摇头。「还没。」

  胡彦之皱眉:「都睡几天了,这会儿还没醒?会不会……有什么问题?」

  程太医道:「她身子太虚,我给她开了些温补的方子,回头让大膳房煨一罐
浓浓的鸡汤,撬开牙关哺喂,慢慢调养身体,回复元气。气血理顺了,身子自然
壮健,也才能恢复神识。」

  胡彦之与耿照对看一眼,摇头苦笑:「太医莫以为我在说笑。我与耿兄弟亲
眼看见她扛起一把将近一丈长的大石刀,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简直像是小孩手
中的波浪鼓。要说她身子太虚,世上恐怕没个身强体壮的人了。」

  「那叫做」寅吃卯粮「。」程太医哼的一声:「她筋骨受损,高烧不退,心
火亢盛、肝火上炎,这股火气上逆至极,则血菀于上,这才昏迷不醒。」

  二人听得迷糊,胡彦之正想开口,程太医忽问:「胡大爷身子壮建,武功甚
高,不知能举几斤?」胡彦之被问得突兀,微微一怔,抱臂笑答:「两百来斤总
没问题。太医莫看耿兄弟个子小,他天生神力,没准还在我之上。」

  程太医没理会,又问:「若一次让胡大爷扛起五百斤,又或教你扛一两百斤
的物事,一整天都不放,那又如何?」胡彦之笑道:「那肯定要我的命。便以耿
兄弟的神力,只怕也不能够。」

  「正是如此。」程太医拈着须茎,随手比划:「碧湖姑娘本举不起重物,说
不定也跑不快、跳不高,然而却因不明的缘故,身子硬逼出潜力,就像胡大爷说
的」举重若轻,健步如飞「,直到超过了身体负荷,这才昏厥过去。若未晕迷,
只怕身子受损过巨,轻则筋骨摧折,重则五内破裂,精血败坏,远非调养所能愈
可。

  「问题是:人不可能超用自己的身体,到了这种匪夷所思的境地,人身会感
到疲惫疼痛,便是为了保全自我。即使她意志过人,可以忍耐如此剧痛,也不可
能不明白身子已到极限,再往前一步便有性命之忧。除了」着魔「之外,我实在
是想不出其他的可能。」

  胡彦之闻言倏凛,转头与耿照面面相觑,两人心中俱只一念。

  (妖刀附体!)

  耿照不禁摇头,忽然问:「太医,有没有什么样的迷魂药物能控人心智……」

  「……以致让身体不知疼痛,无穷无尽地发挥潜能?」程太医淡淡一笑,稀
疏的白眉轻轻颤动。「有。我学医近五十年,经手过的秘药毒方之中,至少有三
种能够达到这样的效果,但被下药之人决计不能像碧湖姑娘这样,还能靠晕厥停
止疯狂,体内既无药性残留,又没有造成异常的出血或其他破坏。

  「能那般驱役身体的,已不能称做是」药「了,那是戕害身心的剧毒。要问
我的话,我会说碧湖姑娘并未中毒,她身上没有用过毒的迹象,除非有一种毒药
能在瞬息间自体内消失无踪,没有遗害,不留痕迹,就像……就像从没被人下过
药一样。

  「对大夫来说,相信世上有这种毒药,还不如相信着魔算了。」

  胡彦之哈哈大笑,耿照也忍不住笑起来。「太医,那阿傻呢?」片刻,胡彦
之又问。程太医淡然道:「他就是单纯地中了毒。毒物刺破手掌,将毒素注入血
液,一瞬间走遍全身,造成阳气过亢、浑身奋进之兆。」

  胡彦之浓眉一轩。

  「那不是与碧湖姑娘一样么?」

  「哪里一样?」老太医皱起疏眉,嗔怪似的瞥他一眼,略带责备的目光仿佛
正对毫无慧根、又不用功的顽劣学生。

  「此毒主行手厥阴心包经、手少阳三焦经,毒质入任督二脉,借冲脉联系先
天与后天之气的特性,迫使气力一股脑儿爆发出来。中毒者神识浑沌,非气空力
尽不能稍止,以致邪盛阳亡,极是伤身。

  「况且,冲脉是总领诸经气血的要冲,为男性宗筋之根本。此毒戕害冲脉至
深,若非阿傻底子深厚,就算解了毒性,也将再难生育。」

  耿照急道:「太医!这毒有解么?」

  程太医道:「此毒无须解药。一断供应,毒素便会慢慢被身体化消,然而遗
害不绝。我不知道刺破那阿傻手掌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要是再握那物事一
次,肯定断子绝孙,永远失去男子的雄风,就算不死于精血败坏、阳气暴失,也
将辗转病榻,气血衰竭而死。」

  胡彦之听得心惊,却不动声色,以眼神示意耿照保持冷静,一边对程太医笑
道:「听来也是麻烦之症,有劳太医多费心啦。」

  老人不耐挥手。

  「劳什么?我四十五岁入太医局,从此只能看看伤风妇科,虽说皇室无疾、
天下太平,都告老还乡了还干这个,气闷!差点忘了自己是大夫还是官。好在你
们送了两个麻烦过来,总算活着有些味。不说了,我瞧阿傻去;你们若要看他,
晚些再来。」双手背在身后,快步行出月门,真个是健步如飞,丝毫不见老态。

  「不能再让阿傻拿那柄鬼刀了。」胡彦之见他走远,低声对耿照道:「得想
个法子,把他弄出城去。独孤天威铁了心,教他持天裂上场对付岳某某,反正伸
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若阿傻那个笨蛋当真傻得要去送死,起码要替他换
一柄刀。要不,就算老天爷发昏,又或岳某某阴沟里翻船,真让阿傻一刀干掉了,
虎王祠岳家庄也断子绝孙,什么都是白饶。」

  若无天裂妖刀,岳宸风与阿傻的实力差距堪称天地云泥,恐怕连比都不用再
比。

  「阿傻别上场最好。」耿照喃喃道:「他大哥也只盼他平凡度日,不要再想
报仇的事了。倘若送了性命,岂非白费了阿傻大哥的牺牲?」

  胡彦之淡淡一笑。「那种心情,你不懂的。没亲身经历过,不明白被灭门毁
家、失去亲人到底有多痛,还有那颠沛流离,处处被人欺凌的彷徨与无助。或许
支撑阿傻活到现在的,就是那样刻骨铭心的痛苦。」

  耿照愕然转头,却见他仰天哈哈,伸手推开西厢门牖,大步而入。

  房内窗明几净,收拾得颇为雅致。榻边斜坐着一名黄衣少女,前襟起伏饱满、
呼之欲出,却是黄缨。她转头一见耿照,不由得眉开眼笑,连眼角边那颗晶莹的
朱砂小痣都笑意盈盈,如渍糖膏。

  「你来啦!」她嘻嘻一笑,瞥见胡彦之眉头微皱、神色不善,抢先一步开口:
「胡大爷早!几日没见,怎地胡大爷越发英明神武,浑身充满王霸之气,虎躯一
震,只怕便要流得一地哩!」

  胡彦之被她一顿抢白,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总不好先发难,只得压
着性子,咬牙狠笑:「合着我这王霸之气还是掺了水的,稀得满地横流,黄白一
片。你待会起身可得当心,别踩了跌跤。」黄缨忍笑道:「不碍事、不碍事!胡
大爷自己也小心,莫要原汤化原食,凭空短了几寸。」

  耿照无心听两人斗口,见床榻之上,娇小的碧湖静静躺着,容颜似比印象中
更清减几分,肌肤犹如玉质般通透剔莹,小小的脖颈与指头有股说不出的细致,
较清醒之时更像人工造就,浑不似活物。

  黄缨从瓷盆中拧出一条雪白巾帕,细细为她擦拭头脸,拨顺额发,又将干净
的湿布覆在她额上。

  衬与碧湖通透的玉色柔肌,她面上那条粉色的斜疤格外怵目惊心,遭利刃剖
开的凄厉伤口已然愈合,浅浅的粉红色犹如初离母体的幼小胚胎,沿刀痕微微隆
起一道,令人不忍多瞧。

  胡彦之默默端详,片刻才问:「她这疤是自小有的,还是后来才受的伤?」

  黄缨接口道:「说是被妖刀砍花的,不过我也没瞧见。她运气可真不好。」

  「谁拿妖刀砍了她?」

  他的口气隐有一丝疾厉,明明脸色未变,依然随意抱臂站着,却有股难言的
沉重压迫。黄缨察觉不对,强笑道:「我不知道!胡大爷可别吓唬人。总之就不
是我。」

  胡彦之耸肩一笑。

  「想也知道不是你。你这丫头片子忒厉害,等闲不干刀头染血的勾当;真要
想杀人,肯定唆使别人动手。」

  黄缨见他又恢复平日的模样,肩头一松,笑道:「以前不识胡大爷,那是有
心无力,以后我就知道该找谁啦。」

  胡彦之与她东拉西扯一阵,忽然想起什么,喃喃道:「这样的伤疤未必不能
治。据说东海之内有个异人,堪称外科圣手,能续断臂、肉白骨……但要找这人
帮忙,倒是有些棘手。」

  黄缨奇道:「程太医也说,有个人能治碧湖的疤,只是有些麻烦。她的脸若
能治好,不定能当上掌门的第四弟子,门里的姊妹都这么说。」胡彦之笑道:
「杜妆怜号称」天下选徒、授徒第一「,敢情选的是花魁,还看相貌美不美?」

  黄缨笑道:「自来便是这样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胡彦之一笑,不再说
话。

  她察言观色,心中已有主意,眨眼笑道:「胡大爷,我同耿照出去说些话,
你是有身分地位的人,可别来偷听。」不由分说。拉着耿照往外头走。

  耿照的手掌被她两只温软的小手交握着,上臂给黄缨掖在乳胁之间,触感细
滑柔腻,不禁想起断肠湖中肌肤相亲、红螺峪里饮精解毒的旖旎香艳,砰然之余,
忽觉一阵温馨,心想:「我与她相识不久,却一同经历过这许多。」

  两人来到中庭,耿照问道:「好啦,这里没有别人,你要同我说什么?」

  黄缨噗哧一笑。

  「你傻的么?瞎子都看得出,胡大爷对碧湖特别不同。我卖他个人情,让他
们俩多聚一聚。」

  「你想多啦!老胡是因为救了碧湖姑娘,才关心她恢复得怎么样。我也很关
心碧湖姑娘,你瞧,这不是来看她了么?」耿照笑道。

  黄缨老实不客气地翘起兰指,刮面羞他:「不害臊!你呀,肯定是被胡大爷
拖来的,包管进门前还不知房里是谁哩!一见了人,心里想:」啊,原来是水月
停轩的碧湖姑娘!「心思一转,又挂念起我家红姊来啦。我猜的真不真?」

  耿照面上微红,神色倒是一派怡然,笑着说:「我也挺想你啊!不知你吃住
惯不惯,心里一直挂念。」黄缨嘻嘻一笑,双手撑着围栏往后倚坐,裙下两条细
腿胡乱踢晃,绣鞋尖儿缀的鹅黄绒球乍隐倏现,犹如随风舞动的蒲公英。

  「城主说碧湖被万劫附过身,没准还有什么变化,暂时不许咱们离开。这下,
得在这儿多住上一阵子啦!」看样子她并不十分想念断肠湖畔的水月停轩,这几
句说得轻描淡写,微风吹拂,几绺细柔发丝黏上白皙的面颊。

  耿照正瞇着眼看得出神,黄缨忽然回过头来。

  「对了,入城好些天了,你还没同红姊说过话吧?」

  耿照心头一跳,欲言又止,只摇了摇头,淡然笑道:「我嘴笨得很,也不知
道要说什么,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想想还是不要了罢?免得两个人都尴尬。」

  黄缨摇头道:「你这人!干嘛对自己这么苛呀?没的自寻烦恼!依我说,想
见面就去见她一面,有什么就说什么;得先让自己开心了,才能让别人开心不是?
什么东西都憋在心里,这样活着不难受?」

  她两手微撑,「嘿咻」一声轻巧跃下,饱满的胸脯颤起一片眩人雪浪,几乎
让人产生衣布薄如蝉翼、贴肉起伏的错觉。「好了,我替你找红姊去。她若也想
见你,你总没话说了罢?」

  耿照本想阻止,不知为何看着黄缨的背影却有一丝莫名的安心,仿佛能想象
她回眸笑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再也自然不过;话到嘴边没了着落,肩
头一松,也不想再抵抗,只是忽然觉得有趣:「喂,这事你有什么好处?瞧你这
么热心的。」

  「好处大了,你不知道么?」

  黄缨嘻嘻一笑,结实却充满肉感的小蛮腰一拧,转过身来,双手背在身后,
仍轻轻巧巧地踮着步子,不住向后倒退。她背后仿佛长了眼睛,脚下踩着蜿蜒迤
逦的铺石左弯右拐,片刻便退出了月门;那抹狡黠的俏皮笑意一现而隐,还有如
月夜星海般的盈盈眼波。

  「你开心,我就很开心呀!」

                ◇◇◇

  「叩」的一声,染红霞放落角梳,却未回头。

  圆如月盘的澄黄铜镜里,映出一张波影潋滟的面容,晃漾着犹豫错愕的美丽。

  「他……想见我?」

  仿佛意识到镜映,她伸手一拨,架上的铜镜低下头,鎏黄的水磨镜面映出她
白皙高耸的胸脯,两座坚挺的乳峰被水红色的绫罗小兜裹着,明明晨风沁凉,肌
上却不知怎的有些汗。

  「是啊。」黄缨在她身后的牙床上坐了下来,笑道:「红姊见他呗?」

  「见他做什么?」染红霞拿起梳子,仍是没有回头。「我不想见他。」

  「我瞧他挺可怜的。那天在不觉云上楼,不是给人打得鼻青脸肿么?」黄缨
轻叹了口气,随意翻着她披在床架上的绛纱衫子。那是横疏影馈赠的礼物,着她
惯用的巧手织匠连夜赶制的,用料、做工均精巧昂贵,也说要给黄缨、碧湖等三
姝各做一身。

  流影城终究是他人的地头,染红霞在城中不敢松懈,昆吾剑日夜都不离身,
连沐浴时都搁在伸手能及处;横疏影着人送了两大箱的衣物供她替换,染红霞只
穿劲装快靴,发簪衣饰都拣轻便利落的。那套绛纱衫子就这么搁着,连日都是黄
缨、采蓝在翻看,一路从桌顶、镜台移到了床架上,两人俱都爱不释手,每天非
要对镜往身上比几回,才算有交代。

  「他……伤还没好么?」染红霞不经意问。

  黄缨忍着笑,故意轻描淡写:「还有些瘀肿,难看得要命。我瞧他挺傻的,
旁人的事,自己干嘛这么拼命?一心替别人想、替别人出头,便是招惹了镇东将
军府也不怕,活该给人家白打一顿。」

  染红霞「嗯」了一声,低头沉默片刻,又问:「他有说……找我什么事?」

  「不知道。」黄缨把衫子平摊在床上,将绉折细细理平,自顾自地笑着:
「真好看!红姊穿上一定更加好看。要不红姊问他罢?没准真有什么事。」

  凉风入窗。许久许久,屋子里只有竹帘微微晃动的声响。

  「嗯。」染红霞轻轻应道,呆坐片刻,才又继续梳头。

  黄缨大喜,忙道:「我这就去叫他来。」奔出几步又回头:「红姊,我在院
里看顾碧湖,胡大爷也在那儿呢!怕他又要添乱。」随手放落竹帘,将卧室与画
堂隔间的屏风掩上,细碎的脚步声才渐渐消失在远处。

  染红霞独自坐在屋里,梳着梳着,才想起铜镜还低俯着半截,自己也不禁觉
得好笑:「我……这是怎么了?」角梳一停,眼角却瞥见平摊在锦被上的那袭绛
纱衫子,便是垫在底下的织锦被褥上花团锦簇,却难掩那如胭脂悄染、既朦胧又
红艳的蝉翼轻纱,仿佛榻上栖着一片霞。

  她歪着玉颈怔望片刻,还想替自己找个什么不动的借口,抬眼才发现屏掩帘
下,自己连起身都不必,只须拿起衫子就好。

  年轻的红衫女郎忍不住笑了,忽然有种命定似的安心感。俏脸上红彤彤的,
噗通噗通的心跳声回荡在寂静的室内,仿佛连凉爽的晨间空气都变得温热起来。

                ◇◇◇

  耿照快步走在回廊上,心跳得很快,但脑子却出乎意料地清醒。

  经过昨夜姊姊的开导,现在他觉得自己已能坦然面对染红霞了。

  「她……愿意见我?」

  黄缨带回好消息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二掌院应该很恨他吧?起
码应该对他的存在感到难堪——耿照既想再见她一面,与她说上几句,但又不愿
见她一片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内心不无挣扎。

  「别傻了,我瞧她还挺高兴的。」黄缨嘻嘻笑道:「你呀,不懂女人家的心
思。既然说要见了,那就是真的想见你。你再扭扭捏捏的、伤了人家的心,那下
回她再说不见,便是铁了心不再见你啦,明不明白?大傻瓜!」

  (她……愿意见我!她想见我!)

  横疏影为表示对染二掌院的礼遇,特别让出自己的春居荼靡别院,让水月三
姝居住。

  荼靡别院是座精致的三进院落,一反传统格局,鸟瞰如写歪的「吕」字,对
角斜置两个「口」,凡廊庑不设墙板、凡门壁必有镂窗,整栋建筑便如一只挖空
雕花的象牙球,里外看似一览无遗,又巧妙将内室隐藏其中。四周以假山流水、
茶树环出一片园景,园中栽满各种花卉,整个春季都是繁花盛开。

  耿照走过弯曲的穿通回廊,停在最后一进的画堂之前,透过镂空的雕花门牖
往里边瞧,堂内不见染红霞的踪影,四面竹帘放落,一座镶着螺钿的五折屏风挡
住内室的视野,在门外瞧不真切。

  他想起两人初识时,水月停轩的留客居内也是一个人也没有,忍不住「咿呀」
一声,推门走了进去,这才省起自己并未叩门出声,实是无礼之至。

  若此时一剑忽来,又从后头抵住自己的脖颈,那可真是「今夕昨夕,恍若一
梦」了。耿照心中温情一动,忍不住露出微笑,不由自主往内室走去,一手抚着
剧烈跳动的胸口,开口唤道:「二掌院,是我。我来了。」

  内里的寝室中,染红霞才刚换上横疏影馈赠的衣裳,滚金边的柳红绫罗小兜、
压银束腰郁金裙,连快靴都换成一双大红底的丹羽金叶红绣履,薄薄的丝履裹出
一只莲尖似的修长美脚,直如裸足,连她自己瞧了,都不禁有些脸红心跳。

  铜镜中映出一名半露酥胸、高裙束腰的美丽女郎,平日看惯了的飒爽英迈忽
尔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个秾纤合度、娇美妩媚的娴雅仕女,便如当夜在挽香斋里
见着的横疏影一般,赤裸的浑圆香肩白皙柔嫩,充满说不出的女人味。

  染红霞忽然迷惑起来,痴痴地望着镜中陌生的绝美容颜。镜中之人一定也和
自己一样,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又将演变成什么样吧?她怔怔揭开镜
台上的髹漆小匣,用指尖沾了点嫣红,想起自己根本没用过水粉胭脂……接下来
呢?接下来该怎么做?

  她想了很久,想到呆呆出神而不自觉,甚至没听见耿照推门的声响。

  直到脚步声越来越近,染红霞才蓦然惊醒:「他……他来了!」惊慌、羞喜、
错愕……各种情绪一瞬间齐齐爆发,她猛然想起那袭绛纱外衫还没披上,自己还
裸着肩背,赶紧回身去取衫子,「喀啦!」微颤的指尖扫过镜台,竟把那匣胭脂
扫落床下。

  「喀啦」一声脆响,耿照猛然回头,只见门外一人愕然掩口,一袭葱蓝衫子
衬出她窈窕纤细的优美曲线,长腿削肩、玉颈娇颜,正是同属水月停轩的采蓝。

  她出身祈州大户,母亲过世后,才被二房奶奶送到断肠湖习艺,十岁以前都
在深门大院的豪奢讲究中度过,童年印象所及,最爱华服珠饰。她与黄缨近日甚
不对盘,来到流影城后,宁可流连于横疏影处欣赏衣裳饰品,不愿待在荼靡别院,
终日对着师姊师妹;横疏影何其精明,打发一名侍女陪着她在几处别院间试衣闲
逛,既安染红霞之心,兼有投鼠忌器之效,两尽其妙。

  采蓝才从挽香斋回来,一进门便看见耿照,当夜被迫吞精的恐怖记忆顿时苏
醒,手里捧的、盛有几件精致衣裙的漆盘匡当落地,玉靥一白,居然吓得晕死过
去。耿照唯恐她碰伤自己,眼捷手快,飞也似的掠过去,恰恰接着一具温软娇躯,
赶紧将她抱到椅子上,又回身去替她斟杯热茶。

  一股奇妙的悚栗感掠过心头,耿照猛然转身,却已来不及了——「铿啷」一
声激越清响,采蓝反手拔出几上并置的长剑,和身向他直扑而来!

  耿照动作之快,连胡、染等都不敢小觑,本能轻易躲开;谁知她一苏醒便抽
剑递招,剑出身动,双腿骤软,剑尖颤巍巍地偏开,整个人径往剑刃上跌去!耿
照一把抢上,徒手握住剑刃与剑锷之交,不顾刃部入掌,另一手及时将她接住,
忙问:「采蓝姑娘!你没事吧?」

  采蓝嘤宁一声,悠悠醒转,睁眼却见自己陷在那登徒子怀里,吓得失声尖叫,
猛然抽身,却听「嚓!」裂帛似的轻锐细响,耿照大叫一声、抓手跪地,左掌心
被利剑拉出一道长长口子,鲜血直流。

  他痛得眼前发白,随手撕下一条衣摆,将伤口紧紧扎起,跪在地上冷汗直流。

  采蓝吓得脸色惨然,登登登坐倒在椅中,但心中的厌恶痛恨委实大过了惶恐,
双手抓着染血的长剑起身,颤抖的剑尖抵着耿照的颈侧,又刺破了些许油皮。

  「我……我今天不杀你!你……你滚!别让我再看到你!」

  耿照茫然不解,只道她认错了人,喘息道:「采……采蓝姑娘,你忘……忘
了我么?那天在红螺峪,我……」话没说完,采蓝手一大颤,剑尖便刺入肉中。
耿照瞪眼咬牙,总算没叫喊出来。

  「便……便是将你烧成了灰,我也决计不忘!」采蓝小脸苍白,颤声道:
「无耻之徒,欺凌女子的宵小!我……我恨不得杀了你!」

  耿照本想解释,一见她又害怕又惊慌、然而忿恨却又盖过了惊慌害怕的模样,
话到嘴边一阵气馁,忽觉黄缨也好、横疏影也罢,所言都不及采蓝的切身感受更
具说服力,顿时灰心已极,仿佛什么样的辩解都不足以支持自己;但既到此间,
心中犹有痴念,勉强挤出一句:「我……我要见二掌院……」

  这一下兔起鹘落,委实发生得太快。屏风之后,染红霞本欲阻止采蓝,却听
她尖声道:「你……你还有脸面提红姊!当夜你在红螺峪对她做的事,便是死上
一万倍也不足以赔罪,你竟还……竟还敢来,说你要见她?」染红霞闻言一愣,
靠着屏风犹豫起来,这一步便再也踏不出去。

  「女子最重要的,便是贞操!」采蓝抓手握剑,流泪尖声道:「你知不知道
在水月停轩,只有冰清玉洁的处子才能继承掌门的衣钵,修习本门至高无上的武
学,成为水月一脉的下任掌门?红姊努力练剑,是众弟子中最受掌门人喜爱的继
承人选,若她失贞之事被掌门知晓,你可知道后果会有多么严重!」

  耿照愕然,半晌才结巴道:「我不知道水月一门……我不明白……」

  「再说了,女子在世,为自己、为家门,终须婚配生子,才算不虚此生。你
坏了红姊的贞操,教她日后如何面对自己的夫婿?」采蓝厉声道:「就算红姊愿
意委身下嫁,若教人知晓你们未婚苟合,做出败坏礼教门风的事,岂非终身受人
轻贱,永远抬不起头来?她是堂堂镇北将军千金、水月一门的二掌院,你想让人
一辈子在背后议论她,对她品头论足?」

  见耿照无言以对,采蓝更是气得浑身颤抖,尖声逼问:「还是我冤枉了你,
你是敢作敢当的男子汉,要上门提亲,一肩担下掌门人的责罚,娶她以示负责?
若无如此觉悟,当夜你怎敢……怎敢对她做那种禽兽之事?」

  「我……我没敢想……我是为了救她,才……」

  屏风后的染红霞浑身一震,心底一片冰凉,不由得环抱双臂,木然想:「原
来他是为了救我,才这么做的。那样……那夜……原来只是为了救我。」十指揪
着粉藕似的白皙裸臂,指甲陷进肉里犹不自知,身子无风自寒,微微发抖。

  采蓝越说越是宁定,渐渐不再颤声发抖,咬牙道:「女子失贞,便只有一死!
你若真为红姊着想,便该自刎谢罪,而非厚皮涎脸,一味痴缠。你滚!红姊永远
都不会再见你了,下回再出现在我面前,我一定杀你为红姊报仇!」长剑一拔,
耿照踉跄倒退,面灰心死,紧握着不住渗血的左掌,跌跌撞撞退出去,却在廊间
与黄缨撞了个满怀。

  「喂!你来得正好,胡大爷找你呢……」黄缨笑意一凝,尖声道:「你怎么
受伤了?谁伤了你?」急着察看他的伤势,却被耿照轻轻挥开。他抬起一张如槁
木般的灰白面孔,低道:「我走了,你……你自己保重。」失魂落魄地走了开去,
突然回头低道:「是我自己不好。多谢你了。」

                ◇◇◇

  黄缨追不上他的脚程,气喘吁吁地回到了荼靡别院,进门却见采蓝拄剑瘫倒
在椅中,脱鞘的剑刃染着鲜血,红渍由刃底一路流到剑尖,在地上汇成小小一洼,
令人怵目惊心。

  「是你伤了耿照?」她一瞧便猜到七八成,怒道:「你同他说了什么?」

  采蓝惊魂甫定,但情绪仍十分高亢,一撑起身,尖声叫道:「那种无耻之徒,
我恨不得杀了他!他……」话没说完,黄缨右手扬起,「啪!」猛甩了她一个耳
光!采蓝被掴得目瞪口呆,抚面倒入椅中。

  「那个」无耻之徒「,千辛万苦把你从万劫妖刀下救了出来,不但在红螺峪
为你解毒,还背着你逃上白日流影城!没有他,你已死了三回,被几百斤的大石
刀砍得粉身碎骨,被怪毒毒死,或被妖刀附身而死!」

  黄缨面色一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说:「谁都可以骂他无耻,偏就你不
行。他如果真的无耻,当日就该舍下你,让你被碧湖乱刀分尸,砍得血肉模糊,
一报毁容之仇!忘恩负义,还有脸教训人家,你才无耻!」

  采蓝似是吓傻了,望着她簌簌发抖,仿佛看见妖魔一般。

  染红霞木然披上绛纱外衫,从屏风后走了出来。黄缨看得一愣,多看了两眼,
才认出眼前这名千娇百媚的红衫丽人竟是水月门下武功第一的二师姊,揉了揉眼
睛,急道:「红姊!耿照他……他走啦。你快去追……」

  染红霞怔怔出神,黄缨却耐不住性子,忙上前去拉,谁知染红霞却丝纹不动。

  「红姊!他受了伤……」黄缨急得语无伦次,比手划脚:「采蓝她……你…
…」

  染红霞回过神来,摇了摇头。「不用追了。」

  黄缨还待分辨,一对上她的眼神,心忽然凉了半截。

  那双眼与耿照好像……是受伤淌血,又如余灰燃尽一般,灰白得令人心冷。

  「不用追了。」染红霞淡淡地说着,空茫茫的目光与口吻仿佛仍置身梦中,
衬着她一身妩媚动人的女装,半点也不踏实。

  黄缨回望着她,似乎转过无数心思,终于提起几上的佩剑,转身奔出房门。

  「这是你说的,红姊,将来你别后悔。」


[ 本帖最后由 皮皮夏 于 2018-4-13 20:21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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